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北島經典語錄
北島經典語錄
1、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2、即使沒有一個字,呼吸也會在山谷里,找到共同的回聲.3、我們沒有失去記憶,我們去尋找生命的湖.4、一切希望都帶著注釋,一切信仰都帶著呻吟;一切爆發(fā)都有片刻的寧靜,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5、以太陽的名義,黑暗在公開地掠奪.沉默依然是東方的故事.人民在褪色的壁畫上,默默的永生,默默的死去.6、這普普通通的愿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價.7、一生中,我曾多次撒謊.卻始終誠實地遵守著,一個兒時的諾言.因此,那個與孩子的心不能相容的世界,再也沒有饒恕過我.8、在我倒下的地方,將會有另一個人站起.9、生活是一次機會,僅僅一次.誰校對時間,誰就會突然衰老.10、到處都是殘垣斷壁,路,怎么從腳下延伸.11、渴望燃燒,就是渴望化為灰燼.12、自由不過是,獵人與獵物之間的距離.13、這不是告別,因為我們并沒有相見.盡管影子黑和影子,曾在路上疊在一起,像一個孤零零的逃犯.14、歷史從岸邊出發(fā),砍伐了大片的竹林,在不朽的簡冊上寫下,有限的文字.15、在大地上畫出果實的人,注定要忍受饑餓.棲身于朋友中的人,注定要孤獨.16、故去的,才會得到確認.17、沒有長長的石階通向,那最孤獨的去處;沒有不同時代的人,在同一條鞭子上行走.18、竹蔑般單薄的思想,編成的籃子,盛滿盲目的毒菇.19、對于世界,我永遠是個陌生人.我不懂它的語言,他不懂我的沉默.我們交換的,只是一點輕蔑,如同相逢在鏡子中.20、對于自己,我永遠是個陌生人.我畏懼黑暗,卻用身體擋住了,那盞惟一的燈.我的影子是我的情人,心是仇敵.你走不出這峽谷,因為,被送葬的是你.
第二篇:父親 北島
父親(上)
你召喚我成為兒子,我追隨你成為父親——《給父親》 北島
一
九歲那年春天,父親帶我去北海公園玩。回家的路上,暮色四起,帶解凍的寒意。沿湖邊徐行,離公園后門兩三百米處,父親放慢腳步,環(huán)顧游人,突然對我說;“這里所有的人,一百年后都不在了,包括我們。”我愣住,抬頭看父親,他鏡片閃光,隱隱露出一絲嘲笑。我雖自幼起常思考死亡,還是無比震驚,很久都沒緩過勁兒來。
對父親最早的記憶來自一張老照片:背景是天壇祈年殿,父親開懷笑著,雙臂交迭,探身伏在漢白玉欄桿上。照片沿漢白玉欄桿剪裁,由于欄桿不感光,乍一看,還以為衣袖從照片內框滑出來。這張照片攝于我出生以前。我喜歡這張照片,是因為從未見父親這樣笑過,充滿青春的自信。我愿意相信這是關于他的記憶的起點。
“1949年10月,我們給兒子取了小名‘慶慶’。有了第一個兒子,我們倆都很忙。美利給兒子做小衣服,經常給他洗澡;由于母乳不夠,每天還喂幾次奶糕。我經常抱他在屋里走來走去,拍他入睡,還變換各種角度給他照相。小家庭有了這個小寶貝,一切都有了生氣。”(摘自父親的筆記)
出生后不久,我們家從多福巷搬到府前街,離天安門城樓很近。每逢國慶,父親抱著我,和鄰居們擠在小院門口,觀看閱兵式和游行隊伍。最壯觀的還是放禮花。次日晨,在小院里撿起未燃的禮花籽,排成長串兒,像點燃導火索,火花五顏六色,轉瞬即逝。
有軌電車叮叮當當駛過長安街,府前街有一站。父親喜歡帶我坐電車,到了西單終點站再返回來。非高峰時間,車很空,扶手吊環(huán)在空中搖蕩。我喜歡站在司機身后,看他如何擺弄鍍鎳操縱桿。我和父親管它叫“叮當車”。
過了長安街就是中山公園。父親在草地鋪上床單,讓我曬太陽。那兒幾乎每周末都放露天電影。讓我困惑的是:一放電影,宮墻綠瓦就消失了(被銀幕遮蔽),在我看來,電影和宮殿都是真實的。印象最深的是蘇聯(lián)動畫片《一朵小紅花》,具體情節(jié)都忘了,只記得女主角是個小姑娘,為尋找世界上最美的小紅花與怪獸(王子的化身)相逢。影片結尾處,她一路呼喊“凱哥哥——”異常凄厲,一直深入我夢中。某周日晚,中山公園重放《一朵小紅花》。那天中午,我過度興奮,怎么也不肯午睡,被父親關到門外。我光著腳哭喊,用力拍門,待母親抱我進去,我已睡著了。醒來時夜色朦朧,我們錯過了那電影。
二
“慶慶很不愿意上托兒所,每到星期六去接他,總是特別高興,而星期一早上送回去就難了。有個星期一早上,怎么勸說也沒用,我們急著上班,只好騙他說去動物園。快到時他看出是受騙,便大聲哭叫,我緊緊抱住他,怕他跳車。到了托兒所門口,他在地上打滾,我只好硬把他抱進托兒所。他看見阿姨才安靜下來,含著眼淚說了聲‘爸爸,再見!’”(摘自父親的筆記)
我自幼抵抗力差,托兒所流行的傳染病無一幸免。尤其是百日咳,咳起來昏天黑地,徹夜不眠,父母輪流抱我。一位醫(yī)生說,只有氯霉素才有效。這藥是進口的,非常貴,父親用積攢的最后一兩黃金買下十幾顆。遵醫(yī)囑,每顆去掉膠囊,分成兩半,早晚各服一次。那藥面特別苦,一喝就吐。父親對我說,這藥特別貴,你要再吐,父母就沒錢再買了,這次一定要咽下去。我點點頭,咬牙流淚把藥咽下去。
我長大后,父母反復講這故事,好像那是什么英雄業(yè)績。其實這類傳說是每個家庭傳統(tǒng)的一部分,具有強大的心理暗示,甚至背后還有祖先們的意志——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立功立德立言。
“慶慶出麻疹,住在托兒所隔離室。我們去只能隔著玻璃窗看他,但他也很高興,比劃著手勢跟我們交談。后來聽托兒所阿姨說,那天我們走后,他一夜站在床上,通宵不肯睡。”(摘自父親的筆記)
弟弟剛好相反,他無比熱愛托兒所。每星期六父親接他,他扭頭不屑地說:“我不去你們家。”
我年幼時父親很有耐心,總陪我玩,給我講故事。他在一個小本子的每頁紙上畫個小人,每個動作略有變化,連續(xù)翻小本子,那小人就會動起來,好像動畫片。弟弟妹妹逐漸取代了我,我有點兒失落有點兒吃醋,同時也有點兒驕傲——我長大了。
從阜外大街搬到三不老胡同1號,獨門獨戶。平時父母早出晚歸,在錢阿姨監(jiān)督下,我們按時睡覺起床做功課,只有星期天例外。媽媽起得早,幫錢阿姨準備早飯,我們仨賴在父母床上,跟父親玩耍。有一陣,我們迷上語言游戲,比如按各自顏色偏好,管父親叫“紅爸爸”“藍爸爸”和“綠爸爸”,再隨意互換,笑成一團。
三
父親確有不同的顏色。
與父親最早的沖突在我七歲左右,那時我們住保險公司宿舍,和俞彪文叔叔一家合住四室的單元,每家各兩間,共用廚房廁所。夏天,俞叔叔被劃成右派,跳樓自殺。他的遺孀獨自帶兩個男孩,凄凄慘慘戚戚,也給我們的生活蒙上陰影。
在我記憶中,父母從那時開始吵架,幾乎與俞彪文事件同步,盡管二者并無必然聯(lián)系。而我堅定地站在母親一邊——她是弱者。父親發(fā)起脾氣喪心病狂,形同暴君。說來都是雞毛蒜皮小事兒,也并非都是父親的錯。比如他喜歡買書,有一次買來一部城磚般的《俄漢大詞典》,要說他正學俄文,本無可厚非,但我還是站在母親一邊,立場選擇往往是非理性的。
母親也會被激怒。有一次,父親把著臥室門叫喊,母親抄起花瓶扔過去,他閃身躲過,花瓶粉碎。作為惟一的目擊者,我嚇得渾身發(fā)抖,但還是沖到父母中間,瞪著父親,充滿了敵意。這是他萬萬沒料到的,揚起巴掌停在空中。
母親生病似乎總是和吵架連在一起。每當她臥床不起,我就去附近的糕餅店買一塊奶油蛋卷,好像仙丹妙藥。走在半路,我打開紙包,打量白雪般溢出的奶油,垂涎欲滴,卻從未動過一指頭。
一天晚上,父親認定我偷吃了五屜柜里的點心。我雖以前偷吃過,但那回純屬冤枉。我死不認賬,被罰跪并挨了幾巴掌。最讓我傷心的是,母親居然站在父親一邊,盡管她暗中護著我,攔住雞毛撣子的暴打。
紅爸爸藍爸爸綠爸爸,突然變成黑爸爸。
搬到三不老胡同1號,父母吵架越來越頻繁。我像受傷的小動物,神經繃緊,感官敏銳,隨時等待災難的降臨。而我的預感幾乎每次都應驗了。我恨自己,恨自己弱小無力,不能保護母親。
父親的權力從家里向外延伸。某日,我上床準備睡覺,發(fā)現(xiàn)父親表情陰郁,抽著煙在屋里踱步。他忽然沖出去,敲響隔壁鄭方龍叔叔的門,他嗓門越來越高,還拍桌子。我用被子蒙住頭,為他感到羞愧。他半夜回來,跟母親在臥室竊竊私語。我被噩夢魘住。在樓道碰見鄭叔叔,他縮脖怪笑,目光朝上,好像悟出人生真諦。我從父母的只言片語拼湊出意義:鄭叔叔犯了嚴重錯誤,父親代表組織找他談話。多年后父親告訴我,若調令早幾個月,他肯定犯錯誤在先,正好與鄭叔叔對換角色。
“振開貪玩,學習成績平平,但語文寫作經常得到老師的稱贊。有一次,大概是期中測驗,我看他的成績冊,數(shù)學是4.5分。我問振開,他說:‘5分是滿分,我差一點,所以給4.5分。’他這么解釋,似乎有些道理,但我還是不大相信。我去學校問了老師,才知道振開得了45分。他在4和5之間加了一個點,便成了4.5分。為這事,我批評了他,他也認了錯。”(摘自父親的筆記)
父親的記憶肯定有誤。我怎么可能輕易逃過那一劫?
四
從1960年夏天起,父親從民主促進會借調到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在教務處工作。那是中共統(tǒng)戰(zhàn)的一部分,所有學員都來自各民主黨派上層。
社會主義學院位于紫竹院北側,由六層白色建筑群組成。每逢周末,我?guī)У艿苊妹萌ネ妫藷o軌電車在紫竹院下車,再沿白石橋向北走五六百米。那是一片荒郊野外,蛙噪蟲鳴。
父親在他住處旁臨時借了個房間給我們。我們跟著沾統(tǒng)戰(zhàn)的光,那里伙食好,周末放電影,設備先進,比如有專用乒乓球室。父親是國家三級乒乓球裁判(最低一級),主裁的都是業(yè)余比賽,卻保持一貫的專業(yè)精神:他一字一頓報分數(shù)“三比二,換發(fā)球”,并交叉雙臂宣布交換場地。
父親很忙,往往在餐廳吃飯時才出現(xiàn)。我喜歡獨自閑逛,常常迷失在樓群的迷宮中。跟開電梯的王叔叔混熟了,我?guī)退_電梯。他是轉業(yè)軍人,更讓我充滿敬意,總是纏著問他用過什么槍。后聽說他在“文革”中自殺了。
有一天,父親神秘地告訴我,有個學員的宿舍被撬,洗劫一空,損失達十萬元。那可是天文數(shù)字。父親又補了一句:“沒什么,他當天坐飛機回上海,又置辦了一套新家什。他可是全國有名的‘紅色小開’??”他低聲說出那名字,好像是國家機密。
我跟弟弟妹妹躺在床上,一起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唱到結尾處,他倆總是故意走調,把我氣瘋了——這可是立場問題,更何況是在這樣的地方。我向父親告狀,他摸摸我的頭說:“他們比你小,你該耐心點兒。”
“在那艱難的歲月里,我們想盡辦法讓孩子吃得好些,怕營養(yǎng)不良影響他們的發(fā)育成長。學院在校內撥出一塊空地,分給職工們作自留地。我把給我的三分地種了綠豆和白薯,平時沒時間管,到秋天倒收獲不少。我和振開一起把綠豆、白薯裝進麻袋運回家里,總算添了些口糧。”(摘自父親的筆記)
那是我頭一次干體力活兒。頂著毒日頭,用鐵锨挖出白薯,抖掉土疙瘩,裝進麻袋。父親蹬平板三輪車,我坐在麻袋上,為勞動的收獲驕傲,更為與父親平起平坐得意。
堆在陽臺過冬的白薯變質了,我坐在小板凳上啃爛白薯。父親剛買來牡丹牌收音機和電唱機。收音機反復播放《春節(jié)序曲》,和爛白薯的味道一起潛入記憶深處。
父親(中)
我們達成了默契,那就是說出真相,不管這真相是否會傷害我們自己 北島
五
1974年夏天,父親買來中華書局剛出的繁體字版《清史稿》,共48卷,書架放不下,就摞在他床邊地上。我發(fā)現(xiàn)他總在翻看同一卷,原來其中有我們祖上的記載。據(jù)家譜記載,趙家可上溯到安徽徽州一帶,后遷至浙江湖州。祖宅坐落在湖州衣裳街竹安巷,最早的主人趙炳言官至湖南巡撫、刑部右侍郎。三子趙景賢早年師從俞樾的父親俞鴻漸,鄉(xiāng)試與俞樾同榜考中舉人。按俞樾的說法,“自幼倜儻,雖翩翩公子,而有俠丈夫風,呼盧縱飲,意氣浩然”。后捐巨款買官封為知府,并未上任。
太平軍興起,趙景賢在湖州組織民團操練,并用青銅包住西城門。1860年2月,李秀成大軍逼近湖州。趙景賢固守湖州兩年多,最終彈盡糧絕,1862年5月城破被俘。
據(jù)《清史稿》記載:“景賢冠帶見賊,曰:‘速殺我,勿傷百姓。’賊首譚紹洸曰:‘亦不殺汝。’拔刀自刎,為所奪,執(zhí)至蘇州,誘脅百端,皆不屈。羈之逾半載,李秀成必欲降之,致書相勸??秀成赴江北,戒紹洸勿殺。景賢計欲伺隙手刃秀成,秀成去,日惟危坐飲酒。二年三月,紹洸聞太倉敗賊言景賢通官軍,將襲蘇州,召詰之,景賢謾罵,為槍擊而殞。”
湖州城破,趙家死的死逃的逃。長子趙深彥在湖南聞此噩耗,立即飲毒酒自殺,年僅12歲。咸豐皇帝得悉趙景賢死訊,下詔稱其“勁節(jié)孤忠,可嘉可掬”,按高規(guī)格予以撫恤,在湖州專立祠堂,并關照國史館立傳。多年后,俞樾成了一代經學大師。一天,他正在蘇州曲園家中沉坐,有人求見,來者正是趙景賢的孫子趙鋐。他拿來祖父遺墨,包括湖州告急時讓人帶出的密信。俞樾展讀趙景賢的幾首五言律詩,長嘆不已,其中有李鴻章在奏折中引用的名句:“亂刃交揮處,危冠獨坐時。”
次子趙濱彥,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因父殉職而被封官,深得湖廣總督張之洞信任,主管廣東制造局;后張之洞調任兩江總督,他任上海制造局督辦及兩淮鹽運使和廣東按察使等職。由于國事紛亂與上司不和,他以年老多病辭職,在蘇州定居。數(shù)月后,武昌起義爆發(fā)了,在這場推翻大清帝國的革命的功臣中,有我的外公孫海霞。趙家曾富甲一方,妻妾成群,支脈橫生。俗話說,富不過三代,到我爺爺趙之騮那輩就敗落了,靠典賣字畫古董度日。輪到我父親,快到喝西北風的地步了。他四五歲時母親病故,12歲那年父親辭世,由舅舅收養(yǎng)。他不得不中輟學業(yè),從15歲起靠抄寫文書糊口,還要撫養(yǎng)弟妹。父親寫得一筆好字。據(jù)在他手下工作過的徐福林先生回憶,當初進保險公司,父親見他字寫得差,讓他反復抄寫元代宋濂的《送東陽馬生序》的碑帖練字。
趕上兵荒馬亂,父親被卷在逃難的人流中,走遍大半個南方。在桂林時,有一天日本飛機俯沖掃射,他背靠樹干,慌張中撐起雨傘擋子彈。那年頭命不值錢,周圍的人一個個倒下,他卻奇跡般活下來。邊打工邊自學,他終于考進重慶中央信托局。1946年初,在調往北京工作的途中,他與母親在重慶珊瑚壩機場邂逅。
北京解放前夕,父親利用職權,協(xié)助地下黨的堂哥收集全城糧食儲備等情報。一天晚上,國民黨憲兵挨家挨戶搜查,由于頂撞憲兵隊長,他被抓去關了一夜。那時母親已懷上我。后來說起,他在昏暗的牢里徹夜未眠,默默盼著一個孩子和新中國的誕生。
六
父親算得上半個文化人,是魯迅、茅盾、張恨水、艾蕪和茹志鵑的“粉絲”,可見讀書之雜;他訂閱各種雜志,從《紅旗》《收獲》《人民文學》到《電影藝術》《俄語學習》《曲藝》和《無線電》,可見愛好之廣。
而他骨子里卻是個技術至上主義者。困難時期,他買來牡丹牌收音機和四種變速電唱機,把《藍色的多瑙河》帶進我們陰郁的生活。“文革”中他曾卷入派系斗爭,后急流勇退,熱衷于組裝半導體收音機。
他買回一大堆電子零件,借助參考書,把紅紅綠綠的電線焊在接線板上。焊前先把電烙鐵戳在松香上,吱吱冒出濃煙。我半夜醒來,燈總是亮著,他歪斜的影子投在墻上。經過反復拆裝組合,噪音終于變成樣板戲的過門,全家都跟著松了口氣。
父親用三合板做成木匣,裝上小喇叭,再把鼠肚雞腸般的線路塞好,合上后蓋。他把第一個半成品給我。我當時住校,在去學校路上,書包里的半導體正播放《紅色娘子軍》。由于焊接或天線角度問題,時斷時續(xù),得靠不停拍打才能將革命進行到底。到學校沒來得及顯擺,已經散了架。
1975年夏天,我們家買來紅燈牌9吋黑白電視,這是全樓(除民進秘書長葛志成家外)的第一臺,引起小小的轟動。每天晚飯后,鄰居們自帶小板凳涌進我家,歡聲笑語。大家好像共看一本小人書。關鍵時刻出現(xiàn)信號干擾,父親連忙救場,轉動天線,待畫面恢復正常,得,敵人已被擊斃。
為照顧后排觀眾,又在電視前加上放大器,畫面難免變形。好在那年頭人不挑剔,有聲有影足矣。一個物質匱乏時代的好處是,欲望不多不少,就像自己的衣服那么貼身。
父親的技術熱情尋找新的方向。從借來的轉盤式錄音機起步,在連夜排隊購得的單聲道答錄機歇腳,繼而向四個喇叭以至分箱式立體聲挺進—音響革命讓我們進入半聾的狀態(tài)。與此同時,父親又分出少許精力給彩電和攝像機,而電腦問世,才真的把他的魂兒攝走。他單指敲鍵,卻及時地更新?lián)Q代,一直走在消費者的最前列。他在晚年趕上新時代的末班車,還是有一種遺憾,他甚至對我說,如果再年輕20歲,他一定改行搞電腦。顯然他高估了自己,那可不是用電烙鐵就能焊接的世界。
七
解放后,父親先在人民銀行總行工作,1952年參與籌建中國人民保險公司,成了新中國保險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1957年夏秋之交,他調到中國民主促進會(簡稱“民進”),后擔任中央宣傳部副部長,那完全是虛職。民進真正的靈魂人物是黨支部書記。他剛上任時的書記叫王蘇生,待人誠懇熱情,書生氣十足,時常來家坐坐,談天說地。50年代末,王蘇生因“右傾”被降級調到哈爾濱,“文革”中自殺了。
他的繼任徐世信是個典型的笑面虎。不過得承認,他乒乓球打得真棒,抽殺兇猛,無人能抵擋其凌厲的攻勢。他級別不高,但實際上掌控這小小的王國,每個人對他都敬而遠之,謹言慎行。暑假徐世信約我們幾個孩子乒乓球比賽。他把殘兵敗將帶到會議室,說是隨便聊聊,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另有所圖—設法套出父親們在家的言行。我們年紀尚小,卻深知其中厲害,裝傻充愣。我對父親不滿,還是抱怨了幾句,比如教育方式粗暴,回家盡看閑書。他馬上問是哪類閑書,我說電影雜志什么的,讓他失望了。徐世信最后總結說,你們的父輩都是從舊社會過來的,為幫助他們進行思想改造,需要你們的配合。他再三叮囑,這次會面一定要保密。今后發(fā)現(xiàn)有什么問題,及時跟他聯(lián)系。
會后徐世信把我單獨留下,說派出所來人調查,問起一支鋼筆手槍的下落。我這才想起,大約兩三個月前,為嚇唬弟弟,我聲稱我的鋼筆是無聲手槍,隨手一揮,在弟弟床頭墻上留下彈洞(那兒本來就坑坑疤疤)。真把弟弟唬住了,我自是十分得意。沒想到這惡作劇鬧大了,說到派出所什么的多半是騙人,但看來徐世信掌握各種信息渠道。他最后摸摸我的頭說,我相信你說的都是實情,又加上一句,你今天表現(xiàn)很好。我回家后做賊似的,不敢與父親對視。他問起時,我只提到跟徐世信打過乒乓球,輸了。
八
1999年秋天,父母來美國探親,我常開車陪他們出游。一天回家路上,父親無意間說起一件事,讓我大吃一驚。當時父母坐在后座,我正開車,試圖從后視鏡看到他的表情。晚飯后,母親先去睡了,我和父親隔著餐桌對坐,我提起路上的話茬,他似乎也在等這一刻,于是和盤托出。
謝冰心在民進中央掛名當宣傳部長,凡事不聞不問,父親身為副部長,定期向她匯報工作。這本是官僚程序,而他卻另有特殊使命,那就是“監(jiān)視”謝冰心,設法套出心里話。父親每隔兩三周登門拜訪,電話先約好,一般都在下午,飲茶清談。回家后給組織寫報告,記錄談話內容。
我好奇的是,作為“臥底”,他能得到什么重要情報呢?父親搖搖頭說,謝冰心可不像她早期作品那么單純,正如其名所示,心已成冰。每次聊天都步步為營,滴水不漏。只有一次,她對父親說了大實話:“我們這些人,一趕上風吹草動,就像蝸牛那樣先把觸角伸出來。”看來她知道父親的特殊身份,試圖通過他向組織帶話—別費這份兒心思了。
那是深秋之夜,夜涼如水,后院傳來陣陣蟲鳴,冰箱嗡嗡響。我勸父親把這一切寫出來,對自己也對歷史有個交代—這絕非個案,而是制度性的普遍現(xiàn)象。他點點頭,顯然有所顧慮,說再想想。這事就此擱置,再未提起。
70年代初我開始寫詩。父親從湖北干校回京休假,說起謝冰心留在北京,仍住民族學院宿舍。父親回干校后,我獨自登門拜訪。一個瘦小的老太太開門,問我找誰,我說我是趙濟年的兒子,特來求教。她先把我讓進客廳,沏上茶。她丈夫吳文藻打個招呼就出門了。謝冰心滿臉褶皺,但眼睛異常明亮。我坐定,取出詩稿,包括處女作《因為我們還年輕》。此后她還專門寫了首和詩《我們還年輕》,副標題是“給一位年輕朋友”。或許由于詩歌與青春,她對我,一個“密探”的兒子毫無戒心。也正由于此,與父親相反,多年后我把她卷進一個巨大的漩渦中。環(huán)環(huán)相扣,誰又能說清這世上的因果鏈條呢?
父親,你在天有靈,一定會體諒我這樣做。那天夜里我們達成了默契,那就是說出真相,不管這真相是否會傷害我們自己。
北島:詩人,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
父親(下)
回望父親的人生道路,我辨認出自己的足跡,亦步亦趨,交錯重合——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震驚 北島 九
父親說:“人生就是個接送。”
1969年無疑是轉變之年。那年開春,我被分到北京六建公司當工人,接著弟弟去了中蒙邊界的建設兵團,母親去了河南信陽干校,秋天妹妹由母親的同事帶到干校,父親留守到最后,年底去了湖北沙洋的干校。不到一年工夫,人去樓空,全家五口分五個地方,寫信都用復寫紙,一式四份。
“頭天晚上我們全家五個人,到新街口牛奶店要了牛奶和點心,算是給他送行。第二天,他離開家,我們都送到大門口。我還想再看他一眼,知道他在崇元觀上車,便在他走后不久,搭無軌電車趕到那里,我看見他在等車,沒跟他打招呼,只是在遠處看他上車后才回家,我的眼眶濕潤了。”(摘自父親的筆記)
我在河北蔚縣工地開山放炮,在山洞建發(fā)電廠。那年夏天收到父親“珊珊病速歸”的電報,我請了假,從老鄉(xiāng)家買來新鮮雞蛋,搭工地運貨的卡車趕回北京。珊珊連發(fā)高燒,診斷為風濕性關節(jié)炎,我一到家燒就退了。
那一周像是偷來的。北京城空蕩蕩的,北海公園更是游人稀少。我們劃了船,照了相,在漪瀾堂吃午飯。父親喝了瓶啤酒,微醺地對女服務員說,這是我兒子女兒,你看我多福氣。
每年12天法定探親假讓我沉悶的生活有了奔頭。第二年我獨自從河南去湖北,那時父親從干校下放到農村,住在老鄉(xiāng)家。
“我匆忙趕回住處,遠遠看見振開蹲在池塘邊給我洗衣服。第二天,我和振開在一家小飯館吃飯,我獨自把振開帶來的三個肉罐頭全都吃光了。振開看我這樣狼吞虎咽,覺得我可憐,他雖然沒說什么,但我看得出來。”(摘自父親的筆記)
1971年深秋,父親獨自回京。那天晚上,我備了幾道小菜,爺倆邊喝邊聊。我提到“九一三事件”,越說越激動,父親隨聲附和。我們都醉了,隔著書桌昏睡過去。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發(fā)現(xiàn)父親呆望天花板,很久才開口,再三叮囑我不要出門亂說,免招殺身之禍。由于酒精的作用,父子第一次結成政治同謀。
1972年春節(jié),全家在北京團聚。我把《你好,百花山》一詩的初稿拿給父親看。沒想到他責令我馬上燒掉,其中一句“綠色的陽光在縫隙里流竄”把他嚇壞了。我看見他眼中的恐怖,只好照辦。決心再也不把自己的作品給他看。
十
1972年,父母先后從外地回到北京,母親隨父親一起調到沙河的干校,在醫(yī)務室工作,珊珊留在湖北,在襄樊地區(qū)某軍工廠當技術員。
父親那年五十整,年富力強,每天都干農活兒。周末父母回家休假,弟弟在北京泡病號,空蕩蕩的家頓時顯得擁擠了。我的朋友三教九流,穿梭如織,讓父親眼花繚亂,尤其像彭剛、姜世偉(芒克)這樣的“先鋒派”,就跟外星人差不多。除了史康成和劉羽等個別人例外,幾乎全吃過閉門羹。一提到父親,他們都條件反射般伸舌頭。
彭剛為我臨了列維坦的油畫《湖》,釘在我床鋪上方。彭剛的列維坦與19世紀俄羅斯畫風無關,基調變成赭灰色,是典型的表現(xiàn)主義作品,跟他眼神一樣處于半瘋癲狀態(tài)。
家里地方小,父親像籠中獅子踱步,每次經過那畫都斜掃一眼,甚至能感到他由于恐懼與憤怒所致的內心的顫栗,看來彭剛的列維坦深深傷害了他——現(xiàn)代派風格與現(xiàn)實世界格格不入。一天晚上,父親終于爆發(fā)了,他咆哮著命令我把畫摘下,我不肯,他一把從墻上扯下來,撕成兩半。旁邊正好掛著我叔叔趙延年為父親作的墨線肖像畫,禮尚往來,我狠狠摔到地上,鏡框碎裂。
每次爭吵,往往以同樣的方式告終——他打開大門叫喊:“這不是你的家,給我滾出去!”如果泡病號回不了工地,我就到史康成或劉羽家打地鋪,最后由母親出面調停,把我勸回家。
1975年夏和父親大吵后,一怒之下我和劉羽上了五臺山。十天后回家,珊珊從湖北回北京出差。我們兄妹倆感情最深,不愿讓她為家庭糾紛煩惱,我盡量瞞著。可在她逗留期間,我和父親再次沖突。待平息下來,夜已深,我和珊珊在廚房,相對無言。她沮喪地靠著墻,我依在水池上,水龍頭滴滴答答淌著水。
“人生就是個接送”,總有最后一次。那次為珊珊送行,由于無軌電車太擠太慢,趕到北京站只剩十分鐘了。我們沖向站臺,好歹把行李塞進貨架,車廂哐當搖晃,緩緩移動。隔車窗招手,幾乎沒顧上說句話。誰想到竟成永別。
1976年7月27日晚,我在傳達室接到長途電話,得知珊珊因游泳救人失蹤的消息,連夜騎車去電報大樓,打長途電話通知在遠郊的父親和弟弟。第二天凌晨山搖地動,唐山地震。父親和弟弟中午趕回家,人們都聚在院子里,母親已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
我和父親決定立即動身去襄樊,先上樓取隨身衣物。我緊跟在父親后面,磕磕絆絆,幾乎連滾帶爬上四樓。他老淚縱橫,喃喃自語,我沖動地摟住他一起痛哭,并保證今后再也不跟他吵架了。
去襄樊是地獄之旅,不堪回首。
兩年后,母親因長期抑郁患心因性精神病,由我們輪流照看。“一個做母親的,從痛失女兒到精神瀕臨崩潰,再到戰(zhàn)勝病魔,那得多么堅強、需要多大毅力啊。濟年總勸我女兒是為救人而犧牲的,那是以一命救一命。為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要頑強地活下去。”(摘自母親的口述記錄)
十一
1979年,中國人民保險公司重新開張,父親從民進調回去,主管國內業(yè)務部。他整天飛來飛去,開會調研,忙得不亦樂乎。1980年秋,我結婚搬了出去,與父親關系有了明顯改善。平時各忙各的,周末或逢年過節(jié)全家聚聚,吃飯打麻將東拉西扯。80年代是“連接兩個夜晚的白色走廊”,雖說陰影重重險象環(huán)生,但人們似乎充滿希望,直到進入一個更讓人迷失的夜晚。
1989年春我離開中國。兩年多后,父母帶田田去丹麥看我。母親的腿摔壞了,走路不便,我和父親輪流推輪椅。父親1990年退休,明顯見老了,身材抽縮,滿口假牙。大概互相看不慣,我跟父親還會鬧別扭,但很少爭吵,相當于“冷戰(zhàn)”。有時出門散步,我故意推著母親疾走,把他遠遠甩在后面,回頭看他弱不禁風的身影,又心生憐憫,放慢速度。
父親在國外鬧了不少笑話,成為親友的趣談。巴黎,一個星期天早上,父親獨自出門攝像。一個白人小伙子很熱情,比劃著要為他拍攝,攝像機一到手撒腿就跑。父親緊追不舍,行人們跟著圍追堵截,那賊慌了神,一頭扎進自己家中。有人報警,警察隨即趕到,人贓俱在。最有意思的是,父親跟著去警察局作證,一個法文詞兒都不會,居然完成筆錄。原來那臺攝像機一直沒關上,錄下全部過程,包括晃動的大地和賊的喘息。那年父親73歲。待我搬到加州定居,父母去住過兩次。美國鄉(xiāng)下生活實在太無聊,我又忙,只能偶爾陪他們出門散心。
自80年代起,我和父親的地位顛倒過來——他對我?guī)缀跹月犛嫃模辽倏谑切姆恰N覀儚奈凑嬲降冗^,有時我多想跟他成為朋友,說說心里話什么的,但發(fā)現(xiàn)這不可能。
其實,幾乎每個中國男人心中都有個小暴君,且角色復雜:在社會上基本是衙役順民,不越雷池一步,“人闊臉就變”,對手下對百姓心狠手毒,這在歷代造反者身上尤其明顯,關鍵是轉換自如,無須過渡;在家中小暴君必是主宰,無平等可言。
直到我成為父親,才意識到這暴君意識來自血液來自文化深處,根深蒂固,離經叛道者如我也在所難逃。回望父親的人生道路,我辨認出自己的足跡,亦步亦趨,交錯重合——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震驚。
1999年年底,盛傳世界末日來臨。我開車從舊金山回家,夜深,月亮又大又圓,金燦燦,果然有末日跡象。父親在后座自言自語:“我怎么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人生總有個頭吧?”
十二
2001年12月2日晚,我搭乘美國聯(lián)航班機從舊金山抵達北京,享受特殊待遇——專人迎候,專車運送。
病榻中的父親一見我孩子般大哭,我坐床頭緊握他的手,不知如何安慰才好。急中生智,我取出為他買的新款數(shù)碼相機,終于讓技術至上主義者平靜下來。但他左手已不聽使喚,根本玩不轉。
每天訪親會友,晚上回家,我在床頭陪他一會兒,把紅酒倒進玻璃杯,讓他用吸管嘬幾口,享受這人世間的那點兒醉意。他摘掉假牙后兩腮深陷,目光茫然。他告訴我,他問醫(yī)生火化疼不疼?他試圖用幽默的方式面對死亡。
父親離世前我獲準回去三次,每次一個月。由于強烈的生存意識,他過了一關又一關,最后半年他全面崩潰,只能靠藥物維持。第二次腦血栓廢掉了語言能力,對他這樣話多的人是最大磨難。他表達不出來,就用指頭在我手上寫,并咿咿呀呀發(fā)出怪聲。我每天早上做好小菜,用保溫箱帶到304醫(yī)院,一勺勺喂他。我多想跟他說說話,但這會讓他情緒激動,因無法表達而更痛苦。每回看到那無助的眼神和僵硬的舌頭,我心如刀割。
2003年1月11日,星期六,我像往常那樣,上午十點左右來到304醫(yī)院病房。第二天我就要返回美國了。中午時分,我喂完飯,用電動剃須刀幫他把臉刮凈。我們都知道,最后的時刻到了。他舌頭在口中用力翻卷,居然吐出幾個清晰的字:“我愛你。”我沖動地摟住他:“爸爸,我也愛你。”記憶所及,這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這樣說話。
第二天早上,我本想在去機場的路上再見他一面,但時間來不及了。坐進機艙,擴音器播放空中小姐軟綿綿的聲音,馬上就要起飛了。我向北京城,向父親所在的方向,默默祈禱。
北島:詩人,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
第三篇:北島詩歌精選
引導語:北島的詩歌在藝術上具有冷峻的風格和堅硬的質地。以下是小編整理的北島詩歌精選,歡迎參考閱讀!
觸電
我曾和一個無形的人
握手,一聲慘叫
我的手被燙傷
留下了烙印
當我和那些有形的人
握手,一聲慘叫
它們的手被燙傷
留下了烙印
我不敢再和別人握手
總把手藏在背后
可當我祈禱
上蒼,雙手合十
一聲慘叫
在我的內心深處
留下了烙印
楓樹和七顆星星
世界小得象一條街的布景
我們相遇了,你點點頭
省略了所有的往事
省略了問候
也許歡樂只是一個過程
一切都已經結束
可你為什么還帶著那塊紅頭巾
看看吧,楓葉裝飾的天空
多么晴朗,陽光
已移向最后一扇玻璃窗
巨大的屋頂后面
那七顆星星升起來
不再象一串成熟的葡萄
這是又一個秋天
當然,路燈就要亮了
我多想看看你的微笑
寬恕而冷漠
還有那平靜的目光
路燈就要亮了
和弦
樹林和我緊緊圍住了小湖
手伸進水里
攪亂雨燕深沉的睡眠
風孤零零的海很遙遠
我走到街上
喧囂被擋在紅燈后面
影子扇形般打開
腳印歪歪斜斜
安全島孤零零的海很遙遠
一扇藍色的窗戶亮了
樓下,幾個男孩
撥動著吉他吟唱
煙頭忽明忽暗
野貓孤零零的海很遙遠
沙灘上,你睡著了
風停在你的嘴邊
波浪悄悄涌來
匯成柔和的曲線
夢孤零零的海很遙遠
第四篇:北島《回答》賞析
回 答
一、作者介紹:北島,原名趙振開,另有筆名石默、艾珊等。原籍浙江湖州,生于北京。就讀于北京第四中學。1969年進北京一家建筑公司,當過混凝土工、鐵匠等。1970年末開始寫詩。1972年開始寫小說。1976年參加天安門運動,寫詩《回答》。其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新詩歌形式受到青年讀者的歡迎,被稱為“朦朧詩”的代表詩人,但也受到來自傳統(tǒng)保守勢力的批評。1986年被《星星》評為“我最喜歡的中青年詩人”之一。《北島詩選》獲中國作協(xié)全國第三屆(1985—1986)優(yōu)秀新詩(詩集)獎。
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取得文化代言人資格的,非那些朦朧詩人莫屬。有論者曾在評價朦朧詩和北島的存在時說:“從我們民族本身而言,從朦朧詩運動對當代中國人精神生活的啟蒙和重建作用而言,從北島在朦朧詩人中所居的重要地位而言,他無疑是我們新時期文學前十年中的大詩人,絕無僅有的詩壇偶像、文化英雄。”事實上,當朦朧詩的興起以及隨之所引發(fā)的那場人數(shù)眾多的論爭都時過境遷之后,北島以及他所代表的朦朧詩派在塵埃落定之時,已經漸漸被理性的批評者所認可,而其詩歌代表作《回答》更是被稱作“以孤篇壓倒當代”。
二、背景介紹:《回答》寫于1976年的天安門事件中,是那一時期最有個性的時代強音,是先覺者對“新的轉機”的期待和呼喚,是從迷惘到覺醒的一代青年對現(xiàn)實的嚴肅“回答”。后發(fā)表于朦朧詩主要陣地的民間油印刊物《今天》的第一期。
三、賞析:
全詩共7節(jié),北島企圖在一個封閉的邏輯空間內構建一個完整、自足的“自我”形象,并依靠與外部世界的對立關系來強化這一形象的獨立性。
第1、2節(jié),是對人類生存世界的黑暗體驗并由此產生質疑。在詩中所描繪的世界里,卑鄙者以卑鄙的手段可以在世上暢行,高尚者的高尚品行卻使其自身走向墓地。“鍍金的天空”喻示著以輝煌的表象掩蓋了一個時代真正的黑暗,到處是歌功頌德,到處是粉飾太平,人性被扭曲成“彎曲的倒影”四處凋落。詩人在世界的混亂與無序中,保持著清醒的痛感,對置身其中的世界提出了疑問:“冰川紀過去了”“好望角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世界明明已經經歷過巨大的變革、陣痛,一個舊時代曾被莊嚴地宣告死亡,為什么“到處都是冰凌”和“千帆相競”的“死海”的現(xiàn)實,依然顯示著詭異和不公正?
從第3節(jié)開始,“我”作為抒情主體,出現(xiàn)在一片死寂、冰涼、規(guī)則混亂和缺乏公正的世界,以一種理性的聲音,開始對世俗世界審判、否定和挑戰(zhàn),對一切習以為常的規(guī)則表示質疑:“我——不——相——信!”
在6—7節(jié)中,這個傲岸的“我”在對這個不義的世界與歷史宣戰(zhàn)之后,毅然表達了愿以個體的自我來承擔屬于全部人的一切,特別是人的苦難,此時的“我”是一代人中最清醒和堅定的靈魂:如果一個民族的歷史,真的能重新開始,就讓所有的苦難只存留在“我”的心中;如果一個民族的再生,需要一代人的傷痛作為代價,這一切就由我們來承擔吧。這里,“海洋的決堤”、“陸地的上升”,都是以自然界恢宏闊大的滄桑變遷,喻示人類歷史的涅槃和新生。
最后一節(jié),對人類與世界的未來新的轉機充滿信心和期望:“閃閃的星斗”綴滿天空,“五千年的象形文字”,是一個民族悠久和堅實的力量。既然詩人從一開始就自覺地承擔起了重整乾坤的偉大使命,因而詩作中始終能感到歷史的目光在注視。
“文革”結束后,文壇上先“傷痕”繼而“反思”的寫作,紛紛競相展示苦難和控訴歷史,在對歷史的鞭撻中把現(xiàn)實指認為“新生”。而北島的《回答》卻是以清醒的眼光審視過去,憤怒而又不失理性,拒絕承認全部現(xiàn)實的新生性,以一種批判的立場,為了重新確立人類的基本價值,而不惜犧牲一切的莊嚴宣告。北島在《回答》一詩中向世界喊出“我不相信!”傳達了一代青年人的心聲,使由來已久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國家主義道德神話的大廈應聲坍塌。
這里絲毫看不到任何撒嬌的痕跡,只有憤怒和反抗挑戰(zhàn)之聲。新的一代人成熟了。曾經撒嬌和哭鬧的孩童,如今喊出了獨立的、自我的聲音。而作為一代人成熟的標志,倒不僅僅是他們已知道審時度勢和懂得事物要害,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然擁有了自己的原則和信條,那就是“懷疑”,是說出“我不相信!”的勇氣和能力。北島的這些帶有“懷疑主義”傾向的詩歌,事實上標志著一個新的啟蒙時代的到來。它的偉大的精神光芒照亮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昏暗的天空。
但是,果真是什么都不相信了嗎?也許。“懷疑一切”是理性的根本尺度,是“自我意識”成熟的標志。但是,在北島他們看來,有一樣東西卻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自己的“聲音”。因而,“我不相信!”這樣的語句,首先是喊給自己聽的,它提醒一代人注意到自己應有的獨立自主的“自我意識”。同時(也是更主要的)是喊給城樓上的父輩聽的,它宣告了新的一代人的成熟,并表明了自己的反叛性態(tài)度。這是一次蓄意的、大膽的挑戰(zhàn)。它典型地體現(xiàn)了朦朧詩中的理性批判精神和對于人性和人道主義的呼喚,以及對人的價值和尊嚴等被踐踏時的憤慨與反抗。
此外,作為北島的代表作,詩作在抒情結構和意象的選用上,具有“北島特色”:“審視——懷疑——否定——挑戰(zhàn)”的抒情結構,以及“天空”“海洋”“陸地的上升”和“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等意象的拼貼與組合,追求陌生化和距離感,使用密集的意象群和飄忽不定的語義轉換,從而產生“朦朧”的詩意和充滿彈性與張力的結構。這與同為朦朧詩人的舒婷詩作中對于“星星”、“風鈴草”、“鳶尾花”等意象的選用和詩意表達上的婉轉、抒情和感傷相比,顯得冷峻、勢不兩立和劍拔弩張。
《回答》反映了整整一代青年覺醒的心聲,是與已逝的一個歷史時代徹底告別的“宣言書”。詩歌總體特征上可以概括為象征詩。北島在20世紀80年代初接受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影響,他通過所傾心的意象的接組和疊加,撞擊和轉換,通過所謂的超越時空的蒙太奇剪接,成功地將一個理想的藝術世界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民族文化傳統(tǒng)、時代的哲學氛圍、沉重的理想生活的渴求成為他詩歌的主題。他的詩歌基本上是由兩組對立因素構成的象征意境,他用這些象征性詩歌形象再真實不過地傳達出了一個充滿壓抑感的生活氛圍,也表現(xiàn)了重壓之下,生存意愿和發(fā)展要求仍然存在著的人對苦難現(xiàn)實的心理反叛。
藝術手段上,象征、隱喻的運用迫于環(huán)境險惡的不得已,基本上呈現(xiàn)出比照性的描寫。在他的筆下,政治的黑暗猶如漆黑的無所不在的夜,生活的束縛好比四處張開的網,希望的境界成了被堤岸阻隔的黎明,而覺醒者恰如被河水包圍的孤獨的島嶼。通過象征、暗示,詩人的主觀境界過渡到了詩的世界。象征作為一種藝術手法,在北島的詩里被普遍運用,表明了詩人豐富的再造性想象力。
由于心里感受的真實的外象化,北島的詩歌染上了一層陰冷的色彩,給人以冷峻凄愴的感覺。北島詩歌陰悒的冷峻雖不是象征主義的直接感染,但他卻從生命感受這共同層次上驗證了現(xiàn)代藝術的本質。
四、寫作手法
1、《回答》最具特色的當屬象征手法的運用,詩人通過不同意象所表達的象征意義,含蓄又恰到好處的突出了詩歌的主題。
詩歌開頭“冰川”、“好望角”、“死海”等意象,并不指真正意義上的地域,而是象征著當時社會的黑暗和無序。在詩人眼中,所謂“冰川紀”,也就是人們所說的舊時代。舊時代雖然已經結束了,但社會仍然還是那么寒冷;“好望角”這個地理名詞被詩人巧妙地揉合在樸實的想象中,可當成“美好的希望”,人們所盼望的新生活到來了,但實際上并沒有享受到新生活的果實,那些“卑鄙者”仍在“死海”里“千帆相競”。無論是卑鄙者,還是高尚者,他們賴以生存的空間,都已變成毀滅生命的“死海”。詩歌的結尾,詩人又運用了一連串的復合意象,表現(xiàn)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同時也將詩歌升華到具有歷史性的哲理的高度。“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象形文字是中國特有的象征性的符號,是神州大地的代稱,是詩人“重新選擇生存”的祖國。“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也意味著未來人類的焦點和希望之所在!這兩句真切地表現(xiàn)了詩人對未來的轉機充滿了信心。
《回答》典型地體現(xiàn)了北島詩歌在藝術表現(xiàn)上的特點,即善于運用鮮明、獨特和堅實的意象,并且通過意象之間的拼接、跳躍和組合,營造成復雜的、富有張力的意象結構,表達作者豐富的思想情感,“鍍金的天空”和“彎曲的倒影”這些超現(xiàn)實的物象無疑喻示了貌似輝煌實則黑暗的年代對于人的戕害與扭曲,而“到處都是冰棱”及“千帆相競”的“死海”則象征著詩人所處的險惡的時代環(huán)境,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詩人以傲岸不屈的“挑戰(zhàn)者”的姿態(tài)對不義的世界進行了嚴正的回答。詩作的第四至第七節(jié)所突顯的是一個懷疑和挑戰(zhàn)現(xiàn)實、具有博大的胸懷及堅定的歷史信念的抒情主人公形象。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已經成為廣為傳誦的具有歷史積淀意義的著名詩句。
2、整首詩結構完整,層次分明。
全詩所表現(xiàn)出來的感情經歷了“審視——懷疑——否定——挑戰(zhàn)”等一系列的轉變過程,讓詩歌更具有跌宕起伏的藝術效果。
3、詩歌的語言也頗具特色,詩人靈活運用了問句、感嘆句、陳述句等不同的句式,同時還運用了對偶、排比等手法來抒發(fā)自己的感情,例如四句“我不相信”,強健而有力地表達了詩人作為“挑戰(zhàn)者”的懷疑與抗爭,語言簡潔、明白曉暢,顯示出了一種冷峻而剛強的美,這在朦朧詩中是不多見的。
第五篇:北島-日子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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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學梅
北島《日子》賞析
北島,人如其名,他的確是一座注定一生漂泊的孤島。1989年開始旅居國外,2007年才得以在香港與家人團聚,2011年才得以恩賜重返大陸。在長達二十多年的生涯中,與其說他在漂泊,不如說他是在經歷一場追逐自由與人性的流亡。北島的詩歌很少有讓人情緒異常波瀾的悲歌壯語,然而其中卻常常蘊藏著一種冷靜的爆發(fā)、理性的失控,恰如陽光下的一點蒼蠅影,雖然小,卻是觸目驚心。換句話說,在平淡理性的詩行下,往往就是深不見底的無奈和悲愁,其《日子》如是。
日子既是我們一天的生活,平淡至極,然而另一方面,日子的累加便是人生。我更愿意將北島的《日子》理解為days,every day is life。我們不妨將《日子》分為三個部分,由此可以看出詩歌所表達的正是人生普遍的三個狀態(tài):
用抽屜鎖住自己的秘密 在喜愛的書上留下批語
信投進信箱
默默地站一會兒 風中打量著行人
毫無顧忌
這是一種對青春年華的懷念和頌贊。青春的日子總是陽光燦爛,無憂無慮的。不僅如此,“用抽屜鎖住自己的秘密”,有秘密本是一種幸運,而青春時代掩藏秘密的那種忐忑和驚喜,往往比秘密本身來的更有魅力;“在喜愛的書上留下批語”,青年時代的意氣風發(fā),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這是一種青年人獨有的自信和激情;“信投進信箱 默默地站一會兒”,有一個暗戀的女孩兒,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都充滿期待;“風中打量著行人毫無顧忌”,寄出情書的男孩,面帶微笑地看著來往的行人,心中盛滿了歡喜,還有什么需要顧忌?
在詩人的理念中,青春是一種朝氣蓬勃,充滿期待的日子,因為單純,所以美好。詩人所選取的幾個情節(jié)都是無比平凡的,然而正是因為這些情節(jié)的普遍性,使讀者能夠迅速地與之產生共鳴,回到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然而詩人的旨意卻并不在贊美青年時光的美好,反而是借著青年時代的單純美好來渲染另外兩種狀態(tài)的殘酷和無奈:
留意著霓虹燈閃爍的櫥窗 電話間里投進一枚硬幣 問橋下釣魚的老頭要支香煙 河上的輪船拉響了空曠的汽笛
生活并不總是美好,有一天人會成長,那段青澀的時光也會遠去,正如每一天的黑夜總會降臨。此時的日子依舊平凡,然而卻不再是單純的days,而是livelihood。此時的日子成了生活的碎片,而為了生活也就等同于為了生存。為了生存有一天我們不僅要丟掉那些曾經青澀美好的日子,甚至我們還要被迫離開那些日子里的人和物,離開那曾經暗戀的女孩兒,離開那還沒有打開的秘密,離開家鄉(xiāng)和親人。很久以后你才發(fā)現(xiàn),撥通的電話可能不再有人接起,櫥窗里橘紅色的燈光,也并不是為了等你,雖然你仿佛聽見了它們越來越強烈的呼喚。在這樣的日子里,我們失去了曾經的激情和期待,剩下的只有無盡的孤獨與彷徨。
橋下了獨自垂釣的老人,黑夜里點燃的一支香煙,還有河面上偶然飄過的一艘汽輪,詩人用這些意象營造出一種孤獨和凄冷的境界,將感情自然地過渡,同時也將情與景完美的融合。然而詩人至此仍然是以一種淡然甚至有些冷漠的語調進行敘述,在整個敘述中,詩人用電影蒙太奇的手法,講幾個鏡頭巧妙地接合,然后一聲“空曠的汽笛”,用聲音來打破詩歌意象的沉靜,一方面將詩歌所呈現(xiàn)的空間無限延伸,同時又使得詩歌的情感有了一種延續(xù)感,更加烘托了那種孤寂的氣氛。用詩意的表達則是,這時的日子是一聲“空曠的汽笛”,綿延的是一種鋪天蓋地的孤獨。在這種情感的基調下,詩人開始由回憶(或者幻想)轉向詩歌中的現(xiàn)實,由外界轉向自我內心的審視:
在劇場門口幽暗的穿衣鏡前 透過煙霧凝視著自己 當窗簾隔絕了星海的喧囂 燈下翻開褪色的照片和字跡
平淡的語言,平淡的日子,感情自然也不冷不熱。然而于平靜無波中暗藏驚濤駭浪,于云淡風輕中孕育刻骨銘心,這正是北島詩歌的獨特之處。在詩歌中,詩人以一個美妙的青春往事開頭,將天空染成湛藍,情感也似乎變得純澈。然而從第二部分開始,詩人卻偷梁換柱地將詩歌的情感引向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讓讀者感受到一種輕淡的,卻又無法擺脫的孤獨和壓抑。從第一部分到第二部分詩人成功的實現(xiàn)了感情和時間的過渡,而從第二部分到第三部分則是詩人由外部世界的描寫轉向自我內心的審視。
日子是一條直線,沒有開始,沒有結束,而我們所擁有的只是其中的一小段。在這些線段中,我們有過青春的美好,也必要在走向社會現(xiàn)實中變得成熟世故,而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會懷疑,會迷惘,而有一天我們會向詩中的主人翁一樣,“站在穿衣鏡前凝視自己”,撥開迷霧,再見本心。而“當窗簾隔絕星海的喧囂/燈下翻開褪色的照片和字跡”,指的便是如果幸運,在經歷過迷惘和痛苦之后,或許我們能找到最初的那種純真和美好,重新回到第一部分中的那種日子,而“褪色的照片和字跡”或許就是很久以前我們鎖在抽屜里的秘密,滄海桑田以后再次拾回,或許就象征著一種返璞歸真。
《日子》這首詩不僅僅是詩人對平凡生活的簡單敘述,更多的是詩人對自己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和心理情感的深層剖析,同時也是對人生三種心理狀態(tài)的刻畫。我嘗試著將詩歌分為三個部分解讀,第一部分所謂之青春期,并不確指青春年代,而是人心最初的純真與美好,詩人從青春年代著筆,是因為青春年代往往給人以無限的遐想和期盼。某種程度上可以認為詩歌的三個部分是從childhood到livelihood,最后返璞歸真。如此理解,詩歌所體現(xiàn)出來的感情卻有了一種哲學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