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余光中散文精選
文字是最難作假的,作為編輯,余光中先生的著作在心里始終有一席之地,本文選取先生3篇散文,與大家分享。
聽聽那冷雨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里,也似乎有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里風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臺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里來的。不過那—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里,被她的裙邊掃一掃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
這樣想時,嚴寒里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后土猶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里面是中國嗎?那里面當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題里嗎?還是香港的謠言里?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恩聰的跳弓撥弦?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柜內,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去,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淅瀝瀝,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視覺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滿足?翻開一部《辭源》或《辭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萬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云霞,駭人的雷電霹雹,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臺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于感性。雨氣空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出草和樹林之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的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緊,那腥氣。
第三次去美國,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兩年。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藍似安格羅薩克遜人的眼睛,地,紅如印第安人的肌膚,云,卻是罕見的白鳥,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飄云牽霧。一來高,二來干,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里“蕩胸生層云”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難睹的景象。落基山嶺之勝,在石,在雪。那些奇巖怪石,相疊互倚,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里的風看。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不過要領略“白云回望合,青露入看無”的境界,仍須來中國。臺灣濕度很高,最饒云氣氛題雨意迷離的情調。兩度夜宿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著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綴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樣睡去。山中一夜飽雨,次晨醒來,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沖著隔夜的寒氣,踏著滿地的斷柯折枝和仍在流瀉的細股雨水,一徑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彎彎,步上山去。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郁的水氣從谷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只能從霧破云開的空處,窺見乍現即隱的一峰半塹,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兩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頭諸峰玩捉迷藏的游戲。回到臺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問,故作神秘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云絳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只像宋畫,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親,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臺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于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再籠上一層凄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再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三打白頭聽雨的僧廬下,這更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于中國。王禹的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和筒里面,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對于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里,陰影在戶內延長復加深。然后涼涼的水意彌漫在空間,風自每一個角落里旋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沉重都覆著灰云。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里,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嚙于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幺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舊式的古屋里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濕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聽臺風臺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層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挾挾,掀翻整個太平洋只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蝎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里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墻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潮瀉過,秋意便彌濕舊式的庭院了。
在舊式的古屋里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樂是室外樂,戶內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谷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蒙蒙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臺北你怎么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現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墻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臺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的韻里找。現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后,三輪車的伕工也去了。曾經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纖纖的手。臺灣的雨季這么長,該有人發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如何發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只要雨不傾盆,風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檐。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發的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對方的唇上頰上嘗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只能發生在法國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數的雨傘想不會為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放學,菜市來回的途中。現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濕濕的灰雨凍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晶體在無風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來。等須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白雨的祝福,或許發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巖削成還是火成巖?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
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散文是最難作假的在一切文學的類別之中,最難作假,最逃不過讀者明眼的,該是散文。我不是說詩人和小說家就不憑實力,而是詩人和小說家用力的方式比較間接,所以實力幾何,不易一目了然。詩要講節奏、意象、分行等技巧,小說也要講觀點、象征、意識流等等的手法,高明的作家固然可以運用這些來發揮所長,但是不高明的作家往往也可以假借這些來掩飾所短。散文是一切文學類別里對于技巧和形式要求最少的一類:譬如選美,散文所穿的是泳裝。散文家無所依憑,只有憑自己的本色。
詩人的筆下往往是自言自語:“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樣的話并不一定要說給誰聽,好像是無意間給人聽到的。許多詩真像心靈的日記,只取其神,不記其貌,詩人眼前似乎沒有讀者,可謂“目中無人”。小說家對讀者的態度也可謂“目中無人”,反之,讀者目中也不應該有小說家。小說家應該像劇作家,盡量讓他的角色發言,自己只能躲在幕后操縱。有些小說家不甘寂寞,跑到他的人物和讀者之間來指指點點,甚至大發議論,這種夾敘夾議的小說體便有散文的傾向。這種小說家如果真是散文高手,則這種夾敘夾議的筆法卻也大有可觀。拿張愛玲和錢鐘書的小說比較一下,便可見張無我而錢有我:錢鐘書的小說里充滿了散文家錢鐘書的個性。
散文家必須目中有人,他和讀者往往保持對話的關系,可以無拘無束,隨時向讀者發言。老派的詩人雖然也可以偶爾來一句“君不見”,而舊小說家也可以直接對讀者叫一聲“列位看官”,但在一般情形之下,詩人和小說家畢竟另有職務,不便像散文家這么公然、坦然地面對著讀者。反之,讀者面對散文家也最感親切、踏實,因為散文家是為自己發言,而所說的也是“亮話”,少用烘托、象征、反諷之類的技巧。
散文分狹義與廣義二類。狹義的散文指個人抒情志感的小品文,篇幅較短,取材較狹,分量較輕。廣義的散文天地宏闊,凡韻文不到之處,都是它的領土,論其題材則又千匯萬狀,不勝枚舉,論其功能,則不出下列六項:
第一是抒情。這樣的散文也就是所謂抒情文或小品文,正是散文的大宗。情之為物,充溢天地之間,文學的世界正是有情的世界。也正因如此,用散文來抒情,似乎人人都會,但是真正的抒情高手,或奔放,或含蓄,卻不常見。一般的抒情文病在空洞和露骨,淪為濫情,許多情書、祭文、日記等等,也在此列。直接抒情,不但失之露骨,而且予人無端說愁的空洞之感。真正的抒情高手往往寓情于敘事、寫景、狀物之中,才顯得自然。
第二是說理。這樣的散文也就是所謂議論文。但是和正式的學術論文不盡相同,因為它說理之余,還有感情、感性,也講究聲調和辭藻。韓愈的《雜說四》,王安石的《讀孟嘗君傳》,蘇軾的《留侯論》,都是說理的散文,但都氣勢貫串,聲調鏗鏘,形象鮮活,情緒飽滿,絕非硬邦邦冷冰冰的抽象說理。每次讀《過秦論》,到了篇末的“然秦以區區之地……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一句長問,竟用斬釘截鐵的短答斷然煞住,真令人要拍案詫嘆,情緒久不能平。精警的議論文不能無情。
第三是表意。這種散文既不是要抒情,也不是要說理,而是要捕捉情理之間的那份情趣、理趣、意趣,而出現在筆下的,不是鞭辟入里的人情世故,便是匪夷所思的巧念妙想。表意的散文展示的正是敏銳的觀察力和活潑的想象力,也就是一個健康的心靈發乎自然的好奇心。“家居不可無娛樂。衛生麻將大概是一些太太的天下。說它衛生也不無道理,至少上肢運動頻數,近似蛙式游泳。”這種雅舍小品筆法,既無柔情、激情要抒,也沒有不吐不快的議論要發,卻富于生活的諧趣,娓娓道來,從容不迫,也能動人。到了末句,更從觀察進入想象,最有英國小品的味道。
第四是敘事。這樣的散文又叫作敘事文,短則記述個人的所經所歷,所見所聞,或是某一特殊事件之來龍去脈,路轉峰回;長則追溯自己的或朋友的生平,成為傳記的一章一節,或是一個時代特具的面貌,成為歷史的注腳,也就是所謂的回憶錄之類。敘事文所需要的是記憶力和觀察力,如能再具一點反省力和想象力,當能賦文章以洞見和波瀾,而跳出流水賬的平鋪直敘。組織力(或稱條理)也許不太重要,因為事情的發展原有時序可循,不過有時為求波瀾生動,光影分明,不免倒敘、插敘,或是舉重遺輕,仍然需要剪裁一番的。
第五是寫景。所謂“景”不一定指狹義的風景。現代的景,可以指大自然的景色,也可以指大都市小村鎮的各種視覺經驗。高速公路上的千車競駛,挖土機的巨鏟揮螯,林蔭道的街燈如練,港口的千桅成林……無一非景。一位散文家的視覺經驗如果還限于田園風光,未免太狹窄也太保守了。同時,廣義的景也不應限于視覺:街上的市聲,陌上的萬籟,也是一種景。景存在于空間,同時也依附于時間,所以春秋代序、朝夕輪回,也都是景。景有地域性:江南的山水不同于美國的山水,熱帶的云異于寒帶的云。大部分的游記都不動人,因為作者不會寫景。景有靜有動,即使是靜景,也要把它寫動,才算能手。“兩山排闥送青來”,正是化靜為動。“鬢云欲度香腮雪”也是如此。只會用形容詞的人,其實不解寫景。形容詞是排列的,動詞才交流。
第六是狀物。物聚而成景,寫景而不及物,是不可能的。狀物的散文卻把興趣專注于獨特之某物,無論話題如何變化,總不離開該物。此地所謂的物,可以指生物,譬如草木蟲魚之類,也可以指非生物,譬如筆墨紙硯之屬,甚至可以指人類的種種動態,譬如彈琴、唱歌、開會、賽車。也許有人會說,寫開會的散文應該歸于敘事之列。我的回答是:如果一篇散文描寫某次開會的經過情形,當然是敘事,但是如果一篇散文談論的只是開會這種社會制度或生活現象,或是天南地北東鱗西爪的開會趣聞,便不能算是敘事了。狀物的文章需要豐富的見聞,甚至帶點專業的知識,不是初搖文筆略解抒情的生手所能掌握的。足智博聞的老手,談論一件事情,一樣東西,常會聯想到古人或時人對此的雋言妙語,行家的行話,或是自己的親切體驗,真正是左右逢源。這是散文家獨有的本領,詩人和小說家爭他不過。
我把散文的功用分為上述六項,只是為了討論的方便,并不是認為真有一種散文純屬抒情而不涉其他五項,或是另有一種散文全然敘事,別無他用。實際上,一篇散文往往兼有好幾種功能,只是有所偏重而已。例如敘事文中,常帶寫景,寫景文中,不妨狀物,而無論是敘事、寫景或狀物,都可以曲達抒情之功。抒情文中,也未必不能稍發議論,略表意趣。反之,說理文也可以說得理直氣壯,像梁啟超那樣,筆鋒常帶感情。
情、理、意、事、景、物六項之中,前三項抽象而帶主觀,后三項具體而帶客觀。如果一位散文家長于處理前三項而拙于后三項,他未免欠缺感性,顯得空泛。如果他老在后三項里打轉,則他似乎欠缺知性,過分落實。
抒情文近于詩,敘事文近于小說,寫景文則既近于詩,亦近于小說。所以詩人大概兼擅寫景文與抒情文,小說家兼擅寫景文與敘事文。我發現不少“正宗的”散文家大概拙于寫景,遇到有景該寫的場合,不是一筆帶過,便是避而不談;也有“正宗的”散文家拙于敘事,甚至不善抒情。我認為:能夠抒情、說理的散文家最常見,所以“入情入理”的散文也較易得;能夠表意、狀物的就少一點;能夠兼擅敘事、寫景的更少。能此而不能彼的散文家,在自己的局限之中,亦足以成名家,但不能成大家,也不能稱“散文全才”。前舉的六項功能,或許可以用來衡量一位散文家是“專才”還是“通才”。
從母親到外遇
“大陸是母親,臺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我對朋友這么說過。
大陸是母親,不用多說。燒我成灰,我的漢魂唐魄仍然縈繞著那一片后土。那無窮無盡的故國,四海漂泊的龍族叫她做大陸,壯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難叫她做江湖。不但是那片后土,還有那上面正走著的、那下面早歇下的,所有龍族。還有幾千年下來還沒有演完的歷史,和用了幾千年似乎要不夠用了的文化。我離開她時才二十一歲呢,再還鄉時已六十四了:“掉頭一去是風吹黑發/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長江斷奶之痛,歷四十三年。洪水成災,卻沒有一滴濺到我唇上。這許多年來,我所以在詩中狂呼著、低囈著中國,無非是一念耿耿為自己喊魂。不然我真會魂飛魄散,被西潮淘空。
當你的女友已改名瑪麗,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薩蠻》?
鄉情落實于地理與人民,而彌漫于歷史與文化,其中有實有虛,有形有神,必須兼容,才能立體。鄉情是先天的,自然而然,不像民族主義會起政治的作用。把鄉情等同于民族主義,更在地理、人民、歷史、文化之外加上了政府,是一種“四舍五入”的含混觀念。朝代來來去去,強加于人的政治不能持久。所以政治使人分裂而文化使人相親:我們只聽說有文化,卻沒聽說過武化。要動用武力解放這個、統一那個,都不算文化。湯瑪斯·曼逃納粹,在異國對記者說:“凡我在處,即為德國。”他說的德國當然是指德國的文化,而非納粹政權。同樣地,畢卡索因為反對佛朗哥而拒返西班牙,也不是什么“背叛祖國”。
臺灣是妻子,因為我在這島上從男友變成丈夫再變成父親,從青澀的講師變成滄桑的老教授,從投稿的“新秀”變成寫序的“前輩”,已經度過了大半個人生。幾乎是半世紀前,我從廈門經香港來到臺灣,下跳棋一般連跳了三島,就以臺北為家定居了下來。其間雖然也去了美國五年,香港十年,但此生住得最久的城市仍是臺北,而次久的正是高雄。我的《雙城記》不在巴黎、倫敦,而在臺北、高雄。
我以臺北為家,在城南的廈門街一條小巷子里,“像蟲歸草間,魚潛水底”,蟄居了二十多年,喜獲了不僅四個女兒,還有廿三本書。及至晚年海外歸來,在這高雄港上、西子灣頭一住又是悠悠十三載。廈門街一一三巷是一條幽深而隱秘的窄巷,在其中度過有如壺底的歲月。西子灣恰恰相反,雖與高雄的市聲隔了一整座壽山,卻海闊天空,坦然朝西開放。高雄在貨柜的吞吐量上號稱全世界第三大港,我窗下的浩淼接得通七海的風濤。詩人晚年,有這么一道海峽可供題書,竟比老杜的江峽還要闊了。
不幸失去了母親,何幸又遇見了妻子。這情形也不完全是隱喻。在實際生活上,我的慈母生我育我,牽引我三十年才撒手,之后便由我的賢妻來接手了。沒有這兩位堅強的女性,怎會有今日的我?在隱喻的層次上,大陸與海島更是如此。所以在感恩的心情下我寫過《斷奶》一詩,而以這么三句結束:
斷奶的母親依舊是母親
斷奶的孩子,我慶幸
斷了嫘祖,還有媽祖
海峽雖然壯麗,卻像一柄無情的藍刀,把我的生命剖成兩半,無論我寫了多少懷鄉的詩,也難將傷口縫合。母親與妻子不斷爭辯,夾在中間的亦子亦夫最感到傷心。我究竟要做人子呢還是人夫,真難兩全。無論在大陸、香港、南洋或國際,久矣我已被稱為“臺灣作家”。我當然是臺灣作家,也是廣義的臺灣人,臺灣的禍福榮辱當然都有份。但是我同時也是,而且一早就是,中國人了:華夏的河山、人民、文化、歷史都是我與生俱來的“家當”,怎么當都當不掉的,而中國的禍福榮辱也是我鮮明的“胎記”,怎么消也不能消除。然而今日的臺灣,在不少場合,誰要做中國人,簡直就負有“原罪”。明明全都是馬,卻要說白馬非馬。這矛盾說來話長,我只有一個天真的希望:“莫為五十年的政治,拋棄五千年的文化。”
香港是情人,因為我和她曾有十二年的緣分,最后雖然分了手,卻不是為了爭端。初見她時,我才二十一歲,北顧茫茫,是大陸出來的流亡學生,一年后便東渡臺灣。再見她時,我早已中年,成了中文大學的教授,而她,風華絕代,正當驚艷的盛時。我為她寫了不少詩,和更多的美文,害得臺灣的朋友艷羨之余紛紛西游,要去當場求證。所以那十一年也是我“后期”創作的盛歲,加上當時學府的同道多為文苑的知己,弟子之中也新秀輩出,蔚然乃成沙田文風。
香港久為國際氣派的通都大邑,不但東西對比、左右共存,而且南北交通,城鄉兼勝,不愧是一位混血美人。觀光客多半目眩于她的鬧市繁華,而無視于她的海山美景。九龍與香港隔水相望,兩岸的燈火爭妍,已經璀璨耀眼,再加上波光倒映,盛況更翻一倍。至于地勢,伸之則為半島,縮之則為港灣,聚之則為峰巒,撒之則為洲嶼,加上舟楫來去,變化之多,乃使海景奇幻無窮,我看了十年,仍然饞目未饜。
我一直慶幸能在香港無限好的歲月去沙田任教,慶幸那瑯寰福地坐擁海山之美,安靜的校園,自由的學風,讓我能在文革的囂亂之外,登上大陸后門口這一座幸免的象牙塔,定定心心寫了好幾本書。于是我這“臺灣作家”竟然留下了“香港時期”。
不過這情人當初也并非一見鐘情,甚至有點刁妮子作風。例如她的粵腔九音詰屈,已經難解,有時還愛寫簡體字來考我,而冒犯了她,更會在左報上對我冷嘲熱諷,所以開頭的幾年頗吃了她一點苦頭。后來認識漸深,發現了她的真性情,終于轉而相悅。不但粵語可解,簡體字能讀,連自己的美式英語也改了口,換成了矜持的不列顛腔。同時我對英語世界的興趣也從美國移向英國,香港更成為我去歐洲的跳板,不但因為港人歐游成風,遠比臺灣人為早,也因為簽證在香港更迅捷方便。等到八○年代初期大陸逐漸開放,內地作家出國交流,也多以香港為首站,因而我會見了朱光潛、巴金、辛笛、柯靈,也開始與流沙河、李元洛通信。
不少人瞧不起香港,認定她只是一塊殖民地,又詆之為文化沙漠。一九四○年三月五日,蔡元培逝于香港,五天后舉殯,全港下半旗志哀。對一位文化領袖如此致敬,不記得其他華人城市曾有先例,至少胡適當年去世,臺北不曾如此。如此的香港竟能稱為文化沙漠嗎?至于近年對**與釣一魚一臺的抗議,場面之盛,犧牲之烈,也不像柔馴的殖民地吧。
歐洲開始成為外遇,則在我將老未老、已晡未暮的善感之年。我初踐歐土,是從紐約起飛,而由倫敦入境,繞了一個大圈,已經四十八歲了。等到真的步上巴黎的卵石街頭,更已是五十之年,不但心情有點“遲暮”,季節也值春晚,偏偏又是獨游。臨老而游花都,總不免感覺是辜負了自己,想起李清照所說:“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
一個人略諳法國藝術有多風流倜儻,眼底的巴黎總比一般觀光嬉客所見要豐盈。“以前只是在印象派的畫里見過巴黎,幻而似真;等到親眼見了法國,卻疑身在印象派的畫里,真而似幻。”我在《巴黎看畫記》一文,就以這一句開端。
巴黎不但是花都、藝都,更是歐洲之都。整個歐洲當然早已“遲暮”了,卻依然十分“美人”,也許正因遲暮,美艷更教人憐。而且同屬遲暮,也因文化不同而有風格差異。例如倫敦吧,成熟之中仍不失端莊,至于巴黎,則不僅風韻猶存,更透出幾分撩人的明艷。
大致說來,北歐的城市比較秀雅,南歐的則比較艷麗;新教的國家清醒中有節制,舊教的國家慵懶中有激情。所以斯德哥爾摩雖有“北方威尼斯”之美名,但是冬長夏短,寒光斜照,兼以樓塔之類的建筑多以紅而帶褐的方磚砌成,隔了茫茫煙水,只見灰蒙蒙陰沉沉的一大片,低壓在波上。那波濤,也是藍少黑多,說不上什么浮光耀金之美。南歐的明媚風情在那樣的黑濤上是難以想象的:格拉納達的中世紀“紅堡”(alhambra),那種細柱精雕、引泉入室的回教宮殿,即使再三擦拭阿拉丁的神燈,也不會赫現在波羅的海岸。
不過話說回來,無論是沉醉醉人,或是清醒醒人,歐洲的傳統建筑之美總會令人仰瞻低回,神游中古。且不論西歐南歐了,即使東歐的小國,不管目前如何弱小“落后”,其傳統建筑如城堡、宮殿與教堂之類,比起現代的暴發都市來,仍然一派大家風范,耐看得多。歷經兩次世界大戰,遭受納粹的浩劫,歲月的滄桑仍無法摧盡這些遲暮的美人,一任維也納與布達佩斯在多瑙河邊臨流照鏡,或是戰神刀下留情,讓布拉格的橋影臥魔濤而橫陳。愛倫坡說得好:
你女神的風姿已招我回鄉,回到希臘不再的光榮
和羅馬已逝的盛況。
一切美景若具歷史的回響、文化的意義,就不僅令人興奮,更使人低徊。何況歐洲文化不僅悠久,而且多元,“外遇”的滋味遠非美國的單調、淺薄可比。美國再富,總不好意思在波多馬克河邊蓋一座羅浮宮吧?怪不得王爾德要說:“善心的美國人死后,都去了巴黎。”
編后語:先生已逝,緬懷。
第二篇:余光中散文(精選)
余光中多次獲文學大獎,風格屢經蛻變,出書四十種,影響深遠。接下來小編搜集了余光中散文(精選),歡迎查看。
篇一:石城之行
一九五七年的雪佛蘭小汽車以每小時七十英里的高速在愛奧華的大平原上疾駛。北緯四十二度的深秋,正午的太陽以四十余度的斜角在南方的藍空滾著銅環,而金黃色的光波溢進玻璃窗來,撫我新剃過的臉。我深深地飲著飄過草香的空氣,讓北美成熟的秋注滿我多東方回憶的肺葉。是的,這是深秋,亦即北佬們所謂的“小陽春”(Indian Summer),下半年中最值得留戀的好天氣。不久寒流將從北極掠過加拿大的平原南侵,那便是戴皮帽、穿皮衣、著長統靴子在雪中掙扎的日子了。而此刻,太陽正凝望平原上做著金色夢的玉蜀黍們;奇跡似的,成群的燕子在晴空中呢喃地飛逐,老鷹自地平線升起,在遠空打著圈子,覬覦人家白色柵欄里的雞雛,或者,安格爾教授告訴我,草叢里的野鼠。正是萬圣節之次日,家家廊上都裝飾著畫成人面的空南瓜皮。排著禾墩的空田盡處,伸展著一片片緩緩起伏的黃艷艷的陽光,我真想請安格爾教授把車停在路邊,讓我去那上面狂奔,亂嚷,打幾個滾,最后便臥仰在上面曬太陽,睡一個童話式的午睡。真的,十年了,我一直想在草原的大搖籃上睡覺。我一直羨慕塞拉的名畫《星期日午后的大碗島》中懶洋洋地斜靠在草地上幻想的法國紳士,羨慕以抒情詩的節奏跳跳蹦蹦于其上的那個紅衣小女孩。我更羨慕鮑羅丁在音樂中展露的那種廣闊,那種柔和而奢侈的安全感。然而東方人畢竟是東方人,我自然沒有把這思想告訴安格爾教授。
東方人確實是東方人,喏,就以坐在我左邊的安格爾先生來說,他今年已經五十開外,出版過一本小說和十六本詩集,做過哈佛大學的教授,且是兩個女兒的爸爸了;而他,戴著灰格白底的鴨舌小帽,穿一件套頭的毛線衣,磨得發白的藍色工作褲(在中國只有中學生才穿的)球鞋。比起他來,我是“紳士”得多了;眼鏡,領帶,皮大衣,筆挺的西裝褲加上光亮的黑皮鞋,使我覺得自己不像是他的學生。從反光鏡中,我不時瞥見后座的安格爾太太,莎拉和小花狗克麗絲。看上去,安格爾太太也有五十多歲了。莎拉是安格爾的小女兒,十五歲左右,面貌酷似爸爸——淡金色的發自在地垂落在頭后,細直的鼻子微微翹起,止于鼻尖,形成她頑皮的焦點,而臉上,美國小女孩常有的雀斑是不免的了。后排一律是女性,小花狗克麗絲也不例外。她大概很少看見東方人,幾度跳到前座和我擠在一起,斜昂著頭打量我,且以冰冷的鼻尖觸我的頸背。
昨夜安格爾教授打電話給我,約我今天中午去“郊外”一游。當時我也不知道他們所謂的“郊外”是指何處,自然答應了下來。而現在,我們在平直的公路上疾駛了一個多小時,他們還沒有停車的意思。自然,老師邀你出游,那是不好拒絕的。我在“受寵”之余,心里仍不免懷著鬼胎,正覺“驚”多于“寵”。他們所謂請客,往往只是吃不飽的“點心”。正如我上次在他們家中經驗過的一樣——兩片面包,一塊牛油,一盤蕃茄湯,幾塊餅干;那晚回到宿舍“四方城”中,已是十一點半,要去吃自助餐已經太遲,結果只飲了一杯冰牛奶,餓了一夜。
“保羅,”安格爾太太終于開口了,“我們去安娜摩莎(Anamosa)吃午飯吧。我好久沒去看瑪麗了。”
“哦,我們還是直接去石城好些。”
“石城(Stone City)?”這地名好熟!我一定在哪兒聽過,或是看過這名字。只是現在它已漏出我的記憶之網。
“哦,保羅,又不遠,順便彎一彎不行嗎?”安格爾太太堅持著。
“O please,Daddy!”莎拉在思念她的好朋友琳達。
安格爾教授OK了一聲,把車轉向右方的碎石子路。他的愛女兒是有名的。他曾經為兩個女兒寫了一百首十四行詩,出版了一個單行本《美國的孩子》(American Child)。莎拉愛馬,他以一百五十元買了一匹小白馬。莎拉要騎馬參加愛荷華大學“校友回校游行”,父親巴巴地去二十英里外的俄林(Olin)借來一輛拖車,把小白馬載在拖車上,運去游行的廣場,因為公路上是不準騎馬的。可是父母老后,兒女是一定分居的。老人院的門前,經常可以看見坐在靠椅上無聊地曬著太陽的老人。這景象在中國是不可思議的。我曾看見一位七十五歲(一說已八十)步態蹣跚的老工匠獨住在一座頗大的空屋中,因而才了解佛洛斯特(Robert Frost)《老人的冬夜》一詩的凄涼意境。
不過那次的游行是很有趣的。平時人口僅及二萬八千的愛荷華城,當晚竟擠滿了五萬以上的觀眾——有的自香柏灘(Cedar Rapids)趕來,有的甚至來自三百英里外的芝加哥。數英里長的游行行列,包括競選廣告車,賽美花車,老人隊,雙人腳踏車隊,單輪腳踏車,密西西比河上的古畫舫,開辟西部時用的老火車,以及四馬拉的舊馬車,最精彩的是老爺車隊;愛荷華州全部一九二〇年以前的小汽車都出動了。一時街上火車尖叫,汽船鳴笛,古車蹣跚而行,給人一種時間上的錯覺。百人左右的大樂隊間隔數十丈便出現一組,領先的女孩子,在四十幾度的寒夜穿著短褲,精神抖擻地舞著指揮杖,踏著步子。最動人的一隊是“蘇格蘭高地樂隊”(The Scottish Highlanders),不但陣容強大,色彩華麗,音樂也最悠揚。一時你只見花裙和流蘇飄動,鼓號和風笛齊鳴,那嘹亮的笛聲在空中回蕩又回蕩,使你悵然想起司各特的傳奇和彭斯的民歌。
汽車在一個小鎮的巷口停了下來,我從古代的光榮夢中醒來。向一只小花狗吠聲的方向望去,一座小平房中走出來一對老年的夫妻,歡迎客人。等到大家在客廳坐定后,安格爾教授遂將我介紹給鮑爾先生及太太。鮑爾先生頭發已經花白,望上去有五十七八的年紀,以皺紋裝飾成的微笑中有一影古遠的憂郁,有別于一般面有得色、頗有余肉的典型美國人。他聽安格爾教授說我來自臺灣,眼中的淺藍色立刻增加了光輝。他說二十年前曾去過中國,在廣州住過三年多;接著他講了幾句迄今猶能追憶的廣東話,他的目光停在虛空里,顯然是陷入
往事中了。在地球的反面,在異國的深秋的下午,一位碧瞳的老人竟向我娓娓而談中國,流浪的鄉愁是很重很重了。我回想在香港的一段日子,那時母親尚健在……
莎拉早已去后面找小朋友琳達去了,安格爾教授夫婦也隨女主人去地下室取酒。主客的寒暄告一段落,一切落入冷場。我的眼睛被吸引于墻上的一幅翻印油畫:小河、小橋、近村、遠徑,圓圓的樹,一切皆呈半寐狀態,夢想在一片童話式的處女綠中;稍加思索,我認出那是美國已故名畫家伍德(Grant Wood,1892—1942)的名作《石城》。在國內,我和咪也有這么一小張翻版;兩人都說這畫太美了,而且靜得出奇,當是出于幻想。聯想到剛才車上安格爾教授所說的“石城”,我不禁因吃驚而心跳了。這時安格爾教授已回到客廳,發現我投向壁上的困惑的眼色,朝那幅畫瞥了一眼,說:
“這風景正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在石城有—座小小的別墅,好久沒有人看守,今天特地去看一看。”
我驚喜未定,鮑爾先生向我解釋,伍德原是安格爾教授的好友,生在本州的香柏灘,曾在愛荷華大學的藝術系授課,這幅《石城》便是伍德從安格爾教授的夏屋走廊上遠眺石城鎮所作。
匆匆吃過“零食”式的午餐,我們別了鮑爾家人,繼續開車向石城疾駛。隨著沿途樹影的加長,我們漸漸接近了目的地。終于在轉過第三個小山坡時,我們從異于伍德畫中的角度眺見了石城。河水在斜陽下反映著淡郁郁的金色,小橋猶在,只是已經陳舊剝落,不似畫中那么光彩。啊,磨坊猶在,叢樹猶在,但是一切都像古銅幣一般,被時間磨得黯淡多了;而圓渾的山巒頂上,只見半黃的草地和零亂的禾墩,一如黃金時代的余灰殘燼。我不禁失望了。
“啊,春天來時,一切都會變的。草的顏色比畫中的還鮮!”安格爾教授解釋說。
轉眼我們就行駛于木橋上了;過了小河,我們漸漸盤上坡去,不久,河水的淡青色便蜿蜒在俯視中了。到了山頂,安格爾教授將車停在別墅的矮木柵門前。大家向夏屋的前門走去,忽然安格爾太太叫出聲來,原來門上的鎖已經給人扭壞。進了屋去,過道上、客廳里、書房里,到處狼藉著破杯、碎紙,分了尸的書,斷了肢的玩具,剖了腹的沙發椅墊,零亂不堪,有如兵后劫余。安格爾教授一聳哲學式的兩肩,對我苦笑。莎拉看見她的玩具被毀,無言地撿起來捧在手里。安格爾太太絕望地訴苦著,拾起一件破家具,又丟下另一件。
“這些野孩子!這些該死的野孩子!”
“哪里來的野孩子呢?你們不能報警嗎?”
“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中學放了暑假,就成群結黨,來我們這里胡鬧、作樂、跳舞、喝酒。”說著她拾起一只斷了頸子的空酒杯,“報警嗎?每年我們都報的,有什么用處呢?你曉得是誰闖進來的呢?”
“不可以請人看守嗎?”我問。
“噢,那太貴了,同時也沒有人肯做這種事啊!每年夏天,我們只來這里住三個月,總不能雇一個人來看其他的九個月啊。”
接著安格爾太太想起了樓上的兩大間臥室和一間客房,匆匆趕了上去,大家也跟在后面。凌亂的情形一如樓下:席夢思上有污穢的足印,地板上橫著釣竿,滾著開口的皮球。嗟嘆既畢,她也只好頹坐了下來。安格爾教授和我立在朝西的走廊上,倚欄而眺。太陽已經在下降,暮靄升起于黃金球和我們之間。從此處俯瞰,正好看到畫中的石城;自然,在藝術家的畫布上,一切皆被簡化、美化,且重加安排,經過想像的沉淀作用了。安格爾教授告訴我說,當初伍德即在此廊上支架作畫,數易其稿始成。接著他為我追述伍德的生平,說格蘭特(Grant,伍德之名)年輕時不肯做工,作畫之余,成天閑逛,常常把膠水貼成的紙花獻給女人,不久那束花便散落了,或者教小學生把燈罩做成羊皮紙手稿的形狀。可是愛荷華的人們都喜歡他,朋友們分錢給他用,古玩店懸賣他的作品,甚至一位百萬財主也從老遠趕來赴他開的波希米亞式的晚會——他的臥室是一家殯儀館的老板免費借用的。可是他鄙視這種局限于一隅的聲名,曾經數次去巴黎,想要征服藝術的京都。然而巴黎是不容易征服的,你必須用巴黎沒有的東西去征服巴黎;而伍德只是一個摹仿者,他從印象主義一直學到抽象主義。他在塞納路租了一間畫展室,展出自己的三十七幅風景,但是批評界始終非常冷淡。在第四次游歐時,他從十五世紀的德國原始派那種精確而細膩的鄉土風物畫上,悟出他的藝術必須以自己的故鄉,以美國的中西部為對象。趕回愛荷華后,他開始創造一種樸實、堅厚而又經過藝術簡化的風格,等到《美國的哥特式》一畫展出時,批評界乃一致承認他的藝術。不過,這幅《石城》應該仍屬他的比較“軟性”的作品,不足以代表他的最高成就,可是一種迷人的純真仍是難以抗拒的。
“格蘭特已經死了十七年了,可是對于我,他一直坐在長廊上,做著征服巴黎的夢。”
橙紅色的日輪墜向了遼闊的地平線,秋晚的涼意漸濃。草上已經見霜,薄薄的一層,但是在我,已有十年不見了。具有圖案美的樹尖上還流連著淡淡的夕照,而腳底下的山谷里,陰影已經在擴大。不知從什么地方響起一兩聲蟋蟀的微鳴,但除此之外,鳥聲寂寂,四野悄悄。我想念的不是亞熱帶的島,而是嘉陵江邊的一個古城。
歸途中,我們把落日拋向右手,向南疾駛。橙紅色彌留在平原上,轉眼即將消滅。天空藍得很虛幻,不久便可以寫上星座的神話了。我們似乎以高速夢游于一個不知名的世紀;而來自東方的我,更與一切時空的背景脫了節,如一縷游絲,完全不著邊際。
篇二:德國之聲
一
德國的音樂已經是西方之最。從巴哈到貝多芬,從瓦格納到施特勞斯,那樣宏壯的音樂,哪個國度發得出來?人杰,是由于地靈嗎?該邦的最頂峰楚克希匹澤(Zugspitze)還不到三千米。萊茵河悄悄地流,并不怎么宏偉,反而有幾分清秀。黑森林的名氣大得嚇人,連我常吃的一種蛋糕也借勢其臺甫,真令人駭怪,那一帶不知該如何地暗無天日,出沒龍妖。到了跟前,那滿山的杜緊黛綠盈眸,針葉之密,果真是如如鬟,平行拔豎的樹干,又密又齊,像是一排排的梳齒。然則要比壯碩建偉,怎么攀附得上減州巨杉的大巫身段呢?
萊茵河固然不怎樣浩大,可是《齊格非萊茵之旅》卻寫得那樣壯烈,天天聽到,我城市情不自禁地熱血翻騰而豪杰氣衰。只惋惜史詩已成盡響了。我在西德租車觀光,曾向平常的人家投宿。這種路旁人家總有空屋三兩,丈婦多已退戚,太太歸正忙著,便歡迎過路車客,供給當晚一宿,次朝一餐,免費之廉,只要普通大旅店的三分或四分之一。在西德的城道上開車,瞥見路旁橫一小牌,寫著Zimmer frei的,即是這類人家了。在巴登巴登(Baden Baden)南郊,我們住在格洛斯家。第二天早飯的時分,格洛斯太太的廚房里正放著支音機,德文唱的風行直素昧平生;側耳再聽,居然學好國盛行曲的曼妙吟嘆,又有點像披頭的咕咕調。巴哈的先人天天就聽如許的曲調嗎?尼采聽了會怎樣說呢?
二
我在西德駕車周游,從北真個波羅的海一向到南真個波定湖(Bodensee),兩千四百公里皆馳在寂天寞地。西德的四線下速公路所謂Autobahn者,關于愛開快車如楊世彭那樣的人,實無妨叫做黑托邦。這類路上出有速限,不問可知,是暗示德國的車好,路好,而更主要的是:交通次序好。超車,必然用左線。如果你蓋住左線,前面的快車就會迅徐釘人,一聲不出,把您逼出局來。反光鏡中后車由小變大,乃至無中死有,只在一眨眼之間。我開190E的賓士,時速常在一百三十千米,超我的車常常在左邊一嘯而過,速率最少一百五十。正愕視間,它早已一敗涂地,被迫退左,讓一輛更慢的快車飛掠而逝。雖然如斯,膠原蛋白,我在如許的烏托邦上開了八天,卻未見一樁車福,以至也已睹有人背規,至于喇叭,一天也可貴聽到兩聲。
三
西德的計程車像英國的一樣,開得很端方,而且不放音樂。水車、電車、旅游車上也絕無音樂。法國也是如此。西班牙的火車上,就愛亂播風行曲,與臺灣同工。西德的公開場合,包羅車站、機場、餐廳,甚至陌頭,例皆非常平靜。煙客罕有,鼓噪的人幾乎沒有,至于打罵就更未碰到。除了機場和車站,我也從未聽人用過擴音器。這種糊口品量,不是百姓所得和外匯存底所能標示。一個安恬靜靜的社會,聽覺通明的鄰里街坊,是文明修煉的成果。所謂默化,先得靜修才行。音樂大家輩出之地,正是最平和平靜的國度。
赤色豐滿體魄硬朗的日爾曼平易近族,當然也愛熱烈,不過他們會挑選場所,不會仄白擾人。要看德國糊口熱烈豪宕的一面,該去他們的啤酒屋。著名的Hofbrauhaus大堂上坐謙了一桌接一桌的酒客,男女老小都有,那么不拘形跡地暢飲著史帕登、皮爾森、盧恩布勞。一面痛飲,一面闊道,更興奮的就推杯而起,一對對擺頭揚臂,跳起巴伐利亞的鄉俗舞來。那樣親熱暢懷的大排場,讓人把白天的憂煩都在深長的啤羽觴里滌盡,真是放工生涯的平安瓣了。不說此外,單看那些特大號的“咕嚕嗝”(Krug)羽觴,就已令人饞腸蠕笨。最值得稱道的,是那樣悲娛的謔浪仍保有鄉土的親善,其實不肇事,而酒客固然浩繁,堂屋卻夠深廣,內里的鼓噪不致外溢。這景象正如西歐列國的宗教勾當,泰半在教堂里進行,不像在臺灣的節慶,動輒吹奏樂打,一路招搖過市,驚擾街鄰。
我在西德投宿,卻有一夜驚于噪音。那是在海德堡北郊的小鎮達森海姆(Dossenheim),我們住在三樓,不懂對街的人家何故天黑后叫喚不決,不時還有噼叭之聲傳來。我說這一帶看來是中基層的室第區,品格不高。我存則料想那噼叭陣陣是在練靶。一夜困惑,次晨到了早飯桌上,才知悉昨晚是西德跟阿根廷在爭取足球世界杯的冠軍,想必全德國的人都守在電視機前觀戰,西德每進一球,便放炮仗慶賀。那樣的囂鬧倒也易怪了。
四
西德敗北那一早,我們固然睡得早些,第兩天卻一早就給吵醒了。說吵醒,實在不合錯誤。我們是給教堂鐘聲從夢里悠悠搖醒的。醉于音樂當然分歧醒于樂音,況且那音樂來自鐘聲,一波波搖漾著舒緩取舒適,給人中世紀的幻覺。一天就那樣起頭,老是使人欣喜的。德國很多小城的鐘樓,每過一刻鐘就當當問答聲震四鄰天播告工夫之易逝。時候的節拍要動用那樣盛大的標點,總難免使人驚古道熱腸,且有點傷感。就算是中世紀之少吧,也經不起它一遍各處敲挨。
那樣的鐘聲,在德國四處可聞。印象最深的,除達森海姆以外,還有巴登巴登的邊鎮史坦巴赫(Steinbach,石溪之意)。北歐的仲夏,傍晚出格悠久,要等九點半今后夕照才隱去,西天留下半壁霞光,把一片赤素艷燒成斷斷續絕的沉紫與滯蒼。那是斷腸人在海角的時辰,和我存在車少人密的長街上閑閑漫步,開伉儷兩心之緊密親密,竟也難抵暮色四起的苦楚。仿佛一切都淪陷了,只留下一些紅瓦漸暗的屋頂在向著晚空。最初只留下教堂的鐘樓,灰紅的鐘面上閃著金色的羅馬數字,余霞之平分外埠幻同。遽然鐘響了起來,嚇了兩人一跳。萬籟皆寂,只聽那老鐘樓喉音沉洪地、慎重而篤實地敲出節奏清楚的十記。以后,全鎮都告淪陷。這一切,那時有一顆青星,熱眼干證。
最絢麗的一次是在科隆。那天開車進城,遠近就眺見那威赫的單塔,一對巨靈似的鎮守著科隆的天空,塔尖嶄露頭角,塔脊棱角崢嶸。那氣凌西歐的大教堂,我存聽我夸過不曉幾次了,終究帶她一同來企盼,在露天茶座上正面瞻仰了一番,頸也酸了,氣也促了,但繞到南側面,隔著一片空蕩蕩的廣場,以較為舒緩的斜度沉著不雅覽它的橫體。要把那一派爾虞我詐的峻橋陡樓看出個體系來,不是三眼兩眼的事。恰是禮拜六將盡的下戰書,傍晚欲來不來,天光欲歪不正,家家的晚飯都該上桌了。突然之間——老是突如其來的——巨靈在半空開腔了。又嚇了我們一跳。先是一鐘獨鳴,不遲不疾而怡然自得。結果是歐洲大名鼎鼎的大教堂,晚鐘鏘鏘在上界頒布發表些甚么,齊城高上下低遠遠遠近的塔樓和窗子都抬頭凝聽,一切的云都轉過了臉來。不暫有其他的鐘聞聲呼應,一問一答,遙相呼應,曲到鐘樓上全部的洪鐘都插手晚禱,寡響成潮,卷起一波波的聲浪,金屬高卑而陽剛的和叫相蕩相激,匯成勢不成擋的滾滾狂瀾,一會兒就使全城沒了頂。我們的耳神經在鐘陣里驚慌而又高興地動懾著,如一束盤旋的火草。鐘聲是金屬堅毅的祈禱,銅喉銅舌的崇奉,一記記,全背高處叩奏。飛騰處竟似有長頸的銅號成排吹起,有軍容壯盛之勢。
“號聲?”我存細心再聽,然后笑道:“沒有啊,是人的幻覺,你累了。”
開了一天車,正本是乏了。這鐘聲太壯不雅了,令我又高興,又撫慰,像有所啟迪——
“你說什么?”她在大水的海嘯里用手掌托著耳朵,恍忽地說。
兩人相對愚笑。泛博而坐體的空間沖動著騷音,我們的心卻一片澄靜。二十分鐘后,鐘潮才逐步退去,把科隆古城還給現代的七月之夜。我們從中世紀的沉酣中醒來。鴿群像音符一樣平常,紛繁落回空中。萊茵河仍然向北流著,人在異鄉,已是吃晚餐的時辰了。
五
德國的鐘聲是音樂搖籃,到處搖我們進夢。當代的空間越來越窄,能在工夫上來回古古,多一點彈性,仍是好的。鐘聲是一程回首之旅。但德國另有一種聲音令人轉頭。從巴登巴登去佛洛伊登希塔特(Freudenstadt,歡喜城之意),我們脫越了整座烏叢林,一路尋覓著名的夢寐湖(Mummelsee)。過了霍尼斯格林德峰,才發明已過了頭。本來夢寐湖是黑叢林公有的一面小鏡子,以杉樹叢為茶青的寶盒,人不知鬼不覺地躲在濃陽的深處,現代騎士們策其賓士與寶馬一掠而過,怎會注重到呢?
我們在如幻如惑的湖光里迷了一陣,才帶了利欲熏心重上南征之路。臨去前,在湖邊的小店里買了兩件會收聲的工具。一件是三尺多長的一條淺綠色塑膠管子,上里印著一圈圈的凸紋,舞動如輪的時刻會咿嚶出聲,渾俗可聽。我借覺得是誰這么好興趣,居然在湖邊吹笛。因而以四馬克購了一條,一起上泊車在林間,拿出來揮弄一番,濃淡的音韻,險些召來牧神戰樹粗,兩人相瞅而笑,渾不知身在那邊。
另一件倒是一匣灌音帶。我問伙計有沒有Volksmusik,她就拿這一匣給我。名叫Deutschland Schn Heimat,正是“德意志,斑斕的故里”。我們一路南行,就在車上聽了起來。第二面的歌最有特點,詠嘆的盡是南邊的風土。腳風琴婉轉的韻律里,艱深而沉洪的男高音緩緩唱出“從阿爾亢斯山地到北海邊”,那聲音,充足之中躲藏著磁性,令人光榮這十塊馬克花得相稱值得。《黑森林谷地的磨坊》、《陳腐的海德堡》、《波定湖上的好日子》…一尾又一首,知足了我們的等候。我們的車頭一路向南,正指著水光瀲滟的波定湖,聽著Lustige Tage am Bodensee飛揚的音調,更刪壯游的勞興,加快中,黑森林的黛綠釀成了驚濤駭浪而來。是果為發生貝多芬與瓦格納的國家嗎?為何連江湖上的平易近謠也揚起激越的號聲與鼓聲呢?末了一首鼓號交鳴的《橫越德國》更動聽激情,而林木開處,佛洛伊登希塔特的紅頂白墻,漸已琳瑯可看了。
六
德國還有一種聲音令人記憂,鳥聲。粉墻白瓦,有人家的處所肯定有花,萬紫千紅,不是在盆里,就是在架上。花外就是樹了。家栗樹、菩提樹、楓樹、橡樹、杉樹、蘋果樹、梨樹…很少看見屋宇陳整的人家有這么多樹,用這么稠密的嘉陰來祝愿。有樹就有鳥,樹是無行的祝愿,鳥,百囀千啾,即是有聲的頌詞了。絕對的沉寂不免難免單調,膠原蛋白的作用,若加三兩聲鳴禽,便脈脈有情起來。
聽鳥,有兩種情境。一種是渾然之境,聽覺一片透明流利,若隱若現地意想到沒有什么器械在順耳忤心,卻未決心去追隨是甚么在稱道悄悄。另外一種是專注之境,在動聽的稱心當中,俯向頭頂的翠影去尋覓長尾細爪的飛蹤。如果找到了那“聲源”,望見它回頭飽舌的姿勢,就更教人興奮。或是在綠陰里側耳靜待,等近處的啁啁弄舌告一段落,遠處的枝頭便有一只本家用類似的節拍來回覆。我們當然不曉得是誰在問,誰在答,乃至有無問答,但是那樣一來一往再參也不透的“高談”,卻真能令人忘機。
在漢堡的湖邊,在萊茵河與內卡(Neckar)河邊,在巴登巴登的天國泉(Paradies)旁,在邁瑙島(mainau)的美麗花圃里,在那很多靜境里,我們成了百禽的知音,不知其名的知音。至于一進黑森林,那更是大飽耳禍,目不暇接了。
七
鳥聲令人忘憂,德國卻有一種聲音令人難以放心。在漢堡舉辦的國際筆會上,東德與西德之間,最近幾年雖然垂垂趨和緩,仍舊磨擦有聲。此次去漢堡列席筆會的東德作家多達十三人,頗出我的不測,此中有一名叫漢姆林(Stephan Hermlin,1915—)的墨客,很有名望,比來更中選為國際筆會的副會長。他在論述東德文壇時,通知各國作家說,東德前十名的作家沒有一位恭維政府,也沒有一名不滿現政。此語一出,聽眾驚詫,田主國西德的作家特別不苦接管。許多人默示貳言,而說得最坦白的,是小說家格拉斯(Günter Grass)。漢姆林其實不佩服,在第二天上午的文學會里再度登臺辯論。
德文原本就沒有是一種柔馴的說話,而用去爭辯的時辰,便更隱得矛頭逼人了。德國人本身也感覺德文太剛,歌德就道:“誰用德文來講客套話,必然是在扯謊。”本國人聽德文,固然更辛勞了。法國文豪伏爾泰往腓特烈年夜帝宮中做客,曾念教說德語,卻幾近給嗆住了。他說希望德國人多一點腦筋,少一面輔音。
跟法文比擬,德文的子音當然是太多了。例如“黑”吧,英文叫black,頭尾都是發作的所謂塞音,聽來有點堅強。西班牙文叫negra,用大啟齒的母音掃尾就緩和很多。法文叫noir,愈加圓轉開放。到了德文,竟然成為schwarz,讀如“希勿阿爾茨”,前面有四個子音,背面有兩個子音,而且都是摩擦生風,就顯得有點威風了。在德文里,S開首的字都以Z起音,齒舌之間的摩擦音由無聲降真為有聲,難聽逆耳多了,另外一圓面,Z開首的字在英文里絕少,在德文里倒是大宗,約為英文的五十倍;不但云云,其讀音更釀成英文的ts,因而充耳平增了一片刺刺擦擦之聲。例如英文的成語from time to time到了德文里卻成了von Zeit zu Zeit,不光商討有聲,而且峨然大寫,真是氣派實足。
德文不單輔音整齊,令人讀來怒目切齒,并且好長喜大,不動聲色,真把人唬得一愣一愣。比方“黑森林”吧,英文不過是Black Forest,德文就接青疊翠地連成一氣,成了Schwarzwald,教人沒法小覷了。從這個字延張開來,巴登巴登到佛洛伊登希塔特之間的山講,能夠暢覽黑森林光景的,英文不外叫Black Forest Way,德國人本人卻叫做Schwarzwaldhohestrasse。我們住在巴登巴登的那三天,每次開車找路,左兜右轉眼花計貧之際,這恐怖的“千字文”常會閃此刻一瞥即逝的路牌上,更令人惶惑手足無措。本來巴登巴登在這條“黑森林道”的北端,幾多車輛覓幽探勝,南下馳驅,都要*這長名來指引。這當然是我厥后才弄清晰了的,其時看見,不外直覺它必定來頭不小罷了。在德國的街上開車找路,那里容得你細看路牌?那末稀而長的地名,眼光還沒掃描終了,早已過了,“視覺久留”當中,誰能肯定中心有無sch,而末端那一截事實是bach,berg照舊burg呢?
尼采在《擅惡以外》里就這么說:“一切煩悶、黏滯、拙笨得仿佛盛大的器材,統統冗雜而可厭的架式,一成不變而層見疊出,都是德國人搞出來的。”尼采本身是德國人,尚且如此不耐心。馬克吐溫說得更絕:“每當德國的文人跳水似的一頭鉆進句子里去,你就別想見到他了,一向要等他從大西洋的那一邊再冒出來,嘴里銜著他的動詞。”雖然如此,德文照樣令我鎮靜的,由于它聽來是那么陽剛,看來是那么聲勢赫赫,而所有的名詞又都那么高冠崔巍,啊,真有氣派!
八
在德國,我還去過兩個地方,兩個以聲音著名于天下的中央,卻沒有聽到聲音,或可以說,無聲之聲勝于有聲,更令報酬之低回。
其一是在巴登巴登的北郊里赫登塔我(Lichtental),臨街的一個小山坡上,石級的絕頂把我們帶到一座三層黑漆樓房的門前。墻上的記念銅牌正在光陰的侵犯下,依然看得出刻著兩止字:“一八六五年至一八七四年約翰僧斯?布推姆斯曾居此屋。”那恰是巴鄉著名的Brahmshaus。
布拉姆斯屋要下晝三點才開放,我們進得門去,只見三五旅客。樓梯和二樓的地板都吱吱有聲,昔時,在巨匠的足下,也是這樣的不和諧碎音烘托他弘大而盤旋的交響樂嗎?前期浪漫主義最敏感的心靈,果然在這空寂的樓上,看著窗中的菩提樹葉九度綠了又黃,不斷到四十一歲嗎?白紗沉掩著半窗仲夏,深深淺淺的樹陰,曾是最音樂的樓屋里,只傳來細碎的鳥聲。
我們沿著萊茵河的東岸一路南下,只為了逃尋傳說里那一縷蠱人的歌聲。過了馬克司古堡,那一裊女妖之歌就悄悄地襲人而來,安靜的萊茵河水,青綠世界里蜿蜿北去的一灣褐流,仿佛也藏著一渦危急了。
幸虧我們是駕車而來,不是行船,不然,又要抵御水上的歌聲裊裊,又要防備發上的金梳耀耀,怎么躲得過旋渦里布下的治石呢?
萊茵河滔滔向北,向現代流來。我們的車輪滔滔向南,深切傳說,沿著海涅迷幻的音韻。過了圣瓜豪森,山路盤盤,把我們接上坡去。到了山頂,又有一座小小的看臺,把我們推到絕壁的額際。萊茵河道到腳下,轉了一個大直,俯眺中,回沫翻渦,公然是船楫的畏途,幾只平底貨船過處,也都謹慎躲避。正驚奇間,一艘白舷平頂的游舫逆流而下,雖在千尺腳底,滿船河客的婉轉歌聲,仍模糊可聞,唱的正是洛麗萊(Lorelei):
她的金發梳閃閃發光;
她一面還曼唱著歌曲,令聞聲的民氣神恍恍:
苦甜的音調沒法順從。
盤桓了一陣,意猶未盡。再下山去,沿著一道半里長的河堤走到終點,就為了花崗石砌成的一臺像座上坐著那河妖的背影。銅雕的洛麗萊漆成玄色,從后面,只見到水藻與長發披肩而下,不停環繞糾纏到腰間。轉到正面,才在半疑半懼的忐忑之中仰瞻到一對赤露的飽乳,圓硬的小背下,一腿夷但是揭地,一腿則昂然弓起,膝頭上倚著右手,那姿式,野性之中帶著妖媚。她半垂著頭,在午日下不輕易細讀臉色。我舉起相機,在調解間隔和角度。溘然,她的眼睛半開,向我無聲地轉來,似嗔似笑,吐露出一棱暗藍的冷光。
驕陽下,我心神恍恍,情不自禁地一陣搖顫。她的歌頌些什么呢,你問。我不克不及報告你,由于這是德意志的忌諱,萊茵河千古之謎,傷害而且哀麗。
篇三:自豪與自幸
每個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話,但是至少該像童年。若是在都市的紅塵里長大,不得親近草木蟲魚,且又飽受考試的威脅,就不得縱情于雜學閑書,更不得看云、聽雨,發一整個下午的呆。我的中學時代在四川的鄉下度過,正是抗戰,盡管貧于物質,卻富于自然,裕于時光,稚小的我乃得以親近山水,且涵泳中國的文學。所以每次憶起童年,我都心存感慰。
我相信一個人的中文根抵,必須深固于中學時代。若是等到大學才來補救,就太晚了,所以大一國文之類的課程不過虛設。我的幸運在于中學時代是在純樸的鄉間度過,而家庭背景和學校教育也宜于學習中文。
一九四○年秋天,我進入南京青年會中學,成為初一的學生。那家中學在四川江北縣悅來場,靠近嘉陵江邊,因為抗戰,才從南京遷去了當時所謂的“大后方”。不能算是甚么名校,但是教學認真。我的中文跟英文底子,都是在那幾年打結實的。尤其是英文老師孫良驥先生,嚴謹而又關切,對我的教益最多。當初若非他教我英文,日后我是否進外文系,大有問題。
至于國文老師,則前后換了好幾位。川大畢業的陳夢家先生,兼授國文和歷史,雖然深度近視,戴著厚如醬油瓶底的眼鏡,卻非目光如豆,學問和口才都頗出眾。另有一個國文老師,已忘其名,只記得儀容儒雅,身材高大,不像陳老師那么不修邊幅,甚至有點邋遢。更記得他是北師大出身,師承自多名士耆宿,就有些看不起陳先生,甚至溢于言表。
高一那年,一位前清的拔貢來教我們國文。他是戴伯瓊先生,年已古稀,十足是川人慣稱的“老夫子”。依清制科舉,每十二年由各省學政考選品學兼優的生員,保送入京,也就是貢入國子監。謂之拔貢。再經朝考及格,可充京官、知縣或教職。如此考選拔貢,每縣只取一人,真是高材生了。戴老夫子應該就是巴縣(即江北縣)的拔貢,舊學之好可以想見。冬天他來上課,步履緩慢,意態從容,常著長衫,戴黑帽,坐著講書。至今我還記得他教周敦頤的《愛蓮說》,如何搖頭晃腦,用川腔吟誦,有金石之聲。這種老派的吟誦,隨情轉腔,一詠三嘆,無論是當眾朗誦或者獨自低吟,對于體味古文或詩詞的意境,最具感性的功效。現在的學生,甚至主修中文系的,也往往只會默讀而不會吟誦,與古典文學不免隔了一層。
為了戴老夫子的耆宿背景,我們交作文時,就試寫文言。憑我們這一手稚嫩的文言,怎能入夫子的法眼呢?幸而他頗客氣,遇到交文言的,他一律給六十分。后來我們死了心,改寫白話,結果反而獲得七八十分,真是出人意外。
有一次和同班的吳顯恕讀了孔稚珪的《北山移文》,佩服其文采之余,對紛繁的典故似懂非懂,乃持以請教戴老夫子,也帶點好奇,有意考他一考。不料夫子一瞥題目,便把書合上,滔滔不絕,不但我們問的典故他如數家珍地詳予解答,就連沒有問的,他也一并加以講解,令我們佩服之至。
國文班上,限于課本,所讀畢竟有限,課外研修的師承則來自家庭。我的父母都算不上甚么學者,但他們出身舊式家庭,文言底子照例不弱,至少文理是曉暢通達的。我一進中學,他們就認為我應該讀點古文了,父親便開始教我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母親也在一旁幫腔。我不太喜歡這種文章,但感于雙親的諄諄指點,也就十分認真地學習。接下來是讀《留侯論》,雖然也是以知性為主的議論文,卻淋漓恣肆,兼具生動而鏗鏘的感性,令我非常感動。再下來便是《春夜宴桃李園序》、《吊古戰場文》、《與韓荊州書》、《陋室銘》等幾篇。我領悟漸深,興趣漸濃,甚至倒過來央求他們多教一些美文。起初他們不很愿意,認為我應該多讀一些載道的文章,但見我頗有進步,也真有興趣,便又教了《為徐敬業討武里檄》、《滕王閣序》、《阿房宮賦》。
父母教我這些,每在講解之余,各以自己的鄉音吟哦給我聽。父親誦的是閩南調,母親吟的是常州腔,古典的情操從鄉音深處召喚著我,對我都有異常的親切。就這么,每晚就著搖曳的桐油燈光,一遍又一遍,有時低回,有時高亢,我習誦著這些古文,忘情地贊嘆駢文的工整典麗,散文的開闔自如。這樣的反復吟詠,潛心體會,對于真正進入古人的感情,去呼吸歷史,涵泳文化,最為深刻、委婉。日后我在詩文之中展現的古典風格,正以桐油燈下的夜讀為其源頭。為此,我永遠感激父母當日的啟發。
不過那時為我啟蒙的,還應該一提二舅父孫有孚先生。那時我們是在說來場的鄉下,住在一座朱氏宗祠里,山下是南去的嘉陵江,濤聲日夜不斷,入夜尤其撼耳。二舅父家就在附近的另一個山頭,和朱家祠堂隔谷相望。父親經常在重慶城里辦公,只有母親帶我住在鄉下,教授古文這件事就由二舅父來接手。他比父親要閑,舊學造詣也似較高,而且更加喜歡美文,正合我的抒情傾向。
他為我講了前后《赤壁賦》和《秋聲賦》,一面捧著水煙筒,不時滋滋地抽吸,一面為我娓娓釋義,哦哦誦讀。他的鄉音同于母親,近于吳儂軟語,纖秀之中透出儒雅。他家中藏書不少,最吸引我的是一部插圖動人的線裝《聊齋志異》。二舅父和父親那一代,認為這種書輕佻側艷,只宜偶爾消遣,當然不會鼓勵子弟去讀。好在二舅父也不怎么反對,課余任我取閱,縱容我神游于人鬼之間。
后來父親又找來《古文筆法百篇》和《幼學瓊林》、《東萊博議》之類,抽教了一些。長夏的午后,吃罷綠豆湯,父親便躺在竹睡椅上,一卷接一卷地細覽他的《綱鑒易知錄》,一面嘆息盛衰之理,我則暢讀舊小說,尤其耽看《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甚至《封神榜》、《東周列國志》、《七俠五義》、《包公案》、《平山冷燕》等等也在閑觀之列,但看得最入神也最仔細的,是《三國演義》,連草船借箭那一段的《大霧迷江賦》也讀了好幾遍。至于《儒林外史》和《紅樓夢》,則要到進了大學才認真閱讀。當時初看《紅樓夢》,只覺其婆婆媽媽,很不耐煩,竟半途而廢。早在高中時代,我的英文已經頗有進境,可以自修《莎氏樂府本事》(Tales from Shakespeare:by Charles Lamb),甚至試譯拜倫《海羅德公子游記》(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的片段。只怪我野心太大,頭緒太多,所以讀中國作品也未能全力以赴。
我一直認為,不讀舊小說難謂中國的讀書人。“高眉”(high—brow)的古典文學固然是在詩文與史哲,但“低眉”(low—brow)的舊小說與民謠、地方戲之類,卻為市并與江湖的文化所寄,上至騷人墨客,下至走卒販夫,廣為雅俗共賞。身為中國人而不識關公、包公、武松、薛仁貴、孫悟空、林黛玉,是不可思議的。如果說莊、騷、李、杜、韓、柳、歐、蘇是古典之葩,則西游、水滸、三國、紅樓正是民俗之根,有如圓規,缺其一腳必難成其圓。
讀中國的舊小說,至少有兩大好處。一是可以認識舊社會的民俗風土、市井江湖,為儒道釋俗化的三教文化作一注腳;另一則是在文言與白話之間搭一橋梁,俾在兩岸自由來往。當代學者概嘆學子中文程度日低,開出來的藥方常是“多讀古書”。其實目前學生中文之病已近膏育,勉強吞咽幾丸孟子或史記,實在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根底太弱,虛不受補。倒是舊小說融貫文白,不但語言生動,句法自然,而且平仄妥帖,詞匯豐富;用白話寫的,有口語的流暢,無西化之夾生,可謂舊社會白語文的“原湯正味”,而用文話寫的,如《三國演義》、《聊齋志異》與唐人傳奇之類,亦屬淺近文言,便于白話過渡。加以故事引人入勝,這些小說最能使青年讀者潛化于無形,耽讀之余,不知不覺就把中文摸熟弄通,雖不足從事甚么聲韻訓詁,至少可以做到文從字順,達意通情。
我那一代的中學生,非但沒有電視,也難得看到電影,甚至廣播也不普及。聲色之娛,恐怕只有靠話劇了,所以那是話劇的黃金時代。一位窮鄉僻壤的少年要享受故事,最方便的方式就是讀舊小說。加以考試壓力不大,都市娛樂的誘惑不多而且太遠,而長夏午寐之余,隆冬雪窗之內,常與諸葛亮、秦叔寶為伍,其樂何輸今日的磁碟、錄影帶、卡拉OK?而更幸運的,是在“且聽下回分解”之余,我們那一代的小“看官”們竟把中文讀通了。
同學之間互勉的風氣也很重要。巴蜀文風頗盛,民間素來重視舊學,可謂弦歌不輟。我的四川同學家里常見線裝藏書,有的可能還是珍本,不免拿來校中炫耀,乃得奇書共賞。當時中學生之間,流行的課外讀物分為三類:即古典文學,尤其是舊小說;新文學,尤其是三十年代白話小說;翻譯文學,尤其是帝俄與蘇聯的小說。三類之中,我對后面兩類并不太熱衷,一來因為我勤讀英文,進步很快,準備日后直接欣賞原文,至少可讀英譯本,二來我對當時西化而生硬的新文學文體,多無好感,對一般新詩,尤其是普羅八股,實在看不上眼。同班的吳顯恕是蜀人,家多古典藏書,常攜來與我共賞,每遇奇文妙句,輒同聲嘖嘖。有一次我們迷上了《西廂記》,愛不釋手,甚至會趁下課的十分鐘展卷共讀,碰上空堂,更并坐在校園的石階上、膝頭攤開張生的苦戀,你一節,我一段,吟詠甚么“顛不刺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后來發現了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也激賞了一陣,并傳觀彼此抄下的佳句。
至于詩詞,則除了課本里的少量作品以外,老師和長輩并未著意為我啟蒙,倒是性之相近,習以為常,可謂無師自通。當然起初不是真通,只是感性上覺得美,覺得親切而已。遇到典故多而背景曲折的作品,就感到隔了一層,紛繁的附注也不暇細讀。不過熱愛卻是真的,從初中起就喜歡唐詩,到了高中更兼好五代與宋之詞,歷大學時代而不衰。
最奇怪的,是我吟詠古詩的方式,雖得閩腔吳調的口授啟蒙,兼采二舅父哦嘆之音,日后竟然發展成唯我獨有的曼吟回唱,一波三折,余韻不絕,跟長輩比較單調的誦法全然相異。五十年來,每逢獨處寂寞,例如異國的風如雪夜,或是高速長途獨自駕車,便縱情朗吟“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或是“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 頓覺太白、東坡就在肘邊,一股豪氣上通唐宋。若是葉起更高古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意興就更加蒼涼了。
《晉書》王敦傳說王敦酒后,輒詠曹操這四句古詩,一邊用玉如意敲打唾壺作節拍,壺邊盡缺。清朝的名詩人龔自珍有這么一首七絕:“回腸蕩氣感精靈,座容蒼涼酒半醒。自別吳郎高詠減,珊瑚擊碎有誰聽?”說的正是這種酒酣耳熱,縱情朗吟,而四座共鳴的豪興。這也正是中國古典詩感性的生命所在。只用今日的國語來讀古詩或者默念,只恐永遠難以和李杜呼吸相通,太可惜了。
在年十月,我在英國六個城市巡回誦詩。每次在朗誦自己作品六七首的英譯之后,我一定選一兩首中國古詩,先讀其英譯,然后朗吟原文。吟聲一斷,掌聲立起,反應之熱烈,從無例外。足見詩之朗誦具有超乎意義的感染性,不幸這種感性教育今已蕩然無存,與書法同一式微。
去年十二月,我在“第二屆中國文學翻譯國際研討會”上,對各國的漢學家報告我中譯王爾德喜劇《溫夫人的扇子》的經驗,說王爾德的文字好炫才氣,每今譯者“望洋興嘆”而難以下筆,但是有些地方碰巧,我的譯文也會勝過他的原文。眾多學者吃了一驚,一起抬頭等待下文。我說:“有些地方,例如對仗,英文根本比不上中文。在這種地方,原文不如譯文,不是王爾德不如我,而是他撈過了界,竟以英文的弱點來碰中文的強勢。”
我以身為中國人自豪,更以能使用中文為幸。
篇四:夜讀叔本華
體系博大、思慮精純的哲學名家不少,但是文筆清暢、引人入勝的卻不多見。對于一般讀者,康德這樣的哲學大師永遠像一座墻峭塹深的名城,望之十分壯觀,可惜警衛嚴密,不得其門而入。這樣的大師,也許體系太大,也許思路太玄,也許只顧言之有物,不暇言之動聽,總之好處難以句摘。所以翻開任何諺語名言的詞典,康德被人引述的次數遠比培根、尼采、羅素、桑塔耶納一類哲人為少。叔本華正屬于這澄明透徹易于句摘的一類。他雖然不以文采斐然取勝,但是他的思路清晰,文字干凈,語氣堅定,讀來令人眼明氣暢,對哲人寂寞
而孤高的情操無限神往。夜讀叔本華,一杯苦茶,獨斟千古,忍不住要轉譯幾段出來,和讀者共賞。我用的是企鵝版英譯的《叔本華小品警語錄》(Arthur Schopenhauer:Essays and Aphorisms):
“作家可以分為流星、行星、恒星三類。第一類的時效只在轉瞬之間,你仰視而驚呼:‘看哪!’——他們卻一閃而逝。第二類是行星,耐久得多。他們離我們較近,所以亮度往往勝過恒星,無知的人以為那就是恒星了。但是他們不久也必然消逝,何況他們的光輝不過借自他人,而所生的影響只及于同路的行人(也就是同輩)。只有第三類不變,他們堅守著太空,閃著自己的光芒,對所有的時代保持相同的影響,因為他們沒有視差,不隨我們觀點的改變而變形。他們屬于全宇宙,不像別人那樣只屬于一個系統(也就是國家)。正因為恒星太高了,所以他們的光輝要好多年后才照到世人的眼里。”
叔本華用天文來喻人文,生動而有趣。除了說恒星沒有視差之外,他的天文大致不錯。叔本華的天文倒令我聯想到徐霞客的地理,徐霞客在游太華山日記里寫道:“未入關,百里外即見太華兀出云表;及入關,反為岡隴所蔽。”太華山就像一個偉人,要在夠遠的地方才見其巨大。世人習于貴古賤今,總覺得自己的時代沒有偉人。凡高離我們夠遠,我們才把他看清,可是當日阿羅的市民只看見一個瘋子。
“風格正如心靈的面貌,比肉體的面貌更難作假。模仿他人的風格,等于戴上一副假面具;不管那面具有多美,它那死氣沉沉的樣子很快就會顯得索然無味,使人受不了,反而歡迎其丑無比的真人面貌。學他人的風格,就像是在扮鬼臉。”
作家的風格各如其面,寧真而丑,毋假而妍。這比喻也很傳神,可是也會被平庸或懶惰的作家用來解嘲。這類作家無力建立或改變自己的風格,只好繃著一張沒有表情或者表情不變的面孔,看到別的作家表情生動而多變,反而說那是在扮鬼臉。頗有一些作家喜歡標榜“樸素”。其實樸素應該是“藏巧”,不是“藏拙”,應該是“藏富”,不是“炫窮”。拼命說自己樸素的人,其實是在炫耀美德,已經不太樸素了。
“‘不讀’之道才真是大道。其道在于全然漠視當前人人都熱中的一切題目。不論引起轟動的是政府或宗教的小冊子,是小說或者是詩,切勿忘記,凡是寫給笨蛋看的東西,總會吸引廣大讀者。讀好書的先決條件,就是不讀壞書:因為人壽有限。”
這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痛快極了。不過,話要說得痛快淋漓,總不免帶點武斷,把真理的一筆賬,四舍五入,作斷然的處理。叔本華漫長的一生,在學界和文壇都不得意。他的傳世杰作《意志與觀念的世界》在他三十一歲那年出版,其后反應一直冷淡,十六年后,他才知道自己的滯銷書大半是當作廢紙賣掉了的。叔本華要等待很多很多年,才等到像瓦格納、尼采這樣的知音。他的這番話為自己解嘲,痛快的背后難免帶點酸意。其實曲高不一定和寡,也不一定要久等知音,披頭的歌曲可以印證。不過這只是次文化的現象,至于高文化,最多只能“小眾化”而已。轟動一時的作品,雖經報刊鼓吹,市場暢售,也可能只是一個假象,“傳后率”不高。判別高下,應該是批評家的事,不應任其商業化,取決于什么排行榜。這其間如果還有幾位文教記者來推波助瀾,更據以教訓滯銷的作家要反省自己孤芳的風格,那就是僭越過甚,誤會采訪就是文學批評了。
第三篇:余光中代表散文
隨著時間的發展,散文的概念由廣義向狹義轉變,并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下面是小編收集的余光中代表散文,希望大家認真閱讀!
聽聽那冷雨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里,也似乎有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里風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臺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里來的。不過那—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里,被她的裙邊掃一掃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
這樣想時,嚴寒里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后土猶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里面是中國嗎?那里面當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題里嗎?還是香港的謠言里?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恩聰的跳弓撥弦?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柜內,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去,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淅瀝瀝,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視覺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滿足?翻開一部《辭源》或《辭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萬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云霞,駭人的雷電霹雹,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臺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于感性。雨氣空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出草和樹林之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的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緊,那腥氣。
第三次去美國,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兩年。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藍似安格羅薩克遜人的眼睛,地,紅如印第安人的肌膚,云,卻是罕見的白鳥,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飄云牽霧。一來高,二來干,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里“蕩胸生層云”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難睹的景象。落基山嶺之勝,在石,在雪。那些奇巖怪石,相疊互倚,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里的風看。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不過要領略“白云回望合,青露入看無”的境界,仍須來中國。臺灣濕度很高,最饒云氣氛題雨意迷離的情調。兩度夜宿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著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綴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樣睡去。山中一夜飽雨,次晨醒來,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沖著隔夜的寒氣,踏著滿地的斷柯折枝和仍在流瀉的細股雨水,一徑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彎彎,步上山去。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郁的水氣從谷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只能從霧破云開的空處,窺見乍現即隱的一峰半塹,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兩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頭諸峰玩捉迷藏的游戲。回到臺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問,故作神秘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云絳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只像宋畫,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親,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臺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于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再籠上一層凄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再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三打白頭聽雨的僧廬下,這更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于中國。王禹的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和筒里面,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對于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里,陰影在戶內延長復加深。然后涼涼的水意彌漫在空間,風自每一個角落里旋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沉重都覆著灰云。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里,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嚙于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幺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舊式的古屋里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濕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聽臺風臺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層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挾挾,掀翻整個太平洋只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蝎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里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墻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潮瀉過,秋意便彌濕舊式的庭院了。
在舊式的古屋里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樂是室外樂,戶內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谷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蒙蒙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臺北你怎么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現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墻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臺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的韻里找。現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后,三輪車的伕工也去了。曾經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纖纖的手。臺灣的雨季這么長,該有人發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如何發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只要雨不傾盆,風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檐。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發的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對方的唇上頰上嘗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只能發生在法國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數的雨傘想不會為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放學,菜市來回的途中。現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濕濕的灰雨凍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晶體在無風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來。等須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白雨的祝福,或許發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巖削成還是火成巖?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
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作品賞析
《聽聽那冷雨》是余光中的代表作品,正如《 荷塘月色》之于 朱自清,《 茶花賦》之于 楊朔一樣,比較集中地反映了作家的創作主張及藝術風格。
文章雖說通篇寫雨,寫愁,寫離怨,但決不惜那朦朦的愁云蒙蒙的雨幕來晦澀自己的觀點,他勇敢地涉足以讓庸人卻步的政治湍流,有意讓作品的社會意義、美感價值經歷洗禮和考驗。此文開篇,作者便將在凄風冷雨中產生的單調感順勢行延為對歷史與現實的喟嘆:“雨里風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們子的臺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這妙喻準確、簡賅、新鮮,下筆時全然不想著會開罪于何人,只是讓藝術把真情實感饋返給現實——它的母體。大凡真愛,便不必諱言,無須粉飾,且讀這一句吧:“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里,被她的據邊掃一掃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這聲音來自臺北,1974年。不是“箴言”,卻是“真言”!想當時,正統作家群中詩以“鶯歌”,文以“燕舞”不乏其人,愧殺,愧殺!用藝術偽裝現實,藝術只能淪落。
余光中正視現實的勇氣還表現在他不沉灑于歷史的“杏花春雨”,也不輕信來自官邸或酒肆的傳言。他思索、辨析:“日思夜夢的那片究竟在那里呢?”“在報紙的頭條標題里嗎?還是香港的謠言里?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思聰的跳弓撥弦……”難怪他要寫冷雨,聽冷雨,嗅冷雨——“淋淋漓漓”的雨絲能清醒頭腦,“淅淅瀝瀝”的雨聲能增聰聽功,“爽爽新新”的雨香則沁心潤脾。冷雨,冷語,冷靜的肺腑之語。
在行文中,作者決不忽略文字的美感價值。在冷雨中誘出了祖宗的詩韻,君不見“渭城朝雨邑輕塵”、“清明時節雨紛紛”都以“變奏曲”形式流韻在字里行間。余老師的“情絲”與雨絲始終交織著,在冷雨中憶起了初臨孤島時的“凄迷”,也憶起了初戀時的溫馨,也講在 基隆的港堤上,也許在四川的池塘里。他相信“商略黃昏雨”的意趣,只有在中國方可盡享。他想起辭書中“雨”部字塊的繁壇,米家山水畫的云情雨意,王禹冉為聽雨而造的竹樓以及現金雨城中千個萬傘的奇觀。散文中的雨連著臺島與大陸,連著悠悠的歷史與難盡人意的現實。就算為文的契機是感慨于海峽兩岸“參商太久”,但此文的審美對象是雨、所以作者一直是用來濯滌自己的愁緒,用雨來勃發讀者的情趣。關于載什么“道”,完全沒必要讓藝術去屈就。而真正的藝術,本身自有揚善祛惡,昭示美于光明的功能。關鍵是那藝術要真,不要偽,每個藝術品種都要遵從自身規律去反映現實。唯其如此,也就必定能和當代生活節奏同步了。在余光中的散文創作實踐中對上述的分析做了令人信服的回答。柯靈說:《 聽聽那冷雨》“直接用文字的雨珠,聲色光影,密密麻麻,縱橫交織而成。這也許可以幫助讀者對中國文字和現實文學的表現力增加一點信心,也應該承認這在“五四”以來的散文領域中,算是別辟一境。”這評論有深刻的見解,也很公道,會引起作家與散文愛好者的思考。讀《聽聽那冷雨》還可以感受到余光中對散文藝術的多方面探索。他努力開拓散文“可讀性”的范圍。所謂“讀”,不僅染人以目,感人于心,還講求易誦之于口,悅之于耳。為此,他十分注意詞語的音韻美,化古求新,別具一格。疊字疊句的用法在他筆下出神入化了,讓人一看便不禁吟哦。余氏對李清照的詞風是偏愛的,“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則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這句話師承《聲聲慢》,但他更注重的是在繼承基礎上的發展。這句,“譬如憑空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淪淪,淅瀝淅瀝淅瀝,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疊字連綿,表態、動態、聲響三番俱出,把“雨”字的質感寫活了。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善用疊字,“詩化”散句,似乎也可稱作 “余光中現象”,讀起來有醉人的韻味,那巧構的諧音辭格又毅出一連串的遐想。再如“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一句,“山”、“傘”湘諧,借喻妥帖,寄寓著無盡的憂思與遺憾。桐城文人“因聲求氣”的觀點,在余光中的散文里得到的印證和發展。
有的時候,作者也排出個把長句,但不累贅,仿佛如歌的行板。余光中拿手的還是讓短語、短句參差跳躍產生出珠落玉盤的效果,讀這句便知此說不謬:“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不僅可誦簡直可唱了。很多讀者得到了啟示:詩句要有節奏,散句也要有節奏;而這節奏千變萬幻,調度得當便是藝術。
近義詞的連用在文中也不乏見。“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一下子掃過萬千山水,大陸風情,如數家珍。看這句;“大陸上的秋天,天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今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更籠上一層凄迷。那一字之別,入木三分。
初讀余光中的散文,對于愛好古典文學的人來說,則常有會心,時而頜首;對于發蒙于新文學的青年來說,則知、美兼得,受益匪淺。不過,細心者也會發現余文中亦有西化句型雜陳其間,另有意趣。表明在對待“民族化”的問題上余光中既堅持主腦又不偏頗自囿,至于文中大跳躍式的聯想和具有現代風格的“情影置換”更能證明這一點。
第四篇:讀余光中散文有感
讀余光中散文有感
從初中時期,語文老師們就說我的散文寫得有多爛,字句不優美,詞句如堆砌等等。因而,從那時起就特別喜愛讀散文,夢想著有朝一日也能寫出情真意美的散文。而寫當然要從學會欣賞開始,所以我就把自己讀了余光中先生散文的淺薄感悟寫了下來。
初識余光中,是初中的一首現代詩《鄉愁》,記憶深刻的是老師讓我起來有感情的朗讀,結果我竟然讀濕了眼眶,雖然年少時期并沒有離鄉的經歷,可還是被他的情誼與比喻背后的意義所打動。一個離開祖國幾十年的游子,一個突然回歸中國鄉土文學的作家,當他看到祖國與臺灣之間的海峽,想到自己與祖國的久別,他的內心不能不起漣漪。作為大陸人,他渴望回家,同樣作為游子,更期盼回到母親的懷抱,然而這時間太長,長到等自己意識到這些時已然兩鬢斑白。所以他說,他用了20分鐘寫下了20多年的心緒。一氣呵成正是情感激烈的表現,行云流水式的感情抒發看似平淡,但字字鏗鏘,令人情動。
在我看來,余光中先生的現代詩與散文最大的共通點就是感情都很細膩而又強烈,似緩緩流露但又濃得真切。猶如品酒一樣,時間愈久,發酵的時間愈長,情感似緩緩的酒香沁入心脾,令人久久不能忘懷,而且余味裊裊久不散去。可以說余光中先生的散文給我的就是這種感受。這是只就情感來說的。但是他的感情又不單一,總是能在一篇散文中,觸發多種情感看似天馬行空卻又不顯得突兀。以至于傷春悲秋都來不及,又會被他的另一種情感感染,轉而思考另一件事。文字清新,感情細膩而且轉換自然,永遠都有一種“吹面不寒楊柳風”的感覺,很溫柔的牽動你的心。看似淡淡的卻又久久揮散不去。比如《聽聽那冷雨》,由雨作為抒發情感的引子,雨來自于大陸,也只有雨能證明臺灣與大陸的聯系了,因此本來略顯黑暗感覺的淅瀝瀝的雨也就沾染了濃濃的鄉愁,因為雨是和大陸有聯系的因而它就變得不那么冷了,甚至是溫暖而可愛的。而后又由雨聯想到自己的經歷和大陸的千年文化,字里行間流露的無不是贊賞與驕傲。然后又寫到美國的落基山,而盛贊之后筆峰一轉“不過要領略“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的境界,仍需來中國”。可見在作者心里,祖國的山水永遠是最美的,最有文化意蘊的。然后又寫到聽雨,雨是有故事的,它見證著滄桑變化,給人物是人非之感,不覺在閱讀的過程中又添一絲感嘆人生的惆悵,然而作者的思緒并不止于此,他又寫到聽雨的場所,引入了“古屋”以及和雨直接接觸的瓦片,雨打瓦片是一種美好的音樂,是一種文化的韻味,但是隨著高樓的建起,這種記憶不再,只能到詩經中探尋這種美好,可以說又把感情轉入到對文化的追憶與惋惜。一場聽雨,讓我們聽到了作者內心的鄉愁以及前塵隔海,滄海桑田的憂傷。冷雨冷的不僅僅是身體,更是一種心情,面對變化卻無可奈何,面對與大陸的分離更是有心無力。因此只能借雨來抒發對大陸的思念,對大陸文化的追隨。語言依舊是淡雅的,而且多用疊詞,使感情更加纏綿動人。
還有在《記憶像鐵軌一樣長》中,看到題目就有一種散文的味道,記憶本身就很長,鐵軌當然也是長的,把記憶跟鐵軌放在一起也就是把兩個并不相關卻有共同點的意象放在一起當然會擦出綿長的火花。記憶伴隨著鐵軌而來,記憶隨著鐵軌的變遷而變化。這種記憶式的發展脈絡很容易想象成記敘文,但是作者通過抒情式的語言描述出記憶的變遷,讓這段記憶給人的感覺像緩緩流淌的溪水,慢慢觸動人的心。這篇文章開始寫年幼的鄉居少年對于火車的神往,對于車窗外的風景,作者始終是心馳神往的。而對于在大陸坐車的經歷,作者也是用輕松歡快的口吻訴說擁擠等尷尬境遇,透過這種口吻記憶與下文的對比,可以看出作者對這一時期的火車記憶是十分珍視的。擁擠也是火車的另一種情趣吧!然后作者寫了自己與臺灣火車的緣分,玩味的語言寫出了作者對于坐火車,享受恬淡寧靜時光的享受,火車同時也是一種自由,可以與自然盡情接觸,隨著火車的開動,盡情徜徉在大自然自由的懷抱中,任憑思緒馳騁千里,遨游九天。可以說火車之于作者來說就是享受自由,敬畏自然的一種途徑。作者又通過自己在美國,因為火車經常誤點而開車的經歷,但是卻把自己開車追逐火車的故事拎出來寫,并說自己很享受那種心動。之后作者在瑞典和德國的火車經歷也都是作者對于火車的喜愛,從緊張的生活中暫時逃避,享受火車上的寧靜與人情,欣賞火車外面的自然美景對作者來說無疑是一種人身的放松和精神的放空,也可以說是一種生活的調劑吧!然而隨著現代科技的發展,火車上的人情味淡了,一切變得冷冰冰的了,對于敏感多情的作者來說無疑是被剝奪了自由的樂趣。因此作者是無奈的,這種無奈是對放空自己追求自由的追憶,也是一種在喧鬧中自取靜謐的美好被打破的傷神。總之就有一種偶爾追求大隱隱于市的心態卻不得滿足的憂傷。而這種感覺也是能引人共鳴的,最初選擇來成都上學,就是愛上了在火車上的那種感覺,看著窗外變換的風景,看著車內來來往往的行人,一切都是忙碌的,而自然又是神秘的,于是自己就能在這種龐大的神秘中獲得暫時的寧靜與空明。感覺在火車上的時光才是歲月靜好的幸福。
總之,每每讀到余光中先生的散文,總是輕易的被他的情感感染,與之融合,把自己帶入到他的那個層面,或是淡淡的感慨物是人非,或是濃濃的思鄉之情。喜歡他清雅自然的文字,給人舒服自由的感受;更喜歡他濃而舒緩的抒情方式,使情感緩緩滴入心頭。
漢語言文學 夏雨笑 20***
第五篇:余光中散文讀后感400字
余光中散文讀后感400字
余光中一生從事詩歌、散文、評論、翻譯,自稱為自己寫作的“四度空間”。下面是小編整理的《余光中散文》讀后感,共3篇,希望大家喜歡。
《余光中散文》讀后感1 在我讀了余光中的散文花鳥后,我立刻對小小的鸚鵡起了由衷的喜愛之情,甚至把自己當做作者,給鸚鵡喂食、打理羽毛。但也為人類的殘忍而感到羞愧。
在我讀“藍寶寶菜市上六塊買來的,在我所有禽緣里,它是最乖巧最可愛的一只,現在即使有誰出六千元我也舍不得舍棄它的。”的時候,我深深的感受到了作者對藍寶寶的喜愛之情,因為藍寶寶是最乖巧可愛的。從“現在即使有誰出六千元,我也不肯舍棄它”寫出了藍寶寶對我的重要性。小小的鸚鵡也有仇必報,有恩必報的心理。如果你平時對它不好,他只要能出來必定就回去咬你,如果你對他好的話,它不但會用小喙親吻你的手指,還會把 “雀栗”與你一同分享。在我讀“人類之間,禁止別人發言或強迫從千口一詞,也就威武的了,又何必向禽獸去行人道呢?”的時候,我感受到了人類的殘忍,為了讓人語推行而違反了人道。這無所不載無所不容的世界屬于人,也屬于花、鳥、魚、蟲。我們不能為了私欲而破壞這個世界。
我覺得:我們應該保護好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小生物,不要再獵殺它們了,他們也有生命,它們也想人一樣,有自己的父母。不要再讓一個個無辜的生命慘死于人手!
保護動物就是保護自己,讓我們行動起來,為保護動物獻一份力,讓生活變得更美好!
《余光中散文》讀后感2 讀余光中先生的散文,可沒有像讀余秋雨的《行者無疆》那么癡迷,那么一氣呵成。而是斷斷續續的,開始時甚至有讀不下去的感覺。記得剛讀時,我是一篇文章得連續讀上兩遍才有點感覺。或許是本人的語言攻底薄弱吧,才至于讀的那么累,那么辛苦。或許是他的文中好詞接連,我得多讀一遍才能有所消化。就拿我女兒掛鹽水的時候吧,我為了磨蹭時間,就帶上了它,卻被女兒戲虐為裝門面。她兩瓶鹽水掛完了,我呢,才只看了一篇而已。
如今,在暑假中,一個偶然的機會,再次捧起了它,卻讀得如癡如醉,感覺甚好,這個中的原因,我怎么也道不出個所以然來。就這樣,接連著看了十多篇,還覺得意猶未盡。只是讀到后來的小品文時,頓覺素然無味,也就擱置了。我想,讀書,既然是乘興而來,又何必敗興而歸呢?也許,在以后的某一個時間段,我會喜歡這類文章的。那也就一切隨緣了!
余先生的散文,我覺得首推那些類似游記的抒情散文,出于參加各種國際筆會的需要,他周游的好多國家,足跡遍至英國、西德、西班牙等國家,隨著他的文章,領略了異國他鄉的風土人情。我讀后感慨頗多的是,早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他已經駕馭著汽車暢游各地。對我來說,那是個陌生的年代,當時的中國正處于貧困階段,即使像今天我們自己也擁有了家庭轎車,我也覺得那是小時候根本不感奢望的事,更何況是在那個年代呢?
作為一名語文老師,余先生的《自豪與自信——我的國文啟蒙》對我啟發頗多。像他高一那年教他的戴老夫子,教周郭頤的《愛蓮說》時,如何搖頭晃腦,用川腔吟誦,有金石之聲。他認為,這種老派的吟誦,隨情轉腔,一詠三嘆,無論是當眾朗誦或者獨自低吟,對于體味古文或詩詞的意境,最具感性的功效。像他的父親在他進中學后教他讀的那些古文,如《諫太宗十思疏》、《留侯論》、《春夜宴桃李園序》、《吊古戰場》、《與韓荊州書》……恰巧是我剛在《古文觀止》中讀到的,因此看到這些題目倍感親切。他一直認為,不讀舊小說難謂中國的讀書人。我,也正在走這一條閱讀之路,但愿隨著閱讀的深入,我與大師之間的距離能多少近一些。到那時,再讀先生的作品,也許會覺得更親切些。
《余光中散文》讀后感 3 《聽聽那冷雨》是余光中的散文代表作,正如《荷塘月色》之于朱自清。初讀《聽聽那冷雨》,不由大驚:散文可以如此寫?細讀之則手不釋卷。余光中曾戲稱:“右手寫詩,偶爾左手寫散文,算是副產品。”但這樣的副產品在當代散文家中有幾人能出其右?詩一樣的充滿跳躍聯想的語言是《聽聽那冷雨》的最大特色。作者在文中大量動用了迭字句。文章開始,就對雨作盡情的描繪: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一句就寫出雨的形聲。接著他跳躍聯想,寫道:······即使在夢里,也似乎把雨傘撐著······這句奠定了整篇一種“憂傷”的基調。馬上,他大膽想象:整個中國整部中國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這樣下著雨。此時,我窒息般地感覺到余光中內心那種深深的鄉愁以及愛國情懷。本文恰似一首長詩,字字句句,充滿令人驚奇的詩的意象。作者筆下的雨時而是“黑白片子”,時而是“宋畫”,時而是“一滴濕漉漉的靈魂”,時而是“溫柔的灰美人”等等。作者憑非凡的才力和卓越的想象力,把鄉愁化為種種意象,而意象又于作者的某段人生遭遇及心靈歷程相連相融。可謂情絲和雨絲交織。余光中用詩樣的語言對雨進行視覺、聽覺、嗅覺等多方面感覺進行描寫,字里行間,古詩韻味俯拾即是,例“牧童遙指”,“劍門細雨渭城輕塵”,“杏花春雨江南”。愛好古典文學者看本文,時時會心一笑。而喜愛現代風格的讀者也不會失望,例“雨是潮潮濕濕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一句,已令許多所謂的現代詩人汗顏。語言是思想的載體,語言沒有音樂味,何能成為作家?同樣,思想不深邃,更是不成作家。余光中將思想完美融入語言,正如他所說:一位出色的散文家,當他的思想和文字相遇,美如鹽撒于燭,會噴出七色的火花。我讀書,常愛劃句,但是讀《聽聽那冷雨》,竟然摘不下一句,因為每一句話都這么美。文壇宿耆柯靈說:《聽聽那冷雨》直接用文字的雨珠,聲色光影,密密麻麻,縱橫交織而成。這也許可以幫助我們對中國文字和現代文學的表現力增加一點信心,也應該承認這在五四以來的散文領域中,算是別辟一境。評論毫無過獎,也深刻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