第一篇:余光中散文和詩歌的特點
余光中散文和詩歌的特點
“驚這是八月,星在天上,人在人間。七夕已過,中秋未至,夏正可憐”(《幻》),“夜原是立體的,雖然時間在鼠噬”(《幻》),這是余光中的兩句詩。這兩句詩細膩婉約,簡約而有韻律美,從中,余光中的詩歌特點可見一斑。
從詩歌蘊含的情感來談:余光中的詩歌不管是題詠愛情、風物還是懷念故土,都充滿了感傷凄美的色彩,如“月是盜夢的驚魂,今夕,回不回去?”、“輪回在蓮花的清芬里,超時空地想你,渾然不覺蛙已寂,星已低低”(《中元夜》),寥寥數語,寂靜的夜和深沉的思念,便如在眼前。除了愛情,“鄉愁”是他的詩歌中經常出現的另一個主題,家國之思亦是若隱若現貫穿“鄉愁”的始終。無論是《漂給屈原》,《夜讀》,還是《鄉愁》,都展現了詩人那傷感而悲壯的情感歷程,在詩人的詩歌中,處處蘊含了個人與國家,個人與命運的雙重關系。
從表現形式來談:他的詩歌格律不是句句押韻,而是情感的互滲,在他的詩歌里可以找到整個情感流動的脈絡歷程。“空中有風,風中隱隱,有鐘聲,自無處來,向無處去,無始無終。背風而立,鐘聲涌起,如潮生遠海,如回憶。鐘聲沉寂。”(《升》),這首詩多用四言句式,間雜三言、五言于其中,使得節奏輕盈,再加上以“憶”、“寂”結尾,不僅押韻有致,而且給人以悠遠空靈的虛無之感,從而使得字面意義與蘊含的思想感情相契合,“風”、“海”、“鐘聲”、“回憶”渾然一體,一種落寞卻不凄涼的美感縈繞于讀者心中,這也是詩人情感的流動與詩句中的表征。再從字面上來看,余光中先生的詩歌,文字簡潔易懂,簡潔流暢的文字里蘊含了豐富的感情,同時具有西方象征派的特色和中國古典文化的美感,這也是詩人寫詩歌的成功之處。余光中先生的用字可以說信手拈來,在詩人的組織下成了情感豐富,意義深刻的抒情詩歌,這不得不叫人佩服。
關于散文方面,余光中經常用文字的簡省, 空白的利用, 停頓的變換來改變語言節奏、語言旋律, 創造一種新的語言律動。他特別善于利用音律與節奏來作文章, 創造各種各樣的既能切合物、景、情, 又能充分展示主體的心情意緒和情感激流的藝術節奏, 或跌宕起伏, 或流暢自然, 或宛轉纏綿。
先看看《聽聽那冷雨》中的“雨”:“聽聽, 那冷雨。看看, 那冷雨。嗅嗅聞聞, 那冷雨。舔舔吧, 那冷雨。”“雨氣空蒙而迷幻,細細嗅嗅, 清清爽爽新新。” “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 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 點點滴滴, 澇傍沱沱,浙瀝浙瀝浙瀝, 一切云情雨意, 就宛然其中了。”這樣的語句, 讀起來讓人覺得似乎是在消受一種雨的淋淋漓漓, 浙浙瀝瀝, 體會一種雨的形感和質感。作者充分利用了漢字雙聲疊韻的美質, 將古詩詞言語的組合方式化用入文, 寫得疊字連綿。雨形, 雨態, 雨聲, 雨情, 境界俱出, 簡直就是直接用文字的雨珠, 聲色光影, 密密麻麻,縱橫交織而成。
第二篇:余光中散文(精選)
余光中多次獲文學大獎,風格屢經蛻變,出書四十種,影響深遠。接下來小編搜集了余光中散文(精選),歡迎查看。
篇一:石城之行
一九五七年的雪佛蘭小汽車以每小時七十英里的高速在愛奧華的大平原上疾駛。北緯四十二度的深秋,正午的太陽以四十余度的斜角在南方的藍空滾著銅環,而金黃色的光波溢進玻璃窗來,撫我新剃過的臉。我深深地飲著飄過草香的空氣,讓北美成熟的秋注滿我多東方回憶的肺葉。是的,這是深秋,亦即北佬們所謂的“小陽春”(Indian Summer),下半年中最值得留戀的好天氣。不久寒流將從北極掠過加拿大的平原南侵,那便是戴皮帽、穿皮衣、著長統靴子在雪中掙扎的日子了。而此刻,太陽正凝望平原上做著金色夢的玉蜀黍們;奇跡似的,成群的燕子在晴空中呢喃地飛逐,老鷹自地平線升起,在遠空打著圈子,覬覦人家白色柵欄里的雞雛,或者,安格爾教授告訴我,草叢里的野鼠。正是萬圣節之次日,家家廊上都裝飾著畫成人面的空南瓜皮。排著禾墩的空田盡處,伸展著一片片緩緩起伏的黃艷艷的陽光,我真想請安格爾教授把車停在路邊,讓我去那上面狂奔,亂嚷,打幾個滾,最后便臥仰在上面曬太陽,睡一個童話式的午睡。真的,十年了,我一直想在草原的大搖籃上睡覺。我一直羨慕塞拉的名畫《星期日午后的大碗島》中懶洋洋地斜靠在草地上幻想的法國紳士,羨慕以抒情詩的節奏跳跳蹦蹦于其上的那個紅衣小女孩。我更羨慕鮑羅丁在音樂中展露的那種廣闊,那種柔和而奢侈的安全感。然而東方人畢竟是東方人,我自然沒有把這思想告訴安格爾教授。
東方人確實是東方人,喏,就以坐在我左邊的安格爾先生來說,他今年已經五十開外,出版過一本小說和十六本詩集,做過哈佛大學的教授,且是兩個女兒的爸爸了;而他,戴著灰格白底的鴨舌小帽,穿一件套頭的毛線衣,磨得發白的藍色工作褲(在中國只有中學生才穿的)球鞋。比起他來,我是“紳士”得多了;眼鏡,領帶,皮大衣,筆挺的西裝褲加上光亮的黑皮鞋,使我覺得自己不像是他的學生。從反光鏡中,我不時瞥見后座的安格爾太太,莎拉和小花狗克麗絲。看上去,安格爾太太也有五十多歲了。莎拉是安格爾的小女兒,十五歲左右,面貌酷似爸爸——淡金色的發自在地垂落在頭后,細直的鼻子微微翹起,止于鼻尖,形成她頑皮的焦點,而臉上,美國小女孩常有的雀斑是不免的了。后排一律是女性,小花狗克麗絲也不例外。她大概很少看見東方人,幾度跳到前座和我擠在一起,斜昂著頭打量我,且以冰冷的鼻尖觸我的頸背。
昨夜安格爾教授打電話給我,約我今天中午去“郊外”一游。當時我也不知道他們所謂的“郊外”是指何處,自然答應了下來。而現在,我們在平直的公路上疾駛了一個多小時,他們還沒有停車的意思。自然,老師邀你出游,那是不好拒絕的。我在“受寵”之余,心里仍不免懷著鬼胎,正覺“驚”多于“寵”。他們所謂請客,往往只是吃不飽的“點心”。正如我上次在他們家中經驗過的一樣——兩片面包,一塊牛油,一盤蕃茄湯,幾塊餅干;那晚回到宿舍“四方城”中,已是十一點半,要去吃自助餐已經太遲,結果只飲了一杯冰牛奶,餓了一夜。
“保羅,”安格爾太太終于開口了,“我們去安娜摩莎(Anamosa)吃午飯吧。我好久沒去看瑪麗了。”
“哦,我們還是直接去石城好些。”
“石城(Stone City)?”這地名好熟!我一定在哪兒聽過,或是看過這名字。只是現在它已漏出我的記憶之網。
“哦,保羅,又不遠,順便彎一彎不行嗎?”安格爾太太堅持著。
“O please,Daddy!”莎拉在思念她的好朋友琳達。
安格爾教授OK了一聲,把車轉向右方的碎石子路。他的愛女兒是有名的。他曾經為兩個女兒寫了一百首十四行詩,出版了一個單行本《美國的孩子》(American Child)。莎拉愛馬,他以一百五十元買了一匹小白馬。莎拉要騎馬參加愛荷華大學“校友回校游行”,父親巴巴地去二十英里外的俄林(Olin)借來一輛拖車,把小白馬載在拖車上,運去游行的廣場,因為公路上是不準騎馬的。可是父母老后,兒女是一定分居的。老人院的門前,經常可以看見坐在靠椅上無聊地曬著太陽的老人。這景象在中國是不可思議的。我曾看見一位七十五歲(一說已八十)步態蹣跚的老工匠獨住在一座頗大的空屋中,因而才了解佛洛斯特(Robert Frost)《老人的冬夜》一詩的凄涼意境。
不過那次的游行是很有趣的。平時人口僅及二萬八千的愛荷華城,當晚竟擠滿了五萬以上的觀眾——有的自香柏灘(Cedar Rapids)趕來,有的甚至來自三百英里外的芝加哥。數英里長的游行行列,包括競選廣告車,賽美花車,老人隊,雙人腳踏車隊,單輪腳踏車,密西西比河上的古畫舫,開辟西部時用的老火車,以及四馬拉的舊馬車,最精彩的是老爺車隊;愛荷華州全部一九二〇年以前的小汽車都出動了。一時街上火車尖叫,汽船鳴笛,古車蹣跚而行,給人一種時間上的錯覺。百人左右的大樂隊間隔數十丈便出現一組,領先的女孩子,在四十幾度的寒夜穿著短褲,精神抖擻地舞著指揮杖,踏著步子。最動人的一隊是“蘇格蘭高地樂隊”(The Scottish Highlanders),不但陣容強大,色彩華麗,音樂也最悠揚。一時你只見花裙和流蘇飄動,鼓號和風笛齊鳴,那嘹亮的笛聲在空中回蕩又回蕩,使你悵然想起司各特的傳奇和彭斯的民歌。
汽車在一個小鎮的巷口停了下來,我從古代的光榮夢中醒來。向一只小花狗吠聲的方向望去,一座小平房中走出來一對老年的夫妻,歡迎客人。等到大家在客廳坐定后,安格爾教授遂將我介紹給鮑爾先生及太太。鮑爾先生頭發已經花白,望上去有五十七八的年紀,以皺紋裝飾成的微笑中有一影古遠的憂郁,有別于一般面有得色、頗有余肉的典型美國人。他聽安格爾教授說我來自臺灣,眼中的淺藍色立刻增加了光輝。他說二十年前曾去過中國,在廣州住過三年多;接著他講了幾句迄今猶能追憶的廣東話,他的目光停在虛空里,顯然是陷入
往事中了。在地球的反面,在異國的深秋的下午,一位碧瞳的老人竟向我娓娓而談中國,流浪的鄉愁是很重很重了。我回想在香港的一段日子,那時母親尚健在……
莎拉早已去后面找小朋友琳達去了,安格爾教授夫婦也隨女主人去地下室取酒。主客的寒暄告一段落,一切落入冷場。我的眼睛被吸引于墻上的一幅翻印油畫:小河、小橋、近村、遠徑,圓圓的樹,一切皆呈半寐狀態,夢想在一片童話式的處女綠中;稍加思索,我認出那是美國已故名畫家伍德(Grant Wood,1892—1942)的名作《石城》。在國內,我和咪也有這么一小張翻版;兩人都說這畫太美了,而且靜得出奇,當是出于幻想。聯想到剛才車上安格爾教授所說的“石城”,我不禁因吃驚而心跳了。這時安格爾教授已回到客廳,發現我投向壁上的困惑的眼色,朝那幅畫瞥了一眼,說:
“這風景正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在石城有—座小小的別墅,好久沒有人看守,今天特地去看一看。”
我驚喜未定,鮑爾先生向我解釋,伍德原是安格爾教授的好友,生在本州的香柏灘,曾在愛荷華大學的藝術系授課,這幅《石城》便是伍德從安格爾教授的夏屋走廊上遠眺石城鎮所作。
匆匆吃過“零食”式的午餐,我們別了鮑爾家人,繼續開車向石城疾駛。隨著沿途樹影的加長,我們漸漸接近了目的地。終于在轉過第三個小山坡時,我們從異于伍德畫中的角度眺見了石城。河水在斜陽下反映著淡郁郁的金色,小橋猶在,只是已經陳舊剝落,不似畫中那么光彩。啊,磨坊猶在,叢樹猶在,但是一切都像古銅幣一般,被時間磨得黯淡多了;而圓渾的山巒頂上,只見半黃的草地和零亂的禾墩,一如黃金時代的余灰殘燼。我不禁失望了。
“啊,春天來時,一切都會變的。草的顏色比畫中的還鮮!”安格爾教授解釋說。
轉眼我們就行駛于木橋上了;過了小河,我們漸漸盤上坡去,不久,河水的淡青色便蜿蜒在俯視中了。到了山頂,安格爾教授將車停在別墅的矮木柵門前。大家向夏屋的前門走去,忽然安格爾太太叫出聲來,原來門上的鎖已經給人扭壞。進了屋去,過道上、客廳里、書房里,到處狼藉著破杯、碎紙,分了尸的書,斷了肢的玩具,剖了腹的沙發椅墊,零亂不堪,有如兵后劫余。安格爾教授一聳哲學式的兩肩,對我苦笑。莎拉看見她的玩具被毀,無言地撿起來捧在手里。安格爾太太絕望地訴苦著,拾起一件破家具,又丟下另一件。
“這些野孩子!這些該死的野孩子!”
“哪里來的野孩子呢?你們不能報警嗎?”
“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中學放了暑假,就成群結黨,來我們這里胡鬧、作樂、跳舞、喝酒。”說著她拾起一只斷了頸子的空酒杯,“報警嗎?每年我們都報的,有什么用處呢?你曉得是誰闖進來的呢?”
“不可以請人看守嗎?”我問。
“噢,那太貴了,同時也沒有人肯做這種事啊!每年夏天,我們只來這里住三個月,總不能雇一個人來看其他的九個月啊。”
接著安格爾太太想起了樓上的兩大間臥室和一間客房,匆匆趕了上去,大家也跟在后面。凌亂的情形一如樓下:席夢思上有污穢的足印,地板上橫著釣竿,滾著開口的皮球。嗟嘆既畢,她也只好頹坐了下來。安格爾教授和我立在朝西的走廊上,倚欄而眺。太陽已經在下降,暮靄升起于黃金球和我們之間。從此處俯瞰,正好看到畫中的石城;自然,在藝術家的畫布上,一切皆被簡化、美化,且重加安排,經過想像的沉淀作用了。安格爾教授告訴我說,當初伍德即在此廊上支架作畫,數易其稿始成。接著他為我追述伍德的生平,說格蘭特(Grant,伍德之名)年輕時不肯做工,作畫之余,成天閑逛,常常把膠水貼成的紙花獻給女人,不久那束花便散落了,或者教小學生把燈罩做成羊皮紙手稿的形狀。可是愛荷華的人們都喜歡他,朋友們分錢給他用,古玩店懸賣他的作品,甚至一位百萬財主也從老遠趕來赴他開的波希米亞式的晚會——他的臥室是一家殯儀館的老板免費借用的。可是他鄙視這種局限于一隅的聲名,曾經數次去巴黎,想要征服藝術的京都。然而巴黎是不容易征服的,你必須用巴黎沒有的東西去征服巴黎;而伍德只是一個摹仿者,他從印象主義一直學到抽象主義。他在塞納路租了一間畫展室,展出自己的三十七幅風景,但是批評界始終非常冷淡。在第四次游歐時,他從十五世紀的德國原始派那種精確而細膩的鄉土風物畫上,悟出他的藝術必須以自己的故鄉,以美國的中西部為對象。趕回愛荷華后,他開始創造一種樸實、堅厚而又經過藝術簡化的風格,等到《美國的哥特式》一畫展出時,批評界乃一致承認他的藝術。不過,這幅《石城》應該仍屬他的比較“軟性”的作品,不足以代表他的最高成就,可是一種迷人的純真仍是難以抗拒的。
“格蘭特已經死了十七年了,可是對于我,他一直坐在長廊上,做著征服巴黎的夢。”
橙紅色的日輪墜向了遼闊的地平線,秋晚的涼意漸濃。草上已經見霜,薄薄的一層,但是在我,已有十年不見了。具有圖案美的樹尖上還流連著淡淡的夕照,而腳底下的山谷里,陰影已經在擴大。不知從什么地方響起一兩聲蟋蟀的微鳴,但除此之外,鳥聲寂寂,四野悄悄。我想念的不是亞熱帶的島,而是嘉陵江邊的一個古城。
歸途中,我們把落日拋向右手,向南疾駛。橙紅色彌留在平原上,轉眼即將消滅。天空藍得很虛幻,不久便可以寫上星座的神話了。我們似乎以高速夢游于一個不知名的世紀;而來自東方的我,更與一切時空的背景脫了節,如一縷游絲,完全不著邊際。
篇二:德國之聲
一
德國的音樂已經是西方之最。從巴哈到貝多芬,從瓦格納到施特勞斯,那樣宏壯的音樂,哪個國度發得出來?人杰,是由于地靈嗎?該邦的最頂峰楚克希匹澤(Zugspitze)還不到三千米。萊茵河悄悄地流,并不怎么宏偉,反而有幾分清秀。黑森林的名氣大得嚇人,連我常吃的一種蛋糕也借勢其臺甫,真令人駭怪,那一帶不知該如何地暗無天日,出沒龍妖。到了跟前,那滿山的杜緊黛綠盈眸,針葉之密,果真是如如鬟,平行拔豎的樹干,又密又齊,像是一排排的梳齒。然則要比壯碩建偉,怎么攀附得上減州巨杉的大巫身段呢?
萊茵河固然不怎樣浩大,可是《齊格非萊茵之旅》卻寫得那樣壯烈,天天聽到,我城市情不自禁地熱血翻騰而豪杰氣衰。只惋惜史詩已成盡響了。我在西德租車觀光,曾向平常的人家投宿。這種路旁人家總有空屋三兩,丈婦多已退戚,太太歸正忙著,便歡迎過路車客,供給當晚一宿,次朝一餐,免費之廉,只要普通大旅店的三分或四分之一。在西德的城道上開車,瞥見路旁橫一小牌,寫著Zimmer frei的,即是這類人家了。在巴登巴登(Baden Baden)南郊,我們住在格洛斯家。第二天早飯的時分,格洛斯太太的廚房里正放著支音機,德文唱的風行直素昧平生;側耳再聽,居然學好國盛行曲的曼妙吟嘆,又有點像披頭的咕咕調。巴哈的先人天天就聽如許的曲調嗎?尼采聽了會怎樣說呢?
二
我在西德駕車周游,從北真個波羅的海一向到南真個波定湖(Bodensee),兩千四百公里皆馳在寂天寞地。西德的四線下速公路所謂Autobahn者,關于愛開快車如楊世彭那樣的人,實無妨叫做黑托邦。這類路上出有速限,不問可知,是暗示德國的車好,路好,而更主要的是:交通次序好。超車,必然用左線。如果你蓋住左線,前面的快車就會迅徐釘人,一聲不出,把您逼出局來。反光鏡中后車由小變大,乃至無中死有,只在一眨眼之間。我開190E的賓士,時速常在一百三十千米,超我的車常常在左邊一嘯而過,速率最少一百五十。正愕視間,它早已一敗涂地,被迫退左,讓一輛更慢的快車飛掠而逝。雖然如斯,膠原蛋白,我在如許的烏托邦上開了八天,卻未見一樁車福,以至也已睹有人背規,至于喇叭,一天也可貴聽到兩聲。
三
西德的計程車像英國的一樣,開得很端方,而且不放音樂。水車、電車、旅游車上也絕無音樂。法國也是如此。西班牙的火車上,就愛亂播風行曲,與臺灣同工。西德的公開場合,包羅車站、機場、餐廳,甚至陌頭,例皆非常平靜。煙客罕有,鼓噪的人幾乎沒有,至于打罵就更未碰到。除了機場和車站,我也從未聽人用過擴音器。這種糊口品量,不是百姓所得和外匯存底所能標示。一個安恬靜靜的社會,聽覺通明的鄰里街坊,是文明修煉的成果。所謂默化,先得靜修才行。音樂大家輩出之地,正是最平和平靜的國度。
赤色豐滿體魄硬朗的日爾曼平易近族,當然也愛熱烈,不過他們會挑選場所,不會仄白擾人。要看德國糊口熱烈豪宕的一面,該去他們的啤酒屋。著名的Hofbrauhaus大堂上坐謙了一桌接一桌的酒客,男女老小都有,那么不拘形跡地暢飲著史帕登、皮爾森、盧恩布勞。一面痛飲,一面闊道,更興奮的就推杯而起,一對對擺頭揚臂,跳起巴伐利亞的鄉俗舞來。那樣親熱暢懷的大排場,讓人把白天的憂煩都在深長的啤羽觴里滌盡,真是放工生涯的平安瓣了。不說此外,單看那些特大號的“咕嚕嗝”(Krug)羽觴,就已令人饞腸蠕笨。最值得稱道的,是那樣悲娛的謔浪仍保有鄉土的親善,其實不肇事,而酒客固然浩繁,堂屋卻夠深廣,內里的鼓噪不致外溢。這景象正如西歐列國的宗教勾當,泰半在教堂里進行,不像在臺灣的節慶,動輒吹奏樂打,一路招搖過市,驚擾街鄰。
我在西德投宿,卻有一夜驚于噪音。那是在海德堡北郊的小鎮達森海姆(Dossenheim),我們住在三樓,不懂對街的人家何故天黑后叫喚不決,不時還有噼叭之聲傳來。我說這一帶看來是中基層的室第區,品格不高。我存則料想那噼叭陣陣是在練靶。一夜困惑,次晨到了早飯桌上,才知悉昨晚是西德跟阿根廷在爭取足球世界杯的冠軍,想必全德國的人都守在電視機前觀戰,西德每進一球,便放炮仗慶賀。那樣的囂鬧倒也易怪了。
四
西德敗北那一早,我們固然睡得早些,第兩天卻一早就給吵醒了。說吵醒,實在不合錯誤。我們是給教堂鐘聲從夢里悠悠搖醒的。醉于音樂當然分歧醒于樂音,況且那音樂來自鐘聲,一波波搖漾著舒緩取舒適,給人中世紀的幻覺。一天就那樣起頭,老是使人欣喜的。德國很多小城的鐘樓,每過一刻鐘就當當問答聲震四鄰天播告工夫之易逝。時候的節拍要動用那樣盛大的標點,總難免使人驚古道熱腸,且有點傷感。就算是中世紀之少吧,也經不起它一遍各處敲挨。
那樣的鐘聲,在德國四處可聞。印象最深的,除達森海姆以外,還有巴登巴登的邊鎮史坦巴赫(Steinbach,石溪之意)。北歐的仲夏,傍晚出格悠久,要等九點半今后夕照才隱去,西天留下半壁霞光,把一片赤素艷燒成斷斷續絕的沉紫與滯蒼。那是斷腸人在海角的時辰,和我存在車少人密的長街上閑閑漫步,開伉儷兩心之緊密親密,竟也難抵暮色四起的苦楚。仿佛一切都淪陷了,只留下一些紅瓦漸暗的屋頂在向著晚空。最初只留下教堂的鐘樓,灰紅的鐘面上閃著金色的羅馬數字,余霞之平分外埠幻同。遽然鐘響了起來,嚇了兩人一跳。萬籟皆寂,只聽那老鐘樓喉音沉洪地、慎重而篤實地敲出節奏清楚的十記。以后,全鎮都告淪陷。這一切,那時有一顆青星,熱眼干證。
最絢麗的一次是在科隆。那天開車進城,遠近就眺見那威赫的單塔,一對巨靈似的鎮守著科隆的天空,塔尖嶄露頭角,塔脊棱角崢嶸。那氣凌西歐的大教堂,我存聽我夸過不曉幾次了,終究帶她一同來企盼,在露天茶座上正面瞻仰了一番,頸也酸了,氣也促了,但繞到南側面,隔著一片空蕩蕩的廣場,以較為舒緩的斜度沉著不雅覽它的橫體。要把那一派爾虞我詐的峻橋陡樓看出個體系來,不是三眼兩眼的事。恰是禮拜六將盡的下戰書,傍晚欲來不來,天光欲歪不正,家家的晚飯都該上桌了。突然之間——老是突如其來的——巨靈在半空開腔了。又嚇了我們一跳。先是一鐘獨鳴,不遲不疾而怡然自得。結果是歐洲大名鼎鼎的大教堂,晚鐘鏘鏘在上界頒布發表些甚么,齊城高上下低遠遠遠近的塔樓和窗子都抬頭凝聽,一切的云都轉過了臉來。不暫有其他的鐘聞聲呼應,一問一答,遙相呼應,曲到鐘樓上全部的洪鐘都插手晚禱,寡響成潮,卷起一波波的聲浪,金屬高卑而陽剛的和叫相蕩相激,匯成勢不成擋的滾滾狂瀾,一會兒就使全城沒了頂。我們的耳神經在鐘陣里驚慌而又高興地動懾著,如一束盤旋的火草。鐘聲是金屬堅毅的祈禱,銅喉銅舌的崇奉,一記記,全背高處叩奏。飛騰處竟似有長頸的銅號成排吹起,有軍容壯盛之勢。
“號聲?”我存細心再聽,然后笑道:“沒有啊,是人的幻覺,你累了。”
開了一天車,正本是乏了。這鐘聲太壯不雅了,令我又高興,又撫慰,像有所啟迪——
“你說什么?”她在大水的海嘯里用手掌托著耳朵,恍忽地說。
兩人相對愚笑。泛博而坐體的空間沖動著騷音,我們的心卻一片澄靜。二十分鐘后,鐘潮才逐步退去,把科隆古城還給現代的七月之夜。我們從中世紀的沉酣中醒來。鴿群像音符一樣平常,紛繁落回空中。萊茵河仍然向北流著,人在異鄉,已是吃晚餐的時辰了。
五
德國的鐘聲是音樂搖籃,到處搖我們進夢。當代的空間越來越窄,能在工夫上來回古古,多一點彈性,仍是好的。鐘聲是一程回首之旅。但德國另有一種聲音令人轉頭。從巴登巴登去佛洛伊登希塔特(Freudenstadt,歡喜城之意),我們脫越了整座烏叢林,一路尋覓著名的夢寐湖(Mummelsee)。過了霍尼斯格林德峰,才發明已過了頭。本來夢寐湖是黑叢林公有的一面小鏡子,以杉樹叢為茶青的寶盒,人不知鬼不覺地躲在濃陽的深處,現代騎士們策其賓士與寶馬一掠而過,怎會注重到呢?
我們在如幻如惑的湖光里迷了一陣,才帶了利欲熏心重上南征之路。臨去前,在湖邊的小店里買了兩件會收聲的工具。一件是三尺多長的一條淺綠色塑膠管子,上里印著一圈圈的凸紋,舞動如輪的時刻會咿嚶出聲,渾俗可聽。我借覺得是誰這么好興趣,居然在湖邊吹笛。因而以四馬克購了一條,一起上泊車在林間,拿出來揮弄一番,濃淡的音韻,險些召來牧神戰樹粗,兩人相瞅而笑,渾不知身在那邊。
另一件倒是一匣灌音帶。我問伙計有沒有Volksmusik,她就拿這一匣給我。名叫Deutschland Schn Heimat,正是“德意志,斑斕的故里”。我們一路南行,就在車上聽了起來。第二面的歌最有特點,詠嘆的盡是南邊的風土。腳風琴婉轉的韻律里,艱深而沉洪的男高音緩緩唱出“從阿爾亢斯山地到北海邊”,那聲音,充足之中躲藏著磁性,令人光榮這十塊馬克花得相稱值得。《黑森林谷地的磨坊》、《陳腐的海德堡》、《波定湖上的好日子》…一尾又一首,知足了我們的等候。我們的車頭一路向南,正指著水光瀲滟的波定湖,聽著Lustige Tage am Bodensee飛揚的音調,更刪壯游的勞興,加快中,黑森林的黛綠釀成了驚濤駭浪而來。是果為發生貝多芬與瓦格納的國家嗎?為何連江湖上的平易近謠也揚起激越的號聲與鼓聲呢?末了一首鼓號交鳴的《橫越德國》更動聽激情,而林木開處,佛洛伊登希塔特的紅頂白墻,漸已琳瑯可看了。
六
德國還有一種聲音令人記憂,鳥聲。粉墻白瓦,有人家的處所肯定有花,萬紫千紅,不是在盆里,就是在架上。花外就是樹了。家栗樹、菩提樹、楓樹、橡樹、杉樹、蘋果樹、梨樹…很少看見屋宇陳整的人家有這么多樹,用這么稠密的嘉陰來祝愿。有樹就有鳥,樹是無行的祝愿,鳥,百囀千啾,即是有聲的頌詞了。絕對的沉寂不免難免單調,膠原蛋白的作用,若加三兩聲鳴禽,便脈脈有情起來。
聽鳥,有兩種情境。一種是渾然之境,聽覺一片透明流利,若隱若現地意想到沒有什么器械在順耳忤心,卻未決心去追隨是甚么在稱道悄悄。另外一種是專注之境,在動聽的稱心當中,俯向頭頂的翠影去尋覓長尾細爪的飛蹤。如果找到了那“聲源”,望見它回頭飽舌的姿勢,就更教人興奮。或是在綠陰里側耳靜待,等近處的啁啁弄舌告一段落,遠處的枝頭便有一只本家用類似的節拍來回覆。我們當然不曉得是誰在問,誰在答,乃至有無問答,但是那樣一來一往再參也不透的“高談”,卻真能令人忘機。
在漢堡的湖邊,在萊茵河與內卡(Neckar)河邊,在巴登巴登的天國泉(Paradies)旁,在邁瑙島(mainau)的美麗花圃里,在那很多靜境里,我們成了百禽的知音,不知其名的知音。至于一進黑森林,那更是大飽耳禍,目不暇接了。
七
鳥聲令人忘憂,德國卻有一種聲音令人難以放心。在漢堡舉辦的國際筆會上,東德與西德之間,最近幾年雖然垂垂趨和緩,仍舊磨擦有聲。此次去漢堡列席筆會的東德作家多達十三人,頗出我的不測,此中有一名叫漢姆林(Stephan Hermlin,1915—)的墨客,很有名望,比來更中選為國際筆會的副會長。他在論述東德文壇時,通知各國作家說,東德前十名的作家沒有一位恭維政府,也沒有一名不滿現政。此語一出,聽眾驚詫,田主國西德的作家特別不苦接管。許多人默示貳言,而說得最坦白的,是小說家格拉斯(Günter Grass)。漢姆林其實不佩服,在第二天上午的文學會里再度登臺辯論。
德文原本就沒有是一種柔馴的說話,而用去爭辯的時辰,便更隱得矛頭逼人了。德國人本身也感覺德文太剛,歌德就道:“誰用德文來講客套話,必然是在扯謊。”本國人聽德文,固然更辛勞了。法國文豪伏爾泰往腓特烈年夜帝宮中做客,曾念教說德語,卻幾近給嗆住了。他說希望德國人多一點腦筋,少一面輔音。
跟法文比擬,德文的子音當然是太多了。例如“黑”吧,英文叫black,頭尾都是發作的所謂塞音,聽來有點堅強。西班牙文叫negra,用大啟齒的母音掃尾就緩和很多。法文叫noir,愈加圓轉開放。到了德文,竟然成為schwarz,讀如“希勿阿爾茨”,前面有四個子音,背面有兩個子音,而且都是摩擦生風,就顯得有點威風了。在德文里,S開首的字都以Z起音,齒舌之間的摩擦音由無聲降真為有聲,難聽逆耳多了,另外一圓面,Z開首的字在英文里絕少,在德文里倒是大宗,約為英文的五十倍;不但云云,其讀音更釀成英文的ts,因而充耳平增了一片刺刺擦擦之聲。例如英文的成語from time to time到了德文里卻成了von Zeit zu Zeit,不光商討有聲,而且峨然大寫,真是氣派實足。
德文不單輔音整齊,令人讀來怒目切齒,并且好長喜大,不動聲色,真把人唬得一愣一愣。比方“黑森林”吧,英文不過是Black Forest,德文就接青疊翠地連成一氣,成了Schwarzwald,教人沒法小覷了。從這個字延張開來,巴登巴登到佛洛伊登希塔特之間的山講,能夠暢覽黑森林光景的,英文不外叫Black Forest Way,德國人本人卻叫做Schwarzwaldhohestrasse。我們住在巴登巴登的那三天,每次開車找路,左兜右轉眼花計貧之際,這恐怖的“千字文”常會閃此刻一瞥即逝的路牌上,更令人惶惑手足無措。本來巴登巴登在這條“黑森林道”的北端,幾多車輛覓幽探勝,南下馳驅,都要*這長名來指引。這當然是我厥后才弄清晰了的,其時看見,不外直覺它必定來頭不小罷了。在德國的街上開車找路,那里容得你細看路牌?那末稀而長的地名,眼光還沒掃描終了,早已過了,“視覺久留”當中,誰能肯定中心有無sch,而末端那一截事實是bach,berg照舊burg呢?
尼采在《擅惡以外》里就這么說:“一切煩悶、黏滯、拙笨得仿佛盛大的器材,統統冗雜而可厭的架式,一成不變而層見疊出,都是德國人搞出來的。”尼采本身是德國人,尚且如此不耐心。馬克吐溫說得更絕:“每當德國的文人跳水似的一頭鉆進句子里去,你就別想見到他了,一向要等他從大西洋的那一邊再冒出來,嘴里銜著他的動詞。”雖然如此,德文照樣令我鎮靜的,由于它聽來是那么陽剛,看來是那么聲勢赫赫,而所有的名詞又都那么高冠崔巍,啊,真有氣派!
八
在德國,我還去過兩個地方,兩個以聲音著名于天下的中央,卻沒有聽到聲音,或可以說,無聲之聲勝于有聲,更令報酬之低回。
其一是在巴登巴登的北郊里赫登塔我(Lichtental),臨街的一個小山坡上,石級的絕頂把我們帶到一座三層黑漆樓房的門前。墻上的記念銅牌正在光陰的侵犯下,依然看得出刻著兩止字:“一八六五年至一八七四年約翰僧斯?布推姆斯曾居此屋。”那恰是巴鄉著名的Brahmshaus。
布拉姆斯屋要下晝三點才開放,我們進得門去,只見三五旅客。樓梯和二樓的地板都吱吱有聲,昔時,在巨匠的足下,也是這樣的不和諧碎音烘托他弘大而盤旋的交響樂嗎?前期浪漫主義最敏感的心靈,果然在這空寂的樓上,看著窗中的菩提樹葉九度綠了又黃,不斷到四十一歲嗎?白紗沉掩著半窗仲夏,深深淺淺的樹陰,曾是最音樂的樓屋里,只傳來細碎的鳥聲。
我們沿著萊茵河的東岸一路南下,只為了逃尋傳說里那一縷蠱人的歌聲。過了馬克司古堡,那一裊女妖之歌就悄悄地襲人而來,安靜的萊茵河水,青綠世界里蜿蜿北去的一灣褐流,仿佛也藏著一渦危急了。
幸虧我們是駕車而來,不是行船,不然,又要抵御水上的歌聲裊裊,又要防備發上的金梳耀耀,怎么躲得過旋渦里布下的治石呢?
萊茵河滔滔向北,向現代流來。我們的車輪滔滔向南,深切傳說,沿著海涅迷幻的音韻。過了圣瓜豪森,山路盤盤,把我們接上坡去。到了山頂,又有一座小小的看臺,把我們推到絕壁的額際。萊茵河道到腳下,轉了一個大直,俯眺中,回沫翻渦,公然是船楫的畏途,幾只平底貨船過處,也都謹慎躲避。正驚奇間,一艘白舷平頂的游舫逆流而下,雖在千尺腳底,滿船河客的婉轉歌聲,仍模糊可聞,唱的正是洛麗萊(Lorelei):
她的金發梳閃閃發光;
她一面還曼唱著歌曲,令聞聲的民氣神恍恍:
苦甜的音調沒法順從。
盤桓了一陣,意猶未盡。再下山去,沿著一道半里長的河堤走到終點,就為了花崗石砌成的一臺像座上坐著那河妖的背影。銅雕的洛麗萊漆成玄色,從后面,只見到水藻與長發披肩而下,不停環繞糾纏到腰間。轉到正面,才在半疑半懼的忐忑之中仰瞻到一對赤露的飽乳,圓硬的小背下,一腿夷但是揭地,一腿則昂然弓起,膝頭上倚著右手,那姿式,野性之中帶著妖媚。她半垂著頭,在午日下不輕易細讀臉色。我舉起相機,在調解間隔和角度。溘然,她的眼睛半開,向我無聲地轉來,似嗔似笑,吐露出一棱暗藍的冷光。
驕陽下,我心神恍恍,情不自禁地一陣搖顫。她的歌頌些什么呢,你問。我不克不及報告你,由于這是德意志的忌諱,萊茵河千古之謎,傷害而且哀麗。
篇三:自豪與自幸
每個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話,但是至少該像童年。若是在都市的紅塵里長大,不得親近草木蟲魚,且又飽受考試的威脅,就不得縱情于雜學閑書,更不得看云、聽雨,發一整個下午的呆。我的中學時代在四川的鄉下度過,正是抗戰,盡管貧于物質,卻富于自然,裕于時光,稚小的我乃得以親近山水,且涵泳中國的文學。所以每次憶起童年,我都心存感慰。
我相信一個人的中文根抵,必須深固于中學時代。若是等到大學才來補救,就太晚了,所以大一國文之類的課程不過虛設。我的幸運在于中學時代是在純樸的鄉間度過,而家庭背景和學校教育也宜于學習中文。
一九四○年秋天,我進入南京青年會中學,成為初一的學生。那家中學在四川江北縣悅來場,靠近嘉陵江邊,因為抗戰,才從南京遷去了當時所謂的“大后方”。不能算是甚么名校,但是教學認真。我的中文跟英文底子,都是在那幾年打結實的。尤其是英文老師孫良驥先生,嚴謹而又關切,對我的教益最多。當初若非他教我英文,日后我是否進外文系,大有問題。
至于國文老師,則前后換了好幾位。川大畢業的陳夢家先生,兼授國文和歷史,雖然深度近視,戴著厚如醬油瓶底的眼鏡,卻非目光如豆,學問和口才都頗出眾。另有一個國文老師,已忘其名,只記得儀容儒雅,身材高大,不像陳老師那么不修邊幅,甚至有點邋遢。更記得他是北師大出身,師承自多名士耆宿,就有些看不起陳先生,甚至溢于言表。
高一那年,一位前清的拔貢來教我們國文。他是戴伯瓊先生,年已古稀,十足是川人慣稱的“老夫子”。依清制科舉,每十二年由各省學政考選品學兼優的生員,保送入京,也就是貢入國子監。謂之拔貢。再經朝考及格,可充京官、知縣或教職。如此考選拔貢,每縣只取一人,真是高材生了。戴老夫子應該就是巴縣(即江北縣)的拔貢,舊學之好可以想見。冬天他來上課,步履緩慢,意態從容,常著長衫,戴黑帽,坐著講書。至今我還記得他教周敦頤的《愛蓮說》,如何搖頭晃腦,用川腔吟誦,有金石之聲。這種老派的吟誦,隨情轉腔,一詠三嘆,無論是當眾朗誦或者獨自低吟,對于體味古文或詩詞的意境,最具感性的功效。現在的學生,甚至主修中文系的,也往往只會默讀而不會吟誦,與古典文學不免隔了一層。
為了戴老夫子的耆宿背景,我們交作文時,就試寫文言。憑我們這一手稚嫩的文言,怎能入夫子的法眼呢?幸而他頗客氣,遇到交文言的,他一律給六十分。后來我們死了心,改寫白話,結果反而獲得七八十分,真是出人意外。
有一次和同班的吳顯恕讀了孔稚珪的《北山移文》,佩服其文采之余,對紛繁的典故似懂非懂,乃持以請教戴老夫子,也帶點好奇,有意考他一考。不料夫子一瞥題目,便把書合上,滔滔不絕,不但我們問的典故他如數家珍地詳予解答,就連沒有問的,他也一并加以講解,令我們佩服之至。
國文班上,限于課本,所讀畢竟有限,課外研修的師承則來自家庭。我的父母都算不上甚么學者,但他們出身舊式家庭,文言底子照例不弱,至少文理是曉暢通達的。我一進中學,他們就認為我應該讀點古文了,父親便開始教我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母親也在一旁幫腔。我不太喜歡這種文章,但感于雙親的諄諄指點,也就十分認真地學習。接下來是讀《留侯論》,雖然也是以知性為主的議論文,卻淋漓恣肆,兼具生動而鏗鏘的感性,令我非常感動。再下來便是《春夜宴桃李園序》、《吊古戰場文》、《與韓荊州書》、《陋室銘》等幾篇。我領悟漸深,興趣漸濃,甚至倒過來央求他們多教一些美文。起初他們不很愿意,認為我應該多讀一些載道的文章,但見我頗有進步,也真有興趣,便又教了《為徐敬業討武里檄》、《滕王閣序》、《阿房宮賦》。
父母教我這些,每在講解之余,各以自己的鄉音吟哦給我聽。父親誦的是閩南調,母親吟的是常州腔,古典的情操從鄉音深處召喚著我,對我都有異常的親切。就這么,每晚就著搖曳的桐油燈光,一遍又一遍,有時低回,有時高亢,我習誦著這些古文,忘情地贊嘆駢文的工整典麗,散文的開闔自如。這樣的反復吟詠,潛心體會,對于真正進入古人的感情,去呼吸歷史,涵泳文化,最為深刻、委婉。日后我在詩文之中展現的古典風格,正以桐油燈下的夜讀為其源頭。為此,我永遠感激父母當日的啟發。
不過那時為我啟蒙的,還應該一提二舅父孫有孚先生。那時我們是在說來場的鄉下,住在一座朱氏宗祠里,山下是南去的嘉陵江,濤聲日夜不斷,入夜尤其撼耳。二舅父家就在附近的另一個山頭,和朱家祠堂隔谷相望。父親經常在重慶城里辦公,只有母親帶我住在鄉下,教授古文這件事就由二舅父來接手。他比父親要閑,舊學造詣也似較高,而且更加喜歡美文,正合我的抒情傾向。
他為我講了前后《赤壁賦》和《秋聲賦》,一面捧著水煙筒,不時滋滋地抽吸,一面為我娓娓釋義,哦哦誦讀。他的鄉音同于母親,近于吳儂軟語,纖秀之中透出儒雅。他家中藏書不少,最吸引我的是一部插圖動人的線裝《聊齋志異》。二舅父和父親那一代,認為這種書輕佻側艷,只宜偶爾消遣,當然不會鼓勵子弟去讀。好在二舅父也不怎么反對,課余任我取閱,縱容我神游于人鬼之間。
后來父親又找來《古文筆法百篇》和《幼學瓊林》、《東萊博議》之類,抽教了一些。長夏的午后,吃罷綠豆湯,父親便躺在竹睡椅上,一卷接一卷地細覽他的《綱鑒易知錄》,一面嘆息盛衰之理,我則暢讀舊小說,尤其耽看《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甚至《封神榜》、《東周列國志》、《七俠五義》、《包公案》、《平山冷燕》等等也在閑觀之列,但看得最入神也最仔細的,是《三國演義》,連草船借箭那一段的《大霧迷江賦》也讀了好幾遍。至于《儒林外史》和《紅樓夢》,則要到進了大學才認真閱讀。當時初看《紅樓夢》,只覺其婆婆媽媽,很不耐煩,竟半途而廢。早在高中時代,我的英文已經頗有進境,可以自修《莎氏樂府本事》(Tales from Shakespeare:by Charles Lamb),甚至試譯拜倫《海羅德公子游記》(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的片段。只怪我野心太大,頭緒太多,所以讀中國作品也未能全力以赴。
我一直認為,不讀舊小說難謂中國的讀書人。“高眉”(high—brow)的古典文學固然是在詩文與史哲,但“低眉”(low—brow)的舊小說與民謠、地方戲之類,卻為市并與江湖的文化所寄,上至騷人墨客,下至走卒販夫,廣為雅俗共賞。身為中國人而不識關公、包公、武松、薛仁貴、孫悟空、林黛玉,是不可思議的。如果說莊、騷、李、杜、韓、柳、歐、蘇是古典之葩,則西游、水滸、三國、紅樓正是民俗之根,有如圓規,缺其一腳必難成其圓。
讀中國的舊小說,至少有兩大好處。一是可以認識舊社會的民俗風土、市井江湖,為儒道釋俗化的三教文化作一注腳;另一則是在文言與白話之間搭一橋梁,俾在兩岸自由來往。當代學者概嘆學子中文程度日低,開出來的藥方常是“多讀古書”。其實目前學生中文之病已近膏育,勉強吞咽幾丸孟子或史記,實在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根底太弱,虛不受補。倒是舊小說融貫文白,不但語言生動,句法自然,而且平仄妥帖,詞匯豐富;用白話寫的,有口語的流暢,無西化之夾生,可謂舊社會白語文的“原湯正味”,而用文話寫的,如《三國演義》、《聊齋志異》與唐人傳奇之類,亦屬淺近文言,便于白話過渡。加以故事引人入勝,這些小說最能使青年讀者潛化于無形,耽讀之余,不知不覺就把中文摸熟弄通,雖不足從事甚么聲韻訓詁,至少可以做到文從字順,達意通情。
我那一代的中學生,非但沒有電視,也難得看到電影,甚至廣播也不普及。聲色之娛,恐怕只有靠話劇了,所以那是話劇的黃金時代。一位窮鄉僻壤的少年要享受故事,最方便的方式就是讀舊小說。加以考試壓力不大,都市娛樂的誘惑不多而且太遠,而長夏午寐之余,隆冬雪窗之內,常與諸葛亮、秦叔寶為伍,其樂何輸今日的磁碟、錄影帶、卡拉OK?而更幸運的,是在“且聽下回分解”之余,我們那一代的小“看官”們竟把中文讀通了。
同學之間互勉的風氣也很重要。巴蜀文風頗盛,民間素來重視舊學,可謂弦歌不輟。我的四川同學家里常見線裝藏書,有的可能還是珍本,不免拿來校中炫耀,乃得奇書共賞。當時中學生之間,流行的課外讀物分為三類:即古典文學,尤其是舊小說;新文學,尤其是三十年代白話小說;翻譯文學,尤其是帝俄與蘇聯的小說。三類之中,我對后面兩類并不太熱衷,一來因為我勤讀英文,進步很快,準備日后直接欣賞原文,至少可讀英譯本,二來我對當時西化而生硬的新文學文體,多無好感,對一般新詩,尤其是普羅八股,實在看不上眼。同班的吳顯恕是蜀人,家多古典藏書,常攜來與我共賞,每遇奇文妙句,輒同聲嘖嘖。有一次我們迷上了《西廂記》,愛不釋手,甚至會趁下課的十分鐘展卷共讀,碰上空堂,更并坐在校園的石階上、膝頭攤開張生的苦戀,你一節,我一段,吟詠甚么“顛不刺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后來發現了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也激賞了一陣,并傳觀彼此抄下的佳句。
至于詩詞,則除了課本里的少量作品以外,老師和長輩并未著意為我啟蒙,倒是性之相近,習以為常,可謂無師自通。當然起初不是真通,只是感性上覺得美,覺得親切而已。遇到典故多而背景曲折的作品,就感到隔了一層,紛繁的附注也不暇細讀。不過熱愛卻是真的,從初中起就喜歡唐詩,到了高中更兼好五代與宋之詞,歷大學時代而不衰。
最奇怪的,是我吟詠古詩的方式,雖得閩腔吳調的口授啟蒙,兼采二舅父哦嘆之音,日后竟然發展成唯我獨有的曼吟回唱,一波三折,余韻不絕,跟長輩比較單調的誦法全然相異。五十年來,每逢獨處寂寞,例如異國的風如雪夜,或是高速長途獨自駕車,便縱情朗吟“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或是“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 頓覺太白、東坡就在肘邊,一股豪氣上通唐宋。若是葉起更高古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意興就更加蒼涼了。
《晉書》王敦傳說王敦酒后,輒詠曹操這四句古詩,一邊用玉如意敲打唾壺作節拍,壺邊盡缺。清朝的名詩人龔自珍有這么一首七絕:“回腸蕩氣感精靈,座容蒼涼酒半醒。自別吳郎高詠減,珊瑚擊碎有誰聽?”說的正是這種酒酣耳熱,縱情朗吟,而四座共鳴的豪興。這也正是中國古典詩感性的生命所在。只用今日的國語來讀古詩或者默念,只恐永遠難以和李杜呼吸相通,太可惜了。
在年十月,我在英國六個城市巡回誦詩。每次在朗誦自己作品六七首的英譯之后,我一定選一兩首中國古詩,先讀其英譯,然后朗吟原文。吟聲一斷,掌聲立起,反應之熱烈,從無例外。足見詩之朗誦具有超乎意義的感染性,不幸這種感性教育今已蕩然無存,與書法同一式微。
去年十二月,我在“第二屆中國文學翻譯國際研討會”上,對各國的漢學家報告我中譯王爾德喜劇《溫夫人的扇子》的經驗,說王爾德的文字好炫才氣,每今譯者“望洋興嘆”而難以下筆,但是有些地方碰巧,我的譯文也會勝過他的原文。眾多學者吃了一驚,一起抬頭等待下文。我說:“有些地方,例如對仗,英文根本比不上中文。在這種地方,原文不如譯文,不是王爾德不如我,而是他撈過了界,竟以英文的弱點來碰中文的強勢。”
我以身為中國人自豪,更以能使用中文為幸。
篇四:夜讀叔本華
體系博大、思慮精純的哲學名家不少,但是文筆清暢、引人入勝的卻不多見。對于一般讀者,康德這樣的哲學大師永遠像一座墻峭塹深的名城,望之十分壯觀,可惜警衛嚴密,不得其門而入。這樣的大師,也許體系太大,也許思路太玄,也許只顧言之有物,不暇言之動聽,總之好處難以句摘。所以翻開任何諺語名言的詞典,康德被人引述的次數遠比培根、尼采、羅素、桑塔耶納一類哲人為少。叔本華正屬于這澄明透徹易于句摘的一類。他雖然不以文采斐然取勝,但是他的思路清晰,文字干凈,語氣堅定,讀來令人眼明氣暢,對哲人寂寞
而孤高的情操無限神往。夜讀叔本華,一杯苦茶,獨斟千古,忍不住要轉譯幾段出來,和讀者共賞。我用的是企鵝版英譯的《叔本華小品警語錄》(Arthur Schopenhauer:Essays and Aphorisms):
“作家可以分為流星、行星、恒星三類。第一類的時效只在轉瞬之間,你仰視而驚呼:‘看哪!’——他們卻一閃而逝。第二類是行星,耐久得多。他們離我們較近,所以亮度往往勝過恒星,無知的人以為那就是恒星了。但是他們不久也必然消逝,何況他們的光輝不過借自他人,而所生的影響只及于同路的行人(也就是同輩)。只有第三類不變,他們堅守著太空,閃著自己的光芒,對所有的時代保持相同的影響,因為他們沒有視差,不隨我們觀點的改變而變形。他們屬于全宇宙,不像別人那樣只屬于一個系統(也就是國家)。正因為恒星太高了,所以他們的光輝要好多年后才照到世人的眼里。”
叔本華用天文來喻人文,生動而有趣。除了說恒星沒有視差之外,他的天文大致不錯。叔本華的天文倒令我聯想到徐霞客的地理,徐霞客在游太華山日記里寫道:“未入關,百里外即見太華兀出云表;及入關,反為岡隴所蔽。”太華山就像一個偉人,要在夠遠的地方才見其巨大。世人習于貴古賤今,總覺得自己的時代沒有偉人。凡高離我們夠遠,我們才把他看清,可是當日阿羅的市民只看見一個瘋子。
“風格正如心靈的面貌,比肉體的面貌更難作假。模仿他人的風格,等于戴上一副假面具;不管那面具有多美,它那死氣沉沉的樣子很快就會顯得索然無味,使人受不了,反而歡迎其丑無比的真人面貌。學他人的風格,就像是在扮鬼臉。”
作家的風格各如其面,寧真而丑,毋假而妍。這比喻也很傳神,可是也會被平庸或懶惰的作家用來解嘲。這類作家無力建立或改變自己的風格,只好繃著一張沒有表情或者表情不變的面孔,看到別的作家表情生動而多變,反而說那是在扮鬼臉。頗有一些作家喜歡標榜“樸素”。其實樸素應該是“藏巧”,不是“藏拙”,應該是“藏富”,不是“炫窮”。拼命說自己樸素的人,其實是在炫耀美德,已經不太樸素了。
“‘不讀’之道才真是大道。其道在于全然漠視當前人人都熱中的一切題目。不論引起轟動的是政府或宗教的小冊子,是小說或者是詩,切勿忘記,凡是寫給笨蛋看的東西,總會吸引廣大讀者。讀好書的先決條件,就是不讀壞書:因為人壽有限。”
這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痛快極了。不過,話要說得痛快淋漓,總不免帶點武斷,把真理的一筆賬,四舍五入,作斷然的處理。叔本華漫長的一生,在學界和文壇都不得意。他的傳世杰作《意志與觀念的世界》在他三十一歲那年出版,其后反應一直冷淡,十六年后,他才知道自己的滯銷書大半是當作廢紙賣掉了的。叔本華要等待很多很多年,才等到像瓦格納、尼采這樣的知音。他的這番話為自己解嘲,痛快的背后難免帶點酸意。其實曲高不一定和寡,也不一定要久等知音,披頭的歌曲可以印證。不過這只是次文化的現象,至于高文化,最多只能“小眾化”而已。轟動一時的作品,雖經報刊鼓吹,市場暢售,也可能只是一個假象,“傳后率”不高。判別高下,應該是批評家的事,不應任其商業化,取決于什么排行榜。這其間如果還有幾位文教記者來推波助瀾,更據以教訓滯銷的作家要反省自己孤芳的風格,那就是僭越過甚,誤會采訪就是文學批評了。
第三篇:余光中散文精選
文字是最難作假的,作為編輯,余光中先生的著作在心里始終有一席之地,本文選取先生3篇散文,與大家分享。
聽聽那冷雨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里,也似乎有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里風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臺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里來的。不過那—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里,被她的裙邊掃一掃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
這樣想時,嚴寒里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后土猶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里面是中國嗎?那里面當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題里嗎?還是香港的謠言里?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恩聰的跳弓撥弦?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柜內,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去,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淅瀝瀝,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視覺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滿足?翻開一部《辭源》或《辭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萬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云霞,駭人的雷電霹雹,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臺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于感性。雨氣空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出草和樹林之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的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緊,那腥氣。
第三次去美國,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兩年。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藍似安格羅薩克遜人的眼睛,地,紅如印第安人的肌膚,云,卻是罕見的白鳥,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飄云牽霧。一來高,二來干,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里“蕩胸生層云”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難睹的景象。落基山嶺之勝,在石,在雪。那些奇巖怪石,相疊互倚,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里的風看。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不過要領略“白云回望合,青露入看無”的境界,仍須來中國。臺灣濕度很高,最饒云氣氛題雨意迷離的情調。兩度夜宿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著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綴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樣睡去。山中一夜飽雨,次晨醒來,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沖著隔夜的寒氣,踏著滿地的斷柯折枝和仍在流瀉的細股雨水,一徑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彎彎,步上山去。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郁的水氣從谷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只能從霧破云開的空處,窺見乍現即隱的一峰半塹,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兩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頭諸峰玩捉迷藏的游戲。回到臺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問,故作神秘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云絳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只像宋畫,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親,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臺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于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再籠上一層凄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再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三打白頭聽雨的僧廬下,這更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于中國。王禹的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和筒里面,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對于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里,陰影在戶內延長復加深。然后涼涼的水意彌漫在空間,風自每一個角落里旋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沉重都覆著灰云。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里,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嚙于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幺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舊式的古屋里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濕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聽臺風臺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層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挾挾,掀翻整個太平洋只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蝎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里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墻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潮瀉過,秋意便彌濕舊式的庭院了。
在舊式的古屋里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樂是室外樂,戶內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谷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蒙蒙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臺北你怎么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現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墻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臺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的韻里找。現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后,三輪車的伕工也去了。曾經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纖纖的手。臺灣的雨季這么長,該有人發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如何發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只要雨不傾盆,風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檐。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發的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對方的唇上頰上嘗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只能發生在法國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數的雨傘想不會為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放學,菜市來回的途中。現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濕濕的灰雨凍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晶體在無風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來。等須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白雨的祝福,或許發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巖削成還是火成巖?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
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散文是最難作假的在一切文學的類別之中,最難作假,最逃不過讀者明眼的,該是散文。我不是說詩人和小說家就不憑實力,而是詩人和小說家用力的方式比較間接,所以實力幾何,不易一目了然。詩要講節奏、意象、分行等技巧,小說也要講觀點、象征、意識流等等的手法,高明的作家固然可以運用這些來發揮所長,但是不高明的作家往往也可以假借這些來掩飾所短。散文是一切文學類別里對于技巧和形式要求最少的一類:譬如選美,散文所穿的是泳裝。散文家無所依憑,只有憑自己的本色。
詩人的筆下往往是自言自語:“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樣的話并不一定要說給誰聽,好像是無意間給人聽到的。許多詩真像心靈的日記,只取其神,不記其貌,詩人眼前似乎沒有讀者,可謂“目中無人”。小說家對讀者的態度也可謂“目中無人”,反之,讀者目中也不應該有小說家。小說家應該像劇作家,盡量讓他的角色發言,自己只能躲在幕后操縱。有些小說家不甘寂寞,跑到他的人物和讀者之間來指指點點,甚至大發議論,這種夾敘夾議的小說體便有散文的傾向。這種小說家如果真是散文高手,則這種夾敘夾議的筆法卻也大有可觀。拿張愛玲和錢鐘書的小說比較一下,便可見張無我而錢有我:錢鐘書的小說里充滿了散文家錢鐘書的個性。
散文家必須目中有人,他和讀者往往保持對話的關系,可以無拘無束,隨時向讀者發言。老派的詩人雖然也可以偶爾來一句“君不見”,而舊小說家也可以直接對讀者叫一聲“列位看官”,但在一般情形之下,詩人和小說家畢竟另有職務,不便像散文家這么公然、坦然地面對著讀者。反之,讀者面對散文家也最感親切、踏實,因為散文家是為自己發言,而所說的也是“亮話”,少用烘托、象征、反諷之類的技巧。
散文分狹義與廣義二類。狹義的散文指個人抒情志感的小品文,篇幅較短,取材較狹,分量較輕。廣義的散文天地宏闊,凡韻文不到之處,都是它的領土,論其題材則又千匯萬狀,不勝枚舉,論其功能,則不出下列六項:
第一是抒情。這樣的散文也就是所謂抒情文或小品文,正是散文的大宗。情之為物,充溢天地之間,文學的世界正是有情的世界。也正因如此,用散文來抒情,似乎人人都會,但是真正的抒情高手,或奔放,或含蓄,卻不常見。一般的抒情文病在空洞和露骨,淪為濫情,許多情書、祭文、日記等等,也在此列。直接抒情,不但失之露骨,而且予人無端說愁的空洞之感。真正的抒情高手往往寓情于敘事、寫景、狀物之中,才顯得自然。
第二是說理。這樣的散文也就是所謂議論文。但是和正式的學術論文不盡相同,因為它說理之余,還有感情、感性,也講究聲調和辭藻。韓愈的《雜說四》,王安石的《讀孟嘗君傳》,蘇軾的《留侯論》,都是說理的散文,但都氣勢貫串,聲調鏗鏘,形象鮮活,情緒飽滿,絕非硬邦邦冷冰冰的抽象說理。每次讀《過秦論》,到了篇末的“然秦以區區之地……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一句長問,竟用斬釘截鐵的短答斷然煞住,真令人要拍案詫嘆,情緒久不能平。精警的議論文不能無情。
第三是表意。這種散文既不是要抒情,也不是要說理,而是要捕捉情理之間的那份情趣、理趣、意趣,而出現在筆下的,不是鞭辟入里的人情世故,便是匪夷所思的巧念妙想。表意的散文展示的正是敏銳的觀察力和活潑的想象力,也就是一個健康的心靈發乎自然的好奇心。“家居不可無娛樂。衛生麻將大概是一些太太的天下。說它衛生也不無道理,至少上肢運動頻數,近似蛙式游泳。”這種雅舍小品筆法,既無柔情、激情要抒,也沒有不吐不快的議論要發,卻富于生活的諧趣,娓娓道來,從容不迫,也能動人。到了末句,更從觀察進入想象,最有英國小品的味道。
第四是敘事。這樣的散文又叫作敘事文,短則記述個人的所經所歷,所見所聞,或是某一特殊事件之來龍去脈,路轉峰回;長則追溯自己的或朋友的生平,成為傳記的一章一節,或是一個時代特具的面貌,成為歷史的注腳,也就是所謂的回憶錄之類。敘事文所需要的是記憶力和觀察力,如能再具一點反省力和想象力,當能賦文章以洞見和波瀾,而跳出流水賬的平鋪直敘。組織力(或稱條理)也許不太重要,因為事情的發展原有時序可循,不過有時為求波瀾生動,光影分明,不免倒敘、插敘,或是舉重遺輕,仍然需要剪裁一番的。
第五是寫景。所謂“景”不一定指狹義的風景。現代的景,可以指大自然的景色,也可以指大都市小村鎮的各種視覺經驗。高速公路上的千車競駛,挖土機的巨鏟揮螯,林蔭道的街燈如練,港口的千桅成林……無一非景。一位散文家的視覺經驗如果還限于田園風光,未免太狹窄也太保守了。同時,廣義的景也不應限于視覺:街上的市聲,陌上的萬籟,也是一種景。景存在于空間,同時也依附于時間,所以春秋代序、朝夕輪回,也都是景。景有地域性:江南的山水不同于美國的山水,熱帶的云異于寒帶的云。大部分的游記都不動人,因為作者不會寫景。景有靜有動,即使是靜景,也要把它寫動,才算能手。“兩山排闥送青來”,正是化靜為動。“鬢云欲度香腮雪”也是如此。只會用形容詞的人,其實不解寫景。形容詞是排列的,動詞才交流。
第六是狀物。物聚而成景,寫景而不及物,是不可能的。狀物的散文卻把興趣專注于獨特之某物,無論話題如何變化,總不離開該物。此地所謂的物,可以指生物,譬如草木蟲魚之類,也可以指非生物,譬如筆墨紙硯之屬,甚至可以指人類的種種動態,譬如彈琴、唱歌、開會、賽車。也許有人會說,寫開會的散文應該歸于敘事之列。我的回答是:如果一篇散文描寫某次開會的經過情形,當然是敘事,但是如果一篇散文談論的只是開會這種社會制度或生活現象,或是天南地北東鱗西爪的開會趣聞,便不能算是敘事了。狀物的文章需要豐富的見聞,甚至帶點專業的知識,不是初搖文筆略解抒情的生手所能掌握的。足智博聞的老手,談論一件事情,一樣東西,常會聯想到古人或時人對此的雋言妙語,行家的行話,或是自己的親切體驗,真正是左右逢源。這是散文家獨有的本領,詩人和小說家爭他不過。
我把散文的功用分為上述六項,只是為了討論的方便,并不是認為真有一種散文純屬抒情而不涉其他五項,或是另有一種散文全然敘事,別無他用。實際上,一篇散文往往兼有好幾種功能,只是有所偏重而已。例如敘事文中,常帶寫景,寫景文中,不妨狀物,而無論是敘事、寫景或狀物,都可以曲達抒情之功。抒情文中,也未必不能稍發議論,略表意趣。反之,說理文也可以說得理直氣壯,像梁啟超那樣,筆鋒常帶感情。
情、理、意、事、景、物六項之中,前三項抽象而帶主觀,后三項具體而帶客觀。如果一位散文家長于處理前三項而拙于后三項,他未免欠缺感性,顯得空泛。如果他老在后三項里打轉,則他似乎欠缺知性,過分落實。
抒情文近于詩,敘事文近于小說,寫景文則既近于詩,亦近于小說。所以詩人大概兼擅寫景文與抒情文,小說家兼擅寫景文與敘事文。我發現不少“正宗的”散文家大概拙于寫景,遇到有景該寫的場合,不是一筆帶過,便是避而不談;也有“正宗的”散文家拙于敘事,甚至不善抒情。我認為:能夠抒情、說理的散文家最常見,所以“入情入理”的散文也較易得;能夠表意、狀物的就少一點;能夠兼擅敘事、寫景的更少。能此而不能彼的散文家,在自己的局限之中,亦足以成名家,但不能成大家,也不能稱“散文全才”。前舉的六項功能,或許可以用來衡量一位散文家是“專才”還是“通才”。
從母親到外遇
“大陸是母親,臺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我對朋友這么說過。
大陸是母親,不用多說。燒我成灰,我的漢魂唐魄仍然縈繞著那一片后土。那無窮無盡的故國,四海漂泊的龍族叫她做大陸,壯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難叫她做江湖。不但是那片后土,還有那上面正走著的、那下面早歇下的,所有龍族。還有幾千年下來還沒有演完的歷史,和用了幾千年似乎要不夠用了的文化。我離開她時才二十一歲呢,再還鄉時已六十四了:“掉頭一去是風吹黑發/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長江斷奶之痛,歷四十三年。洪水成災,卻沒有一滴濺到我唇上。這許多年來,我所以在詩中狂呼著、低囈著中國,無非是一念耿耿為自己喊魂。不然我真會魂飛魄散,被西潮淘空。
當你的女友已改名瑪麗,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薩蠻》?
鄉情落實于地理與人民,而彌漫于歷史與文化,其中有實有虛,有形有神,必須兼容,才能立體。鄉情是先天的,自然而然,不像民族主義會起政治的作用。把鄉情等同于民族主義,更在地理、人民、歷史、文化之外加上了政府,是一種“四舍五入”的含混觀念。朝代來來去去,強加于人的政治不能持久。所以政治使人分裂而文化使人相親:我們只聽說有文化,卻沒聽說過武化。要動用武力解放這個、統一那個,都不算文化。湯瑪斯·曼逃納粹,在異國對記者說:“凡我在處,即為德國。”他說的德國當然是指德國的文化,而非納粹政權。同樣地,畢卡索因為反對佛朗哥而拒返西班牙,也不是什么“背叛祖國”。
臺灣是妻子,因為我在這島上從男友變成丈夫再變成父親,從青澀的講師變成滄桑的老教授,從投稿的“新秀”變成寫序的“前輩”,已經度過了大半個人生。幾乎是半世紀前,我從廈門經香港來到臺灣,下跳棋一般連跳了三島,就以臺北為家定居了下來。其間雖然也去了美國五年,香港十年,但此生住得最久的城市仍是臺北,而次久的正是高雄。我的《雙城記》不在巴黎、倫敦,而在臺北、高雄。
我以臺北為家,在城南的廈門街一條小巷子里,“像蟲歸草間,魚潛水底”,蟄居了二十多年,喜獲了不僅四個女兒,還有廿三本書。及至晚年海外歸來,在這高雄港上、西子灣頭一住又是悠悠十三載。廈門街一一三巷是一條幽深而隱秘的窄巷,在其中度過有如壺底的歲月。西子灣恰恰相反,雖與高雄的市聲隔了一整座壽山,卻海闊天空,坦然朝西開放。高雄在貨柜的吞吐量上號稱全世界第三大港,我窗下的浩淼接得通七海的風濤。詩人晚年,有這么一道海峽可供題書,竟比老杜的江峽還要闊了。
不幸失去了母親,何幸又遇見了妻子。這情形也不完全是隱喻。在實際生活上,我的慈母生我育我,牽引我三十年才撒手,之后便由我的賢妻來接手了。沒有這兩位堅強的女性,怎會有今日的我?在隱喻的層次上,大陸與海島更是如此。所以在感恩的心情下我寫過《斷奶》一詩,而以這么三句結束:
斷奶的母親依舊是母親
斷奶的孩子,我慶幸
斷了嫘祖,還有媽祖
海峽雖然壯麗,卻像一柄無情的藍刀,把我的生命剖成兩半,無論我寫了多少懷鄉的詩,也難將傷口縫合。母親與妻子不斷爭辯,夾在中間的亦子亦夫最感到傷心。我究竟要做人子呢還是人夫,真難兩全。無論在大陸、香港、南洋或國際,久矣我已被稱為“臺灣作家”。我當然是臺灣作家,也是廣義的臺灣人,臺灣的禍福榮辱當然都有份。但是我同時也是,而且一早就是,中國人了:華夏的河山、人民、文化、歷史都是我與生俱來的“家當”,怎么當都當不掉的,而中國的禍福榮辱也是我鮮明的“胎記”,怎么消也不能消除。然而今日的臺灣,在不少場合,誰要做中國人,簡直就負有“原罪”。明明全都是馬,卻要說白馬非馬。這矛盾說來話長,我只有一個天真的希望:“莫為五十年的政治,拋棄五千年的文化。”
香港是情人,因為我和她曾有十二年的緣分,最后雖然分了手,卻不是為了爭端。初見她時,我才二十一歲,北顧茫茫,是大陸出來的流亡學生,一年后便東渡臺灣。再見她時,我早已中年,成了中文大學的教授,而她,風華絕代,正當驚艷的盛時。我為她寫了不少詩,和更多的美文,害得臺灣的朋友艷羨之余紛紛西游,要去當場求證。所以那十一年也是我“后期”創作的盛歲,加上當時學府的同道多為文苑的知己,弟子之中也新秀輩出,蔚然乃成沙田文風。
香港久為國際氣派的通都大邑,不但東西對比、左右共存,而且南北交通,城鄉兼勝,不愧是一位混血美人。觀光客多半目眩于她的鬧市繁華,而無視于她的海山美景。九龍與香港隔水相望,兩岸的燈火爭妍,已經璀璨耀眼,再加上波光倒映,盛況更翻一倍。至于地勢,伸之則為半島,縮之則為港灣,聚之則為峰巒,撒之則為洲嶼,加上舟楫來去,變化之多,乃使海景奇幻無窮,我看了十年,仍然饞目未饜。
我一直慶幸能在香港無限好的歲月去沙田任教,慶幸那瑯寰福地坐擁海山之美,安靜的校園,自由的學風,讓我能在文革的囂亂之外,登上大陸后門口這一座幸免的象牙塔,定定心心寫了好幾本書。于是我這“臺灣作家”竟然留下了“香港時期”。
不過這情人當初也并非一見鐘情,甚至有點刁妮子作風。例如她的粵腔九音詰屈,已經難解,有時還愛寫簡體字來考我,而冒犯了她,更會在左報上對我冷嘲熱諷,所以開頭的幾年頗吃了她一點苦頭。后來認識漸深,發現了她的真性情,終于轉而相悅。不但粵語可解,簡體字能讀,連自己的美式英語也改了口,換成了矜持的不列顛腔。同時我對英語世界的興趣也從美國移向英國,香港更成為我去歐洲的跳板,不但因為港人歐游成風,遠比臺灣人為早,也因為簽證在香港更迅捷方便。等到八○年代初期大陸逐漸開放,內地作家出國交流,也多以香港為首站,因而我會見了朱光潛、巴金、辛笛、柯靈,也開始與流沙河、李元洛通信。
不少人瞧不起香港,認定她只是一塊殖民地,又詆之為文化沙漠。一九四○年三月五日,蔡元培逝于香港,五天后舉殯,全港下半旗志哀。對一位文化領袖如此致敬,不記得其他華人城市曾有先例,至少胡適當年去世,臺北不曾如此。如此的香港竟能稱為文化沙漠嗎?至于近年對**與釣一魚一臺的抗議,場面之盛,犧牲之烈,也不像柔馴的殖民地吧。
歐洲開始成為外遇,則在我將老未老、已晡未暮的善感之年。我初踐歐土,是從紐約起飛,而由倫敦入境,繞了一個大圈,已經四十八歲了。等到真的步上巴黎的卵石街頭,更已是五十之年,不但心情有點“遲暮”,季節也值春晚,偏偏又是獨游。臨老而游花都,總不免感覺是辜負了自己,想起李清照所說:“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
一個人略諳法國藝術有多風流倜儻,眼底的巴黎總比一般觀光嬉客所見要豐盈。“以前只是在印象派的畫里見過巴黎,幻而似真;等到親眼見了法國,卻疑身在印象派的畫里,真而似幻。”我在《巴黎看畫記》一文,就以這一句開端。
巴黎不但是花都、藝都,更是歐洲之都。整個歐洲當然早已“遲暮”了,卻依然十分“美人”,也許正因遲暮,美艷更教人憐。而且同屬遲暮,也因文化不同而有風格差異。例如倫敦吧,成熟之中仍不失端莊,至于巴黎,則不僅風韻猶存,更透出幾分撩人的明艷。
大致說來,北歐的城市比較秀雅,南歐的則比較艷麗;新教的國家清醒中有節制,舊教的國家慵懶中有激情。所以斯德哥爾摩雖有“北方威尼斯”之美名,但是冬長夏短,寒光斜照,兼以樓塔之類的建筑多以紅而帶褐的方磚砌成,隔了茫茫煙水,只見灰蒙蒙陰沉沉的一大片,低壓在波上。那波濤,也是藍少黑多,說不上什么浮光耀金之美。南歐的明媚風情在那樣的黑濤上是難以想象的:格拉納達的中世紀“紅堡”(alhambra),那種細柱精雕、引泉入室的回教宮殿,即使再三擦拭阿拉丁的神燈,也不會赫現在波羅的海岸。
不過話說回來,無論是沉醉醉人,或是清醒醒人,歐洲的傳統建筑之美總會令人仰瞻低回,神游中古。且不論西歐南歐了,即使東歐的小國,不管目前如何弱小“落后”,其傳統建筑如城堡、宮殿與教堂之類,比起現代的暴發都市來,仍然一派大家風范,耐看得多。歷經兩次世界大戰,遭受納粹的浩劫,歲月的滄桑仍無法摧盡這些遲暮的美人,一任維也納與布達佩斯在多瑙河邊臨流照鏡,或是戰神刀下留情,讓布拉格的橋影臥魔濤而橫陳。愛倫坡說得好:
你女神的風姿已招我回鄉,回到希臘不再的光榮
和羅馬已逝的盛況。
一切美景若具歷史的回響、文化的意義,就不僅令人興奮,更使人低徊。何況歐洲文化不僅悠久,而且多元,“外遇”的滋味遠非美國的單調、淺薄可比。美國再富,總不好意思在波多馬克河邊蓋一座羅浮宮吧?怪不得王爾德要說:“善心的美國人死后,都去了巴黎。”
編后語:先生已逝,緬懷。
第四篇:余光中散文讀后感(通用)
余光中散文讀后感(通用6篇)
讀完一本名著以后,大家一定對生活有了新的感悟和看法,是時候靜下心來好好寫寫讀后感了。是不是無從下筆、沒有頭緒?以下是小編整理的余光中散文讀后感(通用6篇),僅供參考,歡迎大家閱讀。
余光中散文讀后感1在我讀了余光中的散文花鳥后,我立刻對小小的鸚鵡起了由衷的喜愛之情,甚至把自己當做作者,給鸚鵡喂食、打理羽毛。但也為人類的殘忍而感到羞愧。
在我讀“藍寶寶菜市上六塊買來的,在我所有禽緣里,它是最乖巧最可愛的一只,現在即使有誰出六千元我也舍不得舍棄它的。”的時候,我深深的感受到了作者對藍寶寶的喜愛之情,因為藍寶寶是最乖巧可愛的。從“現在即使有誰出六千元,我也不肯舍棄它”寫出了藍寶寶對我的重要性。小小的鸚鵡也有仇必報,有恩必報的心理。如果你平時對它不好,他只要能出來必定就回去咬你,如果你對他好的話,它不但會用小喙親吻你的手指,還會把“雀栗”與你一同分享。在我讀“人類之間,禁止別人發言或強迫從千口一詞,也就威武的了,又何必向禽獸去行人道呢?”的時候,我感受到了人類的殘忍,為了讓人語推行而違反了人道。這無所不載無所不容的世界屬于人,也屬于花、鳥、魚、蟲。我們不能為了私欲而破壞這個世界。
我覺得:我們應該保護好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小生物,不要再獵殺它們了,他們也有生命,它們也想人一樣,有自己的父母。不要再讓一個個無辜的生命慘死于人手!
余光中用詩樣的語言對雨進行視覺、聽覺、嗅覺等多方面感覺進行描寫,字里行間,古詩韻味俯拾即是,例“牧童遙指”,“劍門細雨渭城輕塵”,“杏花春雨江南”。愛好古典文學者看本文,時時會心一笑。而喜愛現代風格的讀者也不會失望,例“雨是潮潮濕濕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一句,已令許多所謂的現代詩人汗顏。
余光中散文讀后感2和父親親密無間是20年前的事情了,記憶中和父親可以親密到坐在他腿上的情景依稀只得一次,仿佛是看某部電視劇中聽到“白馬王子”一詞,爬上父親的腿去問他這是什么意思,不記得他的回答了,大概是“女孩心中喜歡的男孩”之類的話吧,他是從來都給我以正確而真實的解釋的。
初中的時候,有一次和父親生氣了,一連謳了好幾天的氣,最終好象還是他來找我說話的。忘記是什么原因了,但現在想來,我原來從小就這么倔強,再想想當時的父親,該是何等的失落--從來都是聽他指揮的女兒有了自己的思想和脾氣了,而這脾氣是從與他對抗開始的。從那以后,再沒有抱過他、坐在他腿上,更別說象別的女兒一樣大方地親吻自己的父親。其實,并非是那一次矛盾結下的惡果,還是與我自身性情有關,或許追究下來還是和他的基因有關,畢竟我也是得他遺傳。我和他一樣,都是感情越深越深埋,從來也不愿輕易表達的人。于是,這20多年來,我和父親的感情竟象互相傾心卻沒有把握的情人的一樣,只在心中燒著,一旦見面了,都是平淡之極的面顏相對,不知該怎么親昵。
所以,我一度以為他是冷血的,因為他極少笑,對孩子對妻子都是如此,我甚至曾經以為他從來不愛母親。只是后來聽見母親說她與父親之間的趣事,才知道原來他竟然還有和母親“打情罵俏”的時候呢,只是這種臉孔待一轉身面對我們的時候就又變了。后來,我翻看我成長的照片,驚奇的發現我竟是從小就不會笑的,從幼兒園到小學的那些照片中,一眼就能從同學中認出自己,因為只有我是一張“法官”的臉,極其不符合當時的年紀。這一點倒是長大了改善起來。于是,我知道了,我和他是一樣的,臉上是不會笑的,一切的情感都在心中,都在與自己相處的時空里。
看完余光中先生的這篇文章,覺得他真是寫盡了一個為人父的心思,我假象這也是我父親的所想,其實這就是他的所想吧。他也是一直如此珍視我,不愿我出閣又擔心我沒有歸宿的啊。現在對我來說,嫁與不嫁遠沒有父親是否在乎我那么重要了。
余光中散文讀后感3很喜歡余的散文。讀作家余光中爺爺的散文總會從文里感覺到一股淡淡的藍,這種被淡淡的藍靄氤氳包裹的氣息,又總能牽引我深深的走入文中,去感受作者的心里世界,隨著他的文路去觸摸他的天空、他的雪雨霽月、他的深深思鄉情愁……
每篇散文里作者無論走在哪里,身在何方,都有他那顆熾熱的思鄉情懷總在系戀著祖國,思戀著故鄉,無論夜里醒來的床前明月,還是夢里陽關的大道,無不是作者行途中執著的燈盞,引領作者的心回歸故里田園,投入到祖**親的懷抱。
作家余光中的文字貴而不浮,絢麗而不虛幻,溫婉而不俗媚,他的文字大氣磅礴,不愧稱之為文化大家。正如楊克所說:“作家余光中是中國最好的散文家之一,他的散文浸淫著一種詩意和古典神韻,有一種中國的文化底蘊,比較華美。”
借用楊克的話來對作家余光中爺爺的散文簡評結筆,也正是抒出我對余先生的景仰之情……
余光中散文讀后感4在拿到余光中先生的散文集《天涯情旅》時,我暗自疑問:這本散文集對于作為幼兒園教師的我有用嗎?此書雖為大師作品,似乎對我沒什么用處。
按耐住心中的躁動,閑暇時光勉強翻閱此書,不知不覺從第一頁翻閱至下一頁再至下一頁,一會兒已至幾十頁,似有魔力一般把原就不愛看書的我深深吸引于其中的海闊天空。在余光中先生散文集的親情篇里,我看到了余光中先生作為四個女兒的父親是如何疑懼于女兒的未來歸宿,以至于產生了《我的四個假想敵》,他在文中說:“我的四個假想敵,不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學醫還是學文,遲早會從我疑懼的迷霧里顯出原形,一一走上前來,或迂回曲折,囁嚅其詞,或開門見山,大言不慚,總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兒,對不起,從此領取。”但作為父親來說,恐怕這也實乃人之常情,并且先生也絕不是一位不開明的父親,對于未來女婿“省籍無所謂”“學什么都可以,只要精通中文”“相貌也由的女兒注意”。在《日不落家》中,我感受著一對父母對遠在他鄉的四個女兒的牽掛與關心,回味著子女的種種,并且借由電視上的氣象報告,把他們的關愛帶到高緯,向陌生又親切的城市聚焦。陌生,因為是寒帶。親切,因為是他們的孩子所在。不知不覺中仿佛我又跟著先生一家子來到《螢火山莊》,看到了其樂融融的一家子享受著三代在同一屋頂下團圓的溫馨,以及在近乎隱士的林居中的愜意與悠閑,仲夏夜的螢火蟲、有時亦可見鹿的“仙蹤”,甚是有趣啊。然而夜晚,卻總能看到余光中先生在桌燈下往往坐到深夜,樓上的家人都已鼾然,林中也已寂了萬籟,用先生的話說就是只剩下手中這支筆陪他醒著,從十九歲的少年一直清醒到現在,便感覺惟寂寞始能長保清醒,惟清醒始能永耐寂寞。
閱讀至此,抬頭,轉了轉有點僵硬的脖子,我不得不感慨于余光中先生的妙筆,竟能如此吸引人探究其中的.奧秘,仿佛置身于其中,并且敬佩于先生的深厚功力,不時佐之以文言、俚語和適度的西化,加以熔鑄,成為合金,但又格外的親切、自然。同時,我也不得不為自己淺薄的知識所羞愧,文中一些著名人物、名言名句等聞所未聞,更為之前的疑問感到愚蠢之至。至時此刻,我確定此書乃如我良師益友啊,磅礴的知識,直通古今中外,引人入境的文字,開闊我的眼界,豐富我的閱歷,無不鞭策著我要以終生學習為目標。
余光中散文讀后感5很喜歡余的散文。讀余光中先生的散文總會從文里感覺到一股淡淡的藍,這種被淡淡的藍靄氤氳包裹的氣息,又總能牽引我深深的走入文中,去感受作者的心里世界,隨著他的文路去觸摸他的天空、他的雪雨霽月、他的深深思鄉情愁……
每篇散文里作者無論走在哪里,身在何方,都有他那顆熾熱的思鄉情懷總在系戀著祖國,思戀著故鄉,無論夜里醒來的床前明月,還是夢里陽關的大道,無不是作者行途中執著的燈盞,引領作者的心回歸故里田園,投入到祖**親的懷抱。
余光中的文字貴而不浮,絢麗而不虛幻,溫婉而不俗媚,他的文字大氣磅礴,不愧稱之為文化大家。正如楊克所說:“余光中是中國最好的散文家之一,他的散文浸淫著一種詩意和古典神韻,有一種中國的文化底蘊,比較華美。”
借用楊克的話來對余光中先生的散文簡評結筆,也正是抒出我對余先生的景仰之情……
余光中散文讀后感6我們大多數讀者是從“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從青海到黃海/風也聽見/沙也聽見”以及“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等詩句里認識余光中的,后來才知道他“右手為詩,左手為文”,散文也寫得好。惜乎選本不多,就筆者目力所及,只讀過他的幾篇小品,如《我的四個假敵》、《宛在水中央》、《在水之湄》、《牛蛙記》、《聽聽那冷雨》、《借錢的境界》等,即如此,也早已為其作品中四溢的才氣所熏醉。不過,跟讀粱實秋一樣,總感覺機巧有余而厚重不足。及至讀到人民日報出版社的最新選本《橋跨黃金城》,才似乎窺到了余光中散文藝術之全豹,不,用他的話說,是全虎,是細嗅薔薇的猛虎。
虎有威猛之氣。當余光中駕著他的小道奇疾馳在遼闊的美國西部的時候,當他飲過嘉士伯啤酒開始浮想聯翩的時候,當他陶醉于山、海、塔、高速公路等雄性意象的時候,余光中就是一頭威猛的老虎。
當然,這僅僅是淺層意義上的猛虎氣。余光中的散文是以想象富贍、節奏緊張、內蘊深厚、造語奇特見長的。他的散文內容不外游記、詠物、品藻人物、家居感受、文藝隨筆等幾類,但他是帶著他全面、深厚的文學修養和凝重的歷史感進入他的意象世界的,所以他可以面對星空作逍遙游,面對蓮花而意興遄飛,從李白、杜甫到米芾、蘇軾,從可口可樂到黃河飲過的血揚子江飲過的淚,從蓋提斯堡的古戰場到周幽王的烽火、盧溝橋的烽火,縱橫開合,火花迭現。用他自己的話說“真正豐富的心靈,在自然流露之中,必定左右逢源,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步步蓮花,字字珠玉,絕無冷場”。這種語言的密度是才氣,是歷史的厚重感,是猛虎氣。
“微薔薇,猛虎變成了菲力斯旦;微猛虎,薔薇變成了懦夫”。余光中散文有其陽剛一面,也自然有其陰柔一面。以他最有名的代表作《聽聽那冷雨》為例,語言之迭宕、意象之開合,無不透露出他的猛虎氣,但就“冷雨”這個整體意象來說,它畢竟是陰柔的、古典的。
與余光中的詩相比,他的散文的涵蓋量更為廣闊。有傳統的鄉愁,也有對沉重歷史的回憶,有對自然山水的禮贊,也有對現代文明(如噪音、空氣污染)的哀嘆。在他的《不朽,是一堆頑石》、《伐桂的前夕》等名篇中四處浸潤了有限與無限、暫時與永恒等終極性命題,體現出一位散文大家的本色,確如一只警醒的猛虎;其散文中俯拾即是的詩意語言,諸如“如果你此刻擰我的睫毛,一定會擰落幾滴藍色”、“那夜的月色特別清亮,好像一抖大衣,便能抖落一地的水銀”、“有時索性走在軌道上,把枕木踩成一把平放的長梯”等,不正如路邊蓬勃著的芳香無比的薔薇么?
余光中在自序中評價這個選本,“于我的散文藝術,有相當的代表性”,看來他是滿意的。這一點,讓我想起內地出的多種多樣的港臺文學選本,似乎這類反映全貌、遴選精當的集子太少了些吧。
第五篇:散文閱讀專題——余光中
閱讀說明
1、本次閱讀精選余光中散文,希望同學們學會通過關鍵詞或題目入手,快速把握散文主題,了解余光中散文風格。
2、閱讀時勿忘勾畫圈點重點句子并做點評。
高三語文閱讀資料——名家散文閱讀
失 帽 記
余光中
①2008 年的世界有不少重大的變化,其間有得有失。這一年我自己年屆八十,其間也得失互見:得者不少,難以細表,失者不多,卻有一件難過至今。我失去了一頂帽子。
②去年12 月中旬,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為我八秩慶生,舉辦了書刊手稿展覽,并邀我重回沙田去簽書、演講。現場相當熱鬧,用媒體流行的說法,就是所謂人氣頗旺。聯合書院更編印了一冊精美的場刊,圖文并茂地呈現我香港時期十一年,在學府與文壇的各種活動,題名《香港相思——余光中的文學生命》,在現場送給觀眾。
③演講的聽眾多為學生,講畢照例要簽書,為了促使長龍蠕動得較快,簽名也必須加速。不過今日的粉絲不比往年,索簽的要求高得多了:不但要你簽書、簽筆記本、簽便條、簽書包、簽學生證,還要題上他的名字、他女友的名字,或者一句贈言,當然,日期也不能少。一粉絲在桌前索簽,另一粉絲卻在你椅后催你抬頭、停筆、對準眾多相機里的某一鏡頭,與他合影。笑容尚未收起,而夾縫之中又有第三只手伸來,要你放下一切,跟他“交手”。
④這時你必須全神貫注,以免出錯。你想喝茶,卻鞭長莫及。你想脫衣,卻勻不出手。你內急己久,早應泄洪,卻不容你抽身疾退。這時,你真難身外分身,來護筆、護表、護稿、扶杯。主辦人焦待于漩渦之外,不知該縱容或呵止炒熱了的粉絲。
⑤其實,那天聽眾之盛況不能算怎么擁擠,但也足以令我窮于應付,心神難專。等到曲終人散,又急于趕赴晚宴,不遑檢視手提包及背袋,代提的主人又川流不息,始終無法定神查看。餐后走到戶外,準備上車,天寒風起,需要戴帽,連忙逐袋尋找。這才發現,我的帽子不見了。
⑥事后幾位主人回去現場,又向接送的車中尋找,都不見帽子蹤影。我存①和我,夫妻倆像偵探,合力苦思,最后確見那帽子是在何時,何地,所以應該排除在某地、某時失去的可能,諸如此類過程。機場話別時,我仍不死心,還諄諄囑咐,如果尋獲,務必寄回高雄給我。半個月后,他們把我因“積重難返”而留下的獎牌、贈書、禮品等等寄到臺灣。包裹層層解開,真相揭曉,那頂可憐的帽子,終于是丟定了。
⑦僅僅為了一頂帽子,無論有多貴或是多罕見,本來也不會令我如此大驚小怪。但是那頂帽子不是我買來的,也不是他人送的,而是我身為人子繼承得來的。那是我父親生前戴過的,后來成了他身后的遺物,我存整理時所發現,不忍徑棄,就說動我且戴起來。果然正合我頭,而且款式瀟灑,毛色可親,就一直戴下去了。
⑧那頂帽子呈扁楔形,前低后高,由后腦斜壓向前額,有優雅的緩緩坡度,戴在我的頭上,有歐洲名士的超逸,不止一次贏得研究所女弟子的青睞。但帽內的乾坤,只有我自知冷暖,天氣愈寒,尤其風大,帽內就愈加溫暖,仿佛父親的手掌正護在我頭上,掌心對著腦門。畢竟,同樣的這一頂溫暖曾經覆蓋過父親,如今移愛到我的頭上,恩佑兩代,不愧是父子相傳的忠厚家臣。
⑨回顧自己的前半生,有幸集雙親之愛,才有今日之我。當年父親愛我,應該不遜于母親。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打過我,甚至也從未對我疾言厲色,所以絕非什么嚴父。不過父子之間始終也不親熱。小時他倒是常對我講論圣賢之道,勉勵我要立志立功。長夏的蟬聲里,倒是有好幾次父子倆坐在一起看書:他靠在躺椅上看《綱鑒易知錄》,我坐在小竹凳上看《三國演義》。冬夜的桐油燈下,他更多次為我啟蒙,苦口婆心引領我進入古文的世界,點醒了我的漢魄唐魂。張良啦,魏征啦,太史公啦,韓愈啦,都是他介紹我初識的。
⑩后來做父親的漸漸老了,做兒子的長大了,各忙各的,父子交集不多。自中年起他就因關節病苦于腳痛,時發時歇,晚年更因青光眼近于失明。許多年來,父親的病情與日常起居,幸有我存悉心照顧,并得我岳母操勞陪伴。身為他親生的獨子,我卻未能經常省視侍疾,想到50 年前在臺大醫院的加護病房,母親臨終時的淚眼,諄諄叮囑“爸爸你要好好照顧”,實在愧疚無已。父親和母親鶼鰈情深,是我前半生的幸福所賴。母親逝于53 歲,長她十歲的父親,盡管親友屢來勸婚,卻終不再娶,鰥夫的寂寞守了34 年,享年,還是忍年,97歲。
?可憐的老人,以風燭之年獨承失明與痛風之苦,又不能看報看電視以遣憂,只有一架古董收音機喋喋為伴。暗淡的孤寂中,他能想些什么呢?除了亡妻和歷歷的或是渺渺的往事。除了獨子為什么不常在身邊。而即使在身邊時,也從未陪他久聊一會兒,更從未握他的手或緊緊擁抱住他的病軀。
?長壽的代價,是滄桑。?所以在遺物之中竟還保有他常戴的帽子,無異是繼承了最重要的遺產。父親在世,我對他愛得不夠,而孺慕耿耿也始終未能充分表達。想必他深心一定感到遺憾,而自他去后,我遺憾更多。幸而還留下這么一頂帽子,未隨碑石俱冷,尚有余溫,讓我戴上,幻覺未盡的父子之情,并未告終,幻覺依靠這靈媒之介,猶可貫通陰陽,串連兩代,一時還不致徑將上一個戴帽人完全淡忘。這一份與父共帽的心情,說得高些,是感恩,說得重些,是贖罪。不幸,連最后的這一點憑借竟也都失去,令人悔恨。
?寒流來時,風勢助威,我站在歲末的風中,倍加畏冷。對不起,父親。對不起,母親。
2009 年l 月28 日
【注】①我存:余光中之妻范我存。
1、第①段為什么從“2008年的世界有不少重大的變化”寫起?(2分)2.從第②段到第⑥段,作者整整用了五段文字詳寫失帽原因及經過。對作者詳寫失帽經過的用意判斷不正確的一項是()。(2分)
A.文章的題目是“失帽記 ”,作者詳寫失帽的原因和經過,與題目相應。B.詳寫簽書現場,暗示若不是自己難以“身外分身”決不至于丟了帽子。C.第⑥段寫作者由“不死心”到死心,進一步暗示了所失帽子的不尋常。D.作者詳細地追憶往事,意在對當年青年學生盲目追星的行為提出批評。3.聯系全文,說明第⑧段中“帽內的乾坤”的深刻含義。(3分)
4.第⑨段加點的寫景文字(“長夏的蟬聲里”和“冬夜的桐油燈”)在文中有何作用?(4分)
5.聯系前文,從形式和內容兩個方面賞析文章最后一段。(6分)
閱讀下面的作品,完成16~19題。
催魂鈴
余光中
⑴電話之來,總是從顫顫的鈴聲開始,那精確而間歇的發作,那一疊連聲的催促,凡有耳神經的人,沒有誰不悚然驚魂,一躍而起的。最嚇人的,該是深夜空宅,萬籟齊寂,正自杯弓蛇影之際,忽然電話鈴聲大作,像恐怖電影里那樣。舊小說的所謂“催魂鈴”,想來也不過如此了。王維的輞川別墅里,要是裝了一架電話,他那些靜絕清絕的五言絕句,只怕一句也吟不出了。電話,真是現代生活的催魂鈴。
⑵古人魚雁①往返,今人鈴聲相迫。魚來雁去,一個回合短則旬月,長則經年,那天地似乎廣闊許多。“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②那時如果已有電話,一個電話劉十九就來了,結果我們也就讀不到這樣的佳句了。
⑶而活在當世,催魂的鈴聲一響,沒有人不條件反射地一躍而起,趕快去接,要是不接,它就跟你沒了沒完,那高亢而密集的聲浪,鍥而不舍,就像一排排囂張的驚嘆號一樣,滔滔向你卷來。
⑷我家的電話,像一切深入敵陣患在心腹的奸細,竟裝在我的書房里,注定我一夕數驚,不,數十驚。四個女兒全長大了,連最小的一個竟也超過了“邊城”里翠翠的年齡。每天晚上,面對書桌,正要開始我的文化活動,她們的男友們也 紛紛出動了。四個女兒加上一個太太,每人晚上四五個電話,催魂鈴聲便不絕于耳。
⑸絕望之余,不禁悠然懷古,想沒有電話的時代,這世界多么單純,家庭生活又多么安靜,至少房門一關,外面的世界就闖不進來了。哪像現代人的家里,肘邊永遠伏著這么一枚不定時的炸彈。那時候,要通消息,寫信便是。比起電話來,書信的好處太多了。首先,寫信閱信都安安靜靜,不像電話那么吵人。其次,書信有耐性和長性,收到時不必即拆即讀,以后也可以隨時展閱,從容觀賞,不像電話那樣即呼即應,一問一答,咄咄逼人。書信往還,中間有綠衣人作為緩沖,可以慢慢考慮,轉肘的空間寬得多了。書信之來,及門而止,然后便安詳地躺在信箱里等你去取;哪像電話來時,穿堂入室,直搗你的心臟,真是迅鈴不及掩耳。誰也抗拒不了那催魂鈴武斷而堅持的命令,誰沒有過從浴室里氣急敗壞地裸奔出來,一手提褲,一手去搶聽筒的經歷呢?
⑹電話動口,書信動手,其實寫信更見君子之風。我覺得還是老派的書信既古典又浪漫:古人“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的優雅形象不用說了,就連現代通信所見的郵差、郵筒、郵票、郵戳之類,也都有情有韻,動人心目。在高人雅士的手里,書信成了絕佳的作品,進則可以輝照一代文壇,退則可以怡悅二三知已,所以中國人說它是“心聲之獻酬”,西洋人說它是“最溫柔的藝術”。但自電話普及以后,朋友之間要互酬心聲,久已勤于動口而懶于動手,眼看這種溫柔的藝術已經日漸沒落了。電話來得快,消失得也快,不像文字可以永垂后世,向一代代的癡頑去求印證。我想情書的時代是一去不返了,即使如徐志摩和郁達夫的多情,恐也難再。
⑺有人會說:“電話難道就一無好處嗎?遇到急事,一通電話可以立刻解決。”這我當然承認。可是我也要問,現代生活的節奏調得這么快,究竟有什么意義呢?你可以用電話去救人,匪徒也可以用電話去害人,大家都快了,快,又有什么意義?在高速緊張的年代,一切都即生即滅,隨榮隨枯,愛情和友情,一切的區區與耿耿,都被機器吞進又吐出,成了車載斗量的消耗品了。電話和電視的恢恢天網,使五洲七海千城萬邑縮小成一個“地球村”,幾十億兆民都迫到你肘邊成了近鄰。人類愈“進步”,這大千世界便愈加縮小。
⑻野心勃勃的科學家認為,有一天我們甚至可能探訪太陽以外的太陽。長空萬古,渺渺星輝,讓一切都保持點距離和神秘,可望而不可即,不是更有情嗎?留一點余地給神話吧,何必趕得嫦娥仙女都走投無路,如此“逼神太甚”呢?
⑼對無處不達的電話與關山阻隔的書信,我寧愿選擇后者。在英文里,叫朋友打個電話來,是“給我一聲鈴”。催魂鈴嗎?不必了。不要給我一聲鈴,給我一封信吧。
(取材于余光中的同名散文)【注】①魚雁:代指書信。②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出自白居易的《問劉十九》。劉十九,即劉禹錫。
1.下列對文章的理解,不正確的兩項是(4分)A.電話的普及給作者帶來諸多煩惱,相比之下,作者更喜歡單純而寧靜的生活環境。
B.書信這種具有深厚文化內涵的通訊方式已經一去不返,作者對此充滿遺憾和無奈。
C.快節奏的生活也給匪徒的作案提供了方便,但他們難以逃脫電話電視的恢恢天網。
D.作者對科學家探訪遙遠星球的設想難以認同,認為人類應與太空保持距離與神秘。
E.本文語言典雅而流暢,也不乏風趣幽默,尤其是幾處比喻句的運用更是形象貼切。
2.聯系全文,概括“催魂鈴”的含意及作用。(7分)
3.第⑺段中說:“現代生活的節奏調得這么快,究竟有什么意義呢?”這句話表達了作者怎樣的生活態度?請聯系現實,談談你對現代生活的“快”的認識和感悟。(不少于200字)(10分)
《失 帽 記》 參考答案:
1、(2分)引出“我”的失帽故事(1分);將世界不少重大變化與失帽并提,暗示失去這頂帽子對自己影響很大,設置了懸念(1分)。(第二點如果回答出對“自己影響大”和“設置懸念”即可給2分)
2、(2分)D
3、(3分)帽子是父親的遺物,恩佑兩代(1分);在“我”心中象征著父愛的溫暖,隱藏著感恩父親、懷念父親(1分)、愧對父親的贖罪之情(1分)。
4、(4分)“長夏的蟬聲里”和“冬夜的桐油燈下”兩個場景交相輝映(或:抓住冬夏兩個特定場景),讓人印象深刻(1分);前者突出了炎炎夏日父子一起讀書的寧靜,后者突出了寒冷冬夜父親教“我”讀書的溫暖,場面溫馨(2分);表達了“我”對父親的感恩和懷念(此點必答,否則扣1分)。
5、(6分)從形式上看,末段以“倍加畏冷”與前文的“失帽”相呼應,使文章結構嚴謹(2分);此處之“冷”,一語雙關,既是天氣之冷,也是內心的感受(此點和“內容”有交叉);最后兩句直抒胸臆,“對不起”形成反復,后面的兩個逗號,對“我”的情感有突出強調的作用,與前文“我”對父親的歉疚以及母親對“我”的囑托呼應,卒章顯志,語言樸素但意味深厚(答出“雙關”、“直抒胸臆”、“反復”、“逗號”作用、指明“呼應”、“卒章顯志”中的任意1點并 5 有相應的分析,給1分;答出兩點并有相應分析,即可給2分)。(形式需考慮結構形式和語言形式,4分)
從內容上看,結尾所渲染的寒冷環境及內心感受(1分),表達了“我”對父親的無限懷念,以及對父母的深深愧疚之情(只要答出“歉疚”即給1分)。
《催魂鈴》參考答案:
1.(4分)B、C(B“書信這種具有深厚文化內涵的通訊方式已經一去不返”與原文“我想情書的時代是一去不返了”不符,C“難以逃脫電話電視的恢恢天網”于文無據)
2.(7分)
“催魂鈴”的含義是:電話鈴常常突然而至(1分,要點:“突然”),催人接聽(1分,要點:“催人接聽”),干擾了生活的寧靜,令人驚恐不安(1分,要點:“干擾寧靜”或“令人驚恐不安”)。
在文中的作用是:以“催魂鈴”為題,醒目有趣,引起閱讀興趣(1分,要點:作為題目的作用);貫穿全文,首尾呼應,起到線索作用(1分,要點:結構作用);借此表達了作者對電話鈴聲的厭惡(1分,要點:表達的情感);表現了對現代社會生活中喧囂浮躁的現象的批評(1分,要點:表達的主旨)。
【評分參考】意思對即可。3.(10分)
【評分參考】①作者態度解說2分。意思對即可。②聯系現實生活談感悟6分。觀點明確,有理有據,分析中肯,即可得滿分。③語言表達2分。語言順暢,表達清晰,即可得滿分。④字數不足,酌情扣分。
【散文閱讀方法指導】
大家知道散文的主旨是作者寫作意圖的集中體現,是文章的靈魂和核心。主旨在作品中始終有統攝全篇的作用。高考試卷中不管以何種能力來命題,是不可能和這個“靈魂”脫離關系的。所以我們做任何一道題目前,都必須認真地閱讀語段,把握語段的主旨,然后才開始答題,這樣才能統觀全篇、高屋建瓴,提高答題的準確率,這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整體理解”的含義。那么怎樣才能比較有效、準確地把握文章的主旨呢?
一、品味語句,體會作者思想感情:
句是文章重要的語言單位。如果我們能對文中關鍵的語句進行深入地體察、細心地品味,了解它們的作用,就可以真正地把握文章的主旨。這是一個簡捷可行,很具操作性的方法。那么哪些句子是文章的關鍵句呢?
首先是文中一些表示抒情,特別是議論的句子。
一般散文、記敘文都是以記敘、描寫為主要表達方式的。如果文中出現一些抒情、議論的語句必然就會有它的特殊作用。作者在這篇文章中所要表達的意 圖,要傳達給讀者的思想感情,就是用這些句子來表達,也就是來點明文章的中心。而且這種句子往往是精當的、要言不煩的、“畫龍點睛”的,大家可千萬輕視不得!我們可以在一邊閱讀時一邊把這些語句都劃出來,然后等全語段閱讀完以后加以篩選和選擇。
其次,我們還要注意一些點明文章寫作背景的句子、意在言外、含義豐富的句子,以及開頭的總起句、結尾的總結句,每小節的起始句、文中的一些過渡句等。這些都是我們打開文章主旨這扇牌的鑰匙。一般文章主旨有顯隱直曲之分。即使主旨比較隱曲的文章也可以用這些方法解決。
二、分析人、事、物的特點,把握作者的感情傾向。
散文的主旨一般是通過情、景、人、事、物的描繪來加以體現的,所以要把握作者的感情傾向,就必須了解文章敘了什么事,記了什么人,寫了什么景,狀了什么物。具體說來大致有以下幾種方法:
1、抓住景物描寫,理解文章中心。
文章寫人記事離不開環境描寫。精當的景物描寫能烘托任務的性格和情感,能交代人物活動的背景,渲染某種特定氣氛,自然也就能點出題意、揭示中心。
2、找出文章線索,領會作品主題:
一篇文章,不論其篇幅長短,也不論是寫一人一事或多人多事,都有一條貫穿文章的線索,找到文章的線索,便可理清文章的脈絡,進而領會作品主題。
3、抓住詳略處理把握文章的主旨。
文章中的詳略處理總是服從于文章的主旨的。和主旨密切有關的人、事物則要細致地刻畫、詳盡地描寫、竭盡鋪陳之能事,反之則可從略處理,一筆帶過。記敘文中的詳略處理正隱含了作者的寫作意圖和中心指向。所以抓住了詳略處理,也是把握文章主旨的一條有效途徑。
【資料助讀】
1、余光中其人
余光中,閩南人,一九二八年生于南京。因眷戀母鄉,神游古典,亦自命江南人。歷任臺灣師大、政大、香港中文大學教授,曾在美國講學四年。詩文兼擅,并營評論與翻譯。多次獲文學大獎。風格屢經蛻變,出書四十種,影響深遠。他的散文,陽剛與陰柔并工,知性與感性并濟,文言與白話交融。梁實秋言:“余光中右手寫濤,左手寫散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樓肇明稱余光中是“第一個揭橥變革五四現代散文的旗幟”,其散文“氣勢宏大,語言猶如閱兵方陣,排山倒海,萬馬奔騰,并具有深刻的幽默感”。
2、余光中散文的主題
余光中散文作品的主題還是他在詩歌中反復吟唱的鄉思、鄉愁。故國之戀。余光中的散文以其獨特的體驗,濃濃的鄉思,淡淡的鄉愁撥動著讀者的心弦,表達了強烈的民族意識和愛國情思。在《聽聽那冷雨》中他這么寫道:“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白雨的祝福,或許發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得起多少雨季?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 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一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前塵隔海,古屋不再。“富有詩意的語言,深摯的情感一同流入讀者的心靈深處,確具魅力。
3、余光中散文的藝術風格
余光中的散文雍容華貴,含蓄而文雅。他深厚的學養使他的散文平添了文雅和從容,他真淳的赤子之心,又使他的文章充溢著深厚悠遠的情感魅力。文章寫得典雅、細膩,極富詩情畫意。他崇尚散文的自然、隨意,但他的才情卻于繁復的意象、詩化的意境和充沛的容量中顯現出來。他的散文語言精致、準確而富有神韻。再聯想起他那著名的文化鄉愁、中國想象,在他身上我們儼然看到了一位文化大家的風范。
鄉愁
余光中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后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后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啊在里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