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魯迅文章選讀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魯迅全集》總目錄
第一卷 墳 熱風 吶喊
第二卷 彷徨 野草 朝花夕拾 故事新編
第三卷 華蓋集 華蓋集續編 華蓋集續編補編而已集
第四卷 三閑集 二心集 南腔北調集
第五卷 偽自由書 準風月談 花邊文學
第六卷 且介亭雜文 且介亭雜文二集 且介亭雜文末編 且介亭雜文附集
第七卷 集外集 集外集拾遺
第八卷 集外集拾遺補編
第九卷 中國小說史略
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 漢文學史綱要
第十卷 古籍序跋集 譯文序跋集
附集 魯迅詩集 魯迅先生年譜
(收
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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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
: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我的第一個師父
出自《且介亭雜文附集》
不記得是那一部舊書上看來的了,大意說是有一位道學先生,自然是名人,一生拚命辟佛,卻名自己的小兒子為“和尚”。有一天,有人拿這件事來質問他。他回答道:“這正是表示輕賤呀!”那人無話可說而退云〔2〕。
其實,這位道學先生是詭辯。名孩子為“和尚”,其中是含有迷信的。中國有許多妖魔鬼怪,專喜歡殺害有出息的人,尤其是孩子;要下賤,他們才放手,安心。和尚這一種人,從和尚的立場看來,會成佛——但也不一定,——固然高超得很,而從讀書人的立場一看,他們無家無室,不會做官,卻是下賤之流。讀書人意中的鬼怪,那意見當然和讀書人相同,所以也就不來攪擾了。這和名孩子為阿貓阿狗,完全是一樣的意思:容易養大。
還有一個避鬼的法子,是拜和尚為師,也就是舍給寺院了的意思,然而并不放在寺院里。我生在周氏是長男,“物以希為貴”,父親怕我有出息,因此養不大,不到一歲,便領到長慶寺里去,拜了一個和尚為師了。拜師是否要贄[zhì]見禮,或者布施什么的呢,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我卻由此得到一個法名叫作“長庚”,后來我也偶爾用作筆名,并且在《在酒樓上》這篇小說里,贈給了恐嚇自己的侄女的無賴;還有一件百家衣,就是“衲衣”,論理,是應該用各種破布拼成的,但我的卻是橄欖形的各色小綢片所縫就,非喜慶大事不給穿;還有一條稱為“牛繩”的東西,上掛零星小件,如歷本,鏡子,銀篩之類,據說是可以避邪的。
這種布置,好像也真有些力量:我至今沒有死。
不過,現在法名還在,那兩件法寶卻早已失去了。前幾年回北平去,母親還給了我嬰兒時代的銀篩,是那時的惟一的記念。仔細一看,原來那篩子圓徑不過寸余,中央一個太極圖,上面一本書,下面一卷畫,左右綴著極小的尺,剪刀,算盤,天平之類。我于是恍然大悟,中國的邪鬼,是怕斬釘截鐵,不能含胡的東西的。因為探究和好奇,去年曾經去問上海的銀樓,終于買了兩面來,和我的幾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乎一式一樣,不過綴著的小東西有些增減。奇怪得很,半世紀有余了,邪鬼還是這樣的性情,避邪還是這樣的法寶。然而我又想,這法寶成人卻用不得,反而非常危險的。
但因此又使我記起了半世紀以前的最初的先生。我至今不知道他的法名,無論誰,都稱他為“龍師父”,瘦長的身子,瘦長的臉,高顴細眼,和尚是不應該留須的,他卻有兩綹下垂的小胡子。對人很和氣,對我也很和氣,不教我念一句經,也不教我一點佛門規矩;他自己呢,穿起袈裟來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盧帽放焰口〔3〕,“無祀孤魂,來受甘露味”的時候,是莊嚴透頂的,平常可也不念經,因為是住持,只管著寺里的瑣屑事,其實——自然是由我看起來——他不過是一個剃光了頭發的俗人。
因此我又有一位師母,就是他的老婆。論理,和尚是不應該有老婆的,然而他有。我家的正屋的中央,供著一塊牌位,用金字寫著必須絕對尊敬和服從的五位:“天地君親師”。我是徒弟,他是師,決不能抗議,而在那時,也決不想到抗議,不過覺得似乎有點古怪。但我是很愛我的師母的,在我的記憶上,見面的時候,她已經大約有四十歲了,是一位胖胖的師母,穿著玄色紗衫褲,在自己家里的院子里納涼,她的孩子們就來和我玩耍。有時還有水果和點心吃,——自然,這也是我所以愛她的一個大原因;用高潔的陳源教授的話來說,便是所謂“有奶便是娘”〔4〕,在人格上是很不足道的。不過我的師母在戀愛故事上,卻有些不平常。“戀愛”,這是現在的術語,那時我們這偏僻之區只叫作“相好”。《詩經》云:“式相好矣,毋相尤矣”〔5〕,起源是算得很古,離文武周公的時候不怎么久就有了的,然而后來好像并不算十分冠冕堂皇的好話。這且不管它罷。總之,聽說龍師父年青時,是一個很漂亮而能干的和尚,交際很廣,認識各種人。有一天,鄉下做社戲了,他和戲子相識,便上臺替他們去敲鑼,精光的頭皮,簇新的海青〔6〕,真是風頭十足。鄉下人大抵有些頑固,以為和尚是只應該念經拜懺的,臺下有人罵了起來。師父不甘示弱,也給他們一個回罵。于是戰爭開幕,甘蔗梢頭雨點似的飛上來,有些勇士,還有進攻之勢,“彼眾我寡”,他只好退走,一面退,一面一定追,逼得他又只好慌張的躲進一家人家去。而這人家,又只有 3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一位年青的寡婦。以后的故事,我也不甚了然了,總而言之,她后來就是我的師母。
自從《宇宙風》出世以來,一向沒有拜讀的機緣,近幾天才看見了“春季特大號”。其中有一篇銖堂先生的《不以成敗論英雄》〔7〕,使我覺得很有趣,他以為中國人的“不以成敗論英雄”,“理想是不能不算崇高”的,“然而在人群的組織上實在要不得。抑強扶弱,便是永遠不愿意有強。崇拜失敗英雄,便是不承認成功的英雄”。“近人有一句流行話,說中華民族富于同化力,所以遼金元清都并不曾征服中國。其實無非是一種惰性,對于新制度不容易接收罷了”。我們怎樣來改悔這“惰性”呢,現在姑且不談,而且正在替我們想法的人們也多得很。我只要說那位寡婦之所以變了我的師母,其弊病也就在“不以成敗論英雄”。鄉下沒有活的岳飛或文天祥,所以一個漂亮的和尚在如雨而下的甘蔗梢頭中,從戲臺逃下,也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失敗的英雄。她不免發現了祖傳的“惰性”,崇拜起來,對于追兵,也像我們的祖先的對于遼金元清的大軍似的,“不承認成功的英雄”了。在歷史上,這結果是正如銖堂先生所說:“乃是中國的社會不樹威是難得帖服的”,所以活該有“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8〕。但那時的鄉下人,卻好像并沒有“樹威”,走散了,自然,也許是他們料不到躲在家里。
因此我有了三個師兄,兩個師弟。大師兄是窮人的孩子,舍在寺里,或是賣在寺里的;其余的四個,都是師父的兒子,大和尚的兒子做小和尚,我那時倒并不覺得怎么稀奇。大師兄只有單身;二師兄也有家小,但他對我守著秘密,這一點,就可見他的道行遠不及我的師父,他的父親了。而且年齡都和我相差太遠,我們幾乎沒有交往。
三師兄比我恐怕要大十歲,然而我們后來的感情是很好的,我常常替他擔心。還記得有一回,他要受大戒了,他不大看經,想來未必深通什么大乘〔9〕教理,在剃得精光的囟門上,放上兩排艾絨,同時燒起來,我看是總不免要叫痛的,這時善男信女,多數參加,實在不大雅觀,也失了我做師弟的體面。這怎么好呢?每一想到,十分心焦,仿佛受戒的是我自己一樣。然而我的師父究竟道力高深,4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他不說戒律,不談教理,只在當天大清早,叫了我的三師兄去,厲聲吩咐道:“拚命熬住,不許哭,不許叫,要不然,腦袋就炸開,死了!”這一種大喝,實在比什么《妙法蓮花經》或《大乘起信論》〔10〕還有力,誰高興死呢,于是儀式很莊嚴的進行,雖然兩眼比平時水汪汪,但到兩排艾絨在頭頂上燒完,的確一聲也不出。我噓一口氣,真所謂“如釋重負”,善男信女們也個個“合十贊嘆,歡喜布施,頂禮而散”〔11〕了。
出家人受了大戒,從沙彌升為和尚,正和我們在家人行過冠禮〔12〕,由童子而為成人相同。成人愿意“有室”,和尚自然也不能不想到女人。以為和尚只記得釋迦牟尼或彌勒菩薩〔13〕,乃是未曾拜和尚為師,或與和尚為友的世俗的謬見。寺里也有確在修行,沒有女人,也不吃葷的和尚,例如我的大師兄即是其一,然而他們孤僻,冷酷,看不起人,好像總是郁郁不樂,他們的一把扇或一本書,你一動他就不高興,令人不敢親近他。所以我所熟識的,都是有女人,或聲明想女人,吃葷,或聲明想吃葷的和尚。
我那時并不詫異三師兄在想女人,而且知道他所理想的是怎樣的女人。人也許以為他想的是尼姑罷,并不是的,和尚和尼姑“相好”,加倍的不便當。他想的乃是千金小姐或少奶奶;而作這“相思”或“單相思”——即今之所謂“單戀”也——的媒介的是“結”。我們那里的闊人家,一有喪事,每七日總要做一些法事,有一個七日,是要舉行“解結”的儀式的,因為死人在未死之前,總不免開罪于人,存著冤結,所以死后要替他解散。方法是在這天拜完經懺的傍晚,靈前陳列著幾盤東西,是食物和花,而其中有一盤,是用麻線或白頭繩,穿上十來文錢,兩頭相合而打成蝴蝶式,八結式之類的復雜的,頗不容易解開的結子。一群和尚便環坐桌旁,且唱且解,解開之后,錢歸和尚,而死人的一切冤結也從此完全消失了。這道理似乎有些古怪,但誰都這樣辦,并不為奇,大約也是一種“惰性”。不過解結是并不如世俗人的所推測,個個解開的,倘有和尚以為打得精致,因而生愛,或者故意打得結實,很難解散,因而生恨的,便能暗暗的整個落到僧袍的大袖里去,一任死者留下冤結,到地獄里去吃苦。這種寶結帶回寺里,便保存起來,也時時鑒賞,恰如我們的或亦不免偏愛看看女作家的作品一樣。當鑒賞 5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的時候,當然也不免想到作家,打結子的是誰呢,男人不會,奴婢不會,有這種本領的,不消說是小姐或少奶奶了。和尚沒有文學界人物的清高,所以他就不免睹物思人,所謂“時涉遐想”起來,至于心理狀態,則我雖曾拜和尚為師,但究竟是在家人,不大明白底細。只記得三師兄曾經不得已而分給我幾個,有些實在打得精奇,有些則打好之后,浸過水,還用剪刀柄之類砸實,使和尚無法解散。解結,是替死人設法的,現在卻和和尚為難,我真不知道小姐或少奶奶是什么意思。這疑問直到二十年后,學了一點醫學,才明白原來是給和尚吃苦,頗有一點虐待異性的病態的。深閨的怨恨,會無線電似的報在佛寺的和尚身上,我看道學先生可還沒有料到這一層。
后來,三師兄也有了老婆,出身是小姐,是尼姑,還是“小家碧玉”呢,我不明白,他也嚴守秘密,道行遠不及他的父親了。這時我也長大起來,不知道從那里,聽到了和尚應守清規之類的古老話,還用這話來嘲笑他,本意是在要他受窘。不料他竟一點不窘,立刻用“金剛怒目”〔14〕式,向我大喝一聲道:
“和尚沒有老婆,小菩薩那里來!?”
這真是所謂“獅吼”〔15〕,使我明白了真理,啞口無言,我的確早看見寺里有丈余的大佛,有數尺或數寸的小菩薩,卻從未想到他們為什么有大小。經此一喝,我才徹底的省悟了和尚有老婆的必要,以及一切小菩薩的來源,不再發生疑問。但要找尋三師兄,從此卻艱難了一點,因為這位出家人,這時就有了三個家了:一是寺院,二是他的父母的家,三是他自己和女人的家。
我的師父,在約略四十年前已經去世;師兄弟們大半做了一寺的住持;我們的交情是依然存在的,卻久已彼此不通消息。但我想,他們一定早已各有一大批小菩薩,而且有些小菩薩又有小菩薩了。
四月一日。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六年四月《作家》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2〕宋代筆記小說《道山清話》(著者不詳)中記有如下的故事:“一長老在歐陽公(修)座上,見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公家小兒有名僧哥者,戲謂公曰:‘公不重佛,安得此名?’公笑曰:‘人家小兒要易長育,往往以賤名為小名,如狗、羊、犬、馬之類是也。’聞者莫不服公之捷對。”又據宋代王闢之著《澠水燕談錄》:“公(歐陽修)幼子小名和尚。”
〔3〕毗盧帽和尚所戴的一種繡有毗盧佛像的帽子。放焰口,舊俗于夏歷七月十五日(中元節)晚上請和尚結盂蘭盆會,誦經施食,稱為“放焰口”。盂蘭盆,梵語音譯,“救倒懸”的意思;焰口,餓鬼名。
〔4〕“有奶便是娘”一九二五年八月間,因北洋政府教育總長章士釗禁止愛國運動和宣揚復古思想,北京大學評議會發表宣言反對他為教育總長,并宣布和教育部脫離關系。后來少數教授顧慮脫離教育部后經費無著,一部分進步教授就在致本校同事的公函中說:“章士釗到任以來,曾為北京大學籌過若干經費,本校同人當各知悉;即使章士釗真能按月撥付,或并清償積欠??同人亦當為公義而犧牲利益,維持最高學府之尊嚴??如若忽變態度??采取‘有奶便是娘’主義,我們不能不為北大同人羞之。”陳源在《現代評論》第二卷第四十期(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發表的《閑話》里,引用“有奶便是娘”這句話,歪曲公函中的原意,加以譏笑。
〔5〕“式相好矣,毋相尤矣”語見《詩經·小雅·斯干》,意思是互相愛好而不相惡。式,發語辭。〔6〕海青江浙一帶方言,指一種廣袖的長袍。
〔7〕《不以成敗論英雄》參看本卷第511頁注〔10〕。
〔8〕“揚州十日”指清順治二年(1645)清軍攻破揚州后進行的十天大屠殺。“嘉定三屠”,指同年清軍占領嘉定后進行的三次大屠殺。清代王秀椘著《揚州十日記》、朱子素著《嘉定屠城記略》二書,分別對這兩次慘殺作了較詳的記載。
〔9〕大乘公元一、二世紀間形成的佛教宗派,相對于主張“自我解脫”的小乘教派而言。它主張“救度一切眾生”,強調盡人皆可成佛。一切修行應以利他為主。
〔10〕《妙法蓮花經》簡稱《法華經》,印度佛教經典之一。通行的中譯本為后秦鳩摩羅什所譯。《大乘起信論》,解釋大乘教理的佛教著作,相傳為古印度馬鳴作,有南朝梁真諦和唐代實叉難陀的兩種譯本。
〔11〕“合十贊嘆”等語,是佛經中常見的話。合十,即合掌,用以表示敬意;頂禮,以頭、手、足五體匍匐在地的叩拜,是一種最尊敬的禮節。
〔12〕冠禮我國古代禮俗,男子二十歲時舉行冠禮,表示已經成人。《儀禮·士冠禮》篇中有關于冠禮的說明。
〔13〕釋迦牟尼參看本卷第320頁注〔19〕。彌勒,佛教菩薩之一,相傳繼釋迦牟尼而成佛。〔14〕“金剛怒目”參看本卷第436頁注〔7〕。
〔15〕“獅吼”佛家語,意思是震動世界的聲音。宋僧道彥《景德傳燈錄》卷一引《普耀經》:“佛(釋迦牟尼)初生剎利王家??分手指天地,作獅子吼聲:‘上下及四維,無能尊我者。’”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馬上支日記〔1〕
出自《華蓋集續編》
前幾天會見小峰,談到自己要在半農所編的副刊上投點稿,那名目是《馬上日記》。小峰憮然曰,回憶歸在《舊事重提》〔2〕中,目下的雜感就寫進這日記里面去??。
意思之間,似乎是說:你在《語絲》上做什么呢?——
但這也許是我自己的疑心病。我那時可暗暗地想:生長在敢于吃河豚的地方的人,怎么也會這樣拘泥?政黨會設支部,銀行會開支店,我就不會寫支日記的么?因為《語絲》上須投稿,而這暗想馬上就實行了,于是乎作支日記。
六月二十九日晴。
早晨被一個小蠅子在臉上爬來爬去爬醒,趕開,又來;趕開,又來;而且一定要在臉上的一定的地方爬。打了一回,打它不死,只得改變方針:自己起來。
記得前年夏天路過S州〔3〕,那客店里的蠅群卻著實使人驚心動魄。飯菜搬來時,它們先追逐著賞鑒;夜間就停得滿屋,我們就枕,必須慢慢地,小心地放下頭去,倘若猛然一躺,驚動了它們,便轟的一聲,飛得你頭昏眼花,一敗涂地。
到黎明,青年們所希望的黎明,那自然就照例地到你臉上來爬來爬去了。但我經過街上,看見一個孩子睡著,五六個蠅子在他臉上爬,他卻睡得甜甜的,連皮膚也不牽動一下。在中國過活,這樣的訓練和涵養工夫是萬不可少的。與其鼓吹什么“捕蠅”〔4〕,倒不如練習這一種本領來得切實。
什么事都不想做。不知道是胃病沒有全好呢,還是缺少了睡眠時間。仍舊懶懶地翻翻廢紙,又看見幾條《茶香室叢鈔》〔5〕式的東西。已經團入字紙簍里的了,又覺得“棄之不甘”,挑一點關于《水滸傳》〔6〕的,移錄在這里罷——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宋洪邁《夷堅甲志》〔7〕十四云:“紹興二十五年,吳傅朋說除守安豐軍,自番陽遣一卒往呼吏士,行至舒州境,見村民穰穰,十百相聚,因弛擔觀之。其人曰,吾村有婦人為虎銜去,其夫不勝憤,獨攜刀往探虎穴,移時不反,今謀往救也。久之,民負死妻歸,云,初尋跡至穴,虎牝牡皆不在,有二子戲巖竇下,即殺之,而隱其中以俟。少頃,望牝者銜一人至,倒身入穴,不知人藏其中也。吾急持尾,斷其一足。虎棄所銜人,踉蹡而竄;徐出視之,果吾妻也,死矣。虎曳足行數十步,墮澗中。吾復入竇伺,牡者俄咆躍而至,亦以尾先入,又如前法殺之。妻冤已報,無憾矣。乃邀鄰里往視,輿四虎以歸,分烹之。”案《水滸傳》敘李逵沂嶺殺四虎事,情狀極相類,疑即本此等傳說作之。《夷堅甲志》成于乾道初(1165),此條題云《舒民殺四虎》。
宋莊季裕《雞肋編》〔8〕中云:“浙人以鴨兒為大諱。北人但知鴨羹雖甚熱亦無氣。后至南方,乃知鴨若只一雄,則雖合而無卵,須二三始有子。其以為諱者,蓋為是耳,不在于無氣也。”案《水滸傳》敘鄆哥向武大索麥稃,“武大道:‘我屋里又不養鵝鴨,那里有這麥稃?’鄆哥道:‘你說沒麥稃,怎地棧得肥[月耷][月耷]地,便顛倒提起你來也不妨,煮你在鍋里也沒氣?武大道:‘含鳥猢猻!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鴨必多雄始孕,蓋宋時浙中俗說,今已不知。然由此可知《水滸傳》確為舊本,其著者則浙人;雖莊季裕,亦僅知鴨羹無氣而已。《雞肋編》有紹興三年(1133)序,去今已將八百年。
元陳泰《所安遺集》《江南曲序》云:“余童卯時,聞長老言宋江事,未究其詳。至治癸亥秋九月十六日,過梁山泊,舟遙見一峰,嵲雄跨,問之篙師,曰,此安山也,昔宋江事處,絕湖為池,闊九十里,皆蕖荷菱芡,相傳以為宋妻所植。宋之為人,勇悍狂俠,其黨如宋者三十六人。至今山下有分贓臺,置石座三十六所,俗所謂‘去時三十六,歸時十八雙’,意者其自誓之辭也。始予過此,荷花彌望,今無復存者,惟殘香相送耳。因記王荊公詩云:‘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味其詞,作《江南曲》以敘游歷,且以慰宋妻種荷之意云。(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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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因囊損無存。)”案宋江有妻在梁山濼中,且植芰荷,僅見于此;而謂江勇悍狂俠,亦與今所傳性格絕殊,知《水滸》故事,宋元來異說多矣。泰字志同,號所安,茶陵人,延襱甲寅(1314),以《天馬賦》中省試第十二名,會試賜乙卯科張起巖榜進士第,由翰林庶吉士改授龍南令,卒官。至曾孫樸,始集其遺文為一卷。成化丁未,來孫〔9〕銓等又并補遺重刊之。《江南曲》即在補遺中,而失其詩。近《涵芬樓秘笈》第十集收金侃〔10〕手寫本,則并序失之矣。“舟遙見一峰”及“昔宋江事處”二句,當有脫誤,未見別本,無以正之。
七月一日晴。
上午,空六〔11〕來談;全談些報紙上所載的事,真偽莫辨。
許多工夫之后,他走了,他所談的我幾乎都忘記了,等于不談。只記得一件:據說吳佩孚大帥在一處宴會的席上發表,查得赤化的始祖乃是蚩尤,因為“蚩”“赤”同音,所以蚩尤即“赤尤”,“赤尤”者,就是“赤化之尤”的意思;〔12〕說畢,合座為之“歡然”云。
太陽很烈,幾盆小草花的葉子有些垂下來了,澆了一點水。田媽忠告我:澆花的時候是每天必須一定的,不能亂;一亂,就有害。我覺得有理,便躊躇起來;但又想,沒有人在一定的時候來澆花,我又沒有一定的澆花的時候,如果遵照她的學說,那些小花可只好曬死罷了。即使亂澆,總勝于不澆;即使有害,總勝于曬死罷。便繼續澆下去,但心里自然也不大踴躍。下午,葉子都直起來了,似乎不甚有害,這才放了心。
燈下太熱,夜間便在暗中呆坐著,涼風微動,不覺也有些“歡然”。人倘能夠“超然象外”〔13〕,看看報章,倒也是一種清福。我對于報章,向來就不是博覽家,然而這半年來,已經很遇見了些銘心絕品。遠之,則如段祺瑞執政的《二感篇》,張之江督辦的《整頓學風電》〔14〕,陳源教授的《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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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之,則如丁文江督辦(?)的自稱“書呆子”演說〔15〕,胡適之博士的英國庚款答問〔16〕,牛榮聲先生的“開倒車”論(見《現代評論》七十八期)〔17〕,孫傳芳督軍的與劉海粟先生論美術書〔18〕。但這些比起赤化源流考來,卻又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今年春天,張之江督辦明明有電報來贊成槍斃赤化嫌疑的學生,而弄到底自己還是逃不出赤化。這很使我莫明其妙;現在既知道蚩尤是赤化的祖師,那疑團可就冰釋了。蚩尤曾打炎帝,炎帝也是“赤魁”。炎者,火德也,火色赤;帝不就是首領么?所以三一八慘案,即等于以赤討赤,無論那一面,都還是逃不脫赤化的名稱。
這樣巧妙的考證天地間委實不很多,只記得先前在日本東京時,看見《讀賣新聞》上逐日登載著一種大著作,其中有黃帝即亞伯拉罕的考據〔19〕。大意是日本稱油為“阿蒲拉”(Abura),油的顏色大概是黃的,所以“亞伯拉”就是“黃”。
至于“帝”,是與“罕”形近,還是與“可汗”音近呢,我現在可記不真確了,總之:阿伯拉罕即油帝,油帝就是黃帝而已。篇名和作者,現在也都忘卻,只記得后來還印成一本書,而且還只是上卷。但這考據究竟還過于彎曲,不深究也好。
七月二日晴。
午后,在前門外買藥后,繞到東單牌樓的東亞公司閑看。
這雖然不過是帶便販賣一點日本書,可是關于研究中國的就已經很不少。因為或種限制,只買了一本安岡秀夫所作的《從小說看來的支那民族性》〔20〕就走了,是薄薄的一本書,用大紅深黃做裝飾的,價一元二角。
傍晚坐在燈下,就看看那本書,他所引用的小說有三十四種,但其中也有其 11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實并非小說和分一部為幾種的。蚊子來叮了好幾口,雖然似乎不過一兩個,但是坐不住了,點起蚊煙香來,這才總算漸漸太平下去。
安岡氏雖然很客氣,在緒言上說,“這樣的也不僅只支那人,便是在日本,怕也有難于漏網的。”但是,“一測那程度的高下和范圍的廣狹,則即使夸稱為支那的民族性,也毫無應該顧忌的處所,”所以從支那人的我看來,的確不免汗流浹背。只要看目錄就明白了:一,總說;二,過度置重于體面和儀容;三,安運命而肯罷休;四,能耐能忍;五,乏同情心多殘忍性;六,個人主義和事大主義;七,過度的儉省和不正的貪財;八,泥虛禮而尚虛文;九,迷信深;十,耽享樂而淫風熾盛。
他似乎很相信Smith的《Chinese Characteristies》〔21〕,常常引為典據。這書在他們,二十年前就有譯本,叫作《支那人氣質》;但是支那人的我們卻不大有人留心它。第一章就是Smith說,以為支那人是頗有點做戲氣味的民族,精神略有亢奮,就成了戲子樣,一字一句,一舉手一投足,都裝模裝樣,出于本心的分量,倒還是撐場面的分量多。這就是因為太重體面了,總想將自己的體面弄得十足,所以敢于做出這樣的言語動作來。總而言之,支那人的重要的國民性所成的復合關鍵,便是這“體面”。
我們試來博觀和內省,便可以知道這話并不過于刻毒。相傳為戲臺上的好對聯,是“戲場小天地,天地大戲場”。大家本來看得一切事不過是一出戲,有誰認真的,就是蠢物。但這也并非專由積極的體面,心有不平而怯于報復,也便以萬事是戲的思想了之。萬事既然是戲,則不平也非真,而不報也非怯了。所以即使路見不平,不能拔刀相助,也還不失其為一個老牌的正人君子。
我所遇見的外國人,不知道可是受了Smith的影響,還是自己實驗出來的,就很有幾個留心研究著中國人之所謂“體面”或“面子”。但我覺得,他們實在是已經早有心得,而且應用了,倘若更加精深圓熟起來,則不但外交上一定勝利,還要取得上等“支那人”的好感情。這時須連“支那人”三個字也不說,代以“華 12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人”,因為這也是關于“華人”的體面的。
我還記得民國初年到北京時,郵局門口的扁額是寫著“郵政局”的,后來外人不干涉中國內政的叫聲高起來,不知道是偶然還是什么,不幾天,都一律改了“郵務局”了。外國人管理一點郵“務”,實在和內“政”不相干,這一出戲就一直唱到現在。
向來,我總不相信國粹家道德家之類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確有珠淚橫流,也須檢查他手巾上可浸著辣椒水或生姜汁。什么保存國故,什么振興道德,什么維持公理,什么整頓學風??心里可真是這樣想?一做戲,則前臺的架子,總與在后臺的面目不相同。但看客雖然明知是戲,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夠為它悲喜,于是這出戲就做下去了;有誰來揭穿的,他們反以為掃興。
中國人先前聽到俄國的“虛無黨”三個字,便嚇得屁滾尿流,不下于現在之所謂“赤化”。其實是何嘗有這么一個“黨”;只是“虛無主義者”或“虛無思想者”卻是有的,是都介涅夫〔22〕(I.Turgeniev)給創立出來的名目,指不信神,不信宗教,否定一切傳統和權威,要復歸那出于自由意志的生活的人物而言。但是,這樣的人物,從中國人看來也就已經可惡了。然而看看中國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們的對于神,宗教,傳統的權威,是“信”和“從”呢,還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們的善于變化,毫無特操,是什么也不信從的,但總要擺出和內心兩樣的架子來。要尋虛無黨,在中國實在很不少;和俄國的不同的處所,只在他們這么想,便這么說,這么做,我們的卻雖然這么想,卻是那么說,在后臺這么做,到前臺又那么做??。將這種特別人物,另稱為“做戲的虛無黨”或“體面的虛無黨”以示區別罷,雖然這個形容詞和下面的名詞萬萬聯不起來。
夜,寄品青〔23〕信,托他向孔德學校去代借《閭邱辨囿》〔24〕。
夜半,在決計睡覺之前,從日歷上將今天的一張撕去,下面這一張是紅印的。我想,明天還是星期六,怎么便用紅字了呢?仔細看時,有兩行小字道:“馬廠 13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誓師再造共和紀念”〔25〕。我又想,明天可掛國旗呢???于是,不想什么,睡下了。
七月三日晴。
熱極,上半天玩,下半天睡覺。
晚飯后在院子里乘涼,忽而記起萬牲園,因此說:那地方在夏天倒也很可看,可惜現在進不去了。田媽就談到那管門的兩個長人,說最長的一個是她的鄰居,現在已經被美國人雇去,往美國了,薪水每月有一千元。
這話給了我一個很大的啟示。我先前看見《現代評論》上保舉十一種好著作,楊振聲先生的小說《玉君》即是其中的一種,理由之一是因為做得“長”。
〔26〕我于這理由一向總有些隔膜,到七月三日即“馬廠誓師再造共和紀念”的晚上這才明白了:“長”,是確有價值的。《現代評論》的以“學理和事實”并重自許,確也說得出,做得到。
今天到我的睡覺時為止,似乎并沒有掛國旗,后半夜補掛與否,我不知道。
七月四日晴。
早晨,仍然被一個蠅子在臉上爬來爬去爬醒,仍然趕不走,仍然只得自己起來。品青的回信來了,說孔德學校沒有《閭邱辨囿》。
也還是因為那一本《從小說看來的支那民族性》。因為那里面講到中國的肴饌,所以也就想查一查中國的肴饌。我于此道向來不留心,所見過的舊記,只有《禮記》里的所謂“八珍”〔27〕,《酉陽雜俎》〔28〕里的一張御賜菜帳和袁枚名士的《隨園食單》〔29〕。元朝有和斯輝的《飲饌正要》〔30〕,只站在舊書店頭翻 14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了一翻,大概是元版的,所以買不起。唐朝的呢,有楊煜的《膳夫經手錄》〔31〕,就收在《閭邱辨囿》中。現在這書既然借不到,只好拉倒了。
近年嘗聽到本國人和外國人頌揚中國菜,說是怎樣可口,怎樣衛生,世界上第一,宇宙間第n。但我實在不知道怎樣的是中國菜。我們有幾處是嚼蔥蒜和雜合面餅,有幾處是用醋,辣椒,腌菜下飯;還有許多人是只能舐黑鹽,還有許多人是連黑鹽也沒得舐。中外人士以為可口,衛生,第一而第n的,當然不是這些;應該是闊人,上等人所吃的肴饌。但我總覺得不能因為他們這么吃,便將中國菜考列一等,正如去年雖然出了兩三位“高等華人”,而別的人們也還是“下等”的一般。
安岡氏的論中國菜,所引據的是威廉士的《中國》〔32〕(《Middle Kingdom by Williams》),在最末《耽享樂而淫風熾盛》這一篇中。其中有這么一段——
“這好色的國民,便在尋求食物的原料時,也大概以所想像的性欲底效能為目的。從國外輸入的特殊產物的最多數,就是認為含有這種效能的東西。??在大宴會中,許多菜單的最大部分,即是想像為含有或種特殊的強壯劑底性質的奇妙的原料所做。??”
我自己想,我對于外國人的指摘本國的缺失,是不很發生反感的,但看到這里卻不能不失笑。筵席上的中國菜誠然大抵濃厚,然而并非國民的常食;中國的闊人誠然很多淫昏,但還不至于將肴饌和壯陽藥并合。“紂雖不善,不如是之甚也。”〔33〕研究中國的外國人,想得太深,感得太敏,便常常得到這樣——比“支那人”更有性底敏感——的結果。
安岡氏又自己說——
“筍和支那人的關系,也與蝦正相同。彼國人的嗜筍,可謂在日本人以上。雖然是可笑的話,也許是因為那挺然翹然的姿勢,引起想像來的罷。”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會稽至今多竹。竹,古人是很寶貴的,所以曾有“會稽竹箭”〔34〕的話。然而寶貴它的原因是在可以做箭,用于戰斗,并非因為它“挺然翹然”像男根。多竹,即多筍;因為多,那價錢就和北京的白菜差不多。我在故鄉,就吃了十多年筍,現在回想,自省,無論如何,總是絲毫也尋不出吃筍時,愛它“挺然翹然”的思想的影子來。因為姿勢而想像它的效能的東西是有一種的,就是肉蓯蓉〔35〕,然而那是藥,不是菜。總之,筍雖然常見于南邊的竹林中和食桌上,正如街頭的電干和屋里的柱子一般,雖“挺然翹然”,和色欲的大小大概是沒有什么關系的。
然而洗刷了這一點,并不足證明中國人是正經的國民。要得結論,還很費周折罷。可是中國人偏不肯研究自己。安岡氏又說,“去今十余年前,有??稱為《留東外史》〔36〕這一種不知作者的小說,似乎是記事實,大概是以惡意地描寫日本人的性底不道德為目的的。然而通讀全篇,較之攻擊日本人,倒是不識不知地將支那留學生的不品行,特地費了力招供出來的地方更其多,是滑稽的事。”這是真的,要證明中國人的不正經,倒在自以為正經地禁止男女同學,禁止模特兒這些事件上。
我沒有恭逢過奉陪“大宴會”的光榮,只是經歷了幾回中宴會,吃些燕窩魚翅。現在回想,宴中宴后,倒也并不特別發生好色之心。但至今覺得奇怪的,是在燉,蒸,煨的爛熟的肴饌中間,夾著一盤活活的醉蝦。據安岡氏說,蝦也是與性欲有關系的;不但從他,我在中國也聽到過這類話。然而我所以為奇怪的,是在這兩極端的錯雜,宛如文明爛熟的社會里,忽然分明現出茹毛飲血的蠻風來。而這蠻風,又并非將由蠻野進向文明,乃是已由文明落向蠻野,假如比前者為白紙,將由此開始寫字,則后者便是涂滿了字的黑紙罷。一面制禮作樂,尊孫讀經,“四千年聲明文物之邦”,真是火候恰到好處了,而一面又坦然地放火殺人,奸淫擄掠,做著雖蠻人對于同族也還不肯做的事??全個中國,就是這樣的一席大宴會!
我以為中國人的食物,應該去掉煮得爛熟,萎靡不振的;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也去掉全生,或全活的。應該吃些雖然熟,然而還有些生的帶著鮮血的肉類??。
正午,照例要吃午飯了,討論中止。菜是:干菜,已不“挺然翹然”的筍干,粉絲,腌菜。對于紹興,陳源教授所憎惡的是“師爺”和“刀筆吏的筆尖”,我所憎惡的是飯菜。
《嘉泰會稽志》〔37〕已在石印了,但還未出版,我將來很想查一查,究竟紹興遇著過多少回大饑饉,竟這樣地嚇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專喜歡儲藏干物品。有菜,就曬干;有魚,也曬干;有豆,又曬干;有筍,又曬得它不像樣;菱角是以富于水分,肉嫩而脆為特色的,也還要將它風干??。聽說探險北極的人,因為只吃罐頭食物,得不到新東西,常常要生壞血病;倘若紹興人肯帶了干菜之類去探險,恐怕可以走得更遠一點罷。
晚,得喬峰〔38〕信并叢蕪所譯的布寧〔39〕的短篇《輕微的欷歔》稿,在上海的一個書店里默默地躺了半年,這回總算設法討回來了。
中國人總不肯研究自己。從小說來看民族性,也就是一個好題目。此外,則道士思想(不是道教,是方士)與歷史上大事件的關系,在現今社會上的勢力;孔教徒怎樣使“圣道”變得和自己的無所不為相宜;戰國游士說動人主的所謂“利”“害”是怎樣的,和現今的政客有無不同;中國從古到今有多少文字獄;歷來“流言”的制造散布法和效驗等等??
可以研究的新方面實在多。
七月五日晴。
晨,景宋將《小說舊聞鈔》的一部分理清送來。自己再看了一遍,到下午才畢,寄給小峰付印。天氣實在熱得可以。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覺得疲勞。晚上,眼睛怕見燈光,熄了燈躺著,仿佛在享福。聽得有人打門,連忙出去開,卻是誰也沒有,跨出門去根究,一個小孩子已在暗中逃遠了。
關了門,回來,又躺下,又仿佛在享福。一個行人唱著戲文走過去,余音裊裊,道,“咿,咿,咿!”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今天校過的《小說舊聞鈔》里的強汝詢〔40〕老先生的議論來。這位先生的書齋就叫作求有益齋,則在那齋中寫出來的文章的內容,也就可想而知。他自己說,誠不解一個人何以無聊到要做小說,看小說。但于古小說的判決卻從寬,因為他古,而且昔人已經著錄了。
憎惡小說的也不只是這位強先生,諸如此類的高論,隨在可以聞見。但我們國民的學問,大多數卻實在靠著小說,甚至于還靠著從小說編出來的戲文。雖是崇奉關岳〔41〕的大人先生們,倘問他心目中的這兩位“武圣”的儀表,怕總不免是細著眼睛的紅臉大漢和五綹長須的白面書生,或者還穿著繡金的緞甲,脊梁上還插著四張尖角旗。
近來確是上下同心,提倡著忠孝節義了,新年到廟市上去看年畫,便可以看見許多新制的關于這類美德的圖。然而所畫的古人,卻沒有一個不是老生,小生,老旦,小旦,末,外,花旦??。
七月六日晴。
午后,到前門外去買藥。配好之后,付過錢,就站在柜臺前喝了一回份。其理由有三:一,已經停了一天了,應該早喝;二,嘗嘗味道,是否不錯的;三,天氣太熱,實在有點口渴了。
不料有一個買客卻看得奇怪起來。我不解這有什么可以奇怪的;然而他竟奇怪起來了,悄悄地向店伙道:
“那是戒煙藥水罷?”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不是的!”店伙替我維持名譽。
“這是戒大煙的罷?”他于是直接地問我了。
我覺得倘不將這藥認作“戒煙藥水”,他大概是死不瞑目的。人生幾何,何必固執,我便似點非點的將頭一動,同時請出我那“介乎兩可之間”的好回答來:
“唔唔??。”
這既不傷店伙的好意,又可以聊慰他熱烈的期望,該是一帖妙藥。果然,從此萬籟無聲,天下太平,我在安靜中塞好瓶塞,走到街上了。
到中央公園〔42〕,徑向約定的一個僻靜處所,壽山〔43〕已先到,略一休息,便開手對譯《小約翰》〔44〕。這是一本好書,然而得來卻是偶然的事。大約二十年前,我在日本東京的舊書店頭買到幾十本舊的德文文學雜志,內中有著這書的紹介和作者的評傳,因為那時剛譯成德文。覺得有趣,便托丸善書店去買來了;想譯,沒有這力。后來也常常想到,但總為別的事情岔開;直到去年,才決計在暑假中將它譯好,并且登出廣告去,而不料那一暑假過得比別的時候還艱難。今年又記得起來,翻檢一過,疑難之處很不少,還是沒有這力。問壽山可肯同譯,他答應了,于是開手;并且約定,必須在這暑假期中譯完。
晚上回家,吃了一點飯,就坐在院子里乘涼。田媽告訴我,今天下午,斜對門的誰家的婆婆和兒媳大吵了一通嘴。據她看來,婆婆自然有些錯,但究竟是兒媳婦太不合道理了。問我的意思,以為何如。我先就沒有聽清吵嘴的是誰家,也不知道是怎樣的兩個婆媳,更沒有聽到她們的來言去語,明白她們的舊恨新仇。現在要我加以裁判,委實有點不敢自信,況且我又向來并不是批評家。我于是只得說:這事我無從斷定。
但是這句話的結果很壞。在昏暗中,雖然看不見臉色,耳朵中卻聽到:一切 19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聲音都寂然了。靜,沉悶的靜;后來還有人站起,走開。
我也無聊地慢慢地站起,走進自己的屋子里,點了燈,躺在床上看晚報;看了幾行,又無聊起來了,便碰到東壁下去寫日記,就是這《馬上支日記》。
院子里又漸漸地有了談笑聲,讜論聲。
今天的運氣似乎很不佳:路人冤我喝“戒煙藥水”,田媽說我??。她怎么說,我不知道。但愿從明天起,不再這樣。
※ ※※
〔1〕本篇最初連續發表于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二日、二十六日,八月二日、十六日《語絲》周刊第八十七、八十九、九十、九十二期。
〔2〕《舊事重提》 魯迅散文集《朝花夕拾》各篇最初在《莽原》半月刊上發表時的總名。〔3〕S州 指河南陜州。一九二四年七、八月間,魯迅曾應陜西教育廳和西北大學的邀請到西安講學,往返都經過這里。
〔4〕鼓吹什么“捕蠅” 當時北京有些團體和學校提倡捕蠅活動,有的舉辦捕蠅比賽會,有的出資以發動貧苦小孩捕蠅出賣。
〔5〕《茶香室叢鈔》 俞樾所著筆記,共四集,一○六卷。俞樾(1821—1907),字蔭甫,號曲園,浙江德清人,清代學者。
〔6〕《水滸傳》 長篇小說,明代施耐庵著。
〔7〕洪邁(1123—1202)字景廬,鄱陽(今江西波陽)人,宋代文學家。《夷堅甲志》,是他所著的筆記小說,原為正集、支案、三集、四集,共四二○卷;現在留傳下來的,以張元濟校輯本二○六卷為較完善。這里所引的一條,出正集甲志第十四卷。
〔8〕莊季裕 名綽,字季裕,宋代山西清源(今屬清徐)人。
《雞肋編》,是他所著的筆記,內容多述軼聞舊事,凡三卷。這里所引的一條,出于該書卷中。〔9〕來孫 玄孫的兒子。自本身下數為第六代。
〔10〕《涵芬樓秘笈》 商務印書館編印的一套叢書,共出十集。
涵芬樓,商務印書館存放善本圖書的藏書樓名。金侃,字亦陶,蘇州人,清代藏書家。
〔11〕空六 即陳廷璠,陜西雩阝縣(今戶縣)人,北京大學畢業。當時任北京世界語專門學校教務主任。
〔12〕蚩尤 我國古代傳說中的九黎族酋長。《史記?五帝本紀》:“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一九二六年六月,北洋軍閥吳佩孚為了宣傳“討赤”,曾經在北京懷仁堂的一次宴會上發表謬論說:“赤化之源,為黃帝時之蚩尤,以蚩赤同音,蚩尤即赤化之祖。”(據《向導》周報第一六一期“寸鐵”欄)
〔13〕“超然象外” 語出唐代司空圖《詩品》:“超以象外,得其環中。”原意是形容詩歌的“雄渾”的風格,這里是對人生社會漠不關心的意思。
〔14〕張之江 河北鹽山人,國民軍將領之一,當時任西北邊防督辦。
〔15〕丁文江(1887—1936)字在君,江蘇泰興人,地質學家,政學系政客。一九二六年四月,孫傳芳任命他為淞滬商埠總辦;五月二十八日,他在上海各團體歡迎會上發表演說,其中有“鄙人為一書呆 20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子,一大傻子,決不以做官而改變其面目”等語。(見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九日上海《新聞報》)
〔16〕一九二六年六月十九日,復旦通信社記者訪問英國庚款委員會華方委員胡適,就英國退還庚款用途提出問題。記者問:“庚款用途已否決定?”胡答:“已經決定。”又問:“決定系作何項用途?”胡答:“此時不能宣布。”又問:“究竟于中國有無利益?”胡答:“以余個人之觀察,甚覺滿意。”等等。(見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日北京《晨報》)
〔17〕牛榮聲 事跡不詳。他在《現代評論》第三卷第七十八期(一九二六年六月五日)發表《“開倒車”》一文,為反動派的言行作辯護,其中說:“今人說某人是‘開倒車’,某事是‘開倒車’,并不見得某人便真腐敗,守舊,某事便真不合現代的潮流。也許是因為說話的人有了主觀的偏見,也許是他太急進,也許是他的見解根本錯誤。即如現在急進派罵穩健派為‘開倒車’,照他們的主張,必須把知識階級打倒,把一切社會制度根本推翻,方不是‘開倒車’。”
〔18〕孫傳芳(1885—1935)字馨遠,山東歷城人,北洋直系軍閥。曾任浙江督軍,一九二六年夏他盤踞蘇浙等地時,曾下令禁止上海美術專門學校西洋畫系用模特兒,并一再寫信給該校校長劉海粟,以為模特兒有違中國的“衣冠禮教”,必須嚴禁。如他在六月三日的一封信中說:“生人模型,東西洋固有此式,惟中國則素重禮教,四千年前,軒轅衣裳而治,即以裸裎袒裼為鄙野。??模特兒止為西洋畫這一端,是西洋畫之范圍必不以缺此一端而有所不足,??亦何必求全召毀,俾淫畫淫劇易于附會。”(見一九二六年六月十日上海《新聞報》)
〔19〕亞伯拉罕(Abraham)猶太族的始祖,約當公元前二千年自迦勒底遷居迦南(見《舊約?創世記》)。這里所說黃帝即亞伯拉罕的考據,是日本佐佐木照山在一篇關于《穆天子傳》的文章中所發的怪論。
〔20〕《從小說看來的支那民族性》 一九二六年四月東京聚芳閣出版,是一本誣蔑中華民族的書。〔21〕Smith 斯密斯(1845—1932),美國傳教士,曾居留中國五十余年。他所著的《中國人氣質》一書,有日本澁江保譯本,一八九六年東京博文館出版。
〔22〕都介涅夫(W.c.TypKSZST,1818—1883)通譯屠格涅夫,俄國作家。這里是指他的長篇小說《父與子》中的巴扎洛夫類型的人物。
〔28〕品青 即王品青。
〔24〕《閭邱辨囿》 叢書名。清代顧嗣立輯,共收書十種。
〔25〕“馬廠誓師再造共和紀念” 一九一七年七月張勛扶持溥儀復辟,事前曾得到段祺瑞的默契。段祺瑞原想利用張勛來解散國會,推倒總統黎元洪;但復辟事起,全國人民一致反對,他便轉而以擁護共和為名,于七月三日在天津西南面的馬廠誓師,出兵討伐張勛。張勛失敗后,北洋政府曾規定這天為“馬廠誓師再造共和紀念日”。
〔26〕《現代評論》第三卷第七十一、七十二期(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七日、二十四日)刊載陳西瀅所作《閑話》,列舉他認為是“中國新出有價值的書”共十一種,其中舉《玉君》為長篇小說的代表說:“要是沒有楊振聲先生的《玉君》,我們簡直可以說沒有長篇小說。”
《玉君》,現代社文藝叢書之一,一九二五年出版。
〔27〕“八珍” 用八種烹調方法制成的食品。據《禮記?內則》,“八珍”的名目是:“淳熬、淳母、炮、擣珍、漬、熬、糝、肝膋。”
〔28〕《酉陽雜俎》 段成式著,二十卷,續集十卷。內容多記秘書異事,為唐代筆記小說中最著名的一種;御賜菜帳見卷一《忠志》篇。段成式(?—863),字柯古,齊州臨淄(今山東臨淄)人,唐代文學家。
〔29〕《隨園食單》 袁枚著,四卷。袁權(1716—1798),字子才,浙江錢塘(今杭州)人,清代詩人。曾任江蘇溧水、江浦、江寧等縣知縣,退職后筑隨園于江寧城西小倉山,故又號隨園。
〔30〕《飲饌正要》 應作《饑膳正要》,元代和斯輝著,三卷。
和斯輝在元仁宗延襱間(1314—1320)曾任飲膳太醫,該書的內容便是記載關于飲膳衛生和育嬰妊娠等的知識。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31〕《膳夫經手錄》 唐代楊煜著,四卷。書成于唐宣宗大中十年(1056)。楊煜(《新唐書》作陽曄),曾任巢縣縣令。
〔32〕威廉士(S.W.Williams,1812—1884)美國傳教士,曾在美國駐華領事館任職。《中國》一書出版于一八七九年。
〔33〕“紂雖不善,不如是之甚也。”語出《論語?子張》:(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紂,商代最后一個君主。
〔34〕“會稽竹箭” 語出《爾雅?釋地》:“東南之美者,有會稽之竹箭焉。”
〔35〕肉蓯蓉 一年生寄生草本植物,莖肉質,高尺余,形如短柱。李時珍《本草綱目》說:“此物補而不峻,故有從容之號,從容,和緩之貌。”
〔36〕《留東外史》 不肖生(向愷然)著。是一部描寫清末我國留日學生生活的類似“黑幕小說”的作品。
〔37〕《嘉泰會稽志》 宋代施宿著,二十卷。宋寧宗嘉泰元年(1201)完成,故名。一九二六年夏紹興周肇祥等據清嘉慶間采鞠軒刊本影印。施宿,字武子,浙江吳興人,曾任紹興府通判。
〔38〕喬峰 周建人,字喬峰,魯迅的三弟,生物學家。曾任商務印書館編輯。譯有達爾文《種的起源》、生物學論文選集《進化與退化》;著有《生物進化淺說》、《略講關于魯迅的事情》等。
〔39〕叢蕪 韋叢蕪(1905—1978),安徽霍丘人,未名社成員。
布寧(W..UdZPZ,1870—1953),又譯蒲寧,俄國小說家。十月革命后僑居國外,后死于巴黎。〔40〕強汝詢(1824—1894)字蕘叔,江蘇溧陽人,清咸豐舉人。著有《求益齋文集》。他在《佩雅堂書目小說類序》中說,做小說是“敝神勞思,取媚流俗,甘為識者所恥笑,甚矣其不自重也!??
魏晉以來小說,傳世既久,余家亦間有之,其辭或稍雅馴,姑列于目; 而論其失,以為后戒焉。”參看《小說舊聞鈔?禁黜》。
〔41〕關岳 指關羽和岳飛。過去封建統治者把他們作為忠義的化身,建立專祠奉祀。民國三年(1914),袁世凱政府下令以關羽、岳飛合祀。以后,北洋政府也不斷地祭祀關岳。
〔42〕中央公園 今北京中山公園。
〔43〕壽山 齊壽山(1881—1965),名宗頤,河北高陽人,德國柏林大學畢業,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僉事、視學。
〔44〕《小約翰》 長篇童話,荷蘭望?藹覃著。魯迅譯本收入《未名叢刊》,一九二八年一月出版。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馬上日記之二〔1〕
出自《華蓋集續編》
七月七日晴。
每日的陰晴,實在寫得自己也有些不耐煩了,從此想不寫。好在北京的天氣,大概總是晴的時候多;如果是梅雨期內,那就上午晴,午后陰,下午大雨一陣,聽到泥墻倒塌聲。
不寫也罷,又好在我這日記,將來決不會有氣象學家拿去做參考資料的。
上午訪素園〔2〕,談談閑天,他說俄國有名的文學者畢力涅克〔3〕(Boris Piliniak)上月已經到過北京,現在是走了。
我單知道他曾到日本,卻不知道他也到中國來。
這兩年中,就我所聽到的而言,有名的文學家來到中國的有四個。第一個自然是那最有名的泰戈爾即“竺震旦”〔4〕,可惜被戴印度帽子的震旦人弄得一榻胡涂,終于莫名其妙而去;
后來病倒在意大利,還電召震旦“詩哲”前往,然而也不知道“后事如何”。現在聽說又有人要將甘地〔5〕扛到中國來了,這堅苦卓絕的偉人,只在印度能生,在英國治下的印度能活的偉人,又要在震旦印下他偉大的足跡。但當他精光的腳還未踏著華土時,恐怕烏云已在出岫了。
其次是西班牙的伊本納茲〔6〕,中國倒也早有人紹介過;但他當歐戰時,是高唱人類愛和世界主義的,從今年全國教育聯合會的議案看來,他實在很不適宜于中國,當然誰也不理他,因為我們的教育家要提倡民族主義了〔7〕。
還有兩個都是俄國人。一個是斯吉泰烈支〔8〕(Skitalez),一個就是畢力涅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克。兩個都是假名字。斯吉泰烈支是流亡在外的。畢力涅克卻是蘇聯的作家,但據他自傳,從革命的第一年起,就為著買面包粉忙了一年多。以后,便做小說,還吸過魚油,這種生活,在中國大概便是整日叫窮的文學家也未必夢想到。
他的名字,任國楨君輯譯的《蘇俄的文藝論戰》〔9〕里是出現過的,作品的譯本卻一點也沒有。日本有一本《伊凡和馬理》(《Ivan and Maria》),格式很特別,單是這一點,在中國的眼睛——中庸的眼睛——里就看不慣。文法有些歐化,有些人尚且如同眼睛里著了玻璃粉,何況體式更奇于歐化。悄悄地自來自去,實在要算是造化的。
還有,在中國,姓名僅僅一見于《蘇俄的文藝論戰》里的里培進司基(U.Libedinsky),日本卻也有他的小說譯出了,名曰《一周間》〔10〕。他們的介紹之速而且多實在可駭。我們的武人以他們的武人為祖師,我們的文人卻毫不學他們文人的榜樣,這就可預卜中國將來一定比日本太平。
但據《伊凡和馬理》的譯者尾瀨敬止〔11〕氏說,則作者的意思,是以為“頻果的花,在舊院落中也開放,大地存在間,總是開放”的。那么,他還是不免于念舊。然而他眼見,身歷了革命了,知道這里面有破壞,有流血,有矛盾,但也并非無創造,所以他決沒有絕望之心。這正是革命時代的活著的人的心。詩人勃洛克〔12〕(Alexander Block)也如此。他們自然是蘇聯的詩人,但若用了純馬克斯流的眼光來批評,當然也還是很有可議的處所。不過我覺得托羅茲基〔13〕(Trotsky)的文藝批評,倒還不至于如此森嚴。
可惜我還沒有看過他們最新的作者的作品《一周間》。
革命時代總要有許多文藝家萎黃,有許多文藝家向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沖進去,乃仍被吞沒,或者受傷。被吞沒的消滅了;受傷的生活著,開拓著自己的生活,唱著苦痛和愉悅之歌。待到這些逝去了,于是現出一個較新的新時代,產出更新的文藝來。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中國自民元革命以來,所謂文藝家,沒有萎黃的,也沒有受傷的,自然更沒有消滅,也沒有苦痛和愉悅之歌。這就是因為沒有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也就是因為沒有革命。
七月八日上午,往伊東醫士寓去補牙,等在客廳里,有些無聊。四壁只掛著一幅織出的畫和兩副對,一副是江朝宗的,一副是王芝祥的。署名之下,各有兩顆印,一顆是姓名,一顆是頭銜;江的是“迪威將軍”,王的是“佛門弟子”。〔14〕午后,密斯高來,適值毫無點心,只得將寶藏著的搽嘴角生瘡有效的柿霜糖裝在碟子里拿出去。我時常有點心,有客來便請他吃點心;最初是“密斯”和“密斯得”〔15〕一視同仁,但密斯得有時委實利害,往往吃得很徹底,一個不留,我自己倒反有“向隅”〔16〕之感。如果想吃,又須出去買來。于是很有戒心了,只得改變方針,有萬不得已時,則以落花生代之。
這一著很有效,總是吃得不多,既然吃不多,我便開始敦勸了,有時竟勸得怕吃落花生如織芳之流,至于因此逡巡逃走。
從去年夏天發明了這一種花生政策以后,至今還在繼續厲行。
但密斯們卻不在此限,她們的胃似乎比他們要小五分之四,或者消化力要弱到十分之八,很小的一個點心,也大抵要留下一半,倘是一片糖,就剩下一角。拿出來陳列片時,吃去一點,于我的損失是極微的,“何必改作”〔17〕?
密斯高是很少來的客人,有點難于執行花生政策。恰巧又沒有別的點心,只好獻出柿霜糖去了。這是遠道攜來的名糖,當然可以見得鄭重。
我想,這糖不大普通,應該先說明來源和功用。但是,密斯高卻已經一目了然了。她說:這是出在河南汜水縣的;用柿霜做成。顏色最好是深黃;倘是淡黃,那便不是純柿霜。這很涼,如果嘴角這些地方生瘡的時候,便含著,使它漸漸從嘴角流出,瘡就好了。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她比我耳食所得的知道得更清楚,我只好不作聲,而且這時才記起她是河南人。請河南人吃幾片柿霜糖,正如請我喝一小杯黃酒一樣,真可謂“其愚不可及也”。
茭白的心里有黑點的,我們那里稱為灰茭,雖是鄉下人也不愿意吃,北京卻用在大酒席上。卷心白菜在北京論斤論車地賣,一到南邊,便根上系著繩,倒掛在水果鋪子的門前了,買時論兩,或者半株,用處是放在闊氣的火鍋中,或者給魚翅墊底。但假如有誰在北京特地請我吃灰茭,或北京人到南邊時請他吃煮白菜,則即使不至于稱為“笨伯”,也未免有些乖張罷。
但密斯高居然吃了一片,也許是聊以敷衍主人的面子的。
到晚上我空口坐著,想:這應該請河南以外的別省人吃的,一面想,一面吃,不料這樣就吃完了。
凡物總是以希為貴。假如在歐美留學,畢業論文最好是講李太白,楊朱〔18〕,張三;研究蕭伯訥,威爾士〔19〕就不大妥當,何況但丁〔20〕之類。《但丁傳》的作者跋忒萊爾〔21〕(A.J.Butler)就說關于但丁的文獻實在看不完。待到回了中國,可就可以講講蕭伯訥,威爾士,甚而至于莎士比亞了。〔22〕何年何月自己曾在曼殊斐兒〔23〕墓前痛哭,何月何日何時曾在何處和法蘭斯點頭,他還拍著自己的肩頭說道:你將來要有些像我的,至于“四書”“五經”之類,在本地似乎究以少談為是。
雖然夾些“流言”在內,也未必便于“學理和事實”有妨。
※ ※※
〔1〕本篇最初連續發表于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九日、二十三日《世界日報副刊》。〔2〕素園 韋素園(1902—1932),安徽霍丘人,未名社成員。
北京大學畢業。譯有果戈理小說《外套》、俄國短篇小說集《最后的光芒》、北歐詩歌小品集《黃花集》 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等。參看《且介亭雜文?憶韋素園君》。
〔3〕畢力涅克(U..]PLMZfO,1894—1941)又譯皮涅克,俄國十月革命后的“同路人”作家。一九二六年夏曾來我國,在北京、上海等地作短期游歷。
〔4〕泰戈爾(R.Tagore,1861—1941)印度詩人。一九二四年四月間曾來我國。“竺震旦”是他在中國度六十四歲生日時梁啟超給他起的中國名字。我國古代稱印度為天竺,簡稱竺國;那時印度一帶僧人初入中國,多用“竺”字冠其名。震旦是古代印度人對中國的稱呼。
〔5〕甘地(M.Gandhi,1869—1948)印度民族獨立運動領袖。
他主張“非暴力抵抗”。在領導印度獨立運動中,屢被英國殖民主義者監禁,他在獄中便以絕食作為斗爭的手段。
〔6〕伊本納茲(1867—1928)通譯伊巴涅茲,西班牙作家、共和黨的領導人。一九二四年春曾隨美國的一個世界游歷團來我國游歷。
〔7〕據上海《教育雜志》第十七卷第十二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和第十八卷第一號(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日)記載,第十一屆全國省教育會聯合會于一九二五年十月在湖南長沙召開。會上通過“今后教育官注意民族主義案”,其辦法是:“
(一)歷史教科書,應多采取吾國民族光榮歷史,及說明今日民族衰弱之原因。
(二)公民教育應以民族自決為對外唯一目的。
(三)社會教育,宜對于一般平民提倡民族主義,以養成獨立自主之公民。
(四)兒童教育多采用國恥圖畫國恥故事,以引起其愛國家愛種族之觀念。”
〔8〕斯吉泰烈支(C.J.cOPHRLS_,1868—1941)俄國小說家。十月革命時逃亡國外,一九三○年回國。著有《契爾諾夫一家》等。
〔9〕任國楨(1898—1931)字子卿,遼寧安東(今丹東)人,北京大學俄文專修科畢業。《蘇俄的文藝論戰》,是他選譯當時蘇俄雜志中的不同派別的四篇文藝論文編輯而成;為魯迅主編的《未名叢刊》之一,一九二五年八月北京北新書局出版。
〔10〕里培進司基(g.C.BPhSFPZGOPI,1898—1959)蘇聯作家。《一周間》,是他描寫蘇聯內戰的中篇小說。
〔11〕尾瀨敬止(1889—1952)日本翻譯家。曾任東京《朝日新聞》和《俄羅斯新聞》的記者,生平致力于介紹、翻譯俄國文學。
〔12〕勃洛克(A.A.ULEO,1880—1921)蘇聯詩人。早期為俄國象征派詩人;后受一九○五年革命影響,開始接觸現實。十月革命時傾向革命。著有《俄羅斯頌》、《十二個》等。
〔13〕托羅茲基(B.i.DNEFOPI,1879—1940)通譯托洛茨基,早年參加過俄國革命運動。在十月革命中和蘇俄初期曾參加領導機關。一九二七年因反對蘇維埃政權被聯共(布)開除出黨,一九二九年被驅逐出國,一九四○年死于墨西哥。魯迅文章選讀(2015.10)
〔14〕江朝宗、王芝祥都是當時的軍閥、官僚。江朝宗曾參加一九一七年張勛復辟活動;失敗后,他在同一年內卻得到北洋政府“迪威將軍”的頭銜。王芝祥曾用佛教慈善團體名義組織世界紅卍字會,自任會長。
〔15〕“密斯” 英語Miss的音譯,意為小姐。“密斯得”,英語Mister的音譯,意為先生。〔16〕“向隅” 見漢代劉向《說苑?貴德》:“古人于天下,臂一堂之上;今有滿堂飲酒者,有一人獨索然向隅而泣,則一堂之人皆不樂矣。”后來用以比喻得不到平等的待遇。
〔17〕“何必改作” 語見《論語?先進》:“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
〔18〕李太白(701—762)李白,字太白,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后遷居綿州昌隆(今四川江油),唐代詩人。楊朱,戰國時魏國人,思想家。
〔19〕威爾士(H.G.Wells,1866—1946)通澤威爾斯,英國著作家。著有《世界史綱》科學幻想小說《時間機器》、《隱身人》等。
〔20〕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意大利詩人,主要作品有《神曲》等。
〔21〕跋忒萊爾(1844—1910)英國作家,但丁的研究者。著有《但丁及其時代》等。曾譯《神曲》為英文,并加注釋。
〔22〕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第一卷第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一日)《中山先生大殯給我的感想》一文里,說他和章士釗于一九二一年夏曾在英國訪問威爾士和蕭伯納;章士釗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號(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孤桐雜記》里,又將陳西瀅的這一段文字改寫為文言。此外,陳西瀅在其他文章中還常談到威爾士、蕭伯納和莎士比亞等以自炫。
〔23〕曼殊斐兒(K.Mansfield,1888—1923)通譯曼斯菲爾德,英國女作家,著有小說《幸福》、《鴿巢》等。徐志摩翻譯過她的作品。他在《自剖集?歐游漫記》中,說他上過曼殊斐兒的墳:“我這次到歐洲來倒像是專做清明來的;我不僅上知名的或與我有關系的墳,??在楓丹薄羅上曼殊斐兒的墳??”又陳西瀅曾在《現代評論》上一再談到法朗士,徐志摩也“夸獎”他學法朗士的文章已經“有根”了。
第二篇:魯迅文章
魯迅文章
1、風箏
2、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3、社戲
4、阿長與山海經
5、藤野先生
6、雪
7、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
8、故鄉
9、孔乙己
第三篇:魯迅文章
周作人《人的文學》
我們現在應該提倡的新文學,簡單地說一句,是“人的文學”。應該排斥的,便是反對的非人的文學。
新舊這名稱,本來很不妥當,其實“太陽底下,何嘗有新的東西?”思想道理,只有是非,并無新舊。要說是新,也單是新發見的新,不是新發明的新。新大陸是在十五世紀中,被哥侖布發見,但這地面是古來早已存在。電是在十八世紀中,被弗闌克林發見,但這物事也是古來早已存在。無非以前的人,不能知道,遇見哥侖布與弗鬧克林才把他看出罷了。真理的發見,也是如此。真理永遠存在,并無時間的限制,只因我們自己愚昧,聞道太遲,離發見的時候尚近,所以稱他新。其實他原是極古的東西,正如新大陸同電一般,早在這宇宙之內,倘若將他當作新鮮果予,時式衣裳一樣看待,那便大錯了。譬如現在說“人的文學”,這一句話,豈不也像時髦。卻不知世上生了人,便同時生了人道。無奈世人無知,偏不肯體人類的意志。走這正路,卻迷人獸道鬼道里去,彷徨了多年,才得出來。正如人在白晝時候,閉著眼亂闖,未后睜開眼睛,才曉得世上有這樣好陽光,其實太陽照臨,早已如此,已有了無量數年了。
歐洲關于這“人”的真理的發見,第一次是在十五世紀,于是出了宗教改革與文藝復興兩個結果。第二次成了法國大革命,第三次大約便是歐戰以后將來的未知事件了。女人與小兒的發見,卻遲至十九世紀,才有萌芽。古來女人的位置,不過是男子的器具與奴隸。中古時代,教會里還曾討論女子有無靈魂,算不算得一個人呢。小兒也只是父母的所有品,又不認他是一個未長成的人,卻當他作具體而微的成人,因此又不知演了多少家庭的與教育的悲劇。自從弗羅塔爾與戈特文夫人以后,才有光明出現。到了現在,造成兒童與女子問題這兩個大課題,可望得出極好的結果來。中國講到這類問題,卻須從頭做起,人的問題,從來未經解決,女人小兒更不必說了。如今第一步先從人說起,生了四千余年,現在卻還講人的意義,從新要發見“人”,去“辟人荒”,也是可笑的事。但老了再學,總比不學該勝一籌罷。我們希望從文學上起首,提倡一點人道主義思想,便是這個意思。
我們要說人的文學,須得先將這個人字,略加說明。我們所說的人,不是世間所謂“天地之性最貴”,或“圓頓方趾”的人。乃是說,“從動物進化的人類”。其中有兩個要點,(一)“從動物”進化的,(二)從動物“進化”的。
我們承認人是一種生物,他的生活現象,與別的動物并無不同。所以我們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應得完全滿足。凡是違反人性,不自然的習慣制度,都應排斥改正。
但我們又承認人是一種從動物進化的生物,他的內面生活,比他動物更為復雜高深,而且逐漸向上,有能改造生活的力量。所以我們相信人類以動物的生活為生存的基礎,而其內面生活,卻漸與動物相遠,終能達到高上和平的境地。凡獸性的余留,與古代禮法可以阻礙人性向上的發展者,也都應排斥改正。
這兩個要點,換一句話說,便是人的靈肉二重的生活。古人的思想,以為人性有靈肉二元,同時并存,永相沖突。肉的一面,是獸性遺傳。靈的一面,是神性的發端。人生的目的,便偏重在發展這神性。其手段,便在滅了體質以救靈魂。所以古來宗教,大都厲行禁欲主義,有種種苦行,抵制人類的本能。一方面卻別有不顧靈魂的快樂派,只愿“死便埋我”。其實兩者都是趨于極端,不能說是人的正當生。到來了近世,才有人看出這靈肉本是一物的兩面,并非對抗的二元。獸性與神性,合起來便只是人性。英國十八世紀詩人勃萊克在《天國與地獄的結婚》一篇中,說得最好。
(一)人并無與靈魂分離的身體。因這所謂身體者,原止是五官所能見的一部分的靈魂。
(二)力是唯一的生命,是從身體發生的。理就是力的外面的界。
(三)力是永久的說樂。
他這話雖略含神秘的氣味,但很能說出靈肉一致的要義。我們所信的人類正當生活,便是這靈肉一致的生活。所謂從動物進化的人,也便是指這靈肉一致的人,無非用別一說法罷了。
這樣“人”的理想生活,應該怎樣呢?首先使是改良人類的關系。彼此都是人類,卻又各是人類的一個。所以須營一種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的生活。第一,關于物質的生活,應該各盡人力所及,取人事所需。換一句話,便是各人以心力的勞作,換得適當的衣食住與醫藥,能保持健康的生存。第二,關于道德的生活,應該以愛智信勇四事為基本道德,革除一切人道以下或人力以上的因襲的禮法,使人人能享自由真實的幸福生活。這種“人的”理想生活,實行起來,實于世上的人,無一不利。富貴的人雖然覺得不免失了他的所謂尊嚴,但他們因此得從非人的生活里救出,成為完全的人,豈不是絕大的幸福么?這真可說是二十世紀的新福音了。只可惜知道的人還少,不能立地實行。所以我們要在文學上略略提倡,也稍盡我們愛人類的意思。但現在還須說明,我所說的人道主義,并非世間所謂“悲天憫人”或“博施濟眾”的慈善主義,乃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這理由是,第一,人在人類中,正如森林中的一株樹木。森林盛了,各樹也都茂盛。但要森林盛,卻仍非靠各樹備自茂盛不可。第二,個人愛人類,就只為人類中有了我,與我相關的緣故。墨子說“兼愛”的理由,因為“已亦在人中”,便是最透徹的話。上文所謂利已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正是這個意思。所以我說的人道主義,是從個人做起。要講人道,愛人類,便須先使自己有人的資格,占用人的位置。耶穌說:“愛鄰如己。”如不先知自愛,怎能“如已”地愛別人呢?至于無我的愛,純粹的利他,我以為是不可能的。人為了所愛的人,或所信的主義,能夠有獻身的行為。若是割肉飼鷹,投身給餓虎吃,那是超人間的道德,不是人所能為的了。
用這人道主義為本,對于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字,便謂之人的文學。其中又可以分作兩項,(一)是正面的。寫這理想生活,或人間上達的可能性。
(二)是側面的。寫人的平常生活,或非人的生活,都狠可以供研究之用。這類著作,分量最多,也最重要。因為我們可以因此明白人生實在的情狀,與理想生活比較出差異與改善的方法,這一類中寫非人的生活的文學,世間每每誤會,與非人的文學相涵,其實卻大有分別。譬如法國莫泊桑的小說《人生》是寫人間獸欲的人的文學,中國的《肉蒲團》卻是非人的文學。俄國庫普林的小說《坑》是寫娼妓生活的人的文學,中國的《九尾龜》卻是非人的文學。這區別就只在著作的態度不同。一個嚴肅,一個游戲。一個希望人的生活,所以對于非人的生活,懷著悲哀或憤怒。一個安于非人的生活,所以對于非人的生活,感著滿足,又多帶著玩弄與挑撥的形跡。簡明說一句,人的文學與非人的文學的區別,便在著作的態度,是以人的生活為是呢?非人的生活為是呢?這一點上,材料方法,別無關系。即如提倡女人殉葬——即殉節——的文章,表面上豈不說是“維持風教”,但強迫人自殺,正是非人的道德,所以也是非人的文學。中國文學中,人的文學,本來極少。從儒教道教出來的文章,幾乎都不合格。現在我們單從純文學上舉例如:
(一)色情狂的淫書類
(二)迷信的鬼神書類(《封神傳》《西游記》等)
(三)神仙書類(《綠野仙蹤》等)
(四)妖怪書類(《聊齋志異》《子不語》等)
(五)奴隸書類(甲種主題是皇帝狀元宰相乙種主題是神圣的父與夫)
(六)強盜書類(《水游》《七俠五義》《施公案》等)
(七)才子佳人書類(《三笑姻緣》等)
(八)下等諧謔書類(《笑林廣記》等)
(九)黑幕類
(十)以上各種思想和合結晶的舊戲
這幾類全是妨礙人性的生長,破壞人類的平和的東西,統應該排斥。這宗著作,在民族心理研究上,原都極有價值。在文藝批評上,也有幾種可以容許。但在主義上,一切都該排斥。倘若懂得道理,識力已定的人,自然不妨去看。如能研究批評,便于世間更為有益,我們也極歡迎。
人的文學,當以人的道德為本,這道德問題方面狠廣,一時不能細說,現在只就文學關系上,略舉幾項。譬如兩性的愛,我們對于這事,有兩個主張,(一)是男女兩本位的平等,(二)是戀愛的結婚。世間著作,有發揮這意思的,便是絕好的人的文學。如挪威易卜生的戲劇《娜拉》、《海女》,俄國托爾斯泰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英國哈代的小說《苔斯》等就是。戀愛起源,據芬蘭學者威思德馬克說,由于“人的對于與我快樂者的愛好”。卻又如奧國盧闿說,因多年心的進化,漸變了高上的感情。所以真實的愛與兩性的生活,也須有靈肉二重的一致。但因為現世社會境勢所迫,以致偏于一面的,不免極多。這便須根據人道主義的思想,加以記錄研究。卻又不可將這樣生活,當作幸福或神圣,贊美提倡。中國的色情狂的淫書,不必說了。舊基督教的禁欲主義的思想,我也不能承認他為是。又如俄國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偉大的人道主義的作家。但他在一部小說中,說一男人愛一女子,后來女子愛了別人,他卻竭力斡旋,使他們能夠配合。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雖然言行竟是一致,但我們總不能承認這種種行為,是在人情以內,人力以內,所以不愿提倡。又如印度詩人泰戈爾做的小說,時時頌揚東方思想。有一篇記一寡婦的生活,描寫他的“心的撒提”,(撒提是印度古語。指寡婦與他丈夫的尸體一同焚化的習俗。)又一篇說一男人棄了他的妻子,在英國別娶,他的妻子,還典賣了金珠寶玉,永遠的接濟他。一個人如有身心的自由,以自由別擇,與人結了愛,遇著生死的別離,發生自己犧牲的行為,這原是可以稱道德事。但須全然出于自由意志,與被專制的因襲禮法逼成的動作,不能并為一談。印度人身的撒提,世間都知道是一種非人道的習俗,近來已被英國禁止。至于人心的撒提,便只是一種變相。一是死刑,一是終身監禁。照中國說,一是殉節,一是守節,原來撒提這字,據說在梵文,便正是節婦的意思。印度女子被“撒提”了幾千年,便養成了這一種畸形的貞順之德。講東方文化的,以為是國粹,其實只是不自然的制度習慣的惡果。譬如中國人磕頭慣了,見了人便無端地要請安拱手作揖,大有非跪不可之意。這能說是他的謙和美德么?我們見了這種畸形的所謂道德,正如見塞在壇子里養大的、身子像蘿卜形狀的人,只感著恐怖、嫌惡、悲哀、憤怒種種感情,決不該將他提倡,拿他賞贊。
其次如親子的愛。古人說,父母子女的愛情,是“本于天性”,這話說得最好。因他本來是天性的愛,所以用不著那些人為的束縛,妨害他的生長。假如有人說,父母生子,全由私欲,世間或要說他不道。令將他改作由于天性,便極適當。照生物現象看來,父母生子,正是自然的意志。有了性的生活,自然有生命的延續與哺乳的努力,這是動物無不如此。到了人類,對于戀愛的融合,自我的延長,更有意識,所以親子的關系,尤為深厚。近時識者所說兒童的權利,與父母的義務,便即據這天然的道理推演而出,并非時新的東西。至于世間無知的父母,將子女當作所有品,牛馬一般養育,以為養大以后,可以隨便吃他騎他,那便是退化的謬誤思想。英國教育家戈思德稱他們為“猿類之不肖子”,正不為過。日本津田左右吉著《文學上國民思想的研究》卷一說,“不以親子的愛情為本的孝行觀念,又與祖先為子孫而生存的生物學的普遍事實,人為將來而努力的人間社會的實際狀態,俱相違反,卻認作子孫為祖先而生存,如此道德中,顯然含有不自然的分子。”祖先為子孫而生存,所以父母理應愛重子女,子女也就應該愛敬父母。這是自然的事實,也便是天性。文學上說這親子的愛的,希臘荷馬史詩《伊理亞特》與歐里庇得斯悲劇《德羅夜兌斯》中,說赫克多爾夫婦與兒子的死別兩節,在古文學中,最為美妙。近來挪威易卜生的《群鬼》,德國士兌曼的戲劇《故鄉》,俄國屠格涅夫的小說《父與子》等,都很可以供我們的研究。至于郭巨理兒,丁蘭刻木那一類殘忍迷信的行為,當然不應再行贊揚提倡。割股一事,尚是魔術與食人風俗的遺留,自然算不得道德。不必再叫他混入文學里,更不消說了。
照上文所說,我們應該提倡與排斥的文學,大致可以明白了。但關于古今中外的一件事上,還須追加一句說明,才可免了誤會。我們對于主義相反的文學,并非如胡致堂或乾隆做史論,單依自己的成見,將古今人物排頭罵倒。我們立論,應抱定“時代”這一個觀念,又將批評與主張,分作兩事。批評古人的著作,便認定他們的時代,給他一個正直的評價,相應的位置。至于宣傳我們的主張,也認定我們的時代,不能與相反的意見通融讓步,唯有排斥的一條方法。譬如原始時代,本來只有原始思想,行魔術食人肉,原是分所當然。所以關于這宗風俗的歌謠故事,我們還要拿來研究,增點見識。但如近代社會中,竟還有想實行魔術食人的人,那便只得將他捉住,送進精神病院去了。其次,對于中外這個問題,我們也只須抱定時代這一個觀念,不必再劃出什么別的界限。地理上歷史上,原有種種不同,但世界交通便了,空氣流通也快了,人類可望逐漸接近,同一時代的人,便可相并存在。單位是個我,總數是個人。不必自以為與眾不同,道德第一,劃出許多畛域。因為人總與人類相關,彼此一樣,所以張三李四受苦,與彼得約翰受苦,要說與我無關,也一樣無關。說與我相關,也一樣相關。仔細說,便只為我與張三李四或彼得約翰雖姓名不同,籍貫不同,但同是人類之一,同具感覺性情。他以為苦的,在我也必以為苦。這苦會降在他身上,也未必不能降在我的身上。因為人類的運命是同一的,所以我要顧慮我的運命,便同時須顧慮人類共同的運命。所以我們只能說時代,不能分中外。我們偶有創作,自然偏于見聞較確的中國一方面,其余大多數都還須介紹譯述外國的著作,擴大讀者的精神,眼里看見了世界的人類,養成人的道德,實現人的生活。
文學革命論
陳獨秀
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何自而來乎?曰,革命之賜也。歐語所謂革命者,為革故更新之義,與中土所謂朝代鼎革,絕不相類;故自文藝復興以來,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亦有革命,倫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學藝術,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興而進化。近代歐洲文明史,宜可謂之革命史。故曰,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乃革命之賜也。
吾茍偷庸懦之國民,畏革命如蛇蝎,故政治界雖經三次革命,而黑暗未嘗稍減。其原因之小部分,則為三次革命,皆虎頭蛇尾,未能充分以鮮血洗凈舊污;其大部分,則為盤踞吾人精神界根深蒂固之倫理道德文學藝術諸端,莫不黑幕層張,垢污深積,并此虎頭蛇尾之革命而未有焉。此單獨政治革命所以于吾之社會,不生若何變化,不收若何效果也。推其總因,乃在吾人疾視革命,不知其為開發文明之利器故。
孔教問題,方喧呶于國中,此倫理道德革命之先聲也。文學革命之氣運,醞釀已非一日,其首舉義旗之急先鋒,則為吾友胡適。余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化革命軍”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旗上大書特書吾革命軍三大主義: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國風》多里巷猥辭,《楚辭》盛用土語方物,非不斐然可觀。承其流者,兩漢賦家,頌聲大作,雕琢阿諛,詞多而意寡,此貴族之文古典之文之始作俑也。魏、晉以下之五言,抒情寫事,一變前代板滯堆砌之風,在當時可謂為文學一大革命,即文學一大進化;然希托高古,言簡意晦,社會現象,非所取材,是猶貴族之風,未足以語通俗的國民文學也。齊、梁以來,風尚對偶,演至有唐,遂成律體。無韻之文,亦尚對偶。《尚書》、《周易》以來,即是如此。(古人行文,不但風尚對偶,且多韻語,故駢文家頗主張駢體為中國文章正宗之說。——亡友王無生即主張此說之一人——不知古書傳抄不易,韻與對偶,以利傳誦而已,后之作者,烏可泥此?)
東晉而后,即細事陳啟,亦尚駢麗。演至有唐,遂成駢體。詩之有律,文之有駢,皆發源于南北朝,大成于唐代。更進而為排律,為四六。此等雕琢的阿諛的鋪張的空泛的貴族古典文學,極其長技,不過如涂脂抹粉之泥塑美人,以視八股試帖之價值,未必能高幾何,可謂為文學之末運矣!韓、柳崛起,一洗前人纖巧堆朵之習,風會所趨,乃南北朝貴族古典文學,變而為宋、元國民通俗文學之過渡時代。韓、柳、元、白,應運而出,為之中樞。俗論謂昌黎文章起八代之衰,雖非確論,然變八代之法,開宋、元之先,自是文界豪杰之士。吾人今日所不滿于昌黎者二事:
一曰,文猶師古。雖非典文,然不脫貴族氣派,尋其內容,遠不若唐代諸小說家之豐富,其結果乃造成一新貴族文學。
二曰,誤于“文以載道”之謬見。文學本非為載道而設,而自昌黎以訖曾國藩所謂載道之文,不過抄襲孔、孟以來極膚淺極空泛之門面語而已。余嘗謂唐、宋八家文之所謂“文以載道”,直與八股家之所謂“代圣賢立言”,同一鼻孔出氣。
以此二事推之,昌黎之變古,乃時代使然,于文學史上,其自身并無十分特色可觀也。元、明劇本,明、清小說,乃近代文學之粲然可觀者。惜為妖魔所厄,未及出胎,竟而流產,以至今日中國之文學,委瑣陳腐,遠不能與歐洲比肩。此妖魔為何?即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歸、方、劉、姚是也。此十八妖魔輩,尊古蔑今,咬文嚼字,稱霸文壇。反使蓋代文豪若馬東籬,若施耐庵,若曹雪芹諸人之姓名,幾不為國人所識。若夫七子之詩,刻意模古,直謂之抄襲可也。歸、方、劉、姚之文,或希榮慕譽,或無病而呻,滿紙之乎者也矣焉哉。每有長篇大作,搖頭擺尾,說來說去,不知道說些甚么。此等文學,作者既非創造才,胸中又無物,其伎倆惟在仿古欺人,直無一字有存在之價值,雖著作等身,與其時之社會文明進化無絲毫關系。
今日吾國文學,悉承前代之弊:所謂“桐城派”者,八家與八股之混合體也;所謂“駢體文”者,思綺堂與隨園之四六也;所謂“江西派”者,山谷之偶像也。求夫目無古人,赤裸裸地抒情寫世,所謂代表時代之文豪者,不獨全國無其人,而且舉世無此想。文學之文,既不足觀,應用之文,益復怪誕:碑銘墓志,極量稱揚,讀者決不見信,作者必照例為之。尋常啟事,首尾恒有種種諛詞。居喪者即華居美食,而哀啟必欺人曰“苫塊昏迷”。贈醫生以匾額,不曰“術邁歧、黃”,即曰“著手成春”。窮鄉僻壤極小之豆腐店,其春聯恒作“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此等國民應用之文學之丑陋,皆阿諛的虛偽的鋪張的貴族古典文學階之厲耳。
際茲文學革新之時代,凡屬貴族文學,古典文學,山林文學,均在排斥之列。以何理由而排斥此三種文學耶?曰:貴族文學,藻飾依他,失獨立自尊之氣象也;古典文學,鋪張堆砌,失抒情寫實之旨也;山林文學,深晦艱澀,自以為名山著述,于其群之大多數無所裨益也。其形體則陳陳相因,有肉無骨,有形無神,乃裝飾品而非實用品;其內容則目光不越帝王權貴,神仙鬼怪,及其個人之窮通利達。所謂宇宙,所謂人生,所謂社會,舉非其構思所及,此三種文學公同之缺點也。此種文學,蓋與吾阿諛夸張虛偽迂闊之國民性,互為因果。今欲革新政治,勢不得不革新盤踞于運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學。使吾人不張目以觀世界社會文學之趨勢,及時代之精神,日夜埋頭故紙堆中,所目注心營者,不越帝王,權貴,鬼怪,神仙,與夫個人之窮通利達,以此而求革新文學,革新政治,是縛手足而敵孟賁也。
歐洲文化,受賜于政治科學者固多,受賜于文學者亦不少。予愛盧梭、巴士特之法蘭西,予尤愛虞哥、左喇之法蘭西;予愛康德、赫克爾之德意志,予尤愛桂特郝、卜特曼之德意志;予愛倍根、達爾文之英吉利,予尤愛狄鏗士、王爾德之英吉利。吾國文學豪杰之士,有自負為中國之虞哥、左喇、桂特郝、卜特曼、狄鏗士、王爾德者乎?有不顧迂儒之毀譽,明目張膽以與十八妖魔宣戰者乎?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為之前驅!
一九一七年二月一
第四篇:經典文章選讀推薦目錄
《毛澤東思想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課程
經典文章推薦目錄
一、馬克思:共產黨宣言
二、毛澤東:
1、反對本本主義(《毛澤東選集》第1卷)
2、實踐論(《毛澤東選集》第1卷)
3、矛盾論(《毛澤東選集》第1卷)
4、改造我們的學習(《毛澤東選集》第3卷)
5、新民主主義論(《毛澤東選集》第2卷)
6、論聯合政府(《毛澤東選集》第3卷)
7、論人民民主專政(《毛澤東選集》第4卷)
8、在中國共產黨七屆二中全會上的報告(《毛澤東選集》第4卷)
9、論十大關系(《毛澤東選集》第5卷)
10、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毛澤東選集》第5卷)
三、鄧小平:
1、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鄧小平文選》第2卷)
2、在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的談話要點(《鄧小平文選》第3卷)
3、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鄧小平文選》第3卷)
4、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鄧小平文選》第3卷)
5、堅持四項基本原則(《鄧小平文選》第2卷)
6、一切從社會主義的實際出發(《鄧小平文選》第3卷)
7、改革是中國的第二次革命(《鄧小平文選》第2卷)
8、黨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鄧小平文選》第2卷)
9、一個國家兩種制度(《鄧小平文選》第3卷)
10、和平與發展是世界的兩大主題(《鄧小平文選》第3卷)
11、精簡機構是一場革命(《鄧小平文選》第2卷)
12、社會主義必須擺脫貧窮(《鄧小平文選》第3卷)
13、改革是中國發展生產力的必由之路(《鄧小平文選》第2卷)
四、江澤民:
1、不斷根據實踐的要求進行創新(《江澤民文選》第3卷)
2、高舉鄧小平理論偉大旗幟,把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全面推向二十一世紀(《江澤民文選》第2卷)
3、正確處理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中的若干重大關系(《江澤民文選》第1卷)
4、為促進祖國統一大業的完成而繼續發奮斗(《江澤民文選》第1卷)
5、全面建設小康社會,開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新局面(《江澤民文選》第3卷)
五、胡錦濤:
1、努力建設持久和平、共同繁榮的和諧世界(2005年在聯合國成立60周年會議講話)
2、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奪取全面建設小康社會新勝利而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2007年10月15日)
3、在紀念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30周年大會上講話(2008年12月)
4、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9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2011年7月1日)
第五篇:精美文章選讀
精美文章選讀:
一百美元
⑴暑假終于到了,約翰迫不及待地往家鄉趕,他要去看望奶奶。
⑵奶奶是德國人,爺爺是美國人,他們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了大半輩子。奶奶不懂英語,只會說德語,除了爺爺和家人,她不愿意和別人交流。更糟糕的是,她患有白內障,視力非常差。去年,爺爺去世了,奶奶不愿意離開他們生活過的地方。約翰和父母都放心不下奶奶,他們不知道,孤單的奶奶將來該如何生活。給爺爺辦完喪事,約翰父母臨走時給奶奶留下一個可以異地存款的存折和100美元現金。
⑶看到孫子,奶奶非常高興,她挎上籃子說:“我去買你最愛吃的鱈魚。”然后她去了窗臺,約翰看到窗臺上放了一大把錢,有零有整,奶奶把錢全部拿在手里就出去了。
⑷“錢怎么能放在窗臺上呢?只要窗子一開,路人隨手就能拿走。”約翰想。等奶奶回來,他就讓奶奶把錢放到電視柜上。奶奶說:“沒必要,我這一年還從沒丟過錢呢。”但她還是采納了孫子的建議。
⑸第二天,奶奶買了東西回來,還是順手把錢丟在了窗臺上,約翰再次幫她收拾好了。
⑹第三天,奶奶依然如故。約翰知道這是習慣使然,他再次拿起奶奶買東西找回來的錢放到了電視柜上,順便把那些錢整理了一下。在整理的時候,他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奶奶的錢增加了!他記得第一次整理的時候是368美元,可現在3天過去了,奶奶買了不少東西,錢數卻變成了405美元。
⑺難道奶奶口袋里還有錢?可他明明看到,奶奶每次出門前都是從窗臺或電視柜上把錢全部拿走,回來后再全部丟在窗臺上,她身上應該不會有錢,增加的錢從哪兒來的呢?
⑻晚上,約翰接到了爸爸的電話。爸爸說,他幾天前查了一下奶奶的帳戶,發現奶奶從沒取過他們存的錢。奶奶手里只有他們走時留下的100美元現金,這一年來她是怎么生活的呢?約翰知道,小鎮上的生活標準每月最低也得1000多美元,就算奶奶再節約,也不可能100美元用一年啊!
⑼約翰把爸爸的疑問說了一遍,奶奶茫然地看著那沓錢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會從銀行取錢,我也不認識美元,我不知道那是多少。”
⑽奶奶不懂英語,不認識美元,約翰是知道的。他不明白的是,奶奶是怎么用錢買東西的。奶奶說:“我每次買東西的時候總是把手里的錢全部給賣東西的人,讓他們自己拿錢和找錢,我想別人是不會坑我這個老太太的。”哪有這樣買東西的?約翰感到很可笑。他決定跟蹤奶奶一次,看她究竟是怎么買東西的。
⑾第二天,約翰悄悄地跟在奶奶后面。果然,奶奶買水果時,一下子把錢全拿出來,讓賣水果的人自己拿錢。約翰發現賣水果的人從奶奶手里拿了一張10美元的鈔票,卻放回了兩張5美元的,他等于沒收奶奶的錢!接下來,他看到的情況都差不多,有不收奶奶錢的,還有多找奶奶錢的……
⑿約翰的眼睛濕潤了。他明白了,這都是小鎮上的人們在幫助無依無靠的奶奶!
⒀約翰找到了鎮長,感謝小鎮人一年來對奶奶無聲的照顧。鎮長說:“以前都是你爺爺跟別人打交道,他去世后,你奶奶開始進入社會生活中。剛開始小鎮的人還感到這個老太太真是奇怪,后來才知道她根本不認識錢。沒人愿意欺騙一個不認識錢且完全信任別人的人,于是就出現了這種現象。其實,不是我們在幫她,而是她在幫我們。小鎮上原來也有坑蒙拐騙現象,自從碰到對人沒有絲毫防備的約翰太太后,這種現象就沒有了。我們應該感謝你奶奶才對啊!”
角落里的陽光 威廉〃斯托
①1980年7月1日,我驅車前往我的超市召開員工會議。結束時已是下午兩點,我驚訝地發現是個黑黑的男孩正用一塊灰色抹布幫我擦車。汗水浸透了他灰白的牛仔褲,他穿一雙破舊的布鞋,看得出是貧民窟的孩子。
②我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啊”了一聲轉過來,一張黝黑成熟的臉,驚恐不已地看著我。我笑著向他伸出手說:“嗨,你好!我叫湯姆〃特爾斯。”他遲疑了一會兒慢慢地伸出手:“您好,湯姆先生!我叫比爾〃萊特。”我從口袋里抽出一百美元給他,可他慌忙搖頭,輕輕地說:“我在廣場上等您四個小時,不是為了這個。”我越發詫異了,因為小家伙告訴我他喜歡我的“保時捷”。“您能把我送到家嗎?就三英里不到的路程。”這個狡猾的比爾,他是想在同伴和家人面前炫耀吧? ③十五分鐘后,我把車停在了一棟破舊的樓房前。他跳下車,一邊跑一邊對我說:“請您務必等五分鐘!”不一會兒比爾就出來了,他的神態和步伐就像這輛豪華的轎車是他的一樣驕傲神氣。我看到,他的背上背了一個小女孩,女孩的手臂和腿都可怕地萎縮了。比爾把小女孩放在車座上后告訴我:“其實她是我的姐姐,今年十七歲,患了小兒麻痹癥。”然后我聽見比爾對他姐姐說:“記得上次我跟你提起的那種車嗎?瞧,就是這種。弟弟有錢了一定買給你。”比爾雙手叉腰,眼睛閃閃發光。原來他為我擦車,在太陽下等我四個小時又要我送他回家的目的,就是讓他姐姐親眼見識一下他將來要送給她的禮物的樣子。我被他那種相信能夠給予別人而且因能付出而滿足的樣子深深地感染了!④后來我又去了比爾的家,他的家比我想象的更為糟糕。比爾的母親做清潔工,姐弟倆和母親相依為命。比爾除了照顧姐姐外,每天還要去老人院做五小時的護理工作,他剛剛十六歲。
⑤離開時我再次把一百美元放在比爾殘疾的姐姐手上,可比爾還是硬塞給了我:“我們自己行。”我給超市的人事經理打電話,告訴他明天將有個很棒的小伙子到理貨部報到。這次比爾沒有拒絕,我比他自己更清楚他能勝任這項工作,況且它會給他帶來比原來工作高三倍的報酬。
⑥等我三個月后再去超市時,差不多每個員工都向我提起比爾。理貨部說他能吃苦耐勞,活兒也干得漂亮;服裝部則稱贊比爾理的貨比任何人都整齊而有條理;甚至連化妝部都說比爾永遠有一張自信樂觀的臉龐。
⑦比爾說,他一看見我的車就覺得離夢想近了一步。這真的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員工:即使他在最陰暗的角落走路,人們也會發現他身上溫暖、燦爛的陽光。
⑧他會成功的,是的,我深信。
泥濘中,要把母親的頭巾舉起
⑴一直到我五歲,母親才肯相信當初醫生所說的話——我永遠不能說話了!
⑵母親沒有任何表情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她覺得我除了不能說話之外,并沒有其他任何缺陷。八歲那年,母親聽村里的人說,“沖喜”也許能讓我說話,正好又湊上“八”這個吉利數,就打算辦回酒席。為這事,本來生活就很艱苦的家里爆發了一場大戰。最后,母親和父親把財產分割了,兩頭豬,一人一頭。母親二話沒說,叫人宰了那頭養了將近一年半的大肥豬,擺了幾十桌,請了很多人。看到人們碗里滿滿的都是肉,我心里忽然有些疼痛。我知道,那是母親每天起早貪黑勞作的結果啊!那天,我使盡了全身力氣,也沒有叫出“媽媽”兩個字。
⑶日子依舊平靜地過著,我還是不能說話。但不知道為什么,母親一直不愿把我帶到田野里去。直到有一天,我再三“央求”,母親才帶我來到田野。
⑷田野一望無際,遠處是一些樹,近處是瓜地。瓜地里,那些繁密青綠的葉子組成一面面高大而嚴實的墻壁,阻擋了外面的世界。田埂上,一些不知名的小草繁茂地生長著,里面還星星點點地夾著開黃花的蒲公英。這場景真的叫人很爽快。
⑸母親把我安置在一塊寬寬的田埂上,又把頭上那塊血紅的頭巾摘下放到我手里,然后告訴我,待會兒要是聽到她叫我,就舉起頭巾。這時,我才明白母親不帶我來田野是怕我走失。
⑹微涼的風中,母親朝著深深的田野里走去,每隔一會兒,母親就要大聲地呼喊我幾次,我馬上就把那塊頭巾舉起來。母親站在陽光下努力搜尋,直到看見那塊血紅的頭巾在洶涌的綠色中..搖蕩,她才迅速地彎下腰,繼續勞作。
⑺后來,我看到遠處的水塘,想起村里小孩兒手里提著大魚的情形,頓時心動不已。于是,我翻下田埂,朝著河塘走去。
⑻我蹲在河塘邊,呆呆地看著手指般大小的魚兒游來游去,多可愛啊!我學著記憶中那些小孩兒的動作,用雙手去捧,結果一無所獲。我有些無奈,又有些惱怒,心想,一定要找一個寬大的、能漏水的東西來。
⑼我揉捏著母親的頭巾,有些緊張,可一想,這么好的天氣,反正是可以晾干的,就雙手撐開頭巾向水中放去。看著那些魚兒在頭巾里跳動,我的心里樂開了花,我暗自感謝這頭巾,嘴角不自覺地浮現出笑意。
⑽正當我開心到忘乎所以的時候,母親的呼喊聲又傳來了。我不敢將沾滿污泥的頭巾舉起來,心想,母親呼喊幾聲后,應該就不會管我了吧。于是,我屏住呼吸,靜靜地耗著。哪知道,那幾聲呼喊一過,母親見我仍沒把頭巾舉起來,就立即停止勞作,奔上田埂,呼喊聲也逐漸變得焦急而凄厲,一聲接著一聲
⑾我心里萬分緊張,不知所措。我很想告訴母親我在這里,不用擔心,可我叫不出來。我想要把頭巾舉起來,可又怕母親會責罰我。
⑿母親的呼喊聲在寂靜的田野里越發悲切了,明顯地轉向哭腔!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抓起頭巾,一股腦兒地把小魚倒進水里,拼命搖動那血紅的頭巾,同時“啊啊’’地大聲叫著,我只想讓母親知道我在這里一切都好,只想讓她聽見后回去繼續安心勞作。
⒀沒想到腳步聲、藤草和人的刮碰聲響了起來,急促而雜亂,母親幾乎是瘋狂地朝著我的方向飛奔而來。
⒁突然,“撲通”一聲重重的悶響!
⒂我猛地站起身來,迅速撥開草叢:跌倒在泥濘中的母親,正吃力地向上爬著,暴露在外的雙手和胳膊被劃出一條條血痕,混合著汗水的頭發凌亂地貼在臉上,母親就這么真實地呈現在我眼前!
⒃我激動萬分,緊緊抱住母親“啊啊”地大哭起來。母親一邊用沾滿泥土的雙手替我擦著淚水,一邊安慰著我。
⒄從那以后,我終于知道,生命里不管遇到何等誘惑與傷痛,都要在母親的第一聲呼喊后,迅速地舉起那塊血紅的頭巾。因為,這能讓母親少走些泥濘的路;因為,這是對母愛最簡單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