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梁實秋散文談友誼
朋友居五倫之末,其實朋友是極重要的一倫。所謂友誼實即人與人之間的一種良好的關系,其中包括了解、欣賞、信任、容忍、犧牲……諸多美德。小編精心為你整理了梁實秋散文談友誼,希望對你有所借鑒作用喲。
假設以友誼作基礎,則其他的各種關系如父子夫婦兄弟之類均可圓滿地建立起來。當然父子兄弟是無可選擇的永久關系,夫婦雖有選擇余地,但一經結合便以不再仳離為原則,而朋友則是有聚有散可合可分的。不過,說穿了,父子夫婦兄弟都是朋友關系,不過形式性質稍有不同罷了。嚴格地講,凡是充分具備一個好朋友的人,他一定也是一個好父親、好兒子、好丈夫、好妻子、好哥哥、好弟弟。反過來亦然。
咱們的古圣先賢對于交友一端是甚為注重的。《論語》里面關于交友的話很多。在西方亦是如此。羅馬的西塞羅有一篇著名的《論友誼》。法國的蒙田、英國的培根、美國的愛默生,都有論友誼的文章。我覺得近代的作家在這個題目上似乎不大肯費筆墨了。這是不是叔季之世友誼沒落的象征呢?我不敢說。
古之所謂“刎頸交”,陳義過高,非常人所能企及。如Damon與Pythias,David與Jonathan,怕也只是傳說中的美談吧。就是把友誼的標準降低一些,真正能稱得起朋友的還是很難得。試想一想,如有銀錢經手的事,你信得過的朋友能有幾人?在你蹭蹬失意或疾病患難之中還肯登門拜訪乃至雪中送炭的朋友又有幾人?你出門在外之際對于你的妻室弱媳肯加照顧而又不照顧得太多者又有幾人?再退一步,平素投桃報李,莫逆于心,能維持長久于不墜者,又有幾人?總角之交,如無特別利害關系以為維系,恐怕很難在若干年后不變成為路人。富蘭克林說:“有三個朋友是最忠實可靠的——老妻,老狗和現款。”妙的是這三個朋友都不是朋友。倒是亞里斯多德的一句話最干脆:“我的朋友們啊!世界上根本沒有朋友。”這句話近于憤世嫉俗,事實上世界上還是有朋友的,不過雖然無需打著燈籠去找,卻是像沙里淘金而且還需要長時間地洗煉。一旦真鑄成了友誼,便會金石同堅,永不退轉。
大抵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臭味相投,方能永以為好。交朋友也講究門當戶對,縱不像九品中正那么嚴格,也自然有個界線。“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于“自輕肥”之余還能對著往日的舊游而不把眼睛移到眉毛上邊去么?漢光武容許嚴子陵把他的大腿壓在自己的肚子上,固然是雅量可風,但是嚴子陵之毅然決然地歸隱于富春山,則尤為知趣。朱洪武寫信給他的一位朋友說:“朱元璋作了皇帝,朱元璋還是朱元璋……”話自管說得很漂亮,看看他后來之誅戮功臣,也就不免令人心悸。人的身心構造原是一樣的,但是一入宦途,可能發生突變。孔子說,無友不如己者。我想一來只是指品學而言,二來只是說不要結交比自己壞的,并沒有說一定要咱們去高攀。友誼需要兩造,假如雙方都想結交比自己好的,那就永遠交不起來。
好像是王爾德說過,“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之間是不可能有友誼存在的。”就一般而論,這話是對的,由于如有深厚的友誼,那友誼容易變質,假設不是心心相印,那又算不得是友誼。過猶不及,那分際是很難把握的。忘年交倒是可能的。彌衡年未二十,孔融年已五十,便相交友,這樣的例子史不絕書。但似乎以同性為限。并且以我所知,忘年交之形成固有賴于興趣之相近與互相之器賞,但年長的一方面多少需要保持一點童心,年幼的一方面多少需要顯著幾分老成。老氣橫秋則令人望而生畏,輕薄儇佻則人且避之若浼。單身的人容易交朋友,由于他的情感無所寄托,漂泊流離之中最需要一個一傾積愫的對象,可是等他有紅袖添香稚子候門的時候,心境就不同了。
“君子之交淡若水”,由于淡所以不膩,才能持久。“與朋友交,久而敬之。”敬就是保持距離,也就是防止過分的親昵。不過“狎而敬之”是很難的。最要注意的是,友誼不可透支,總要保留幾分。Mark Twain說:“神圣的友誼之情,其性質是如此的甜蜜、穩定、忠實、持久。可以終身不渝,假設不開口向你借錢。”這真是慨而言之。朋友本有通財之誼,但這是何等微妙的一件事!世上最難望的事是借出去的錢,一般人為最倒霉的事幼莫過于還錢。一牽涉到錢,恩怨便很難清算得清楚,多少成長中的友誼都被這阿堵物所戕害!
規勸乃是朋友中間應有之義,但是談何容易。名利場中,沆瀣一氣,自己都難以明辨是非,哪有余力規勸別人?而在對方則又良藥苦口忠言逆耳,誰又愿意別人批他的逆鱗?規勸不可當著第三者的面前行之,以免傷他的顏面,不可在他情緒不寧時行之,以免逢彼之怒。孔子說:“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我總以為勸善規過是友誼的消極的作用。友誼之樂是積極的。只有神仙和野獸才喜歡孤獨,人是要朋友的。“假如一個人獨自升天,看見宇宙的大觀,群星的美麗,他并不能感到快樂,他必要找到一個人向他述說他所見的奇景,他才能快樂。”共享快樂,比共受患難,應該是更正常的友誼中的趣味。摘自天下文學網
第二篇:梁實秋談國共兩黨
梁實秋談國共兩黨 作者:傅國涌
來源:民主中國 2003年第7期 本站發布時間:2003-7-13 閱讀量:161次
提起梁實秋,1949年后,海峽此岸的人們大概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篇中學課文《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這句經典的魯迅式的謾罵幾乎籠罩了梁實秋的一生,如同一個揮之不去的咒語,一個鬼魅般的標簽,長期以來遮掩了梁實秋作為一個自由知識分子的真實面目。梁實秋生于1903年,比魯迅晚生了20多年,1926年,他結束在美國3年的留學生涯,一年后新月書店出版他的第一本著作《浪漫的與古典的》,他以一個年輕的教授、文學批評家的姿態登上歷史舞臺,成為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陣營的重要一員。他與魯迅的交惡也始于那個時候。然終其一生,他對魯迅雜文、散文、小說的評價基本上都是客觀的。自上一世紀80年代“
解凍”以來,世人往往也只注意梁實秋的“雅舍小品”、他的莎士比亞翻譯、他的英漢辭典。最近看到廣告,《梁實秋全集》將要面世,透過他的全集,人們將有可能較為全面地了解梁實秋其人。
在我看來,最值得一提的,還是莫過于梁實秋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之交的《新月》,以及30年代中期在北平自辦的《自由評論》上,所發表的那些論國民黨和共產黨的文章,對此人們陌生已久。如果說他對國民黨毫不留情的批評只是表現出他足夠的良知和勇氣,那他對共產黨的深刻批評就顯示了過人的見識和智慧。
1929年到1930年,胡適、羅隆基、梁實秋在《新月》雜志發表一系列猛烈抨擊國民黨政權無視人權、一黨專制、壓制思想自由的文章,連蔡元培、張元濟等德高望重的知識界前輩都為之叫好。當然,同時也遭到了當局的圍剿、反撲。新月書店結集出版的《人權論集》無疑已成為中國人爭取人權的一本經典,一部紀念碑式的著作,是數千年長夜中的一束光亮。其中收入了梁實秋在《新月》第2卷第3號首發的《論思想統一》一文,在這篇膾炙人口的名文中,26歲的梁實秋為思想自由和發表思想的自由大聲疾呼:
“思想是獨立的;隨著潮流搖旗吶喊,那不是有思想的人,那是盲從的愚人。有思想只對自己的理智負責,換言之,就是只對真理負責;所以武力可以殺害,刑法可以懲罰,金錢可以誘惑,但是卻不能掠奪一個人的思想。別種自由可以被惡勢力所剝奪凈盡,惟有思想自由是永遠光芒萬丈的。一個暴君可以用武力和金錢使得有思想的人不能發表他的思想,封書鋪,封報館,檢查信件,甚而至于加以‘反動
’的罪名,槍斃,殺頭,夷九族!但是他的思想本身是無法可以撲滅,并且愈遭阻礙將來流傳的愈快愈遠。”
為此,他發出了“我們反對思想統一!我們要求思想自由!我們主張自由教育!”的吶喊。那一年,他還在《新月》第2卷第9號、第11號接連發表兩篇文章,繼續圍繞著自由、尤其是思想自由問題展開凌厲的攻勢。
在《孫中山先生論自由》一文中,他在列舉了“批評政治的報紙雜志隨時有被禁止取締的危險,人民隨時有被黨部行政機關及軍隊逮捕的危險,??人民隨時有被非法征稅的危險”之后,一針見血地指出,“在中國真有自由的,只有做皇帝的,做總統的,做主席的,做委員的,以及軍長師長旅長,他們有征稅的自由,發公債的自由,拘捕人民的自由,包辦言論的自由,隨時打仗的自由,自由真是充分極了!可是中國人民有什么自由呢?”
在《羅素論思想自由》文中,梁實秋首先引述了羅素1922年3月24日在倫敦演說《自由的思想與官方的宣傳》中的一番話,“俄國的壓迫思想比起無論哪一個資本主義的國家都嚴酷”,布爾什維克強迫著名詩人亞歷山大勃洛克“從馬克斯的觀察點”來教美學,“美學上的節奏學說如何能與馬克斯主義發生關系,他實在沒有法子辦,但是為了免于餓死,他也只好盡力地去發現那種莫須有的關系。”
最終卻未能免于窮困而死的下場。梁實秋贊同羅素的見解,他說:“天下最專制的事無過于壓迫思想,我們小的時候做‘秦始皇焚書坑儒論’的時候,大概都可以知道這是秦始皇的愚民政策”,但他對羅素羨慕中國古代的思想自由抱有懷疑態度。
1935年11月,梁實秋和張東蓀、羅隆基、冰心等朋友在北平創辦《自由評論》周刊,晚年他在《槐園夢憶》中憶及此事曾說:“我對政治并無野心,但是對于國事不能不問。所以我辦了一個周刊,以鼓吹愛國提倡民主為原則。”
他在創刊號發表的《算舊賬與開新張》(此文同時作為《大公報》的“星期論文”發表)中開宗明義指出,“國民黨自執政以來,最使知識階級分子感覺惶恐不安者,即是其對思想言論的自由之取締干涉,且其設計之工推行之廣手段之嚴,皆遠過于北洋軍閥統治時代之所為。”“一二九”運動發生后,他在《我對于學生運動的感想》文中要求國民黨當局,立即廢除***,實現民主憲政,保障國民的輿論自由。在《憲法上的一個問題》文中他直言“假如一個政府對外只知道在睦鄰的美名之下屈服,而對內則在建立中心思想的名義之下實行統制,我敢斷定這個政府是不會長久的”。
在對國民黨口無遮攔的批評之外,他發表了《我為什么不贊成共產黨》一文,明確表示“我一向不贊成共產黨和共產黨主義。”雖然他說“我不是研究政治經濟的人,從學理上討論共產主義,那不是我所能勝任的事。”但他從三個方面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最不滿于共產黨的是它對于民族精神的蔑視。共產黨的理論,重視階級而不重視民族。他們的革命的策略是世界上的無產階級聯合起來推翻資產階級。中國共產黨不是中國國內的一個單純革命黨,它是聽命于第三國際的,它是世界革命的一環,它是為階級斗爭。第二點,我不滿于共產黨的是它的對于私有資產的仇視。我自己不是資本家,我也不依靠資本家維持生活,并且對于一般資本家大地主之剝削民眾,我也深惡痛絕,但是對于私有資產這個制度,我仍是擁護的。我至今還以為私有資產制度不應廢止;而資產之應加以限制,貧民之應加以救濟,我是完全同意的。我們要的是公平,不是平均。共產黨所采取的是報復手段,要造成恐懼,這是我所不能贊成的。第三點,我不滿于共產黨的是他們的反民主手段。在政治方面,他們是要***的;在思想方面,他們也是要排斥異己,定于一尊。此種不容忍的態度,與民主的理想背道而馳。所以,我站在民主的立場,便覺得法西斯蒂之專政,共產黨之專政,國民黨之專政,都同樣的不是妥當的辦法。議會制度,也許是不能成為最有效率的政治制度,但民主的精神,即服從多數意見,尊重少數人之權利,最大量之個人自由,公開討論的風氣等,是任何國家所不可少的。只有民主的國家里,才有個人自由之可言。民主精神是人類幾千年來付了很大代價才獲得的一點智慧,凡反民主的姿勢,都是開倒車。”
這些言論,尤其是第三點,即使今天讀來,依然讓人感到痛快淋漓。在梁實秋看來,“政治上最不公道的是***”。他不是三民主義者,他認為作為一黨的黨義,國民黨自有在其黨內宣傳并要求黨員信奉的自由,但不能強迫黨外的每個人接受。他不贊同共產主義,但當國民黨以刺刀將共產黨人淹沒在血泊中時,他公開為共產主義辯護,“共產主義在理論上有很大一部分是合理的,事實上亦有很大的一部分被一般有思想的人接受了。言論自由應包括共產黨人宣傳自己主張的自由。
”為此他主張在大學中開設“共產主義”的課程,請有學識的無黨派人士純粹從理論研究的角度來講授,他在《如何對付共產黨?》一文中認為:
“共產黨的問題也是社會的不公道所釀成的。從歷史上看,沒有一次革命與變亂沒有它的政治或經濟的背景,絕非僅僅是‘好亂成性’的少數人所能煽惑掀動的。”
為此他直截了當地發出了“加入共產黨,不犯罪;信仰共產主義,不犯罪;組織共產黨團體,宣傳共產主義,亦不犯罪,因其未作武力擾亂故也”的聲音。他同時認為,“共產黨人或信仰共產主義者若以暴力擾亂程序攘奪政權,則是犯罪,當明正典刑”。就事論事,客觀中立,反對暴力,這是一個典型的自由主義者的立場,以和平、理性的方式,不屈不撓地爭取不折不扣的思想、言論等自由,就是他們的全部追求,是手段也是目標。
作為白璧德的信徒,一位吸收了西方人文主義精髓的文學批評家,梁實秋對共產黨的“文藝政策”深惡痛絕,“‘文藝’而可以有‘政策’,這本身就是一個名辭上的矛盾。俄國共產黨頒布的文藝政策,里面并沒有什么理論的根據,只是幾種卑下的心理之顯明的表現而已:一種是暴虐,以政治的手段來剝削作者的思想自由;一種是愚蠢,以政治的手段來求文藝的清一色。”“無論談到什么,總忘不了‘
階級’,總忘不了馬克思。馬克思主義在政治經濟方面,其優劣所在,自然還值得討論,可是共產黨人把這理論的公式硬加在文藝的領域上,如何能不牽強?我想有一天他們還要創造馬克思主義的數學,馬克思主義的物理化學罷!”(《所謂“文藝政策”者》)
在《文學有階級性的嗎?》一文中,這位文學人性論的倡導者強烈地質疑了“
文藝工具論”的觀點,“把文學當作‘武器’!這意思很明白,就是說把文學當做宣傳品,當做一種階級斗爭的工具。我們不反對任何人利用文學來達到另外的目的,這與文學本身無害的,但是我們不能承認宣傳式的文字便是文學。”
盡管如此,當他面對上個世紀30年代中國苦難的現實時,他也認為,“福建江西各處農工蘇維埃是不能用‘匪區’二字來一筆抹殺的。這共產黨的活動是否可以挽救中國大眾的苦痛,姑且不論,不過這運動之足以震撼人心,尤其是知識分子及青年,是不容諱的事實。”(《所謂“題材的積極性”》)
這是梁實秋當年的真實想法,他信仰思想自由,主張各種思想多元并存,兼容并包,獨立思考是他的生命線。在國、共兩黨兩種不同思潮截然對立的時代,他堅持不依附大權在握、頤指氣使、生殺予奪的國民黨,也不贊同共產黨暴力革命的道路,而是作出了自己獨立的判斷。他在1935年說:“這十年來國內研究經濟的學者們,有誰可能堂堂正正地發表過反對共產的論著?共產問題在中國是這樣嚴重的大問題,而學者名流、思想家,竟躲避著這一個最迫切的問題,而不痛切地表示意見。”其實,在他之前,1929年羅隆基曾在《新月》發表過《論中國的共產
——為共產問題忠告國民黨》一文,在他差不多同時期,丁文江、周炳琳也在《獨立評論》“堂堂正正地發表過反對共產”的文章,不用說在他之后,儲安平在《客觀》與《觀察》周刊上那些論共產黨的文字。他們的看法代表了中國自由知識分子對共產黨和共產主義烏托邦的基本認識。這些文章,白紙黑字共同證明了左翼的迷霧并未蒙蔽所有知識分子。在“多少”與“有無”之間,他們當年曾有過極為清醒的判斷。1949年是個歷史的轉折關頭,在去留之間,因種種原因,他們作出的選擇并不相同。羅隆基的左轉,儲安平、周炳琳等選擇留下,注定了他們后來的悲劇。盡管梁實秋不滿國民黨的專橫,寫過許多鋒芒畢露的批評文章,但“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和胡適、傅斯年等一大批知識分子作出了另外的選擇。時光流轉,在經歷了“反右”、“文革”等一系列連綿不絕的災難之后,我們不得不欣賞他們當年的眼光和選擇。
第三篇:梁實秋散文《早起》
梁實秋散文《早起》 曾文正公說:“作人從早起起。”因為這是每人每日所做的第一件事。這一樁事若辦不到,其余的也就可想。記得從前俞平伯先生有兩行名詩:“被窩暖暖的,人兒遠遠的??”在這“暖暖??遠遠??”的情形之下,毅然決然地從被窩里竄出來,尤其是在北方那樣寒冷的天氣,實在是不容易。惟以其不容易,所以那個舉動被稱為開始作人的第一件事。偎在被窩里不出來,那便是在作人的道上第一回敗績。
歷史上若干嘉言懿行,也有不少是標榜早起的。例如,顏氏家訓里便有“黎明即起”的句子。至少我們不會聽說哪一個人為了早晨晏起而受到人的贊美。祖逖聞雞起舞的故事是眾所熟知的,但是我們不要忘了祖逖是志士,他所聞的雞不是我們在天將破曉時聽見的雞啼,而是“中夜聞荒雞鳴”。中夜起舞之后是否還回去再睡,史無明文,我想大概是不再回去睡了。黑茫茫的后半夜,舞完了之后還做什么,實在是不可想象的事。前清文武大臣上朝,也是半夜三更地進東華門,打著燈籠進去,不知是不是因為皇帝有特別喜歡起早的習慣。
西諺亦云:“早出來的鳥能捉到蟲兒吃。”似乎是晚出來的鳥便沒得蟲兒吃了。我們人早起可有什么好處呢?我個人是從小就喜歡早起的,可是也說不出有什么特別的好處,只是我個人的習慣而已。我覺得這是一個好習慣,可是并不說有這好習慣的人即是好人,因為這習慣雖好,究竟在做人的道理上還是比較的一樁小事。所以像韓復榘在山東省做主席時強迫省府人員清晨五時集合在大操場里跑步,我并不敢恭維。
我小時候上學,躺在炕上一睜眼看見窗戶上最高的一格有了太陽光,便要急得哭啼,我的母親匆匆忙忙給我梳了小辮兒打發我去上學。我們的學校就在我們的胡同里。往往出門之后不久又眼淚撲簌的回來,母親問道:“怎么回來了?”我低著頭嚅囁的回答:“學校還沒有開門哩!”這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現在想想,還是不知道為什么要那樣性急。到如今,凡是開會或宴會之類,我還是很少遲到的。我覺得遲到是很可恥的一件事。但是我的心胸之不夠開展,容不得一點事,于此也就可見一斑。
有人晚上不睡,早晨不起。他說這是“焚膏油以繼晷”。我想,“焚膏油”則有之,日晷則在被窩里糟蹋不少。他說夜里萬籟俱寂,沒有攪擾,最宜工作,這話也許是有道理的。我想晚上早睡兩個鐘頭,早上早起兩個鐘頭,還是一樣的,因為早晨也是很宜于工作的。我記得我翻譯《阿伯拉與哀綠綺思的情書》的時候,就是趁太陽沒出的時候搬竹椅在廊檐下動筆,等到太陽曬滿半個院子,人聲嘈雜,我便收筆,這樣在一個月內譯成了那本書,至今回憶起來還是愉快的。
我在上海住幾年,黎明即起,弄堂里到處是嘩啦嘩啦地刷馬桶的聲音,滿街的穢水四溢,到處看得見橫七豎八的露宿的人——這種苦惱是高枕而眠到日上三竿的人所沒有的。有些個城市,居然到九、十點鐘而街上還沒有什么動靜,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閉,行經其地如過廢墟,我這時候只有暗暗地祝福那些睡得香甜的人,我不知道他們昨夜做了什么事,以至今天這樣晚還不能起來。
我如今年事稍長,好早起的習慣更不易拋棄。醒來聽見鳥囀,一天都是快活的。走到街上,看見草上的露珠還沒有干,磚縫里被蚯蚓倒出一堆一堆的沙土,男的女的擔著新鮮肥美的菜蔬走進城來,馬路上有戴草帽的老朽的女清道夫,還有無數的青年男女穿著熨平的布衣精神抖擻地攜帶著“便當”騎著腳踏車去上班,——這時候我衷心充滿了喜悅!這是一個活的世界,這是一個人的世界,這是生活!
就是學佛的人也講究“早參”“晚參”。要此心常常攝持。曾文正公說作人從早起起,也是著眼在那一轉念之間,是否能振作精神,讓此心做得主宰。其實早起晚起本身倒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利弊,如是而已。
第四篇:梁實秋代表作散文
導語:文學題材上來說,表面上梁實秋主張題材無限制論。他說:“文學的國土是最廣泛的,在根本和在理論上沒有國界,更沒有階級的限制。”題材是不應該加以限制了,但如何處理題材,卻并不是任意的,而應該是有選擇的,用梁實秋的話來說,就是“批評家并不限制作品的題材,他要追問的是作家的態度和作品的質地。”下面是應屆畢業生網小編經過精心整理的梁實秋代表作散文,歡迎廣大讀者閱讀和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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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梁實秋代表作散文
燒餅油條是我們中國人標準早餐之一,在北方不分省分、不分階級、不分老少,大概都歡喜食用。我生長在北平,小時候的早餐幾乎永遠是一套燒餅油條——不,叫油炸鬼,不叫油條。有人說,油炸鬼是油炸檜之訛,大家痛恨秦檜,所以名之為油炸檜以泄憤,這種說法恐怕是源自南方,因為北方讀音鬼與檜不同,為什么叫油鬼,沒人知道。在比較富裕的大家庭里,只有作父親的才有資格偶然以餛飩、雞絲面或羊肉餡包子作早點,只有作祖父母的才有資格常以燕窩湯、蓮子羹或哈什瑪之類作早點,像我們這些“民族幼苗”,便只有燒餅油條來果腹了。說來奇怪,我對于燒餅油條從無反感,天天吃也不厭,我清早起來,就有一大簸籮燒餅油鬼在桌上等著我。
現在臺灣的燒餅油條,我以前在北平還沒見過。我所知道的燒餅,有螺螄轉兒、芝麻醬燒餅、馬蹄兒、驢蹄兒幾種,油鬼有麻花兒、甜油鬼、炸餅兒幾種。螺螄轉兒夾麻花兒是一絕,扳開螺螄轉兒,夾進麻花兒,用手一按,咔吱一聲麻花兒碎了,這一聲響就很有意思,如今我再也聽不到這個聲音。有一天和齊如山先生談起,他也很感慨,他嫌此地油條不夠脆,有一次他請炸油條的人給他特別炸焦,“我加倍給你錢”,那個炸油條的人好像是前一夜沒睡好覺(事實上凡是炸油條、烙燒餅的人都是睡眠不足),一翻白眼說:“你有錢?我不伺候!”回鍋油條、老油條也不是味道,焦硬有余,酥脆不足。至于燒餅,螺螄轉兒好像久已不見了,因為專門制售螺螄轉兒的粥鋪早已絕跡了。所謂粥鋪,是專賣甜漿粥的一種小店,甜漿粥是一種稀稀的粗糧米湯,其味特殊。北平城里的人不知道喝豆漿,常是一碗甜漿粥一套螺螄轉兒,但是這也得到粥鋪去趁熱享用才好吃。我到十四歲以后才喝到豆漿,我相信我父母一輩子也沒有喝過豆漿。我們家里吃燒餅油條,嘴干了就喝大壺的茶,難得有一次喝到甜漿粥。后來我到了上海,才看到細細長長的那種燒餅,以及菱形的燒餅,而且油條長長的也不適于夾在燒餅里。
火腿、雞蛋、牛油面包作為標準的早點,當然也很好,但我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才接受了這種異俗。我心里懷念的仍是燒餅油條。和我有同嗜的人相當不少。海外羈旅,對于家鄉土物率多念念不忘。有一位華裔美籍的學人,每次到臺灣來都要帶一、二百副燒餅油條回到美國去,存在冰櫥里,逐日檢取一副放在烤箱或電鍋里一烤,便覺得美不可言。誰不知道燒餅油條只是脂肪、淀粉,從營養學來看,不構成一份平衡的食品。但是多年習慣,對此不能忘情。在紐約曾有人招待我到一家中國餐館進早點,座無虛席,都是燒餅油條客,那油條一根根的都很結棍,韌性很強。但是大家覺得這是家鄉味,聊勝于無。做油條的師傅,說不定曾經付過二兩黃金才學到如此這般的手藝,又有一位返國觀光的游子,住在臺北一家觀光旅館里,晨起第一樁事就是外出尋找燒餅油條,遍尋無著,返回旅舍問服務小姐,服務小姐登時蛾眉一聳說:“這是觀光區域,怎會有這種東西,你要向偏僻街道、小巷去找。”鬧烘了一陣,興趣已無,乖乖的到附設餐廳里去吃火腿、雞蛋、面包了事。
有人看我天天吃燒餅油條,就問我:“你不嫌臟?”我沒想到這個問題。據這位關心的人說,要注意燒餅里有沒有老鼠屎,第二天我打開燒餅先檢查,哇,一顆不大不小像一顆萬應錠似的黑黑的東西赫然在焉。用手一捻,碎了。若是不當心,入口一咬,必定牙磣,也許不當心會咽了下去。想起來好怕,一顆老鼠屎攪壞一鍋粥,這話不假,從此我存了戒心。看看那個豆漿店,小小一間門面,案板油鍋都放在行人道上,滿地是油漬污泥,一袋袋的面粉堆在一旁像沙包一樣,陰溝里老鼠橫行。再看看那打燒餅、炸油條的人,頭發蓬松,上身只有灰白背心,腳上一雙拖鞋,說不定嘴里還叼著一根紙煙。在這種情況之下,要使老鼠屎不混進燒餅里去,著實很難。好在不是一個燒餅里必定輪配到一橛老鼠屎,難得遇見一回,所以戒心維持了一陣也就解嚴了。
也曾經有過觀光級的豆漿店出現,在那里有峨高冠的廚師,有穿制服的侍者,有裝潢,有燈飾,筷子有紙包著,豆漿碗下有盤托著,餐巾用過就換,而不是一塊毛巾大家用,像郵局漿糊旁邊附設的小塊毛巾那樣的又臟又粘。如果你帶外賓進去吃早點,可以不至于臉紅。但是偶爾觀光一次是可以的,誰也不能天天去觀光,誰也不能常跑遠路去圖一飽。于是這打腫臉充胖子的局面維持不下去了,燒餅油條依然是在行人道邊烏煙瘴氣的環境里茍延殘喘。而且我感覺到吃燒餅油條的同志也越來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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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梁實秋代表作散文
酒實在是妙。幾杯落肚之后就會覺得飄飄然、醺醺然。平素道貌岸然的人,也會綻出笑臉;一向沉默寡言的人,也會議論風生。再灌下幾杯之后,所有的苦悶煩惱全都忘了,酒酣耳熱,只覺得意氣飛揚,不可一世,若不及時知止,可就難免玉山頹欹,剔吐縱橫,甚至撒瘋罵座,以及種種的酒失酒過全部的呈現出來。莎士比亞的《暴風雨》里的卡力班,那個象征原始人的怪物,初嘗酒味,覺得妙不可言,以為把酒給他喝的那個人是自天而降,以為酒是甘露瓊漿,不是人間所有物。美洲印第安人初與白人接觸,就是被酒所傾倒,往往不惜舉土地界人以交換一些酒漿。印第安人的衰滅,至少一部分是由於他們的荒腆于酒。
我們中國人飲酒,歷史久遠。發明酒者,一說是儀逖,又說是杜康。儀逖夏朝人,杜康周朝人,相距很遠,總之是無可稽考。也許制釀的原料不同、方法不同,所以儀逖的酒未必就是杜康的酒。尚書有“酒誥”之篇、諄諄以酒為戒,一再的說“祝茲酒”(停止這樣的喝酒),“無彝酒”(勿常飲酒),想見古人飲酒早已相習成風,而且到了“大亂喪德”的地步。三代以上的事多不可考,不過從漢起就有酒榷之說,以后各代因之,都是課稅以裕國帑,并沒有寓禁於徵的意思。酒很難禁絕,美國一九二○年起實施酒禁,雷厲風行,依然到處都有酒喝。當時筆者道出紐約,有一天友人邀我食于某中國餐館,入門直趨后室,索五加皮,開懷暢飲。忽警察闖入,友人止予勿驚。這位警察徐徐就座,解槍,鏘然置于桌上,索五加皮獨酌,不久即伏案酣睡。一九三三年酒禁廢,直如一場兒戲。民之所好,非政令所能強制。在我們中國,漢蕭何造律:“三人以上無故群飲,罰金四兩。”此律不曾徹底實行。事實上,酒樓妓館處處笙歌,無時不飛觴醉月。文人雅士水邊修禊,山上登高,一向離不開酒。名士風流,以為持螫把酒,便足了一生,甚至于酣飲無度,揚言“死便埋我”,好像大量飲酒不是什么不很體面的事,真所謂“酗于酒德”。對于酒,我有過多年的體驗。第一次醉是在六歲的時候,侍先君飯於致美齋(北平煤市街路西)樓上雅座,窗外有一棵不知名的大葉樹,隨時簌簌作響。連喝幾盅之后,微有醉意,先君禁我再喝,我一聲不響站立在椅子上舀了一匙高湯,潑在他的一件兩截衫上。隨后我就倒在旁邊的小木園上呼呼大睡,回家之后才醒。我的父母都喜歡酒,所以我一直都有喝酒的機會。“酒有別腸,不必長大”,語見《十國春秋》,意思是說酒量的大小與身體的大小不必成正比例,壯健者未必能飲,瘦小者也許能鯨吸。我小時候就是瘦弱如一根綠豆芽。酒量是可以慢慢磨練出來的,不過有其極限。我的酒量不大,我也沒有親見過一般人所艷稱的那種所謂海量。古代傳說“文王飲酒千鐘,孔子百觚”,王充《論衡·語增篇》就大加駁斥,他說:“文王之身如防風之君,孔子之體如長狄之人,乃能堪之。”且“文王孔子率禮之人也”,何至於醉酗亂身?就我孤陋的見聞所及,無論是“青州從事”或“平原都郵”,大抵白酒一斤或黃酒三五斤即足以令任何人頭昏目眩粘牙倒齒。惟酒無量,以不及於亂為度,看各人自制力如何耳。不為酒困,便是高手。
酒不能解憂,只是令人在由興奮到麻醉的過程中暫時忘懷一切。即劉伶所謂“無息無慮,其樂陶陶”。可是酒醒之后,所謂“憂心如醒”,那份病酒的滋味很不好受,所付代價也不算小。我在青島居住的時候,那地方背山面海,風景如繪,在很多人心目中是最理想的卜居之所,惟一缺憾是很少文化背景,沒有古跡耐人尋味,也沒有適當的娛樂。看山觀海,久了也會膩煩,於是呼朋聚飲,三日一小飲,五日一大宴,豁拳行令,三十斤花雕一壇,一夕而罄。七名酒徒加上一位女史,正好八仙之數,乃自命為酒中八仙。有時且結伙遠征,近則濟南,遠則南京、北京,不自謙抑,狂言“酒壓膠濟一帶,拳打南北二京”,高自期許,儼然豪氣干云的樣子。當時作踐了身體,這筆帳日后要算。一日,胡適之先生過青島小憩,在宴席上看到八仙過海的盛況大吃一驚,急忙取出他太太給他的一個金戒指,上面鐫有“戒”字,戴在手上,表示免戰。過后不久,胡先生就寫信給我說:“看你們喝酒的樣子,就知道育島不宜久居,還是到北京來吧!”我就到北京去了。現在回想當年酗酒,哪里算得是勇,直是狂。
酒能削弱人的自制力,所以有人酒后狂笑不置,也有人痛哭不已,更有人口吐洋語滔滔不絕,也許會把平夙不敢告人之事吐露一二,甚至把別人的陰私也當眾抖露出來。最令人難堪的是強人飲酒,或單挑,或圍剿,或投下井之石,千方萬計要把別人灌醉,有人訴諸武力,捏著人家的鼻子灌酒!這也許是人類長久壓抑下的一部分獸性之發泄,企圖獲取勝利的滿足,比拿起石棒給人迎頭一擊要文明一些而已。那咄咄逼人的聲嘶力竭的豁拳,在贏拳的時候,那一聲拖長了的絕叫,也是表示內心的一種滿足。在別處得不到滿足,就讓他們在聚飲的時候如愿以償吧!只是這種鬧飲,以在有隔音設備的房間里舉行為宜,免得侵擾他人。
菜根譚所謂“花看半開,酒飲微醺”的趣味,才是最令人低徊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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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梁實秋代表作散文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天堂我尚未去過。《啟示錄》所描寫的“從天上上帝那里降下來的圣城耶路撒冷,那城充滿著上帝的榮光,閃爍像碧玉寶石,光潔像水晶”。城墻是碧玉造的,城門是珍珠造的,街道是純金的。珠光寶氣,未能免俗。真不想去。新的耶路撒冷是這樣的,天堂本身如何,可想而知。至于蘇杭,余生也晚,沒趕上當年的旖旎風光。我知道蘇州有一個頑石點頭的地方,有亭臺樓閣之勝,綱師漁隱,拙政灌園,均足令人向往。可是想到一條河里同時有人淘米洗鍋刷馬桶,不禁膽寒。杭州是白傅留詩蘇公判牘的地方,荷花十里,桂子三秋,曾經一度被人當做汴州。如今只見紅男綠女游人如織,誰有心情看濃汝淡抹的山色空蒙。所以蘇杭對我也沒有多少號召力。
我曾夢想,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安然退休,總要找一個比較舒適安逸的地點去居住。我不是不知道隨遇而安的道理。
樹下一卷詩,一壺酒,一條面包——
荒漠中還有你在我身邊歌唱——
啊,荒漠也就是天堂!
這只是說說罷了。荒漠不可能長久的變成天堂。我不存幻想,只想尋找一個比較能長久的居之安的所在。我是北平人,從不以北平為理想的地方。北平從繁華而破落,從高雅而庸俗、而惡劣,幾經滄桑,早已無復舊觀。我雖然足跡不廣,但北自遼東,南至百粵,也走過了十幾省,竊以為真正令人流連不忍去的地方應推青島。
青島位于東海之濱,在膠州灣之入口處,背山面海,形勢天成。光緒二十三年(一**七)德國強租膠州灣,辟青島為市場,大事建設。直到如今,青島的外貌仍有德國人的痕跡。例如房屋建筑,屋頂一律使用紅瓦片,山坡起伏綠樹蔥蘢之間,紅綠掩映,饒有情趣。民國三年青島又被日本奪占,民國十一年才得收回。邇后雖然被幾個軍閥盤據,表面上沒有遭到什么破壞。當初建設的根柢牢固,就是要糟蹋一時也糟蹋不了。青島的整齊清潔的市容一直維持了下來。我想在全國各都市里,青島是最干凈的一個。“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北平不能比。
青島的天氣屬于大陸氣候,但是有海灣的潮流調劑,四季的變化相當溫和。稱得上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的好地方。冬天也有過雪,但是很少見,屋里面無需升火不會結冰。夏天的涼風習習,秋季的天高氣爽,都是令人喜的,而春季的百花齊放,更是美不勝收。櫻花我并不喜歡,雖然第一公園里整條街的兩邊都是櫻花樹,繁花如簇,一片花海,游人摩肩接踵,蜜蜂嗡嗡之聲震耳,可是花沒有香氣,沒有姿態。櫻花是日本的國花,日本和我們有血海深仇,花樹無辜,但是我不能不連帶著對它有幾分憎惡!我喜歡的是公園里培養的那一大片嬌艷欲滴的西府海棠。杜甫詩里沒有提起過它,歷代詩人詞人歌詠贊嘆它的不在少數。上清宮的牡丹高與檐齊,別處沒有見過,山野有此麗質,沒有人嫌它有富貴氣。
推開北窗,有一層層的青山在望。不遠的一個小丘有一座樓閣矗立,像堡壘似的,有俯瞰全市傲視群山之勢,人稱總督府,是從前德國總督的官邸,平民是不敢近的,青島收回之后作為冠蓋往來的飲宴之地,平民還是不能進去的(聽說后來有時候也偶爾開放)。里面是什么樣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還有人說里面鬧鬼。反正這座建筑物,盡管相當雄偉,不給人以愉快的印象,因為它帶給我們恥辱的回憶。其實青島本身沒有高山峻嶺,鄰近的勞山,亦作嶗山,又稱牢山,卻是峻崢巉險,為海濱一大名勝。讀《聊齋志異》勞山道士,早已心向往之,以為至少那是一些奇人異士棲息之所。由青島驅車至九水,就是山麓,清流汩汩,到此塵慮全消。舍車扶策步行上山,仰視峰嶝,但見參嵯翳日,大塊的青石陡峭如削,絕似山水畫中之大斧劈的皴法,而且牛山濯濯,沒有什么迎客松五老松之類的點綴,所以顯得十分荒野。有人說這樣的名山而沒有古跡豈不可惜,我說請看隨便哪一塊巍巍的巨巖不是大自然千百萬年錘煉而成,怎能說沒有古跡?幾小時的登陟,到了黑龍潭觀瀑亭,已經疲不能興。其他勝境如清風嶺碧落巖,則只好留俟異日。游山逛水,非徒乘興,也須有濟勝之具才成。
青島之美不在山而在水。匯泉的海灘寬廣而水淺,坡度緩,作為浴場據說是東亞第一。每當夏季,游客蜂涌而至,一個個一雙雙的玉體橫陳,在陽光下干曬,曬得兩面焦,撲通一聲下水,沖涼了再曬。其中有佳麗,也有老丑。玩得最盡興的莫過于夫妻倆攜帶著小兒女闔第光臨。小孩子攜帶著小鏟子小耙子小水桶,在沙灘上玩沙土,好像沒個夠。在這萬頭攢動的沙灘上玩膩了,緩步踱到水族館,水族固有可觀,更妙的是下面巖石縫里有潮水沖積的小水坑,其中小動物很多。如寄生蟹,英文叫hermitcrab,頂著螺螄殼亂跑,煞是好玩。又如小型水母,像一把傘似的一張一闔,全身透明。孩子們利用他們的小工具可以羅掘一小桶,帶回家去倒在玻璃缸里玩,比大人玩熱帶魚還興致高。如果還有馀勇可買,不妨到棧橋上走一遭。橋盡頭處有一個八角亭,額曰回瀾閣。在那里觀壯闊之波瀾,當大王之雄風,也是一大快事。
匯泉在冬天是被遺棄的,卻也別有風致。在一個隆冬里,我有一回偕友在匯泉閑步,在沙灘上走著走著累了,便倒在沙上曬太陽,和風吹著我們的臉。整個沙灘屬于我們,沒有旁人,最后來了一個老人向我們兜售他舉著的冰糖葫蘆。我們在近處一家餐廳用膳,還喝了兩杯古拉索(柑香酒)。盡一日歡,永不能忘。
匯泉冬夜漲潮時,潮水沖上沙灘又急遽的消退,轟隆嗚咽,往復不已。我有一個朋友賃居匯泉盡頭,出戶不數步就是沙灘,夜聞濤聲不能入眠,匆匆移去。我想他也許沒有想到,那就是觀音說教的海潮音,乃覿面失之。
說來慚愧,“飲食之人”無論到了什么地方總是不能忘情口腹之欲。青島好吃的東西很多。牛肉最好,銷行國內外。德國人佛勞塞爾在中山路開一餐館,所制牛排我認為是國內第一。厚厚大大的一塊牛排,煎得外焦里嫩,切開之后里面微有血絲。牛排上面覆以一枚嫩嫩的荷包蛋,外加幾根炸番薯。這樣的一分牛排,要兩元錢,佐以生啤酒一大杯,依稀可以領略樊噲飲酒切肉之豪興。內行人說,食牛肉要在星期三四,因為周末屠宰,牛肉筋脈尚生硬,冷藏數日則軟硬恰到好處。佛勞塞爾店主善飲,我在一餐之間看他在酒桶之前走來走去,每經酒桶即取飲一杯,不下七八杯之數,無怪他大腹便便,如酒桶然。這是五十年前舊話,如今這個餐館原址聞已變成郵局,佛勞塞爾如果尚在人間當在百齡以上。
青島的海鮮也很齊備。像蚶、蛤、牡蠣、蝦、蟹以及各種魚類應有盡有。西施舌不但味鮮,名字也起得妙,不過一定要不惜工本,除去不大雅觀的部分,專取其潔白細嫩的一塊小肉,加以烹制,才無負于其美名,否則就近于唐突西施了。以清湯氽煮為上,不宜油煎爆炒。順興樓最善烹制此味,遠在閩浙一帶的餐館以上。我曾在大雅溝菜市場以六元市得鰣魚一尾,長二尺半有奇,小口細鱗,似才出水不久,歸而斬成幾段,闔家飽食數餐,其味之腴美,從未曾有。菜蔬方面雋品亦多。蒲菜是自古以來的美味,詩經所說“其蔌維何,維筍及蒲”,蒲的嫩芽極細致清脆。青島的蒲菜好像特別粗壯,以做羹湯最為爽口。再就是附近濰縣的大蔥,粗壯如甘蔗,細嫩多汁。一日,有客從遠道來,止于寒舍,惟索烙餅大蔥,他非所欲。乃如命以大蔥進,切成段段,如甘蔗狀,堆滿大大一盤。客食之盡,謂乃平生未有之滿足。青島一帶的白菜遠銷上海,短粗肥壯而質地細嫩。一般人稱之為山東白菜。古人所稱道的“春韭秋菘”,菘就是這大白菜。白菜各地皆有,種類不一,以山東白菜為最佳。
青島不產水果,但是山東半島許多名產以青島為集散地。例如萊陽梨。此梨產在萊陽的五龍河畔,因沙地肥沃,故品質特佳。外表不好看。皮又粗糙,但其細嫩酥脆甜而多漿,絕無渣滓,美得令人難以相信。大的每個重十臺兩以上。再如肥城桃,皮破則汁流,真正是所謂水蜜桃,海內無其匹,吃一個抵得半飽。今之人多喜懷鄉,動輒曰吾鄉之梨如何,吾鄉之桃如何,其夸張心理可以理解。但如食之以萊陽梨、肥城桃,兩相比較,恐將啞然失笑。他如煙臺之香蕉蘋果玫瑰葡萄,也是青島市面上常見的上品。
一般山東人的特性是外表倔強豪邁,內心敦厚溫和。宦場中人,大部分肉食者鄙,各地皆然,固無足論。觀風問俗,宜對庶民著眼。青島民風淳厚,每于細民中見之。我初到青島,看到人力車夫從不計較車資,乘客下車一律付與一角,路程遠則付二角,無爭論者。這是全國所沒有的現象。有人說這是德國人留下的無形的制度,無論如何這種作風能維持很久便是難能可貴。青島市面上絕少討價還價的惡習。雖然小事一端,代表意義很大。無怪乎有人感嘆,齊魯本是圣人之邦,青島焉能不紹其馀緒?
我家里請了一位廚司老張,他是一位異人。他的手藝不錯,蒸饅頭,燒牛尾,都很擅長。每晚膳事完畢,沐浴更衣外出,夜深始返。我看他面色蒼白削瘦,疑其吸毒涉賭。我每日給他菜錢二元,有時候他只饗我以白菜豆腐之類,勉強可以果腹而已。我問他何以至此,他慘笑不答。過幾天忽然大魚大肉羅列滿桌,儼若筵席,我又問其所以,他仍微笑不語。我懂了,一定是昨晚賭場大贏。幾番釘問之后,他最后進出這樣的一句“這就是一點良心!”
我賃屋于魚山路七號,房主王君乃鐵路局職員,以其薄薪多年積蓄成此小筑。我于租滿前三個月退租離去,仍依約付足全年租賃,王君堅不肯收,爭執不已,聲達戶外。有人嘆曰:“此君子國也。”
我在青島居住四年,往事如煙。如今隔了半個世紀,人事全非,山川有異。懸想可以久居之地,乃成為縹緲之鄉!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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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梁實秋代表作散文
一位外國朋友告訴我,他旅游西南某地的時候,偶于餐館進食,忽聞壁板砰砰作響,其聲清脆,密集如聯珠炮,向人打聽才知道是鄰座食客正在大啖其糖醋排骨。這一道菜是這餐館的拿手菜,顧客欣賞這個美味之余,順嘴把骨頭往旁邊噴吐,你也吐,我也吐,所以把壁板打得叮叮噹噹響。不但顧客為之快意,店主人聽了也覺得臉上光彩,認為這是大家為他捧場。這位外國朋友問我這是不是國內各地普遍的風俗,我告訴他我走過十幾省還不曾遇見過這樣的場面,而且當場若無壁板設備,或是顧客嘴部筋肉不夠發達,此種盛況即不易發生。可是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樣的事恐怕亦不無發生的可能。
《禮記》有“毋嚙骨”之誡,大概包括啃骨頭的舉動在內。糖醋排骨的肉與骨是比較容易脫離的,大塊的骨頭上所聯帶著的肉若是用牙齒咬斷下來,那齜牙咧嘴的樣子便覺不大雅觀。所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食”都是對于在桌面上進膳的人而言,嚙骨應該是桌底下另外一種動物所做的事。不要以為我們一部分人把排骨吐得劈拍響便斷定我們的吃相不佳。各地有各地的風俗習慣。世界上至今還有不少地方是用手抓食的。聽說他們是用右手取食,左手則專供做另一種骯臟的事,不可混用,可見也還注重清潔。我不知道象咖喱雞飯一類粘糊糊兒的東西如何用手指往嘴里送。用手取食,原是古已有之的老法。羅馬皇帝尼祿大宴群臣,他從一只碩大無比的烤鵝身上扯下一條大腿,手舉著鼓槌,歪著脖子啃而食之,那副貪婪無厭的饕餮相我們可于想象中得之。羅馬的光榮不過爾爾,等而下之不必論了。歐洲中古時代,餐桌上的刀叉是奢侈品,從十一世紀到十五世紀不曾被普遍使用,有些人自備刀叉隨身攜帶,這種作風一直延至十八世紀還偶爾可見,據說在酷嗜通心粉的國度里,市塵道旁隨處都有販賣通心粉(與不通心粉)的攤子,食客都是伸出右手象是五股鋼叉一般把粉條一卷就送到口里,干凈利落。
不要恥笑西方風俗鄙陋,我們泱泱大國自古以來也是雙手萬能。禮記:“共飯不澤手。”呂氏注曰:“不澤手者,古之飯者以手,與人共飯,摩手而有汗澤,人將惡之而難言。”飯前把手洗洗揩揩也就是了。樊噲把一塊生豬肘子放在鐵楯上拔劍而啖之,那是鴻門宴上的精彩節目,可是那個吃相也就很可觀了。我們不愿意在餐桌上揮刀舞叉,我們的吃飯工具主要的是筷子,筷子即箸,古稱飯頍。細細的兩根竹筷,搦在手上,運動自如,能戳、能夾、能撮、能扒、神乎其技。不過我們至今也還有用手進食的地方、象從蘭州到新疆,“抓飯”“抓肉”都是很馳名的。我們即使運用筷子,也不能不有相當的約束,若是頻頻夾取如金雞亂點頭,或挑肥檢瘦的在盤碗里翻翻弄弄如撥草尋蛇,就不雅觀。
餐桌禮儀,中西都有一套。外國的餐前祈禱,蘭姆的描寫可謂淋漓盡致。家長在那里低頭閉眼口中念念有詞,孩子們很少不在那里做鬼臉的。我們幸而極少宗教觀念,小時候不敢在碗里留下飯粒,是怕長大了娶麻子媳婦,不敢把飯粒落在地上,是怕天打雷劈。喝湯而不準吮吸出聲是外國規矩,我想這規矩不算太苛,因為外國的湯盆很淺,好象都是狐貍請鷺鷥吃飯時所使用的器皿,一盆湯端到桌上不可能是燙嘴熱的,慢一點灌進嘴里去就可以不至于出聲。若是喝一口我們的所謂“天下第一菜”口蘑鍋巴湯而不出一點聲音,豈不強人所難?從前我在北方家居,鄰戶是一個治安機關,隔著一堵墻,墻那邊經常有幾十口子在院子里進膳,我可以清晰的聽到“呼嚕,呼嚕,呼——嚕”的聲響,然后是“咔嚓!”一聲。他們是在吃炸醬面,于猛吸面條之后咬一口生蒜瓣。
餐桌的禮儀要重視,不要太重視。外國人吃飯不但要席正,而且挺直腰板,把食物送到嘴邊。我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要維持那種姿式便不容易。我見過一位女士,她的嘴并不比一般人小多少,但是她喝湯的時候真能把上下唇撮成一顆櫻桃那樣大,然后以匙尖觸到口邊徐徐吮飲之。這和把整個調羹送到嘴里面去的人比較起來,又近于矯枉過正了。人生貴適意,在環境許可的時候是不妨稍為放肆一點。吃飯而能充分享受,沒有什么太多禮法的約束,細嚼爛咽,或風卷殘云,均無不可,吃的時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像這樣的樂事并不常見。我看見過兩次真正痛快淋漓的吃,印象至今猶新。一次在北京的“灶溫”,那是一爿道地的北京小吃館。棉簾啟處,進來了一位趕車的,即是趕轎車的車夫,辮子盤在額上,衣襟掀起塞在褡布底下,大搖大擺,手里托著菜葉裹著的生豬肉一塊,提著一根馬蘭系著的一撮韭黃,把食物往框臺上一拍:“掌柜的,烙一斤餅!再來一碗燉肉!”等一下,肉絲炒韭黃端上來了,兩張家常餅一碗燉肉也端上來了。他把菜肴分為兩份,一份倒在一張餅上,把餅一卷,比拳頭要粗,兩手扶著矗立在盤子上,張開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間一口!不大的功夫,一張餅下肚,又一張也不見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滿臉大汗,挺起腰身連打兩個大飽膈。又一次,我在青島寓所的后山坡上看見一群石匠在鑿山造房,晌午歇工,有人送飯,打開籠屜熱氣騰騰,里面是半尺來長的酦面蒸餃,工人蜂擁而上,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餃子來咬,餃子里面露出綠韭菜餡。又有人挑來一桶開水,上面漂著一個瓢,一個個紅光滿面圍著桶舀水吃。這時候又有挑著大蔥的小販趕來兜售那象甘蔗一般粗細的大蔥,登時又人手一截,像是飯后進水果一般。上面這兩個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們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蕩蕩的,餓來吃飯,取其充腹,管什么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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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梁實秋代表作散文
是愛迪生吧?他一手持蛋,一手持表,準備把蛋下鍋煮五分鐘,但是他心里想的是一樁發明,竟把表投在鍋里,兩眼釘著那個蛋。
是牛頓吧?專心做一項實驗,忘了吃擺在桌上的一餐飯。有人故意戲弄他,把那一盤菜肴換為一盤吃剩的骨頭。他餓極了,走過去吃,看到盤里的骨頭嘆口氣說:“我真胡涂,我已經吃過了。”
這兩件事其實都不能算是健忘,都是因為心有所旁鶩,心不在焉而已。廢寢忘餐的事例,古今中外盡多的是。真正患健忘癥的,多半是上了年紀的人。小小的腦殼,里面能裝進多少東西?從五、六歲記事的時候起,腦子里就開始儲藏這花花世界的種種印象,牙牙學語之后,不久又“念、背、打”,打進去無數的詩云、子曰,說不定還要硬塞進去一套ABCD,腦海已經填得差不多,大量的什么三角兒、理化、中外史地之類又猛灌而入,一直到了成年,腦子還是不得輕閑,做事上班、養家糊口,無窮無盡的茸闒事由需要記掛,腦子里擠得密不通風,天長日久,老態薦臻,腦子里怎能不生銹發霉而記憶開始模糊?
人老了,常易忘記人的姓名。大概誰都有過這樣的經驗:驀的途遇半生不熟的一個人,握手言歡老半天,就是想不起他的姓名,也不好意思問他尊姓大名,這情形好尷尬,也許事后于無意中他的姓名猛然間涌現出來,若不及時記載下來,恐怕隨后又忘到九霄云外。人在尚未飲忘川之水的時候,腦子里就已開始了清倉的活動。范成大詩:“僚舊姓名多健忘,家人長短總佯聾。”僚舊那么多,有幾個能令人長相憶?即使記得他的相貌特徵,他的姓名也早已模糊了,倒是他的綽號有時可能還記得。
不過也有些事是終身難忘的,白居易所謂“老來多健忘,惟不忘相思。”當然相思的對象可能因人而異。大概初戀的滋味是永遠難忘的,兩團愛湊在一起,迸然爆出了火花,那一段驚心動魄的感受,任何人都會珍藏在他和她的記憶里,忘不了,忘不了。“春風得意馬蹄急”的得意事,不容易忘懷,而且惟恐大家不知道。沮喪、窩囊、羞恥、失敗的不如意事也不容易忘,只是捂捂蓋蓋的不愿意一再的抖露出來。
忘不一定是壞事。能主動的徹底的忘,需要上乘的功夫才辦得到。孔子家語:“哀公問于孔子曰:‘寡人聞忘之甚者,徙而忘其妻,有諸?’孔子曰:‘此猶未甚者也,甚者乃忘其身’。”徙而忘其妻,不足為訓,但是忘其身則頗有道行。人之大患在于有身,能忘其身即是到了忘我的境界。常聽人說,忘恩負義乃是最令人難堪的事之一。莎士比亞有這樣的插曲——
吹,吹,冬天的風,你不似人間的忘恩負義
那樣的傷天害理;
你的牙不是那樣的尖,因為你本是沒有形跡,雖然你的呼吸甚厲。……
凍,凍,嚴酷的天,你不似人間的負義忘恩
那般的深刻傷人;
雖然你能改變水性,你的尖刺卻不夠兇,像那不念舊交的人。……
其實施恩示義的一方,若是根本忘懷其事,不在心里留下任何痕跡,則對方根本也就像是無恩可忘無義可負了。所以崔璦座右銘有“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之語。瑪克斯·奧瑞利阿斯說:“我們遇到忘恩負義的人不要驚訝,因為這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一種人”。這種見怪不怪的說法,雖然灑脫,仍嫌執著,不是最上乘義。《列子·周穆王篇》有一段較為透徹的見解:
宋陽里華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亡;
在途則忘行,在室則忘坐;今不識先,后不識今。闔家苦之。巫醫皆束手無策。魯有儒生自媒能治之。華子之妻以所蓄資財之半求其治療之方。儒生曰:“此非祈禱藥石所能治。吾試化導其心情,改變其思慮,或可愈乎?”于是試露之,而求衣;饑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除也,然吾之之方秘密傳授,不以告人。試屏左右,我一人與病者同室為之施術七日。”
從之。不知其所用何術,而多年之疾一旦盡除。華子既悟,乃大怒,處罰妻子,操戈逐儒生。宋人止之,問其故。華子曰:“曩吾忘也,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
吾恐將來之存亡得失、哀樂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須臾之忘,可復得乎?”子貢聞而怪之。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也。”
人而健忘,自有諸多不便處。有人曾打電話給朋友,詢問自己家里的電話號碼。也有人外出餐敘,餐畢回家而忘了自家的住址,在街頭徘徊四顧,幸而遇到仁人君子送他回去。更嚴重的是有人忘記自己是誰,自己的姓名,住址一概不知,真所謂物我兩忘,結果只好被人送進警局招領。像華子所向往的那種“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的境界,我們若能偶然體驗一下,未嘗不可,若是長久的那樣精進而不退轉,則與植物無大差異,給人帶來的煩擾未免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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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梁實秋代表作散文
金圣嘆作“三十三不亦快哉”快人快語,讀來亦覺快意。不過快意之事未必人人盡同,因為觀點不同時勢有異。就觀察所及,試編列若干則如下:
其一、晨光熹微之際,人牽犬,(或犬牽人)徐步紅磚道上,呼吸新鮮空氣,縱犬奔馳,任其在電線桿上或新栽樹上便溺留念,或是在紅磚上排出一灘狗屎以為點綴。莊子曰:道在屎溺。大道無所不在,不簡穢賤,當然人犬亦應無所差別。人因散步而精神爽,犬因排泄而一身輕,而且可以保持自己家門以內之環境清潔,不亦快哉!
其一、烈日下彳亍道上,口燥舌干,忽見路邊有賣甘蔗者,急忙買得兩根,一手揮舞,一手持就口邊,才咬一口即入佳境,隨走隨嚼,旁若無人,蔗渣隨嚼隨吐。人生貴適意,兼可為“你丟我撿”者制造工作機會,瀟灑自如,不亦快哉!
其一、早起,穿著有條紋的睡衣褲,趿著涼鞋,抱紅泥小火爐置街門外,手持破蒲扇,對著火爐徐徐扇之,俄而濃煙上騰,火星四射,直到天地絪缊,一片模糊。煙火中人,誰能不事炊爨?這是表示國泰民安,有米下鍋,不亦快哉!
其一、天近黎明,牌局甫散,匆匆登車回府。車進巷口距家門尚有三五十碼之處,任司機狂按喇叭,其聲鳴鳴然,一聲比一聲近,一聲比一聲急,門房里有人豎著耳朵等候這聽慣了的喇叭聲已久,于是在車剛剛開到之際,兩扇黑漆大鐵門呀然而開,然后又訇的一聲關閉。不費吹灰之力就使得街坊四鄰矍然驚醒,翻個身再也不能入睡,只好瞪著大眼等待天明。輕而易舉的執行了雞司晨的職務,不亦快哉!
其一、放學回家,精神愉快,一路上和伙伴們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尚不足以暢敘幽情,忽見左右住宅門前都裝有電鈴,鈴雖設而常不響,豈不形同虛設,于是舉臂舒腕,伸出食指,在每個紐上按戳一下。隨后,就有人倉皇應門,有人倒屣而出,有人厲聲叱問,有人伸頸探問而瞠目結舌。躲在暗處把這些現象盡收眼底,略施小技,無傷大雅,不亦快哉!
其一、隔著墻頭看見人家院內有葡萄架,結實累累,雖然不及“草龍珠”那樣圓,“馬乳”那樣長,“水晶”那樣白,看著縱不流涎三尺,亦覺手癢。爬上墻頭,用竹竿橫掃之,狼藉滿地,損人而不利己,索興呼朋引類乘昏夜越墻而入,放心大膽,各盡所能,各取所需,飽餐一頓。松鼠偷葡萄,何須問主人,不亦快哉!
其一、通衢大道,十字路口,不許人行。行人必須上天橋,下地道,豈有此理!豪杰之士不理會這一套,直入虎口,左躲右閃,居然波羅蜜多達彼岸,回頭一看天橋上黑壓壓的人群猶在蠕動,路邊的警察戟指大罵,暴躁如雷,而無可奈我何。這時節頷首示意,報以微笑,揚長而去,不亦快哉!其一,宋周紫芝《竹坡詩話》:“……有一人,極廉介,一日有家問,即令滅官燭,取私燭閱書,閱畢,命秉官燭如初。”作官的人迂腐若是,豈不可嗤!衙門機關皆有公用之信紙信封,任人領用,便中抓起一疊塞入公事包里,帶回家去,可供寫私信、發請柬、寄謝帖之用,順手牽羊,取不傷廉,不亦快哉!
其一、逛書肆,看書展,琳瑯滿目,真是到了嫏嬛福地。趁人潮擁擠看守者窮于肆應之際,納書入懷,攜歸細賞,雖蒙賊名,不失為雅,不亦快哉!
其一、電話鈴響,錯誤常居什之二三,且常于高枕而眠之時發生,而其人聲勢洶洶,了無歉意,可惱可惱。在臨睡之前或任何不欲遭受干擾的時間,把電話機翻轉過來,打開底部,略做手腳,使鈴變得喑啞。如是則電話可以隨時打出去,而外面無法隨時打進來,主動操之于我,不亦快哉!其
一、生兒育女,成鳳成龍,由大學卒業,而漂洋過海,而學業有成,而落戶定居,而締結良緣。從此螽斯衍慶,大事已畢,允宜在報端大刊廣告,紅色套印,敬告諸親友,兼令天下人聞知,光耀門楣,不亦快哉!
第五篇:梁實秋《男人》散文
梁實秋是我國的散文學家,其中《男人》就是他所創作的一篇散文,以下就是小編分享梁實秋《男人》散文,我們一起來看一看吧!
男人令人首先感到的印象是臟!當然,男人當中亦不乏刷洗干凈潔身自好的,甚至還有油頭粉面衣裳楚楚的,但大體講來,男人消耗肥皂和水的數量要比較少些。某一男校,對于學生洗澡是強迫的,入浴簽名,每周計核,對于不曾入浴的初步懲罰是宣布姓名,最后的斷然處置是定期強迫入浴,并派員監視;然而日久玩生,簽名簿中尚不無浮冒情事。有些男人,西裝褲盡管挺直,他的耳后脖根,土壤肥沃,常常宜于種麥!襪子手絹不知隨時洗滌,常常日積月累,到處塞藏,等到無可使用時,再從那一堆污垢存貨中揀選比較干凈的去應急。有些男人的手絹拿出來硬像是土灰面制的百果糕,黑糊糊粘成一團,而且內容豐富。男人的一雙腳,多半好像是天然的具有泡菜霉干菜再加糖蒜的味道,所謂“濯足萬里流”是有道理的,小小的一盆水確是無濟于事;然而多少男人卻連這一盆水都吝而不用,怕傷元氣。兩腳既然如此之臟,偏偏有些“逐臭之夫”喜于腳上藏垢納污之處往復挖掘,然后嗅其手指,引以為樂!多少男人洗臉都是專洗本部,邊疆一概不理,洗臉完畢,手背可以不濕,有的男人是在結婚后才開使刷牙。“捫虱而談”的是男人。還有更甚于此者,曾有人當眾搔背,結果是從袖口里面摔出一只老鼠!除了不可挽救的臟相之外,男人的臟大概是由于懶。
對了!男人懶。他可以懶洋洋坐在旋椅上,五官四肢,連同他的腦筋(假如有),一概停止活動,像呆鳥一般;“不聞夫博弈者乎……”那段話是專門對男人說的。他若是上街買東西,很少時候能令他的妻子滿意,他總是不肯多問幾家,怕跑腿,怕費話,怕講價錢;什么事他都嫌麻煩,除了指使別人替他做的事之外。他像殘廢人一樣對于什么事都愿坐享其成,而名之曰“室家之樂”。他提前養老,至少提前三二十年。
緊毗連著“懶”的是“饞”。男人大概有好胃口的居多。他的嘴,用在吃的方面的時候多。他吃飯時總要在菜碟里發現至少一英寸見方的半英寸厚的肉,才能算是沒有吃素。幾天不見肉,他就喊“嘴里要淡出鳥兒來!”若真個三月不知肉味,怕不要淡出毒蛇猛獸來!有一個人半年沒有吃雞,看見了雞毛帚就流涎三尺。一餐盛饌之后,他的人生觀都能改變,對于什么都樂觀起來。一個男人在吃一頓好飯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硬是感謝上天待人不薄;他飯后銜著一根牙簽,紅光滿面,硬是覺得可以驕人。主中饋的是女人,修食譜的是男人。
男子多半自私。他的人生觀中有一基本認識,即宇宙一切均是為了他的舒適而安排下來的。除了在做事賺錢的時候不得不忍氣吞聲的向人奴顏婢膝外,他總是要做出一副老爺相。他的家是他的國度,他在家里稱王。他除了為賺錢而吃苦努力外,他是一個“伊比鳩派”,他要享受。他高興的時候,孩子可以騎在他的頸上,他引頸受騎;他可以像狗似的滿地爬;他不高興時,他看著誰都不順眼;在外面受了悶氣,回到家里來加倍的發作。他不知道女人的苦處。女人對于他的殷勤委曲,在他看來,就如同犬守戶雞司晨一樣稀松平常,都是自然現象。他說他愛女人,其實他不是愛,他是享受女人。他不問他給了別人多少,但是他要在別人身上盡量榨取。他覺得他對女人最大的恩惠,便是把賺來的錢全部或一部拿回家來,但是當他把一卷卷的鈔票從衣袋里掏出來的時候,他的臉上的表情是驕傲的成分多,親愛的成分少,好像是在說:“看我!你行么?我這樣待你,你多幸運!”他若是感覺到這里不復是他的樂園,他便有多樣的借口不回到家里來。他到處云游,他另辟樂園。他有聚餐會,他有酒會,他有橋會,他有書社畫會棋會,他有夜會,最不濟的還有個茶館。他的享樂的方法太多。假如輪回之說不假,下世僥幸依然投胎為人,很少男人情愿下世做女人的。他總覺得這一世生為男身,而享受未足,下一世要繼續努力。
“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原是人的通病,但是言談的內容,卻男女有別。女人談的往往是“我們家的小妹又病了!”“你們家每月開銷多少?”之類,男人的是另一套。普通的方式,男人的談話,最后不談到女人身上便不會散場。這一個題目對男人最有興味。如果有一個桃色案他們唯恐其和解得太快。他們好議論人家的陰私,好批評別人的妻子的性格相貌。“長舌男”是到處有的,不知為什么這名詞尚不甚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