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歐陽修 (百家講壇)
歐陽修(1007-1073),字永叔,號醉翁,又號六一居士。漢族,吉安永豐(今屬江西)人,自稱廬陵(今永豐縣沙溪人)。謚號文忠,世稱歐陽文忠公,北宋卓越的文學家、史學家文學造詣
《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
主講人:康震
(一)醉翁之意在哪里
青年時代的歐陽修在仕途上平步青云,但卻因為一場不干不凈的通奸案遭到貶謫,那么這件蹊蹺案件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他的千古名篇《醉翁亭記》又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創作出來的?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康震教授走進百家講壇精彩講述《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一集《醉翁之意在哪里》,敬請關注。
【畫外音】:歐陽修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北宋時期當之無愧的文壇領袖,也是北宋時期重要的政治家。歐陽修字永叔,號醉翁,又號六一居士,公元1007年生于江西吉安,公元1072年卒于安徽阜陽,終年六十六歲。走近這個在北宋政壇和文壇都有豐厚建樹的一代偉人,我們發現他留給世人許多匪夷所思的疑問,比如:青年時代的歐陽修,他在仕途上平步青云之時,為什么因為一場不干不凈的通奸案而遭到貶謫?以駢文成功取仕的他,為什么對古文情有獨鐘,并最終成為古文運動的領袖?在人才濟濟的科舉考試中,他如何慧眼識珠,親自提攜了后來成為一代文壇宗師的蘇軾?晚年時期德隆位高的他為什么被王安石百般阻撓,沒能成為宋神宗時代的宰相?讓我們跟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康震老師一起走近百家講壇,聽他精彩解讀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破解這一個個謎團。今天播出第一集《醉翁之意在哪里》。
【康震】:大家好,前一段時間我們講了“唐宋八大家”中的唐代的兩大家——韓愈和柳宗元,從今天開始,我們要陸續地給大家介紹另外的宋代的六大家——歐陽修、王安石、蘇洵、蘇軾、蘇轍,還有曾鞏。我們講唐代那兩大家的時候是從韓愈講起的,當時我們說了很多理由,說必須得從韓愈講起,因為他是“唐宋八大家”之首。那現在我們要講宋代的這六大家,從誰講起呢?得從歐陽修講起。大家說那為什么從歐陽修講起啊?為什么不從王安石講起,為什么不從蘇軾講起啊?因為歐陽修在宋代這六大家當中,包括在唐宋的八大家當中位置非常地特殊,他有三個領袖的地位:
首先,歐陽修是宋代政壇和文壇上的當然的領袖,他是北宋非常著名的政治家和改革家。他不但在朝廷做過很多的官職,在地方上做過官,而且他做過參知政事、副宰相,參與并且主持了很多朝廷政的治改革的事件,大政治家。
第二,他還是一位很著名的史學家。他主持編纂的《新唐書》和《新五代史》,在史學上、在《二十四史》當中都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他還是北宋最重要的文學家之一。在北宋的政壇和文壇上,他都是一個領袖人物、開先河的人物。這說的是當時在北宋的時候。那么就在這宋代六大家里邊,他也是領袖人物。為什么這么說呀?我們掰指頭都能算出來,在這六大家里邊,先說蘇軾,蘇軾是大家公認的北宋最大的文學家,是中國古代文化史上數一數二的全才式的人物。他的弟弟蘇轍也是宋代的大散文家、也是詩人,做官做到參知政事、副宰相。還有一位曾鞏,我們知道、經常我們說起這“唐宋八大家”最后一個人就是他,曾鞏也是宋代有數的散文家。這三個人全都是歐陽修的學生,他們是在歐陽修主持的一次科舉考試當中、就在這次考試當中同時錄取的這三個人。這多了不得呀,他做主考官的時候選拔的這三個學生后來都跟他一塊兒能進入“唐宋八大家”的序列當中。王安石雖然不是歐陽修的學生,但是曾鞏把王安石引薦給了歐陽修,歐陽修對王安石非常地器重,因為有了歐陽修的推薦和獎掖,王安石在政壇上的聲名那就很大了。還有那個蘇老泉蘇洵,在這些人當中他就等于是沒做過什么像樣的官,但是蘇洵之所以在北宋的文壇上有那么大的名氣,其最主要的原因是歐陽修對他大力地褒獎,極力地推薦他,我們知道蘇洵是在八大家當中惟一一個被列到《三字經》里頭的人。所以你看,我掰指頭給你算來算去,這宋代的六大家里邊,那五大家要么是他的學生,要么是由于他的獎掖和推薦而在政壇和文壇上獲得聲譽的。地位很特殊。
再說整體的“唐宋八大家”里邊他的地位也很特殊,為什么特殊呢?蘇軾曾經對他的老師有一個評價:“歐陽子,今之韓愈也”——蘇軾【六一居士集序】
那就是說歐陽修是誰?就是宋代的韓愈。評價非常高啊,那就等于是說沒辦法,歐陽修生得晚,他生在宋代了,他要是生在唐代那還不定誰是韓愈呢。這話聽著有點別扭,但咱們不就是為了強調說他確實很重要嗎,蘇軾就說了,說“歐陽子,今之韓愈也”。所以如果我們不按照這個出生的前后順序來考慮問題的話,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唐宋八大家”里頭,真正引領整體的古文運動,帶動了文學的潮流和思想潮流的有兩個人,他們是絕對的領袖人物,一個是唐之韓愈,一個是宋之歐陽修。所以這兩個人是“唐宋八大家”里邊真正的領袖人物。你看我這一說,三個領袖地位,大家就明白,為什么我們今天講的時候先要從歐陽修講起。
【畫外音】:說起歐陽修,我們多半會想到他膾炙人口的千古名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無疑,《醉翁亭記》是歐陽修的散文代表作。那么,這個千古名篇《醉翁亭記》到底美在哪里呢?寫作《醉翁亭記》的時候,歐陽修年僅四十歲,如此年紀輕輕,他為什么要自號“醉翁”?歐陽修的“醉翁之意”又究竟在哪兒呢?
【康震】:那么我們就來看看這一篇寫于安徽滁州的《醉翁亭記》,這篇文章一開篇就說: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歐陽修【醉翁亭記】
環繞著滁州城的四面全都是山。你往西南邊看,那邊的風景格外地優美。沿著山路往前走,看見前面幽深的又那么秀麗的地方,那是哪兒啊?歐陽修告訴你,那就是滁州有名的瑯琊山。沿著山路再往前走上那么六七里,有一股泉水噴瀉而出,在山峰中間噴瀉下來,這是什么泉水啊,這就是釀泉。在釀泉的上邊有一座小巧的亭子,這小巧的亭子四個角翹起來,像鳥兒的翅膀在飛翔一樣,這就是醉翁亭。非常地美。你看本來在我們眼里頭可能比較普普通通的一個景物,在我們這位文壇領袖的筆下變得是那樣地溫馨、那樣地優美、那么地讓人心曠神怡。這亭子是歐陽修蓋的嗎?不是。他說啊:“作亭者誰?山之僧曰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歐陽修【醉翁亭記】
造亭子的不是我,是這個山上的和尚叫智仙的。可是給這亭子起名的那是我歐陽修。哎呀,我跟我的朋友們到醉翁亭來喝酒,才喝了一點點,我就醉了。“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我的年齡又是最大的,所以我把自己叫“醉翁”。可是,我喝酒的本意并不在酒本身。“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哪呢?在這美麗的山水之間。換句話說,歐陽修喝酒是因為他欣賞到了這秀麗的山水,而喝酒只不過是他內心的一種寄托罷了。這句呀是流傳千古的名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當然后來這個意思發生了一點轉變,凡是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那就是有點琢磨,想動別的心思,但是當時的本意是說什么呢,是說我不在乎這是美酒,我迷戀的不是美酒,我迷戀的是山間的優美的景色,景色把我醉倒了,酒不醉人景自醉人。古人他寫文章是很奇妙的,他會把這個醉意、把這個美景、把這個山水、把自己的內心非常完美地融匯在一起,呈現在你面前,這是一種完整的藝術品。當我們看到這個《醉翁亭記》的前面這一大段的描寫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就浸染到了那個景色當中去。這個《醉翁亭記》再往下寫,就沒那么簡單了,他好像變成一個真的老頭了。你看,他說: “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發,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歐陽修【醉翁亭記】
真正的快樂有時候并不是需要音樂來相伴的,只要大家在一起玩兒得高興,觥籌交錯,你來我往,就很好,可是有一樣,當你們大家都很高興的時候,有一個家伙滿臉蒼老、滿頭白發地、很頹唐地、很頹廢地、頹然地就醉倒了。他前面光說自己醉了,沒說自己是個什么狀態。人家有的文醉,醉了以后吟詩一首,特文雅,一點也不鬧騰。還有人是武醉,醉了以后就成孫悟空了。歐陽修這醉得比較特殊,他醉了以后,頹然而醉。而且他說自己是蒼顏白發。這個就很奇怪,剛才我們還稱贊說是,他是酒不醉人景自醉人,這是美好的醉。現在突然發現不是美好的醉了,他可能真的快變成一個未老先衰的人了,這是怎么回事啊?我們說這個人心里有事,他說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哪兒呢?在乎山水之間也。文人的話不能全信,他說是在山水之間你就認為在山水之間?醉翁之意在自己內心的心事里,不告訴你。他為什么不告訴你啊?他有些苦處是說不出來的,你就不能老看《醉翁亭記》,你得看點別的。他后來寫了一首詩,這首詩的名字叫《題滁州醉翁亭》。詩曰:“四十未為老,醉翁偶題篇。醉中遺萬物,豈復記吾年。山花徒能笑,不解與我言。惟有巖風來,吹我還醒然。”
什么意思啊?說四十歲真不老,我那就是說說,我在醉翁亭這兒偶然寫一篇文章下來,我醉了以后什么都不記得了,萬事萬物都忘記了,連我年齡都不記得了。我看這山間的花草,它們是不明白我為什么醉。只有山間的風吹來,我的腦袋才在醉態當中稍稍地醒來一些。你注意啊,這就有點意思了,剛不是還說自己是醉翁,還什么蒼顏白發,怎么現在突然在詩里邊就說“四十未為老”呢?他后邊說的這些實際上推翻了前面自許醉翁的這一段事實。
【畫外音】:歐陽修從政的經歷十分坎坷,二十四歲考中進士的他,在走向政壇的初期曾經平步青云,他親自參與了宋仁宗時期著名的“慶歷新政”,先后擔任過館閣校勘、諫官這樣的中央職務和龍圖閣直學士、河北都轉運按察使這樣的地方要員,在振興朝政、整飭吏治方面發揮了積極作用,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政治迫害,卻以一種完全意想不到的形式爆發了。那么,這場可怕的政治迫害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它與《醉翁亭記》的創作又有什么關系呢?
【康震】:那大家可能就會問、說,不是當得好好的嘛,這么年輕,他在被貶之前還不到四十歲吶,擔任著這么重大的職責,現在怎么突然給貶到這兒了?大家可能說,那可能是政績不突出,得罪了官員。我跟你說這些還真都不是,我給你一說原因,你做夢都想不到,歐陽修讓人給告了,而且告的罪名不好說,怎么不好說呢,就是說有人告他跟自己的外甥女有不干不凈的關系。我們現在表述這個事實的時候,都要努力用一種比較典雅的語言來表述它,用書面語,他跟他的外甥女有某種不干不凈的很難說清楚的關系,這是“炸彈”吶。我們剛講過他是三種具有領袖地位的人,能在政壇上、文壇上能立得住腳的,能給蘇軾當老師的人,那就是道德、文章都得是一等一的才行,怎么現在突然出現這么一個在我們看來根本就不可能出現的問題?但是人家真是告他了,而且是言之鑿鑿。
原來呀,歐陽修有一個妹妹,我們就叫她歐陽氏吧。他的妹妹嫁了一個丈夫,叫張龜正,就是他妹夫了。這是十年前的事情,十年前歐陽修的妹妹嫁給張龜正之后,后來張龜正就去世了。張龜正原來還有個前妻生了一個女兒,我們就叫她張氏。張龜正去世以后丟下的就是歐陽修的妹妹,以及他跟前妻生的那個小女孩。那時候那女孩才七歲,歐陽修的妹妹無依無靠,怎么辦呢?歐陽修就把他的妹妹以及這個從法律關系上來講應該算是他外甥女的張氏,七歲的小女孩,一塊兒接到自己家里來,一起生活。
光陰荏苒啊,這個小女孩就長大了,長大了之后,歐陽修做主就把她嫁給了自己的一個遠房的侄子叫歐陽晟。這本來不是挺好的嗎?我們覺得歐陽修照顧自己的妹妹,還照顧自己所謂的外甥女,法律上的外甥女,而且還負責她的終身大事,把她嫁出去。可是你說這個事情它就誰也料不到,歐陽修他就是再做一千個夢他都夢不到后邊發生的事情。歐陽晟有一個仆人,這個仆人長得是青春年少、風流俊俏,這個小女孩長大的這位張氏也是美貌多情,這一來二去呢,這個張氏就跟他這個仆人之間就發生了關系。如果我們從法律上來講就是有通奸的關系。這位歐陽晟就發覺了,那歐陽晟就送官,送到哪個官呢,就送到了開封府來審理這個案子。大家注意,講到這的時候你覺得這個事跟歐陽修有關系嗎?沒關系啊,這半天歐陽修的名字還沒出來呢。當時的開封府知府楊日嚴一看到這案子特別興奮,為什么特別興奮啊,楊日嚴原來在益州,就是現在的成都,做市長的時候,因為貪污,歐陽修彈劾過他。他一接到這個案子一看,這跟歐陽修有關系,很興奮,下令嚴加拷問,一定要問出點什么來。你想啊,這個張氏她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家庭婦女,她哪兒見過什么世面呀,要不是因為被抓起來了,她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到開封府來,她哪兒見過這種陣勢啊。嚴刑拷問之后,這位張氏慌慌張張,非常地驚懼,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么,言談之間就說到了她還沒有出嫁之前,在歐陽修的家里邊和歐陽修之間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事情,說了很多很難聽的污穢的話,這楊日嚴如獲至寶,做夢都沒想到能問出這個來,他就想以歐陽修與這個張氏通奸并且企圖霸占張氏的財產為名,向朝廷提出訴訟。
可是當時的審理,具體審理這個案件的官員不這么認為,覺得這個事退一萬步講即便是這個張氏跟歐陽修有這種不干不凈的關系,也與本案無關,因為我這案子首先審的不是這個。這個主審的法官他認為:第一,現在突然冒出來一個張氏與歐陽修之間有不干不凈的關系這層意思,與本案無關。本案主審的是張氏與那位仆人之間的奸情。第二,張氏一介女流,在嚴厲的拷問之下,神情慌張、語不成句,腦子都不清楚,她說的話不可以作為證據。所以決定依然以單純的張氏跟這仆人之間有奸情來起訴。
【畫外音】:以這種不明不白的通奸罪來打擊歐陽修,恐怕是歐陽修的政治對手最希望看到的情形,而此時執政的宰相賈昌朝和陳執中又火上澆油,直接導致案件更加復雜,那么這兩位宰相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們采取的招數又是什么呢?
【康震】:這個案子弄大了,驚動了當時的宰相賈昌朝和陳執中,這兩個人也特別興奮,你知道他們為什么興奮啊?因為這倆宰相在政治上他們的立場都是比較保守的。歐陽修在范仲淹主持的慶歷新政的時候大力地抨擊過他們,他們早就想報復歐陽修了,一聽說這個案子非常高興,決心把這案子要好好地審一審,怎么審呢?他委托了當時的一位官員擔任主審官,這個官員很狠毒,他就找到了歐陽修原來寫的一首詞作為一個罪證,這首詞是怎么寫的呢?
【望江南】:
江南柳,葉小未成蔭。人為絲輕那忍折,鶯嫌枝嫩不勝吟,留著待春深。十四五,閑抱琵琶尋。階上簸錢階下走,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
這寫了一個什么呀,這其實就寫了在初春時節一個少女的情狀,它大意是說什么呢?春天到了,柳枝還特別地嫩,人們都不忍心去攀折這個柳枝,連那個鳥兒都不忍心停在柳枝上去歌唱,因為什么呢,因為它實在是太嫩了、太弱了,要想在枝頭歌唱,還是等春光更濃一些吧,等這柳枝更結實一點。這時候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一會兒彈彈琵琶,一會兒做做游戲,一會兒在院子里邊走來走去,非常地悠閑,同時這個少女也特別地清純。歐陽修寫這個詞,他的本意是說,在初春時節一個少女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如此美好的印象,這個少女就好比剛剛發芽的這柳枝一樣,他沒有別的意思。這個主審的官員就說,這個張氏七歲到的你們家,正好就跟這詞里寫的那玩耍的游戲的那個年齡相符合,你寫的就是她,你到現在都惦記著她,這個詞就是一個明證。
你想這事鬧到這個程度,宰相介入了,而且宰相親自地指派相關的官員來審,而且驚動了宋仁宗,宋仁宗勃然大怒。你想啊,歐陽修當時雖然很年輕,年齡不大,但是在朝野上下也是著有聲名了。一定要把這個事情查清楚,那么具體怎么查,還是宰相去辦吧。好,這回我跟你講,宰相選人可有講究,宰相選了兩個人,一個人叫蘇安世,這太常博士,由他來審。另外專門委派了一位宦官叫王昭明,來監督他審。你知道為什么叫這王昭明嗎?這都是有用意的,這就準備害歐陽修呢。當初歐陽修去河北做官的時候,朝廷要派王昭明與他隨行,歐陽修說沒這個先例,我不愿意跟一個宦官同行,有損我的聲譽。朝廷就沒有再堅持。宰相現在派王昭明來監督審這案子,實際上就想利用他和歐陽修之間的這個矛盾。他們就是聯合起來,你發現沒有,我講到這兒的時候就要做一個很大的套子,給你勒到脖子上,拉得緊緊的,只等最后的致命一擊,你就咽氣了,這案子就成了死案子了。可他做夢都沒想到,這王昭明雖則是個宦官,原來跟歐陽修也有點不痛快,可是這人是一個非常耿直公正的人,他一看這個案子,心里就很明白了。蘇安世就跟他商量,因為蘇安世跟他心里都很清楚,宰相為什么派他們倆來。宰相想要最后把這案子判成什么樣,那很清楚。蘇安世就跟他商量說怎么辦,要不然隨便弄一套檔案,就把這案子按照宰相的意圖就辦了,這不就算了嗎?挺好。跟他商量,王昭明說皇上派我來監督判案,可要秉公斷案,彰顯正義,你怎么能隨便羅織罪名呢?不行。他又接著說,我在皇帝的身邊經常隨侍,皇上三天兩頭地夸歐陽修怎么能干,怎么有才華,現在你這么說,不就是想跟著宰相的意思走嗎?好,你要是現在根據宰相的意圖把歐陽修定了罪,回頭等這案子要翻過來,哪一天要是給平反了,要昭雪了,我告訴你,我王昭明吃罪不起,我擔不起這責任。蘇安世雖然有點茍且,但這人還算有點良心,他想了想覺得此事干系重大,不敢輕易地按照宰相的意圖就定了歐陽修跟張氏之間有通奸之情。最后怎么辦呢?最后就說,抓住一條罪證,說歐陽修用張氏的錢購買了田產,卻把它歸到了歐陽氏的門下,就是你這兒有問題,你這么做就有點侵吞別人財產的意思,以這個罪名起訴。
【畫外音】:宰相賈昌朝等人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伎倆,羅織出歐陽修侵占財產這種莫須有的罪名,而宋仁宗迫于宰相等人的壓力,做出了罷黜歐陽修原有官職,將其貶為滁州知州的最終判決。從二十四歲考中進士步入仕途至今,歐陽修已經在政壇上拼搏了十五個年頭,懷著落寞的心情來到安徽滁州的他,會向宋仁宗怎樣抒發心中的不平與憤懣呢?
【康震】:歐陽修被貶到滁州之后,按照慣例要給皇上寫一道謝恩的奏章,在這奏章里他就寫了自己為什么被貶的原因,聽了以后也很可笑。
他說第一,我只恨我不會算卦,我沒有那個神通之術,我不會周易不會算卦,我要早知道這個張氏、七歲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將來會犯這個事,我死活我都不會撫養她,那我不是沒辦法嗎?她從名義上是我的外甥女,她又是我的親妹妹那時候她的丈夫去世了,她到我們家來我得撫養她,我得照顧她,我有錯嗎?說白了,我要是真有問題,按照現在審案子的這些官員對我仇恨的,程度,按照當時險惡的形勢,我絕對不可能逃出法律的制裁,但是現在為什么我就沒事了呢,我要真有事的話,那就應該繩之以法才對呀,把一個應該繩之以法的人為什么讓他逃到了法網之外。當然了,主要是皇上圣明,多虧皇上您。要沒有你我這個冤情就算坐定了。這很矛盾,他要真有罪你就該判他罪,他要沒有罪,你就不應該貶他。
歐陽修就對皇上接著說,說什么呢,說我跟您說句實話,我為什么會這樣?第一,我原來做諫官的時候,這諫官專門負責給皇上給朝政提意見,我得罪了很多的權貴,他們都恨死我,恨之入骨,這是第一條。第二條是什么,說我這次必須得被貶,為什么呢,我要是不被貶的話,我要是還在朝廷里待著的話,他們就會不斷地接著攻擊我,一直把我攻擊得形單影只為止,而且只要我不走,我就沒有一刻的安寧,只要我不走,我的罪名就會越來越多。所以,讓我走,這是最好的處理方式。我走了他們就滿足了,他們就消停了,失去目標了,他們就安閑了,我呢也就消停了。所以等于是安慰皇上,您也別為難了,我走就是了,我早就該走了。當然了我還得感謝您,要沒有您保護我,要沒有您體諒我,我怎么能夠有現在這樣的一個好去處呢?咱要是再往后邊說點,要是沒有這個事,沒有人告他,沒有人把他告得最后貶走了,他還寫不出《醉翁亭記》呢。你看這個,成了一個悖論了。
現在咱們再想想《醉翁亭記》,《醉翁亭記》里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他總不能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貶謫之間”吧。話說成這樣,實話有時候很難看的,也很難聽的。但是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說他頹然而醉,為什么說他蒼顏白發,未老先衰呀,那誰身上潑這么大盆子臟水都得未老先衰。不過話說到這,我們就發現整個的歐陽修的這一次算是緋聞案吧,給我們的感覺是有一個很大的羅網,一直籠罩在他的頭上。有一個很大的背景,一直隱藏在這個案件的背后。你算算歐陽修當時也就才四十歲,一個四十歲的人還來得及得罪了那么多的人嗎?我們就得問一個問題,這歐陽修到底把誰給得罪了,得罪的程度到底有多深?以至于對方能下這么重的毒手。套用一句俗話說,歐陽修把誰的奶酪給動了,你這不是虎口奪食嗎?所以這是不是一個緋聞事件呢,表面看來是,但它根底里頭肯定隱藏著更大的背景。你如果不了解這個背景,不了解這里邊的秘密,那個《醉翁亭記》你就只能在醉態中理解它,你永遠不可能知道醒了以后的醉翁是什么樣子。謝謝大家。
【下期預告】:在北宋政壇上已經小有名氣的歐陽修因為寫了一封義正言辭的信,卻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不白之冤,被貶往了窮鄉僻壤,這其中究竟隱含著怎樣的秘密呢?年輕的歐陽修會怎樣對待這次人生挫折?敬請關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康震教授主講的《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二集《偏向虎山行》。
(二)偏向虎山行
歐陽修在政壇上的發展歷盡坎坷,四十歲的時候,因為一場不明不白的通奸案而被貶往滁州,不過如果仔細地分析這場案件的來龍去脈,我們就會發現,這起案件的背后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黑幕,一個強勁的敵手。那么這個黑幕究竟是什么?這個敵手究竟又是誰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康震老師繼續精彩解讀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二集《偏向虎山行》,敬請關注。
【康震】:上一集我們講到,說歐陽修寫了一篇《醉翁亭記》,他不是自己主動跑到滁州去寫這個亭記的,是因為被貶去的,他為什么被貶去了呢?是因為有人告他,告他有不正當的關系。我們對這件事情,從頭到尾如果捋一遍的話就會發現一個很奇特的現象,就是在審理歐陽修這個案子的過程當中,每一個環節,人員的安排,都是精心策劃的,這里邊肯定有一個很大的背景,深藏的背景,像一個黑幕一樣。我們得把這個黑幕揭開,你才能看到事情的真相。
那么關于這個事件的黑幕到底是什么呢?這就得從頭上說起,你不追蹤溯源,道理就講不明白。我們知道在歐陽修做官的時候,是北宋王朝建立已經有七十多年的時間。北宋王朝建立之后因為吸取唐朝滅亡的教訓,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其中一個最核心的措施是什么呢?就是把天下的兵權、財權、政權都緊緊地握在中央的手中,這樣的中央集權帶來的好處就是維持政權的穩定統一。應該承認北宋建立之后由于實行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好的政策,社會經濟是繁榮的,文化教育是昌明的。但是凡事有一利就必有一弊,在歐陽修的時代北宋王朝最主要的重大弊端體現在哪兒呢?叫做“三冗兩積”。什么叫“三冗”呢?就是冗費、冗兵、冗官。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國家財政的支出太大了,幾乎每年都是巨大的財政赤字。第二,官員太多了,國家大筆的金錢養了龐大的官僚體制。第三,養的兵太多了。由于是冗兵、冗費和冗官,就在官場上形成了一種很不好的習氣,得過且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蠅營狗茍、不求進取。由于冗費、冗兵、冗官,就帶來了“兩積”:積貧、積弱。這個所謂的積貧是什么呢?是國家每年本來有大量的財政收入,但是由于這些收入都支出到了養兵和養龐大的官僚群體的身上,所以整個來講,老百姓收入很低,老百姓的生活并不富裕。積弱,因為宋代奉行的是什么呢?重在安內,而輕于攘外,所以它的軍隊戰斗力很弱,這就叫積弱。這是當時北宋王朝面臨的很大的問題,無論是后來的范仲淹推行的改革變法,還是王安石推行的改革變法,主要的就是針對這些弊端。
【畫外音】:歐陽修剛剛走上政壇的時候,正是宋仁宗剛剛親政的時候。宋仁宗趙禎是北宋的第四位君主,他十三歲即位,二十四歲親政,在位時間長達四十二年,是兩宋時期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宋仁宗親政后的一個重大舉措,就是任命那位“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為右司諫,讓范仲淹為朝廷改革出謀劃策。而此時的歐陽修不過二十七歲,只是一個地方小官。他非常仰慕范仲淹這位憂國憂民、直言敢諫的前輩。可是當范仲淹新官上任后不久,卻收到了歐陽修一封措辭激烈的信件,在信中,歐陽修居然對范仲淹的政治才能提出質疑,這究竟是為什么呢?范仲淹對于朝政的改革,究竟引發了怎樣的政治地震?
【康震】:當時,二十多歲的歐陽修還在洛陽做一個很小的推官,就相當于一個幕僚,就給范仲淹寫了一封信,這個信寫得很有意思,為什么很有意思呢?他信一開頭就說,這個司諫是個小官,七品,真的不大,開宗明義就跟你說這官就不大,不大怎么辦呢,他說;“諫官雖卑,與宰相等。”——歐陽修【上范司諫書】
就是這雖然是一個七品官,但是它跟宰相的職責一樣重大。為什么呢,因為宰相跟皇上之間商量朝政,皇上說是的,宰相可以說不是。皇上說可以的,宰相可以說不可以。因為宰相是要跟皇上議論朝政,他可以否決皇帝的意見。他說諫官怎么樣呢,諫官是皇帝說可能的,諫官說不可以。皇帝說可以執行的,諫官也可以阻擋。因為諫官的職責所系,就是這樣。所以他認為你雖然是個小小的諫官,但你的職責你的重要性跟宰相一般大。你想當時范仲淹才剛當諫官沒幾天,歐陽修筆鋒一轉接著就說,我看您在這個位置上待了一段時間了,還沒有任何的舉動,我不禁發生懷疑,您究竟稱不稱職?您究竟適不適合擔任這個職務?您究竟要干什么,能干什么?我為什么講這一塊呢,就是你得看他跟范仲淹的關系,不是那種范仲淹提升了、做了官了,就去拍馬屁,而是對范仲淹有要求。范仲淹比他大十七八歲呢。那也就是說在改革朝政這個問題上歐陽修和范仲淹是心心相印的。
三年以后,皇上又任命范仲淹做了天章閣待制,這是個什么官?這是個四品官。這個官更重要,負責起草詔書,而且是皇帝御用的政治顧問。那就是說宋仁宗決心要推行改革變法,要重用范仲淹。當時歐陽修做了個什么官呢,歐陽修也提拔了,做館閣校勘。這又是個什么官職啊?咱們說白了,就是負責收集、整理、編纂皇家圖書館的一些重要的書籍和文件。我告訴大家,歐陽修這個官非常重要,為什么很重要?在宋代最大的兩個官是什么官呢,一個是宰相,一個是樞密使。宰相負責政務,樞密使負責軍務。而要做宰相和樞密使,這個人選從哪選呢,一般是從兩制里邊選。所謂兩制,一個是翰林學士,一個是中書舍人。這兩個官都是負責為皇上起草詔書的。兩制的人選從哪兒選呢?就從這館閣里邊選,就是我剛才說的歐陽修所擔任的這個職務里邊選。歐陽修自己回憶說,北宋一朝,凡是做了宰相和樞密使的,十有八九從兩制中出,而兩制當中,十有八九都是從哪兒出呢,從館閣中出。聽明白了吧?這可是一個高級預備隊的位置。可是范仲淹做了天章閣待制以后,有一個人就發了慌了,這個人是誰啊?是當朝的宰相呂夷簡。呂夷簡做宰相已經做了十幾年了,朝廷上下到處都是他的門生,到處都是他安排的關系。那我們剛才說了半天,什么冗兵、冗費、冗官的,主要的是要整飭吏治,那范仲淹做了這個官,你首先就得整頓吏治,你怎么整頓吏治?你整頓吏治,你整這個A、整這個B、整這個C的,那個ABC上邊的頭都是誰呢,都是呂夷簡這個老宰相。呂夷簡比較憷頭范仲淹,他看這范仲淹是個殺伐決斷、不留情面的人。他就給范仲淹安排了一個比較忙的活,省得他到處老想著改革朝政,這官還挺重要,開封府的知府,因為什么呢,開封府知府這是一個很具體的官職,每天都得處理大量的行政事務,你忙死了,你就沒工夫再改革朝政了。可他沒想到范仲淹是個能力超強的人,做了這個開封府知府,把府內的事務處理得是井井有條,一點都不耽擱思考改革朝政的事。
換句話說,在當時的朝廷里頭,改革派的首領就是范仲淹,保守派的首領就是宰相呂夷簡。范仲淹那可是個敢想敢做的人,你猜他干了個什么事,他畫了一張圖,這張圖的名字叫《百官圖》,他拿著這個圖就找皇上,當著呂夷簡的面就分析這張圖里邊的人,說這個人是按正常程序升的官,這個人是非正常秩序上來的,那個人是托了某某關系上來的,還有一個人是行了賄賂上來的,一一地指出這些官員怎么樣進入到朝廷里邊來的。范仲淹就跟皇上說,任用天下官員應該以公為原則,不應該以私為原則。我給皇上提個建議,凡是任用官員的時候,應該由皇帝親自參與,你應該知情,你不應該把所有的人事任免的權力全部交給宰相,這是不對的,這是會出大問題的。這個話就徹底激怒了呂夷簡,他本人和他底下的徒子徒孫們就開始攻擊范仲淹,范仲淹也毫不留情,反攻擊呂夷簡和他的門徒,斗爭非常地激烈。
【畫外音】:范仲淹在官場上,向來以耿介剛正、忠直敢言、不畏權貴而聞名,他因此得罪了不少的官員,也曾屢屢被貶官,這次他主持改革朝政,將要面臨更加嚴重的問題,一方面,他受宋仁宗的囑托,不畏權貴,勇于改革。一方面又將得罪深受宋仁宗器重的老宰相呂夷簡。最終的結果令人心痛,宋仁宗為了維護政治局面的總體穩定,再三權衡,不得不以“私結朋黨、離間君臣、越職言事”的莫須有罪名,將范仲淹貶出京城,并且嚴令百官不得再議論此事,改革派與保守派的第一個回合斗爭以保守派的勝利而告終。那么,面對如此險惡的政治環境,與范仲淹志同道合的歐陽修,難道也會選擇沉默嗎?
【康震】:在這樣的一種黑暗的情況下,并不是所有的官員都把嘴巴閉起來不吭聲。當時有一位官員叫王質,因為范仲淹被貶他要走嘛,別人都不敢給他送行,這位王質是條漢子,他還不是送行的問題,他就到范仲淹家去喝酒,他還在范仲淹家專門住了幾天,別人就跟他說,哎喲喂,你還跑他們家去,喝點酒也就算了,你還住在他們家,我告訴你到時候給你告一個黨禍,你可就倒大霉了。王質回答說什么,說我不怕,范仲淹是個君子,做事坦蕩蕩,我如果做了他的黨人,我跟他如果是朋黨,我還榮幸呢。如果有人把我跟范仲淹談的朝政的事報告給皇帝,我覺得好,我正愁皇上聽不到我們的議論呢。當時還有一位官員叫余靖,他就跟皇帝說,范仲淹只不過是說了一些真話,給朝政提了些意見,您愛聽不聽那您的事,可沒必要給他定罪呀,你干嘛把他貶了,這不是太平盛世的為政之道啊。還有一位官員叫尹洙,這說得更厲害,說我跟范仲淹是好朋友,我們倆是亦師亦友的關系,既然他是朋黨,我也算一個,您就把我貶了吧。這就好,十天之內,范仲淹被貶,余靖被貶,尹洙也被貶,這標明著什么?標明著朝政的改革遇到了巨大的阻力,不但遇到了阻力,而且還遭到迫害,這是很不正常的政治氣氛。
講到這大家就說,你說了這么多了,歐陽修在哪兒呢?你不是說他膽子大,你不是說他敢說話嗎?怎么半天了都是別人在說話,他到哪兒去了?這不是還沒碰上機會呢嗎,機會來了,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歐陽修肯定選的是后邊的這個選項。有一天他們一起到余靖家里邊去做客,這余靖我剛才說了,馬上要被貶了要走人了,大家都到他家里邊去。在他家里邊聚會的時候,有一位官員叫高若訥,這人是個什么官呢,是右司諫,就是專門負責給皇上提意見的、提建議的,也負責糾察百官的。這高若訥就在這個聚會上大放厥詞,不停地在說范仲淹的壞話,說范仲淹罪有應得,他應該被貶等等等等。歐陽修在現場就憋得非常地氣憤,他就想要跟這高若訥爭個是非曲直,可是當時不是人多嗎,這也得帶點面子,是不是?回到家里氣得實在不行了,鋪開紙,拿起筆,就給高若訥寫了一封信,這就是在宋代政治史上非常著名的一封公開信《與高司諫書》。這封信寫得實在太好了,我在這把這封信給大家詳細地講一講,大家就能看得出來我們這位“醉翁”歐陽修是個什么樣的人了。歐陽修比高若訥要小,他這信一開始就說,說我十七歲的時候,那時候我還在湖北,那一年有好幾個著名的人物中了進士,這些人有個特點,都是以文學之才顯明當世,我聽說當時呢,那里邊就有您。可是有一樣啊,就是跟您一塊兒中進士的那幾位我們都比較了解比較熟悉,偏偏就是您我們沒聽說過,我一直都很懷疑,既然您以文學之名當世,而且當時中進士的那一撥人里頭都是挺有名的人,您怎么就沒有名呢?當時年少的我心里邊充滿了疑惑,我不知道您是一個怎么樣的人,你注意啊,這是他這封信提的第一個懷疑。在這封信里他接著寫到他第二個懷疑,說十一年以后二十八歲的我,也到朝廷里邊來做官了,我早就知道您,可是還是沒機會跟您見面,你已經做了監察御史里行,這是什么官呢,就是負責考核和監督百官的。可是我的朋友尹洙他知道您,我就問他說,這位高先生是一什么人呢?尹洙跟我說,兩條,這人很正直,第二,這人有學問。我就很懷疑,為什么呢?凡是正直的人應該秉公言事,凡是有學問的人一定會明辨是非。可是我瞅著您做官既不能明辨是非,又不能秉公言事,說您又正直又有學問,我就在想您到底是個什么人,您真是個很賢能的人嗎?這是我的第二個懷疑。歐陽修接著寫到說,我還有第三個懷疑,什么懷疑呢?說自從您做了右司諫以后,我就跟您見著面了,哎喲,我一見您,您是一臉的正氣呀,談古論今,不但學問淵博,而且一看您就是正人君子,胸中有充沛的道德之氣,談論之間沒有一點的差錯。我就在想,哎,您說不定真的是個正人君子呢,可是我還是有點模模糊糊,心里邊總是有點不踏實,這時候我就有一個很奇怪的事情想要在您這兒驗證,那天范仲淹被貶了,咱們都到余靖的家里去,您在他家里頭就開始說范仲淹這個不好那個不好,話說得很難聽。我當時還以為您是說著玩兒的,后來我又從尹洙那兒才知道,您不是說著玩兒的,您在別的場合也極力地攻擊好抨擊范仲淹,這我就覺得很奇怪了,因為范仲淹是個博古通今的君子,他只不過是給皇上提了點建議,提了點意見,就遭人陷害,被貶外地,您要是個正人君子的話,怎么會在各種場合底下,都說范仲淹的壞話呢?我就覺得很奇怪。所以你看,他有三個懷疑,有一個奇怪,最后他得了一個判斷,說想來想去我覺得您不是個君子,您是個真正的小人,不然所有這一切疑問都無法獲得解答。您只有是小人了,我對您的所有的了解和判斷才能落實。
【畫外音】:歐陽修雖比范仲淹小十八歲,兩人卻是忘年之交,他們在政治上是同志、諍友,在文章學問上是同道、摯友。當范仲淹乘風破浪之時,歐陽修為他搖旗助陣;當范仲淹徘徊猶豫之時,歐陽修對他提出尖銳的批評;當范仲淹遭到污蔑陷害之時,歐陽修又會挺身而出為他打抱不平。這次自然也不例外,在這篇著名的《與高司諫書》中,歐陽修對高若訥的質疑與抨擊,如山呼海嘯、狂風暴雨,一發不可收拾,好似一連串猛烈的組合拳,打得對手毫無招架之功,歐陽修還順手送給高若訥一個標志性的稱號,這稱號像一柄利劍,將高若訥牢牢地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那么,這個獨特的稱號究竟是什么呢?
【康震】:大家可能說,歐陽修這么說是不是有點太刻薄。人家老高本來就是諫官,諫官嘛,他就對文武百官都會有自己的考量,有自己的建議,有自己的看法,對不對?范仲淹可能這件事情做得好,另外的事情做得不夠好,那老高這么說也沒有什么錯啊。
你注意,歐陽修的高度沒那么低,他還想著法的給這老高要找點借口,讓他的行為能夠成立。他怎么說啊?他說其實說實在的,人的性格是多樣的,有的人比較果敢剛直,有的人比較懦弱,這沒有什么,您懦弱點、您沒本事,沒有人怪您,特別是正人君子更不會怪您。您看您,家里頭有老母親,您做著這個官,一天到晚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就想著把自己的官怎么給保住,怎么把這官給做好,您想著自己個人利益這也無可厚非,您就在這諫官的位置上老老實實地待著,您就是個平庸之輩根本沒人怪您,您做得不好,人家說這人能力有限,可是現在不是這么回事,本來我們很想同情你的無能,憐憫你的平庸,可是實際情況是,您現在腆著臉、昂著頭,在百官當中走來走去的,還表現得很有能力的樣子,很有見識的樣子,把范仲淹說得一無是處,你是為了表現自己特有見地,特有能力,那我就不能理解了,本來我們很想同情一個平庸者,但是你還偏要表現出特別有能力的樣子,而這個能力的表現又讓我們覺得非常地難受,非常地看不過眼,這叫什么?這叫君子之賊。你就是君子的敵人,就是你,高若訥。我總算看清了你的本來面目。
那就像我剛才說的,歐陽修挺氣憤的,為什么歐陽修會很氣憤呢,因為我們說他對于朝政的這種改革,對于北宋王朝幾十年來積貧積弱,冗官、冗費、冗兵的這樣的一種弊端,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頭,他非常地痛心,希望有一個人能夠做這個朝政改革的領袖,這個人是誰呢,在他眼里就是范仲淹。那現在他遭了難了,他被保守派的勢力給陷害了,他被貶到外地了,有良心的官員不但不同情他,不但不替他說話,反而在這兒落井下石,反而給他身上潑臟水。歐陽修給老高的這封信為什么寫得如此地激切,原因就在這個地方。
那大家可能又會問,說這都是歐陽修的一面之詞,他就喜歡范仲淹,他們是一黨的,他就是朋黨,他就專替范仲淹說話。
我告訴你,歐陽修也考慮到這一層了,他在底下的信里邊就跟老高探討這問題,他說范仲淹到底是個好人還是個賊子?這是一個問題,需要辯明的問題。你是諫官嘛,你不就是負這個職責的嗎?我就跟你辯這個問題。
有兩條:第一,范仲淹不是個賢能之人,是個無能之人,甚至可能是一個壞人,那皇上當初任命范仲淹做天章閣待制的時候,你做諫官的跑哪兒去了?你現在鉆出來了,當初范仲淹被任命做官的時候,你作為諫官如果看到范仲淹是個壞人,是個無能之人,你就應該給皇帝提出來說不能任命這樣的人做官,你這是做諫官的本分和本職工作,你當時干嘛去了?這是其一。
其二,如果范仲淹是個好人,是個賢能的人,是個可以做大事的人,他遭人陷害你作為諫官為什么不站出來說話?我告訴你,無論范仲淹是個好人還是壞人,你都難逃其咎!你都是有責任的!朋友們,文章得這么寫,是吧,正著也是你錯,反著也是你錯,這就是駁論的力量。為什么有的人說一支筆勝過千軍萬馬,道理就在這兒。這種嚴密的強大的邏輯力量能夠置對方于死地。您看,您是諫官,明明知道現在嚴令百官言事,您就應該站出來說這件事情,您藏著貓著就不說,您藏著貓著不說呢,可是有一點,您還有臉去見百官,還在士大夫中間躥來躥去的,這就是羞恥,您都不知道人間有羞恥這樣的事情,如果將來歷史記載了這個事件,那您就被記載到歷史當中成為恥辱的象征了,恥辱的不是你老高啊,恥辱的是我們宋代出了你這樣的諫官,那是我們宋代的恥辱啊!您到底有沒有廉恥之心呢?歐陽修確實是一等的文章高手,他非得等老高自己承認自己確實有廉恥之心,可能才能松口。
最后他說什么?他說其實我對你還是有希望的,您要是還是個諫官的樣子,您就把您的聲音發出來,憑公而論地說出您的見解,您要是還是什么都不說,您要是認為范仲淹(被)貶得還是對的,那有一樣,我今天跟您說的這些話,您都可以馬上報告給皇上,報告給朝廷,您帶著這封信,我的信,去見皇上、去見文武百官,這樣的話呢,我的罪過就讓天子能看到,讓皇上把我殺了,然后范仲淹也被貶了,這也是你諫官的一大作用啊,您總算發揮作用了,我等了你很久了、你不發揮作用,現在給你最后一個機會,就是把我今天給你寫的信、把我給你說的話都報告上去,這么長時間了,您總該盡一次職責吧?
最后末末了、末末了,歐陽修說那天在余靖家氣死我了,本來當時就想跟您論個曲直,實在是人太多。現在好了,回來了,我跟您寫這封信,廢話我就不多說了,就這樣吧,再拜。
【畫外音】:《與高司諫書》也許是歐陽修青年時代最有轟動效應的一篇文章了,三十歲的歐陽修血氣方剛、嫉惡如仇,憤怒的情緒化作咄咄逼人的氣勢,仿佛一記又一記的重拳打得對手喘不過氣來。不過,重拳雖然打得痛快淋漓,后果也是非常嚴重的,宋仁宗早已下達旨意,百官不得再妄議范仲淹一事,歐陽修的慷慨陳詞雖然出了胸中的一口惡氣。但卻違背了宋仁宗的旨意,所以等待他的必將是嚴厲的懲處。面對懲處,歐陽修將會有怎樣的表現,是悔過還是堅持?是退縮還是義無反顧呢?
【康震】:這信寫得長啊,可是不是語重心長,那是一桿長槍啊,直扎這高若訥的心里,那高若訥看完信都氣死了,暴跳如雷呀,行,你不是說讓我交上去嗎?我還真就盡這職責,我有這責任和義務,把這信交給上邊。高若訥給皇上寫信說,范仲淹這樣的人本來就有過錯,他是咎由自取,現在反而跳出來個歐陽修為他辯白,蠱惑人心,蠱惑天子的視聽,什么也甭說了,就這個表現我給您交上來,您看看吧。那還了得,宋仁宗一看這個,宰相一看這個,本來只想抓一條大魚、范仲淹,沒想到旁邊又冒出來幾條魚,那就一塊兒都抓了,下詔書,將歐陽修貶往夷陵,就是現在的湖北宜昌做縣令。
大家可能說,那歐陽修被貶了他什么反應,我告訴你,歐陽修狀態好得很,為什么好得很?他有個好朋友給他寫一封信,怎么說呢?說我發現你最近好像迷迷糊糊的、疑疑惑惑的,您是不是覺得自己有些話說得太過分了、太傷人了,覺得自己性格太直了?這是第一。第二呢,您是不是覺得您這樣的一種表現、這種表達有點傷了朋友了?
歐陽修說沒有,我腦子清楚得很,當我給高若訥寫信的時候我就是把他看做“君子之賊”,我就沒拿他當朋友來看。所以,第一,我不疑惑,我做的事情我不后悔。第二,我也沒覺得我傷害朋友,我的事情做得非常正確。歐陽修的這次亮相,實際上是代表了改革派的整體的亮相。如果說范仲淹主持改革失敗被貶,是改革派遭到的一次挫折的話,歐陽修的這封信實際上再次地吹響了要繼續改革朝政的號角,而且這封信她展示的歐陽修的個性有一個很重大的意義在哪呢?就是歐陽修這種剛直不阿、嫉惡如仇的個性從此就成為他在政壇上一生無私無畏、不懼艱難險阻、不懼是非、大膽議政參政,敢于、勇于執政的一個很重要的基礎,他一生再也沒有改變過。
也許有人會問說,那你說了半天,剛才你不是開始問了嗎,歐陽修為什么那么多人打擊他報復他,難道就是因為這封公開信嗎?這不過就是一封信。再者說了,歐陽修有那么脆弱嗎?就是因為寫了公開信被貶到宜昌,從此一蹶不振、意氣消沉,最后又再被貶到滁州的時候,就變成了一個頹然的醉翁嗎?我可以告訴大家,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歐陽修的這次憤而出擊為范仲淹抱打不平,就好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路見不平一聲怒吼,但是我跟你說,歐陽修是一個持續的、堅持的打虎的人,現在他的政治人生才剛剛開始,他不但是要路見不平、偏向虎山行,他還要深入虎穴打大老虎。我前面說了他被貶滁州寫了《醉翁亭記》,我們一直弄不清楚他醉在什么地方,他為什么要把自己灌醉,為什么給自己起名字叫“醉翁”這個別號,因為他所有的人生,政治人生還沒有完全展開,他的政治進取之路還沒有完全展開,他打老虎的行動還沒有完全展開,等到完全展開之后,那些獅子老虎才開始對他圍攻,所以在接下來的路里邊,我們才要真正地看一看,歐陽修這個年輕的“醉翁”他是怎么在仕途上走下去的,他又是怎么打老虎的,他又是怎么動別人的奶酪的。謝謝大家。
【下期預告】:血氣方剛的歐陽修因為越職言事被貶夷陵,他是否會因此意志消沉,年紀輕輕的他究竟動了誰的奶酪?當政治改革運動再次風起云涌之時,歐陽修又將扮演怎樣的角色?敬請關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康震教授主講的《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三集《他動了誰的奶酪》。
(三)他動了誰的奶酪
【畫外音】:三十歲的歐陽修血氣方剛、嫉惡如仇,為了給范仲淹打抱不平,他憤筆寫下言辭激烈的《與高司諫書》,從而得罪了朝廷,被貶到遙遠的湖北夷陵擔任縣令,經過一百多天,五千多里的長途跋涉,歐陽修帶著家人來到了夷陵,在這窮鄉僻壤之地,歐陽修將會有怎樣的表現呢?他的政治前途將會有怎樣的改變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康震繼續精彩解讀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三集《他動了誰的奶酪》。
【康震】:上一次我們說到,歐陽修看到諫官右司諫高若訥在公開的場合詆毀范仲淹,他非常地氣憤,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就給高若訥高司諫寫了一封公開信,指出他是“君子之賊”,是典型的小人。因為這個原因,歐陽修被貶到夷陵做了縣令。這一年歐陽修剛剛三十歲。歐陽修雖然這次被貶,但他的情緒一點都沒有受影響,他不但沒有消沉,沒有絕望,而且對自己所做的事情非常地驕傲,非常地自豪,何以為證呢?他在給朋友的信中是這么說的:“五六十年來,天生此輩,沉默畏慎,布在世間,相師成風。忽見吾輩作此事,下至灶門老婢,亦相驚怪,交口議之。”——歐陽修【與尹師魯第一書】
這五六十年來,人們的作派就都變了,為什么呢?膽小謹慎,害怕惹是非,不敢說真話,害怕槍打出頭鳥。結果我的這種作派,或者說我們這一次的作派,看見壞人壞事就要發出聲音,看見壞人壞事就要跟他做斗爭,這樣一種驚世駭俗的舉動,就連在那個灶火門口給人家燒火做飯的老太太都感覺到非常地震驚。那意思就是說連一般的老百姓都覺得很奇怪,怎么就躥出這么一個年輕人,膽子這么大,敢給當時的諫官寫這樣一封公開信,表明自己的立場,公開自己批評的態度。歐陽修講這個事情的時候他是很驕傲的、很自豪的,覺得干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我們都還記得原來韓愈被貶潮州,貶之前給皇上寫一封信,上一道奏章,說不應該尊奉佛法,佛法如何如何不好,義正詞嚴啊,說的是慷慨激昂,結果被貶之后呢,看到潮州的環境如此地惡劣,馬上給皇上上一道表章,說自己身體如何不好,環境如何惡劣,希望皇帝能夠原諒自己以前的作為,希望皇帝能夠照顧到自己現在這樣一種窮愁的狀況。言辭之間頗有一些搖尾乞憐的狀態。歐陽修對這個作派很看不上,他同樣在給朋友的信里邊是這么說的:“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于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歐陽修【與尹師魯第一書】
我雖然對韓愈非常地推崇,古文運動的大家、大詩人、政治家,有膽氣,但是他這樣的作派我是看不上的。何以見得呢?在歐陽修看來,做人應該前后一致,你既然敢做這樣的事情,你就要擁有擔當這件事情的膽量,要有這樣的心胸,所以他跟朋友約好了,說我雖然被貶,但是我可以做到三點:第一,我絕對不會自暴自棄,我絕對不會一天到晚沉醉于酒水當中,喝了酒之后,自高自大,老子天下第一,我被貶了,反而更牛了,實際上是發牢騷的,我不會做這個事情。第二,我雖則被貶到一個偏遠的小縣城,但是我會盡職盡責,做好這個父母官。第三,我絕對不會破罐子破摔,我也不會寫這樣一些非常哀怨的、非常窮愁的文字,我都不會做。大家說一個三十歲的人怎么會有這樣的一種這么陽光這么樂觀的心態呢?說起來原因其實很復雜,首先當然是人年輕,年輕人嘛,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那八九點鐘的太陽是噴薄欲出,充滿了希望,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有人說他性格開朗,這也不是最主要的。有一個最核心的因素,是歐陽修目光遠大,何以叫做目光遠大?就是歐陽修的這次被貶并不意味著這一次的政治改革運動走向了終結,恰恰相反,是改革運動的又一次開始,大家說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實際上說起來,當時的宋仁宗雖然只有二十多歲,但他看到了朝政的諸多弊端,所以他要下大決心,就要改革朝政,但是畢竟他剛剛親政不久,各方面的關系還沒有理順,各方面的人事的調整還沒有完成,所以在這個時候,范仲淹、歐陽修等這批年輕人力行改革這是對的,這沒錯,但是當他們觸犯到了龐大的保守勢力的時候,這個年輕的皇帝有時候也有點擺不平,為了不一開始就把事情全部搞砸了,他不得不做出權宜之計,怎么辦呢,當兩個拳頭開始發生沖突的時候,讓另外一個拳頭暫時先撤退,那你剩下這個拳頭沒有目標了,你這個斗爭,這種斗爭的狀態就會慢慢地停歇下來,這是一個權宜之計,但是宋仁宗下決心要搞改革,這一點是完全沒有變的。
所以我給大家說啊,一個人被貶了,一個人在政治上、在生活上遇到了挫折和不順意的事情的時候,我們經常說這個人能保持一個很良好的心態,一個樂觀的心態,沒錯,有時候跟這個人的性格有關系,跟他的修養有關系,但最核心的一點是他要看到這個事物發展的本質,什么叫事物發展的本質呢,就是歐陽修在當時審時度勢之后,他肯定認為他的這次被貶包括范仲淹等人的被貶,都是暫時的,因為他看到朝政的改革是大勢所趨,所以他一點都不頹喪,一點也不絕望,一點也不悲傷,反而以一種非常積極的、陽光的這樣一種姿態在等待著下一次的機會。我給大家說,很少有人在被貶之后能保持這樣的心態。所以我們說智慧、審時度勢、認清事物發展的本質和它的發展趨勢,這是一個人保持樂觀和通達心態的一個根本的原因所在。年紀輕輕的看得比較遠,年紀輕輕的看得比較全面,所以,暫時的被貶并不在乎。
【畫外音】:以超前的目光對待不平,以陽光的心態對待挫折,遠離京城千里之外的歐陽修熬過了四年的貶謫生活,公元1040年,三十四歲的歐陽修終于重獲新生,復職館閣校勘,繼續回到汴京擔任諫官的職位。那么,飽嘗貶謫之苦的歐陽修是否會吸取以前的教訓,不再那么怒目金剛、銳氣十足了呢?
【康震】:這歐陽修再次返回來,真應了劉禹錫那詩了,前番劉郎今又來,來了以后依然故我,保持著一個相當的銳氣,這個銳氣是什么呢?如果說以前歐陽修在官場上推動政治改革運動,那是敲山震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次可就不光是敲山震虎了,是要干嘛呢?是要虎口拔牙。在宋仁宗的慶歷二年五月也就是公元的1042年,宋仁宗下詔書,讓百官言事,讓大家都提意見,為朝政提意見。歐陽修沒客氣,就提了兩條,這兩條都非常地關鍵。第一條,做君王的要有主見。什么叫做有主見?就是做君主的要抓大事,這是第一。第二,一旦決定的事情,下手要狠、下手要硬。第三,不但手要硬,耳朵也要硬。你不能說你做一件事情,別人說東、別人說西、別人說南、別人說北,聽了半天耳朵根子一軟,事情半天決定不下來。尤其是不能什么事都聽宰相的,這是第一(條)君主要有主見。第二,君主用人要用得準,要會用人。他提了兩條,第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有一條,有的人,不能不聽大家的意見,一意孤行地專用之。用他的原話說什么呢?說:“(其肯)專任而信之,以失眾心而斂國怨乎”——歐陽修【為君難論 上】
如果說大家都覺得這個人不能用,你偏得用,你用了一個人,得罪了全國的人。聽出來了沒有?這兩條的核心就是要求皇帝怎么樣呢?要集權,要皇上自己說了算,不能讓別人說了算。這個別人是誰,就是當時已經執政二十多年的宰相呂夷簡。換句話說,呂夷簡以及他的徒子徒孫們,這就是大老虎。什么叫奶酪呢,就是這大老虎和他的小老虎們占據著各式各樣的官位和他們手中握著的政治利益,這是很大的一股勢力。所以說你要不把這老虎打倒了,這奶酪你就拿不出來,奶酪拿不出來,不能重新地分配奶酪,政治體制的改革就是一句空話。歐陽修給皇帝提的這兩點建議,就好像是一柄鋼叉飛出來,直接就扎到了保守派的心臟部位。他這鋼叉一飛出來就好比捅破了一層窗戶紙,然后朝臣們紛紛地開始上疏,給皇上上疏,要求改革,就兩條,全部是針對呂夷簡的:第一,呂夷簡多年執政,奉行的是武大郎的哲學,他給皇上推薦的都是不如他的人,以此來證明只有我能行,別人都不行,所以權力在我的手中掌握。第二,呂夷簡的哲學是什么呢?把茍且偷安當作穩定,把回避誹謗當作智慧。那么朝臣們都一直認為,呂夷簡的這個位置應該讓出來。大老虎一旦被趕走,小老虎們就紛紛地敗逃。
大家聽了半天可能會說這個呂夷簡,好像朝政不改革就壞在呂夷簡一個人身上。事情其實沒那么簡單,我跟大家說這個呂夷簡也不是個壞人,這人其實挺好的。自從宋仁宗登上皇帝的寶座之后,他就一直做宰相,他在任用官員,維持國內穩定,維持邊疆安定方面也做了很大的貢獻。說句實在話,范仲淹的重用,跟他還有很大的關系。
他最主要的問題是在什么地方,就是這個人他做宰相的時間太長了,做宰相時間長了之后,他就形成了一個龐大的關系網。他自己推動不了改革不說,別人要推動改革,那么就會觸及到這個龐大的關系網。不是呂夷簡本人道德品質敗壞,也不是他能力壞,關鍵是什么呢,由他為首的形成的這樣一種陳腐的、不前進的、明哲保身的局面,是不能再維持下去了。這樣一來你看在歐陽修的帶動下,大家一擁而上。當時呂夷簡已經六十六歲了,終于告病告老,辭去了宰相的職務。
【畫外音】:綱舉目張,抓賊擒王,歐陽修正是看準了這個道理,才拉起了推到呂夷簡的大旗,并最終獲得了成功。以范仲淹、歐陽修為首的改革派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歐陽修在這期間的《準迢言事上書》、《本論》、《為君難》等一系列奏疏,成為改革派的重要思想武器,歐陽修本人也因此成為改革派的重要代言人,為慶歷三年拉開序幕的“慶歷新政”做好了積極而充分的思想準備。當然,推動呂夷簡罷相,只是改革朝政的第一步,接下來的任務更加艱巨和繁重。那么,接下來首要的工作要從哪里展開?歐陽修將會如何發揮他的作用呢?
【康震】:我們經常說,破字當頭,立就在其中了。你不能光破呀,你破完之后還要怎么樣呢,別人得看你怎么做。你把舊的規矩破壞了,那新的規矩是什么?你得給我們拿出來,這是恰恰體現一個政治家和一個思想家的核心素質、核心水平的東西。那說白了,當時改革朝政的核心就是要改造官場的風氣,要改革吏治。歐陽修給皇上上疏,直接挑明,當時在官場上有四種人是絕對不可用的。第一種人,老邁昏庸,年紀大了,腦子跟不上了,反應比較遲緩,他說這種人萬萬不可用。第二種人,年老體衰的精力跟不上的,這種人也不能用。第三種是貪贓枉法的,這不用說了。第四種是什么呢,是碌碌無為者。這四種人,他認為就是當時改革的時候首先要拿刀砍掉的四種人,針對性非常鮮明。在范仲淹和歐陽修等人看來,當時的官員,“能政者十無二三,謬政者十有七八”——范仲淹【奏豈擇臣僚令舉差知州通判】
真正有能力的人,十個人里頭沒有兩三個人。真正能把工作做壞了的人,十個人里頭有七八個人。這就是當時官場的現狀。那么怎么才能改變這種現狀呢?歐陽修還是年輕,他當時給皇上出了個主意,覺得這個主意比較好,他出什么主意呀?他說你看,你就從我們現在的官員里邊重新地選拔那么二三十位,這二三十個人,任命他們做按察使。什么叫按察使?有點像現在中央派駐到各個地方、省、自治區、直轄市的紀檢組的組長。你就派這些人去,這些人去干嘛呢?比方說到了一個省或者到了一個縣,把當地所有官員的花名冊報上來,就挨著個的去考核他們的業績,凡是年老多病、又沒才能又沒政績的,就給他名字底下劃個紅杠杠,拿那紅筆標出來。還有一種什么呢,是碌碌無為,沒有什么特別的工作成效,同時也沒有什么特別顯著的特色的,在底下拿一個黑筆,給他劃一杠杠。碰到那種業績也不是很突出,但總的來講還過得去,還做出了一些工作的人,再拿紅筆再給他劃一個杠杠。就這三種。他說這樣一來不就什么事情都弄得很清爽了嗎?說你派這二三十個按察使下去,分布在各個省份各個縣,然后把他們考核的結果報上來,朝廷根據官員的業績來進行獎懲。他認為不過一兩年之后,吏治就會有根本的變化。
大家是不是覺得這有點太簡單了,要是天下之事都這么簡單的話,那其實根本用不了那么些人,就兩三個人就把事情全搞定了。事實證明,幾十年來官場形成的奶酪的格局,不可能這么快地就發生改變。首先第一條,按察使到底怎么派,朝廷就打了折扣,宰相府當時發出的命令是什么呢,是各地的轉運使,宋代的轉運使相當于我們現在的省長,各地的轉運使他可以兼任按察使,換句話說我是省長,我兼任我們這個省的紀檢小組的組長,然后我負責考核我屬下的官員。這樣講,可能他有幾個考慮,第一,他不想屋下架屋,再設置更多的官職,避免重復。第二,我作為主管領導,我對我底下的下屬比較了解,考核起來方便。但是大家知道這有一個根本的弊端就是它其實就流于一句空話,大家都是多年的同事,我來考核你,那最后肯定說他工作也還是不錯的,為人也比較忠厚,各方面的成績也還是比較突出,這些年來做了大量的工作,表現不錯,啪,給打一個紅勾。這就是當時宰相府下達的指令,就是由轉運使兼任按察使。歐陽修一看這就急了,這哪兒成啊,那不干了,馬上上疏皇上,說這樣干是絕對不行的,為什么呢?
“此等之人自當被劾,豈可更令按察?......不材者既不能舉職,材者又不暇盡心,徒見空文,恐無實效。”——歐陽修【論按察官吏第二狀】
一語道破天機。說什么?很多轉運使自己就是按察的對象,就有些省長他自己就不合格,他自己都不合格,他拿上這個冊子來考核自己下屬?可能下屬還有點能力的,讓這沒能力的一考,全都跟他一模一樣了。一個不合格的官員本身就是要被監察的對象、考核的對象,你讓他再去考核別的官員,這不是耽誤的工夫更大嗎?這是第一。第二,轉運使里邊,各級的地方首長里邊有沒有有才能的?有。這些有才能的人他忙著治理地方,他沒有那個閑暇工夫再去監察和考核官員,所以最后得一結論是庸才沒有能力做好按察的工作,干才沒有精力和時間做好這項工作,那不就是一紙空文嗎?所以歐陽修堅決要求獨立地派出紀檢小組,獨立地派出按察使,一定要把這件事情真正落到實處。換句話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想把這奶酪的格局根本地改變,需要鋒利的刀叉,沒有鋒利的刀叉飛出來,沒有鋒利的刀叉叉在這奶酪上,你這奶酪的格局根本無法改變。
【畫外音】:在歐陽修看來,改革朝政當前的首要任務就是改革吏治,而改革吏治就是要改革當時的人事制度。北宋建國至今已經八十多年,官場日漸因循懈怠、貪污腐化,要想大刀闊斧地改革談何容易,那么身為諫官的歐陽修將會如何上疏言事?在他的眼中改革的出發點要從哪里入手呢?
【康震】:說別人容易,說自己難。歐陽修先把自己變成一柄鋒利的刀叉,他自己就先第一個飛出來,他說你像年老體弱的、體弱多病的,這明擺著的事大家一看都能看見。說你看某某局長今年都六十多了,渾身上下全都是毛病,算了吧,弄個離休退休算了,這是明擺著的事。貪贓枉法的一旦查出來那肯定是國法難容啊。偏偏就這“不材之人”是最難暴露出來的,為什么呢?歐陽修說了,第一,他們是潛伏的危害,這些人能力不大,個性不強,好處沒有,壞處又不是很大,你要他干起工作來既不冒頭也不落后,明哲保身,但求無過,就好像埋在一塊菜地里頭,既不是長出來特高的,也不是特低的,你永遠都不知道他的特點是什么,這樣的人當了一省之長,一省的工作跟著倒退。當了縣長,一縣的老百姓跟著窩囊。所以他認為這樣的人對于朝政是一種根本的危害,是大禍根,第一點。
第二,他們是一些無能的貪官,他說怎么還有無能的貪官呢?就是這批人既沒膽量也沒能力去貪贓枉法,因為他本來能力就不強,他又沒壞到那個程度,可你要說好呢,他也沒好到哪兒去,所以他只能把自己給保護住,可是對于底下的貪贓枉法的現象,他就是視而不見,甚至是根本就沒有能力去發現,更沒有膽量去糾察,所以在這種人的統轄之下,一個地方、一個方面的工作那肯定是貪官成群,所以歐陽修說這“不材之人”最為可惡。
我跟您說,糾察“不材之人”這口號提出來,那可要得罪絕大多數的人。因為很多做官的人就是靠著“不材”才在官場上立住了腳跟。你太有才了,人家嫉賢妒能,早把你一刀砍下去了。你貪贓枉法做得太過分了,官場也不容你。他這“不材”就是最有才,正所謂的無用方為大用。你想,你點了這批人的卯,他們能跟你過得去嗎?
我告訴你,歐陽修膽子大著呢,他不光是說“不材”之人,他還在奏章里邊公開點名,從地方一溜點到中央上去,他先說,有兩個不材之人我必須得說,一個是金州知州王茂先,還有一個是河南鄧州下屬的順陽縣的縣令叫李正已。他說這兩個人是典型的又昏庸有無才的人,可惡至極了。他舉了一個例子,什么例子呢,當時有一支賊兵,首領叫張海,打家劫舍,打家劫舍先打到金州,金州的這王市長也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把城門打開就給讓進來了,到了城里頭以后把老百姓的東西洗掠一空,然后轉戰又到了順陽縣縣里,這順陽縣的李縣令做得更絕,敲鑼打鼓地歡迎進到城里頭,然后給他們大擺筵席共同慶祝,也不知道他慶祝什么,慶祝完了之后又讓他們都睡在縣衙里邊,等于說一個縣長把當時稱之為亂軍賊人的人熱烈歡迎到城里頭來,歡迎進來之后在縣委招待所招待他們吃喝,吃喝完了以后又安排到招待所里住下,第二天早上讓他們再進行搶掠。這不但是無能的問題,而且是絕對可惡,最可惡的是什么呢,這倆人的上級領導本來早就應該在半年之前按察他們糾察他們,那要當時糾察出來,安排一個有能力的人,怎么會發生這種可笑的問題呢?這不但是可笑而且是無恥,不但是無恥,而且對大宋王朝來講這簡直是恥辱啊。他說這就是所謂的“不材之人”的危害。
【畫外音】:北宋王朝自宋太祖趙匡胤建國以來,實行文人政治,對文臣采取極為寬宥的政策,這樣一方面鞏固了中央集權制的統治,另一方面也導致對官員的放縱,貪污腐化、因循懈怠逐漸成為官場主流,歐陽修所提到的“不材之人”正是這種背景下的產物,在歐陽修看來,地方上的“不材之人”要鏟除,中央的“不材之人”更是要不得,那么,除惡務盡的歐陽修這次將會對誰開火呢?
【康震】:他還點了中央的官員,剛才說那呂夷簡,呂夷簡的根子深了,呂夷簡有一個親信心腹叫李淑,這個人是臭名遠揚,就這四個字就夠了不需要再更多地描述他了,就是臭名遠揚。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宋仁宗把這個人提拔到自己身邊做了翰林侍讀學士,這是什么官啊,專門負責給皇上講解經史經書的,就等于說做了皇上的老師。歐陽修一聽這個頭都大了,他給皇上上疏,馬上上疏,說什么呢,說這人絕對不能用,有這么幾條理由:
第一,李淑此人道德敗壞,奸佞之臣,天下盡知之。現在你把他提拔到自己身邊做這么重要的職務,那是皇帝身邊的近侍之臣,您到底要干什么,我不知道您把這個人提拔到你身邊要干什么,這是第一。
第二,聽說您提拔他是因為他有文采,我告訴您,做大臣的最重要的是德和行,有沒有文采那都是根本沒關系的。
第三,退一萬步講,天下就沒有文采,您要發布詔書,寫出來的文字照樣很純樸很率直,那不也挺好的嗎?不需要文采。
第四,像李淑這樣的人,在地方做官,為害一方。到朝廷做官,為害天下。
這得罪幾個人?你把李淑是肯定得罪了,李淑背后那老頭你也得罪了。歐陽修不怕,直接上疏就點名。宋仁宗腦子還算清楚啊,他同意了,他說那就算了,把這個人外放到壽州,安徽壽州做知州,這不挺好嗎?事情很奇怪你知道嗎,本來皇帝要把他外放到壽州去做知州,可是這個事讓宰相府給按下來了。
這塊要給大家說一些體制方面的問題了,宋仁宗時期凡是皇帝的詔命,比方說我是皇帝,今天我有個什么命令、我有個什么想法,我要付諸實行,對不起,您這想法得先送到中書門下,就是現在的國務院辦公廳,得要宰相們會商之后認為確實可行,然后這個所謂的詔書得從中書門下發出。為什么要這樣規定呢?就是擔心皇帝的集權太大,是為了保障決策的民主化。
但這回皇帝的決定是正確的,可是中書門下行使它的權力,按下來之后提了一個特別可笑、大家聽了都說不可能的建議,說什么呢,說這個有一條,得讓李淑自己提出申請,我們才能夠把他外放到壽州去,你說這什么呀這都是?歐陽修一聽這個,他又上疏。你看,光我們這會兒說的,歐陽修跟這些人的斗爭那真是針鋒相對,對方剛有一個動作,他馬上有反動作。對方一有動作,馬上就有反動作。看來那次被貶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反而讓他斗志更加昂揚了。他馬上給皇上上疏,說兩條,說皇上已經決定要把李淑外放為壽州知州,現在中書門下按下來,提出這樣古怪的要求,說白了就是不想得罪人,他落大人情,您把人得罪了。而且天下人都知道您想要罷黜小人的意志,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宰相就可以做您的主,這是第一條。第二條,引進賢能之人,罷黜小人,這本來就是宰相的職責,現在宰相不但不履行這個職責,反而阻擋您的意志,這無疑是讓您的聲譽受損,所以希望皇帝能夠三思。就這樣反復地一追到底,又拖了十多天,這李淑才被外放壽州。
你看我剛才講了,歐陽修說了,改革朝政當前的首要任務是改革吏治,改革吏治就是改革當時的行政官員人事制度,而改革官員制度就那四類人,四類人里頭最可惡的是“不材之人”,他不但點出了“不材之人”,而且他親自查出在地方上和在中央上哪些人是不對的,可是你看每當他前進一步的時候,就有很大的阻力過來,他又不斷地推開阻力,然后又有新的阻力過來,這還是皇上給他撐腰,尚且如此,所以當時的改革的阻力是非常大的。
【畫外音】:從慶歷二年到三年,僅僅一年的時間,支持改革的一批官員得到迅速的提拔,范仲淹被任命為參知政事,歐陽修被任命為右正言知制誥,朝廷的一系列人事變動和改革舉措的推出,昭示著宋仁宗奮然求治的革新意愿。朝野上下一大批關心國運、富有社會政治熱情的士大夫無不為之歡欣鼓舞,一個叫石介的文人,以一首激情澎湃的長詩來歌頌這場空前的改革運動,歐陽修等人認為像石介這樣堅定擁護改革的猛將理應得到重用,因此決定聯名上疏,推薦石介擔任諫官,可是這一提議卻遭到了范仲淹的堅決反對,那么范仲淹為什么要這樣做?難道改革派內部出現了矛盾嗎?
【康震】:當時范仲淹、歐陽修他們這是一個團隊,這個團隊里邊大多都是年輕人。有一個人,姓石名介。這個人是什么官職呢,叫國子監直講,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京師大學堂的教授,是個詩人,也是個散文家。他就寫了一首四言的長詩,這首詩一共一百九十句九百六十個字,名字叫做《慶歷圣德頌》,就是歌頌慶歷新政的偉大的、宏偉的局面。在這首長詩里邊他就表達兩個意思:第一,改革是偉大的,推動改革參與改革的范仲淹等人都像圣人一樣,光輝明亮。凡是阻擋改革的保守的勢力都是妖魔鬼怪。措辭非常地鋒利、非常地激烈。
這首詩在當時影響特別大,影響大到什么程度?這會兒,我們大家熟悉的蘇軾蘇東坡,那時候還是小小蘇呢,才八歲,在遙遠的四川眉山,他通過自己的老師就看到了這首詩,從此在蘇軾幼小的心靈里邊就記住了范仲淹、歐陽修等這些光輝的名字,你就看著詩當時影響有多么大。
影響很大,歐陽修等人看了非常高興,覺得斗志更加旺盛,更加昂揚,他們決定聯名向朝廷推薦石介,讓他擔任更重要的官職。可是范仲淹看到這首詩之后,有著你絕對想不到的反應,范仲淹看到這首詩之后,給自己的朋友說:“為此怪鬼輩壞之也”——袁褧【楓窗小牘】
意思是說,我們的千秋大事,就壞在這樣奇奇怪怪、鬼鬼神神的人身上了。大家覺得可能很奇怪,怎么弄亂了,石介說推動和參加改革的人是光明的圣人,反對改革的人是妖魔鬼怪,范仲淹沒喝多吧,腦子發暈,怎么能說石介是妖魔鬼怪呢,這難道說他們自己改革派內部又發生什么新的矛盾嗎?我告訴你,范仲淹講出的這句話那是大有深意,至于具體的深意是什么,我們下一節課再講,謝謝大家。
【下期預告】:一首長詩讓慶歷新政天下聞名,讓改革派群情激奮,也讓改革的對立面猛然驚醒,深入絕境的保守派狠命發起一輪反攻,革新派和保守派的對決提前開始,有皇帝支持的改革派能不能在這場決戰中占據上風,而歐陽修又會在這場較量中擔當起什么樣的歷史使命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康震教授為您精彩講述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四集《提前開始的決戰》。
(四)提前開始的決戰
【畫外音】:在最高統治者皇帝的大力支持下,“慶歷新政”的改革步伐越走越快,一首歌頌改革的長詩《慶歷圣德頌》橫空出世,讓改革派群情激奮、斗志昂揚。但是,作為改革領袖的范仲淹等人卻對此憂心忡忡、叫苦不迭,因為他們知道,詩中犀利尖刻的措詞,一定會刺痛改革對立面保守派的神經,而保守派一定會拼死反擊。果不其然,保守派立即兇狠出手,雙方的決戰提前開始。那么,在這場你死我活的較量中,歐陽修將擔負起什么樣的歷史重任?而有著皇帝支持的改革派,能不能在這場對決中取得勝利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康震教授為您精彩講述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四集《提前開始的決戰》。
【康震】:上一講我們說到范仲淹和歐陽修他們推動的“慶歷新政”的改革運動進行得是如日中天、如火如荼,他們這個改革的這些大臣們熱情高漲,宋仁宗對他們也是全力地支持。趁著這個熱乎勁兒啊,當時有一位國子監的直講,相當于我們現在京師大學堂的這些教授,叫石介,寫了一首四言長詩,長達九百多字將近一千字的一首長詩,叫《慶歷圣德頌》。大家看了這個詩都很高興啊,非常振奮,特別是歐陽修等人看到這個詩之后非常地振奮,就約好了要共同舉薦石介,給他以更重要的職務。但是我說了,改革運動的領袖范仲淹看到這首詩之后,反而是緊皺眉頭、憂心忡忡,說什么呢?“為此怪鬼輩壞之矣。”就是我們改革的大事、大業要壞在這樣的怪人手里了,要壞在這樣不懂規矩的人手里了。當時還有一位重臣叫韓琦,這跟范仲淹在改革運動當中是屬于平起平坐的領袖級的人物,看了這詩也說“天下事不可如此,必壞。”天下大事、國家的大事怎么能這樣意氣用事呢?這樣是要壞我們的大事的。
改革是什么?改革在某種程度上那就是革命,革誰的命啊?革舊體制的命,革舊體制底下培養起來的、那些因循守舊的保守派的命。說具體點,就是你在這個位置上,我就要把你革下去換新人。那改革運動一旦推進起來絕對是雷厲風行,絕對不是走走過場、擺擺樣子,花拳繡腿一番就完事的,那是狂風暴雨。范仲淹作為革新的領袖,他對這一切的局面了解得是非常的清楚,要從事一項改革運動,必須要把統一戰線一直劃到敵對勢力的腳跟底下,要讓我們的勢力最大化,要讓敵對勢力最小化,這個改革運動你才能夠成功。改革運動不能樹敵越來越多,而應該是什么呢,而是進入朋友的圈子的人應該越來越多,這個運動這個工作才能夠最后贏得勝利,這是一個基本的法則。
所以他看了這個詩,你說他能不著急嗎?這樣的詩不但不能夠成為推動改革的推動力,反而會成為阻礙力,他不但不會給改革運動以加速度,反而會減緩它的速度。換句話說,好心凈辦些壞事,本來是要推他的,卻阻礙了它。
【畫外音】:為了消除皇帝的疑慮,范仲淹對朋黨之名進行了有力的辯駁,但要想讓皇帝徹底放心,就必須再接再厲,從根本上解決“朋黨”的分類問題,從理論上證明誰是君子誰是小人,歐陽修責無旁貸,立即以筆為槍、沖鋒陷陣,那么歐陽修能說服疑心重重的皇帝嗎?革新派能在這第一回合的“文斗”中獲勝嗎?
【康震】:歐陽修在當時就寫了著名的《朋黨論》,專門論述這個問題,劈頭第一句話就說:“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歐陽修【朋黨論】
告訴你啊皇上,朋黨這檔子事從古到今就有,沒什么稀奇的,關鍵是您作為皇上,您的眼睛夠不夠亮,能不能分辨得清哪一種是君子之黨,哪一種是小人之朋,他告訴皇上這有重大區別,怎么個重大區別呢?就君子之朋是怎么朋的呢?他說君子結為朋黨他們依據的是道義,奉行的是忠信,愛惜的是名譽和氣節,而最后要報效的是國家。小人呢,結成朋黨,他們主要是看重的錢財和利祿。
換句話說,一個君子只要大家在一起結為朋黨之后,彼此忠誠,忠誠朝廷,忠誠于國家,忠誠于皇帝,這是君子之黨的核心。小人結朋黨忠誠于的是什么呢,忠誠于的是眼前的利益、錢財、功名利祿。所以他說,君子結朋黨有始有終,我們一輩子都是朋黨,我們一輩子都效忠國家效忠皇上。小人不一樣,如果有了共同的利益就結為朋黨,一旦利益不存在了,就立刻煙消云散,開始互相爭名奪利,甚至窩里開始就斗了。所以他說,小人的朋黨是暫時的、是虛偽的。
歐陽修這觀點很顯然是對范仲淹的觀點的一個發展一個延伸,最絕的是什么?歐陽修這是正面立論,他從歷史上從反面他也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證據,他說什么呀?他說商紂王的時候,有億萬大臣,他這是比較夸張的說法,有億萬大臣,商紂王的時代非常地典范,沒有一個朋黨,為什么沒有一個朋黨呢?有億萬個大臣但是有億萬條心那,就是所有這條心都沒跟皇上一條心,所以商很快就滅亡了,紂很快就滅亡了。他說周武王的時候有三千大臣結為朋黨,是一個大朋黨、超級朋黨。這超級朋黨只有一條心,就跟周王是一條心,所以周就興盛。他說你要從歷史上看最干凈的莫過于商紂時代,連一個朋黨都找不著,但是最糟糕的也是他這個時代。你要從歷史上來看朋黨最大的時候就是在周武王的時候,但是他那個大朋黨它團結凝聚了人心,并且這人心是跟誰在一起的,是跟國家的心跟皇上的心在一起的,所以朋黨雖大,好處愈多。你看他有自己的立論,他還有從歷史的淵源上給你澄清,所以他最后告誡皇帝說你就只需要做一件工作就行了,你得認清誰是小人黨,你得認清誰是君子黨,像我們這樣的那就是君子黨,你得扶持君子黨,你得支持君子黨。
其實咱們說白了,你說范仲淹那時候是不是結黨?真的是結黨了。藍元震說的一點都沒有錯,他說的是一個客觀事實,你要是不顧這個客觀事實,你矢口否認說我沒有結黨,我們不是一撥的,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系,那是無法遮人耳目的,看得清清楚楚的。所以對待對手的這種進攻,你得采取什么呢,你不能回避這個問題,但是你得使用像太極拳一樣的,什么呢,四兩撥千斤的功夫,什么叫四兩撥千斤的功夫,他說你是朋黨,沒錯我是朋黨,但是呢,我可以轉換朋黨的概念啊,你光說是凡是一說到朋黨就噤若寒蟬,就嚇得不得了?我告訴你天底下朋黨類型很多,你是小人朋黨,跟皇上不一條心的,我們是君子的朋黨。這個概念只要一轉換,馬上問題的重心就變了,那然后對方的拳打過來的越重,你回擊給他的力量就越大,這叫借力發力。你看,人家都說一支筆頂過千軍萬馬,這話一點不錯,歐陽修這是關鍵時刻,這一篇文章一出擊,就把宋仁宗打得就不得不服,宋仁宗在這個問題上就沒有再糾纏,但是你要知道這是“文斗”啊,文斗斗不過了還有別的斗法呢,還有“陰斗”,陰險的陰。
【畫外音】:在第一回合“文斗”中敗下陣來的保守派絕不會主動投降,雙方第二回合的交戰很快就開始了,保守派的陰斗到底能陰險到什么程度,范仲淹、歐陽修和他們的革新派還能不能取得第二回合的勝利呢?
【康震】:當時的亳州知州叫夏竦,這個人原來是樞密使,后來革新運動開始之后就把他從這個位置上扒拉下來了,他一直懷恨在心。他最恨的是誰呀,就是這個石介,因為石介在那首詩里頭,等于是公開地罵了他。
夏竦專門請了僧人和道士在家里頭做法會,祈禱神靈早一天能除掉這石介。他家里頭還放了一個小牌位,上面寫了“夙世冤家石介”,就是我跟你這就是沒完沒了了,我前輩子、后輩子、這輩子我都跟你是冤家對頭,就想要除掉這石介,那怎么才能除掉這個石介呢?他就要利用石介的這個性格上的缺點,人是非常地激昂慷慨,但是處理事情比較馬虎大意。夏竦這個人是非常陰險狡詐的,可是你知道嗎?這個是杰出的古文字學家,他對于書法、對于文字結構的研究是特別地精深,他想了一個特損的招,他手底下有一個心腹的奴婢,女奴,長得特別地美貌,他就把這女奴派到石介的府里頭去,她就是喬裝打扮成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這么一個美貌的女子,到石介的府里邊去,混到里邊也做他的奴婢。石介哪知道這個情況啊,那么這個女奴也很聰明也很美貌,她可能就取得了石介的信任,信任了以后她就可以接近石介的文件,石介是官場的官員,他要寫很多文件啊,她接觸到這些文件之后,她干什么呢?在夏竦的指導下,她就開始模仿石介的筆跡,石介曾經給當時的樞密使富弼寫過一封信,在這封信里邊他希望這個富弼擔當起“尹周”的職責。
什么叫“尹周”的職責呢?那個“尹”指的是伊尹,伊尹是什么呢,伊尹是當時商、就是商國、商朝時候的一個大夫,他輔佐商的第四個皇帝太甲。“周”指的是誰呢,周公旦,周公旦我們知道他輔佐的是誰呢,周成王。這個“尹周之事”一般就指的是作為顧命大臣、輔佐大臣,用來輔佐年紀比較年輕的皇帝。
他給富弼寫這封信的本意是什么呢?就是說宋仁宗當時年齡比較小,希望富弼能夠像當年的伊尹一樣、周公旦一樣輔佐宋仁宗。這本來也沒什么,可是這個女奴她這字可是練得越來越像了,等她練成了以后她就模仿石介的筆跡寫這封信,這不是寫完信要留底稿的嗎?她就把那個“尹周”改了一個字叫“尹霍”,“霍”就是霍元甲那個霍。這一改有什么區別呢?我告訴你啊,這個伊尹是輔佐太甲來著,可后邊我還沒說呢,太甲荒淫無道,伊尹做主把太甲給流放了,等于是大臣把皇上給流放了,流放三年之后,以觀后效,發現這個太甲表現還不錯,就又重新把他扶到了皇帝位上,注意啊,這是伊尹。那“霍”指的是誰呢?指的是漢武帝時代的霍光,也就是霍去病的弟弟,霍光受漢武帝的囑托輔佐當時的皇帝漢昭帝,漢昭帝死了以后沒有孩子,他就直接把漢武帝的孫子劉賀扶為皇上,結果他還沒當幾天皇上呢,他就發現這個劉賀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就當機立斷廢了這個家伙,另扶了一位上來,就是后來的漢宣帝。這樣大家聽明白了吧,這伊尹和這霍光,這倆要組合在一起,就是一個典型的輔佐大臣廢了皇帝的這么一個歷史事件。當然歷史上對他倆的評價是正面的,認為是忠臣,做得對,就該這么干。但你知道把那個“尹周”要是改成“尹霍”的話,這就是要命的事,那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說你要仿效伊尹和霍光的做法,怎么樣呢,把這宋仁宗給廢了,再立另外一個皇帝。這奴婢做得比較周全,她除了把這信改了之外,她自己還起草偽造了一份石介代富弼起草的詔書,等于是擬了一道偽詔,這個詔書的主要內容就是要求要廢掉宋仁宗,這招沒點文字功底,字寫得模仿得不像,還真是做不了。
這個事一傳出來之后,朝野震驚,因為這是大事啊,這等于要廢了當今的圣上。宋仁宗雖然年輕,但是不糊涂,宋仁宗本人對這事其實并不是太相信,因為他畢竟還是很了解自己提拔的這幾位大臣,但是你知道這個事一出來,它里邊隱含的危險性是很大的,就是什么人才能想出這么要命的招,就是都敢在皇上身上打主意。第一個待不住的就是富弼,雖然富弼什么事都沒有,但他知道這一盆子臟水潑上來,要洗的話怎么也得兩三年才能洗干凈,他可不愿意在這待著招人現眼,讓皇上懷疑自己,算了吧,我還是別在朝廷待著了,我到地方上去安安靜靜做個地方官算了,他自請外放。沒過多久石介也被罷去了國子監的職務也被外放。再緊接著范仲淹、歐陽修等人紛紛覺得不自安,就自個兒覺得待的這地兒太危險了、太險惡了,這招太陰了,都害怕粘連上謀反的罪名。所以你看,那文斗斗不過的,那陰斗它就有結果,這一招特別靈。
【畫外音】:第一回合“文斗”革新派勝出,第二回“陰斗”保守派大獲全勝,但政治革新不是下棋,也不是體育比賽,而是你死我活的戰爭,因此,一比一的比分并不意味著雙方平局,而是革新派敗下陣來,四散逃離,接下來有皇帝支持的范仲淹、歐陽修和他們的革新派還能不能絕地反擊,第三回合的交戰又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局面呢?
【康震】:那這樣一來,你看范仲淹、歐陽修、富弼、石介等人紛紛離開中央,當時中央里頭有就剩下倆人了,一個是當時的宰相兼樞密使杜衍,還有一個樞密副使韓琦,就剩這倆人了,這就是當時碩果僅存的兩個革新派的領袖。
叫咱們想想就是說你斗得差不多也該歇歇,累不累啊,不行,這都是連續作戰,好不容易把范仲淹他們趕跑了,剩下這個杜衍,就盯得死死的,杜衍他們直接斗是斗不下來的,斗誰呀?斗杜衍的女婿,叫蘇舜欽,是宋代初期一個著名的詩人。盯來盯去就給盯出點縫來了,怎么回事啊?我們知道這個蘇舜欽也在朝廷里頭做官,那么有一次他們這個官員,就等于是辦公室的同事在一起聚會,聚會要吃飯,吃飯呢以往都是AA制,都大家掏點錢,后來蘇舜欽覺得這樣也不太好,那天就覺得呢,算了吧,由我們兩個掏了錢請大家吃頓飯,可是他里頭有個問題沒處理好,他怎么回事呢?他跟另外一個同事掏了一部分錢,然后就把辦公室里剩下不用的辦公的廢紙拿出去賣了以后的那個錢放在一起請大家吃了一頓飯,你知道嗎?這個是公款,這也倒就算了,吃飯的時候有一個官員姓王的叫王益柔,他寫了兩句詩也怪討厭的,這詩的名字叫《傲歌》,翻譯成白話就是驕傲的歌,其中有兩句這么寫的:“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王益柔【傲歌】
我喝醉酒之后我醉臥在北極,皇上來扶我一把,周公和孔子那都是我的奴婢。他是為了顯示他的狂傲啊,其實這個你說實在的也其實沒什么,誰喝醉酒不說點狂話、放點狂言,甚至還做出點狂傲的舉動,哎,這在平時那就不算什么,你賣上一百噸的辦公廢紙都沒人管你,是吧,你就是發狂,你別說你睡在北極,你睡在南極,你睡到月亮上都沒人管你,但是這是什么日子口啊?這些人眼睛瞪得跟探照燈似的,天天就盯著你呢,盯著誰啊?盯的是蘇舜欽,好了,兩個罪名是成立的,第一,消費拿公款進行消費。第二,這個王益柔原來也受過范仲淹的提拔。所以王益柔是什么呢,王益柔藐視君上、混亂綱常,甚至藐視圣人,有人提出來把這個蘇舜欽抓起來革職法辦,把王益柔砍了,你說這是多大個事啊,就是一堆廢紙和兩句詩,宋仁宗當時不明真相啊,連夜派出人去就把這倆人抓了。
還好我剛才說了,這不朝廷里頭還剩倆人嘛,一個杜衍,一個是韓琦,杜衍當然沒辦法說什么話,這里頭有他女婿在里頭,他能說什么,他得避嫌啊。韓琦就說了,韓琦說你看,就是這么一點事,只不過是喝醉酒了寫了兩句詩,而且你要說辦公用紙賣的錢說嚴重了是這么著,說的不嚴重了他也沒什么,再者說了,現在朝廷面臨著這么多的大事,怎么偏偏這幾位重臣就揪住這么件小事不放呢?他就覺得很奇怪,他問皇上說,您就不覺得這里邊是別有用意嗎?昨天不究、前天不究,就今兒非得究這事,而且您就這么點小事大動干戈,連夜派人把人抓起來,這是不是太有點不合乎常情?宋仁宗冷靜下來一想覺得這事做得也挺丟面子的,這什么好事不(好)抓,就抓這種小事。但是韓琦雖然力爭,可是后來的判決結果還是非常嚴厲的,蘇舜欽革除公職,用現在說就是開除公職,永不續用,貶為一般老百姓,王益柔呢也被貶到邊遠的州郡。
其實我跟你說這事大家一看就明白,他們的用意,貶蘇舜欽貶王益柔根本就不在話下,他們就是敲山震虎。果不其然這招很靈,沒過多久這杜衍就待不住了,自己請求到山東兗州去做知州。又沒過多久,這位韓琦也自請外放。
所以你看事態的發展在轉瞬之間就好像失去了控制,你現在知道石介的那首詩的危害有多大了吧?就是這樣一個整體性的改革運動,它要獲得成功,不但自身不能出一點問題,而且要對于反對的力量有充分的防御力,你的防御力如果不足夠,那么對方對你的打擊每一招都是很致命的。我剛才說了有文斗、有陰斗,剛才說這第三種算是陽斗,就是陽謀,我就公開的找你的茬,總的效果是什么呢,就是都把你們嚇得不敢在朝廷待了,我然后把我們的人怎么樣,安插進來。
那現在誰能夠挽救這種危局呢?我們就不得不把我們的目光投向誰了呢,宋仁宗。我們說了宋仁宗不信結朋黨的事啊,宋仁宗對他們是很信任的,對不對?我告訴你,就蘇舜欽這案子結案之后不過五天,宋仁宗就下達了一道詔書,這詔書讓歐陽修看了之后那真是震驚不已,以歐陽修的脾氣那是有相當激烈的反應,這詔書里寫的是什么?歐陽修這激烈的反應,反應到什么程度?下回再說。
【畫外音】:面對保守派瘋狂而卑鄙地打擊,革新派無奈地敗下陣來,曾經受到皇帝大力支持的歐陽修,也被逐出京城落難滁州,然而政治上的失利卻造就了文學上的經典,那么寫于滁州的《醉翁亭記》在問世之初究竟創造了什么樣的神話?敬請關注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五集《清醒的醉翁》。
(五)清醒的“醉翁”
【畫外音】:在與保守派殊死的斗爭中,革新派不得不喝下失敗的苦酒。曾經被皇帝看重和支持的歐陽修也不得不遠離京城被貶滁州,雖然在走之時,皇帝依然對他表示信任和關心,但幾天之后,皇帝的一紙詔書卻又讓歐陽修悲憤不已,然而,政治革新的失敗卻成就了文學的經典,身處逆境的歐陽修在滁州寫下了《醉翁亭記》,成就了傳誦千古的文學名篇,那么在問世之初,《醉翁亭記》都創造了什么樣的文壇神話,流傳近千年以后,康震老師又會怎樣解讀《醉翁亭記》,而歐陽修的醉翁之意又到底是什么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康震教授為您精彩講述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五集《清醒的醉翁》。
【康震】:歐陽修離開中央到地方去任官,臨走之前向宋仁宗辭行,宋仁宗對他表現出了非常信任的態度,一再地告訴他到地方上工作不會多長時間的,很快你就會回來的。如果在地方上工作,看到中央的工作做得有哪兒不對的,你就提出來,像以前一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歐陽修說你看,我原來做諫官的時候,我們有特別的職權,是可以搜羅證據然后向朝廷提建議。現在我是個地方官,中央的情況我就不一定很了解,我就不敢隨便講話,宋仁宗說不必有顧慮,盡管講。非常地信任,對不對?讓我們感覺到宋仁宗還是非常地支持歐陽修包括范仲淹等這一批改革的人。
可是誰都沒想到,歐陽修這邊剛走了不過五六天的時間,宋仁宗就下達了一道詔書,這道詔書的內容是什么呢,我用白話文給大家說一說,詔書的主要內容說,我,宋仁宗說朕聽說古代的盛世大臣們聚集在朝廷上的時候,從來都不會結為朋黨,君王圣明,大臣們也非常地賢能,我希望我所在的這個朝政、我所在的王朝也能達到上古時代那樣一種賢明的王朝的水平,但是現在朝廷上上下下、大臣之間結黨營私,表面上是推薦人才,暗地里是賄賂、拉攏、勾結,沽名釣譽,有關部門應該嚴厲地查處這個事件。
大家一聽這個不對啊,因為前邊宋仁宗問過范仲淹,說君子也結黨嗎?范仲淹的回答說君子結黨,君子結黨是以義結黨,以國家利益結黨,所以君子結的黨結得越多越好,那后來歐陽修進一步地引申和論證了這個觀點,那就是說從古至今只要有政治、有朝廷、有大臣,都會有朋黨,關鍵是看君子之朋還是小人之黨,小人之黨越多國家越亂套,君子之黨越多國家越受益。可是你現在看宋仁宗這番話,可以說是直接針對的就是范仲淹和歐陽修的言論。那換句話說,在宋仁宗看來說你說你們是朋黨,是君子之黨,在我看來甭管是君子之黨還是小人之黨,只要你們結了朋結了黨,你們就不對,你們就對我的統治有威脅。再說一句話,那就是說宋仁宗肯定是經過了周密地考慮之后,聽信了有些人的言論之后,終于在這個錯綜復雜的局勢里邊,一屁股現在就坐到了革新派的對立面那邊去了,也就是說他的立場發生了一個根本的轉移,他認為范仲淹等人借改革之名行朋黨之實,要不然怎么說結黨營私、沽名釣譽,對不對。
當時歐陽修已經到地方做官,他遠離了朝廷的政治漩渦,按理說這個事,多一句的少一句的,對他來說都沒什么,可是我們知道以歐陽修的個性,以他對革新運動的忠誠,他是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言論,他遠在地方憤而上疏,他說什么呀,說現在范仲淹等人已經離開了朝廷,這些人都是當時皇上您自己親自委任的大臣,國之重器,天下人只知道他們是棟梁之才,可不知道他們為什么犯了錯,他們罪犯何條,現在我不在中央做官,對中央的情況不太了解不太清楚,可我知道壞人要想誣蔑好人,無非是兩條,第一,善良的人他就說他們結朋黨,因為善良的人以義結朋黨,如果是手里有權力的人,就說他們專權,我認為您就是中了這些人的毒了,有人在您的耳朵邊上說壞話,您聽了他們的話,在這封奏章的結尾,歐陽修說正直的大臣只要在朝廷,小人就嫉恨他們。有謀略的大臣如果離開了朝廷,壞人就拍手稱好,您的朝廷里頭現在全擠的是一幫小人和壞蛋,他們天天都在慶賀這些正直的大臣離開朝廷。皇上,我替你深深地惋惜。
大家聽得出來,他這個奏章有兩個語氣,前頭是給皇上分析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壞人,你得懂道理啊。接著他看說不通的情況下,他直接就跳出來說了,說我都替你惋惜,那意思是說,像您這樣的皇上,耳朵根子太軟了,眼睛里頭有白內障,看不清楚東西,耳朵也聽不明白東西,是不是?誰跟您一說什么,您立場就動搖了。換句話說您的立場如此地不堅定,所以才害得這些忠臣們、這些大臣們紛紛地被貶。
大家要知道,這么跟皇上說話那可是很沒有分寸的,這叫“忘身而報國”,那就是把話說出來,早都把自己的生死榮辱和升降都置之度外。那反對派能放得過他嗎?你小子到地方上去你還不老實,還教訓起皇上來了,皇上前兩天跟你說話那是跟你客氣,是不是?你真還把自個兒當根蔥了,是不是,怎么著?貶的就是你們這批人,不把你們這批人貶了,我們怎么能舒服呢?行,前邊跟你玩的文斗你不吃,后來又給你來陰斗的,后來又來陽斗的,這回給你來一絕招,來一流氓斗,哎,我就說你的生活作風有問題。
你看壞人治好人他有幾種辦法,一種是正面打擊,正面打擊不行的話,他不打你了,他怎么辦呢,他拿盆臟水在路邊等著你,你從路邊穿得整整齊齊往過走,啪,一盆臟水撂上去,對不起啊。這回完了,身體臟了以后覺得挺惡心,但也沒辦法。可是你想一個人身上被潑了一盆臟水之后,別人看著你也惡心,他的目的就是惡心死你,他惡心不死你他臟死你,他臟不死你他就讓別人看著你就是一個道德敗壞、道德淪喪的人,你的道德品質都不能保證了,誰還會信你說的話呢?所以摧毀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摧毀他的名聲,特別是他的生活作風方面的名聲,這不是就回到我們第一集的時候講的那個故事了嗎?歐陽修是怎么最后被貶到滁州的,就是因為這幫人實在是把他拿不下了,最后就想這么一流氓招,這流氓招也沒把他拿下,我們知道最后實際上是因為還有很多有天理有良心的人就不愿意這么做,不愿意執行這樣一個誣告他的路線,最后歐陽修并沒有因為說生活作風有問題而被貶,是因為找了些別的理由被貶滁州。
【畫外音】:歐陽修被貶滁州是“慶歷新政”政治改革的不幸,卻是中國文學的大幸,因為歐陽修到了滁州之后,才寫出了著名的《醉翁亭記》,使他的文學創作達到了又一個高峰,《醉翁亭記》也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名篇經典,那么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在當時都引起了怎樣的反響?而它的流布傳播又有著什么樣的故事呢?
【康震】:你看我們現在,前面講歐陽修講了四集,講到今天是第五集,繞了這么大的一個圈子,又回到了滁州,又回到了《醉翁亭記》。你還記得我們最開始講的時候說這個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哪兒呢?在乎山水之間。他沉浸在山水之樂當中,沉浸在山水之美當中,那時候我就問大家,我說這個問題沒那么簡單,四十歲的歐陽修難道僅僅就是到了滁州以后就沉醉在這山水的美景當中了嗎?現在當我們已經了解了歐陽修從最開始步入仕途參與革新的運動,經過了起起落落,不知道跟這些人經過了多少次的戰斗,最后被潑了一盆子臟水,然后來到了滁州,如果你把整個的這前面的四集講的內容都回顧了以后,你現在再來看這《醉翁亭記》,就別有深意。那歌上怎么唱來著,“不經歷風雨,怎么見彩虹,沒有人能夠隨隨便便成功。”大家說你弄錯了,歐陽修被貶滁州怎么叫成功呢?你該不是保守派那撥的吧?你沒聽明白,《醉翁亭記》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散文史上的一道彩虹、一道美麗的風景,但是這道美麗的風景是怎么來的呢?是歐陽修經歷了多少風雨才得來的,我們甚至都不希望他寫《醉翁亭記》,因為我們不希望他被貶滁州。但是他被貶滁州之后,這個被貶滁州的結果是經過了前面我們講的那四集的所有的內容,才落這么個結果,這時候四十歲的歐陽修他的全部修養、他的全部積累和他的才華都從《醉翁亭記》里邊表現出來,所以這時候你要讀《醉翁亭記》,發現里邊別有深意。它為什么能成為流傳千古的名篇?原因就在這兒。
其實我告訴大家,它不光是流傳千古,它當時就非常有名,一寫出來立刻流布天下,家家戶戶恨不能都有一本,到了什么程度,我可以給大家說“天下莫不傳誦,家至戶到,當時為之紙貴。”這文章一寫出來,基本上小學文化程度的人都知道,都在作文本上抄,抄得紙都貴了,就這夸張的說法,“洛陽紙貴”嘛。最邪門的是什么呢,大家知道,他這個醉翁亭不是他蓋的,是什么呢,是瑯琊山上有一個和尚叫智仙,就是這山上是有僧人的,哎喲,這《醉翁亭記》一寫好以后可把這幫僧人忙壞了,為什么呀,他這《醉翁亭記》寫出來以后,他就刻在那石碑上了,就跟咱們現在所有的旅游者做的行為是一樣的,都聽說那山上有塊碑,死活就要上那山,就得去看那碑,不但看了,還要把那字拓下來,大家知道吧,要把它做成拓本。大家要知道拓碑的時候得用什么呢,得用拓包來捶打它,你把紙貼上去之后,然后得用一個拓包來這么很精心地把它拓得很平,把字都摳進去,這才能拓得清楚嘛,這拓包是拿什么做的?拿氈做的。這寺廟里頭所有的氈都被用光了,就這拓包天天擱這兒拓,庫房里的氈都用完了,最后僧人們非常高尚,把他們鋪在床鋪上的氈都拿出來了,用鋪在床上的氈做成這拓包在這兒拓。
這就說明什么?歐陽修四十歲的人,真的不大,現在也就可能是一個處長這樣一個職務,他的《醉翁亭記》能這么快地被大家認同,是因為他這個人被大家很早就認同了,所以當他的心聲流布出來之后,天下的人莫不景仰,無不傳誦。
那商人也瞅這機會拓一塊下來揣到懷里,過海關的時候不想交稅,就把這玩意掏出來,看,想要嗎?想要,想要就不交稅,頂稅了,就這么大作用,這不是我編的啊,這是史書上的記載。
五年以后,歐陽修已經不在滁州做官了,他已經到潁州做官了,可是當時有一個著名音樂家叫沈遵,這個人是個琴師,彈琴彈得特別好,他就聽說《醉翁亭記》這文章寫得好,看了以后按捺不住內心激動的心情,那看了以后真是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自費就到這瑯琊山的瑯琊谷來,聽那個飛瀑的聲音,看那鳥兒的鳴唱,再觀察那澗邊的溪水,然后譜了一個琴曲叫《醉翁操》,又叫《醉翁吟三疊》,這個音樂、這個琴、琴曲在當時也是廣為人知,沈遵,音樂家。
又過了五年之后,那個時候歐陽修已經做了大官了,他出使契丹國,嗨,就在那路上遇見了沈遵,沈遵當天晚上就把他隨身帶的琴拿出來,給他彈了一曲《醉翁操》。歐陽修聽了之后非常地感動,當時就填詞,填了《醉翁詞》。這就齊了,是不是?有《醉翁亭記》,有《醉翁操》還有《醉翁詞》。又過了三十多年以后,你注意啊,人生就是這樣被流傳的,先是五年以后,然后又是五年以后,然后又是三十多年以后,歐陽修和沈遵都已經去世了,當時廬山有一個道士叫崔閑,此人精通音律,是個音樂家,他特別地喜歡這個《醉翁操》,他就找到了大文人蘇軾,請蘇軾又填了新的詞,配著這個琴曲廣為流傳。所以你就看,我前面說來著,就是你光在第一集里頭講那《醉翁亭記》啊,那根本不行,你必須得再講上四集以后到這第五集里,你再次看《醉翁亭記》它就別有風韻別有深意,別有一種人格的操守的光芒,這個光芒不僅是文字的流傳,也有音樂的流傳,而且是代代相傳,光這個算了就四十年了,是不是,這就是人格的流傳。
【畫外音】:《醉翁亭記》凝聚著歐陽修豐富的人生感悟和人格理想,深深地打動了人心,受到了人們的熱烈追捧,流傳近千年以后,康震老師又會對《醉翁亭記》做出什么樣的解讀呢?
【康震】:我前邊曾經說過,這《醉翁亭記》里頭有三個要點,第一是翁,第二是醉,第三是樂,對不對?翁,我前邊說過他本來不老,他自己也承認,四十歲怎么能叫翁呢?他要叫翁了,那我今天給你們講課的時候,那就得弄上胡子,也像個“翁”一樣。他之所以把他叫做“翁”,就是因為經歷了太多的曲折、崎嶇和坎坷,對于四十歲的歐陽修來講,咱們實事求是地講,無論在生理上還是在心理上都難免有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慨。
我這兒說得是很輕松,一會兒十年過去了,一會兒五年過去了,但是對于歐陽修來講,他堅持革新、推行革新、冒死犯上,這都需要付出巨大的精神的代價和身體的代價、體力的代價。他叫“醉翁”,是因為他雖然只有四十歲,他已經有了一種翁的感覺,這種“翁”的感覺是什么呢,我們常說“四十不惑”,可是對于這時候的歐陽修來講,那早都過了不惑了,他是什么呢,他這時候是人情練達、洞明世事,比一般四十歲的人,起碼比我要成熟。所以我們說這個“翁”在這兒是最契合這個時候歐陽修四十歲的年齡的一個心理感覺。
還醉,前面也說他喝醉了,為什么要醉呢?因為人心叵測、官場險惡呀,來到了這瑯琊山,來到了這滁州城,來到這醉翁亭邊,他看到的是一種單純的可愛,一種純粹的優美,一種遠離官場險惡的桃花源式的寧靜。一個人只有在他遇到了很多挫折的時候,他才非常渴望能沉浸在一種簡單純粹的優美當中,在這種簡單和優美的沉醉當中,他才能在心靈上獲得一種平和、一種暫時的安寧,所以我們說這個醉從根本上來講不是酒醉的醉,而是什么呢,而是沉醉于或者說沉迷于一種遠離的狀態,所以我們說這個滁州的美景、這個醉翁亭對于歐陽修來講有可能是靈丹妙藥,起碼我覺得這個醉翁亭有點像他的心理醫生,他在這亭子里一坐,身心就寧靜下來了,渾身就安靜下來了,就不那么躁動了,他是愿意醉也渴望醉,但是從這點上來講,恰恰能看出來歐陽修不是真醉是假醉,他的本質是什么呢,非常地清醒,他甚至比一般的人都要清醒得多,正因為無比的清醒,他才愿意讓自己醉去。
【畫外音】:翁、醉、樂,是康震老師解讀《醉翁亭記》的三個關鍵詞,是了解一代文豪歐陽修心路歷程的密碼,那么在《醉翁亭記》里,歐陽修的“樂”有表現在哪里,而這個“樂”的背后又包含了歐陽修什么樣的為政之道呢?
【康震】:還有一個樂,你看他寫這“樂”呀,他開始說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山水之樂。但是底下你看,他緊接著寫了一段,這個樂可不是他自己樂,他怎么說的呢,他說: “至于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后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歐陽修【醉翁亭記】 我在醉翁亭這兒坐著一看,唉喲,你看今年這春游的人,有前邊走的,后面跟著的,前面喊著的后邊呼應的,絡繹不絕、往來不絕,這是干嘛呢?是滁州城的老百姓出來玩了。接下來又說:“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歐陽修【醉翁亭記】
傍晚時分太陽要下山了,樹林子里頭也變暗了,大家都要回家了,回家了以后呢?樹林子里頭就剩下一些鳥雀,鳥雀們也很歡樂,可是歐陽修說你們再歡樂,你們不知道滁州城的人為什么會歡樂,滁州城的人跟著太守出來玩兒,你們歡樂,但是你們永遠都不知道我這個太守為什么會快樂,大家說有什么復雜的,轉來轉去的挺拗口的,不就是出來春游嗎?春游了就快樂了,是吧,不用上班,當然不用上班。歐陽修在給他的朋友的信里邊說過一句話,就對這個樂是最好的注解,他說什么?
“某此愈久愈樂,不獨為學之外,有山水琴酒之適而已,小邦為政,期年粗有所成,固知古人不忽小官,有以也。”——【與梅圣俞四十六通】二十〈慶歷七年〉
我呀,來這兒才不過一年多,來了以后我心里邊很高興,為什么高興呢?“不獨為學”,不光是因為我來了以后我勤讀書,也不是因為這兒山水有美景,也不是因為這有曼妙的琴聲,也不是因為這兒有美酒佳肴,而是因為什么呢?我來了以后這么短的時間里頭,這個小城市就讓我治理得井井有條,百姓各得其所,人民歡呼雀躍,所有老百姓生活得都非常幸福和快樂,這是我歐陽修來到滁州城最大的高興,也就是說老百姓高興了;老百姓幸福了;老百姓快樂了,我就高興;我就幸福;我就快樂。這種快樂是他的真快樂,正所謂我要幸福著你的幸福我要快樂著你的快樂,這不光是說愛情的,也是在說一個為官者對老百姓的感情。
我們就很奇怪,歐陽修對人民做了什么?對滁州城的老百姓干了什么?他怎么“收買”他們的,讓他們變得如此的快樂、如此的高興?我告訴你,歐陽修沒別的招,他有兩個字,一個叫寬,一個叫簡。寬,不是松弛不管事,而是什么呢?而是不急功近利。什么叫簡?簡不是省略,也完全不是說不管事,而是什么呢?而是不打擾。也就是說,一個寬一個簡,概括了歐陽修為政之道的核心,他管理百姓,他治理一個小郡小城乃至一個大郡大城,基本的原則就是順應老百姓本來的愿望,順應老百姓自己的要求,引導老百姓實現他們的幸福的感覺。這就是他治國、治家包括他治一州郡的一個最主要的經驗。他說六個字,“務大體,簡細事。”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抓大放小,大事可以管一管,小事不要去糾纏。據說歐陽修后來到南京、在揚州、在山東青州都做過官,他一到那兒去三五天,衙門里的公務就減輕了十之五六,一個月以后,那衙門冷清得就像山里的寺廟一樣。我一直很懷疑這是否是真實的,是不是,你總得打卡吧?你這辦公室里頭要有十來個人打卡也得是游人如織那種感覺對不對?我想這是比較夸張的,他的意思是說,他的為政之道是寬和簡,寬和簡的核心是順應人的本性,順應行政管理的本來的面目。所以大家知道,他跟老百姓一起與民同樂,這是他的真歡樂的根源。
大家都記得,歐陽修原來在中央在朝廷的時候做官,他大力地推行改革,他的一個最大的舉措就是什么呢,就是要求中央派出專人糾察、核查、考核地方官員和中央朝廷的官員,這招很厲害,他最恨的是哪種人,不材之人。就是你貪贓枉法這容易發現,你老弱病殘這也容易發現,最難發現的就是埋藏在龐大官僚機構里頭那些庸才。行,那你當時在中央的時候,你說要把那些庸才擇出來,底下給劃上黑道道,把他們剔除出去,現在行了,你也到地方上做官了,你的表現怎么樣?大家就要看。所以對歐陽修來講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時刻,他雖然是被貶到滁州了,但是如果被貶之后就破罐子破摔了,天天喝酒,真的把自己灌得醉得像一個翁一樣,那就麻煩了,那不是打自己耳光嗎?所以歐陽修,大家注意啊,這歐陽修他在政壇上獲得的地位,大家之所以尊重他,是因為他敢想敢做、雷厲風行、大膽主動積極的作風,他吃虧也是因為這個作風。但是他是一個永遠向前的人,也就是說他在政壇上的地位和風格是由他的做派決定的,這種做派和風格決定了他到了滁州以后也不會改變。換句話說,改革運動的思想從來在歐陽修的手中和心里從來就沒有停下來過,一直延續到滁州,滁州就是他一塊試驗田,你看看我是怎么做官的,大的我也能做得了,小的我也做得不賴,這就是說歐陽修的政治風格、政治人格它是統一的、一以貫之的,就是到了滁州這個小地方依然表現出他雷厲風行的作風,大家說怎么可能,你不是說它沒過一個月以后,整個就清靜得跟僧人那房子一樣嗎?怎么是雷厲風行?有的人是把工作越做越多了,他是越做越少了,這就是真正的雷厲風行,這是改了舊體制之后才會有這樣的風氣出現。
【畫外音】:被貶滁州的歐陽修并未消沉,他雷厲風行,推行寬與簡的為政之道,使得滁州百姓安居樂業,由此可見,與民同樂才是身處逆境的歐陽修最大的快樂,而一個年輕人的到來,讓人們充分認識到了歐陽修豐富的精神世界,看到了“醉翁”的清醒,那么這個年輕人是誰呢?歐陽修的“醉翁之意”又到底是什么呢?
【康震】:我這會再問你他是一醉翁嗎?肯定不是,他是個清醒的醉翁,他怎么個清醒,說有證據就馬上有證據,宋仁宗慶歷七年公元1047年,又一個年輕人來到滁州拜訪歐陽修,向他學習古文,這個人就是28歲的曾鞏,后來也成為唐宋八大家之一,他老排末末了,大家老背的時候老把他背不起來。
曾鞏來拜訪歐陽修,你知道歐陽修現在做了一什么事嗎?前頭不是有醉翁亭嗎?歐陽修在醉翁亭不遠的地方又修了一座亭子,這個亭子起了一個名,你做夢都想不到這亭子叫什么,它肯定不叫醉酒亭啊,它叫什么呢?醒心亭。我的心是清醒的,醒心亭。你看這事多有意思啊,那兒有一個醉翁亭,這兒有一個醒心亭,就在這瑯琊山上,一個醉翁擁有一顆清醒的心,這怎么聽著別扭呢,是不是?哎,這就是借以明志的方法。他邀請年輕的曾鞏為他做一篇《醒心亭記》,曾鞏當然得寫,能不寫嗎,非常榮幸地寫,說什么,說這個醉翁在醒心亭什么表現,就這醒心亭對歐陽修來講有什么功能,每次當歐陽修喝醉了或者疲倦的時候,他就會到醒心亭上向遠處遙望張望,他看什么呢,沒人知道。但是醒心亭上顯然不光是醒酒,也要怎么呢,喚醒他的理想。曾鞏接著說,他來到這醒心亭上,“使目新乎其所睹,耳新乎其所聞,則其心灑然而醒,更欲久而忘歸也......”——曾鞏【醒心亭記】
他到這亭子上四處一看,到處看到的都是新奇的事物,耳朵里聽到的都是動聽的聲音,那時候他的內心開始蘇醒,他久久地不愿意離開,就愿意永遠地停留在這個地方。難道說,歐陽修的山水之樂就是他最終的快樂嗎?不是。剛才我們已經說了,曾鞏在《醒心亭記》里邊也說得非常地清楚:“一山之隅,一泉之旁,豈公樂哉?乃公所以寄意于此也。”——曾鞏【醒心亭記】
一山一水之樂絕對不是醉翁和歐陽修本來的想法,他只不過是把他的思想寄予在這山水之間,到最后,在文章的結尾處這個曾鞏非常深情地寫了一段話,真的是用了十二分的深情,他怎么說呢,他說韓愈去世了幾百年了,現在我朝出了像歐陽修這樣杰出的人,但是我們這些成天跟在他身邊的人,甚至在滁州的人,看到了《醉翁亭記》的人,可能沒有幾個人會知道歐陽修是百年難遇的人,也許再過幾百年甚至幾千年,那時候人們讀了他的文章,那時候人們了解了他的事跡,終于明白這是一個多么難得的杰出的人物和人才。現在這樣想起來,曾鞏說,我為能夠跟他同游瑯琊山、同游醒心亭,甚至為我能夠在他的囑咐下寫這篇文章,我感到無比的榮幸、無比的驕傲。
他為什么驕傲?就是因為一個醉翁一個醒心亭讓曾鞏看到了歐陽修的人格的核心,這個人格的核心就是時時刻刻要保持清醒的頭腦,他的醉是表面的,他的醒是實質的,他之所以醉就是因為他太清醒了,他之所以清醒就是因為他永遠都有一顆關心時事的心、關心百姓的心,這正是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的一個非常難得的人格。
我們經常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中國人特別地具有一種憂患的意識,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從地縫里長出來的,是什么呢,是我們的古人我們的祖先一代一代的愛民之心、憂國之心凝結而成的文化的傳統和文化的精神,這就像一個基因一樣,就跟那DNA一樣深深地植于你的血液當中,你雖然出身于不同的家庭,在不同的環境中成長,但你只要是一個中國人,你的身上就會有這種文化的民族的烙印,這種烙印、這種遺傳的基因,使我們的民族使我們的國家時刻能保持一種清醒的反思的意識,因為有了清醒的反思的意識,遇到再大的困難,波折和苦難甚至大的**,我們都能挽狂瀾于既倒。
所以,一個醉翁,當他遇到痛苦的時候他可以在沉醉當中暫時地放松他的心靈,但是他的本質是清醒的,因為他是清醒的,所以他依然能夠在醉過之后積極地投入社會的洪流,繼續他革新的運動,這樣的人在我們的心目當中不但是可以尊重的、尊崇的,而且是非常可愛的。我們知道歐陽修的性格不是特別好,他很倔強,很堅持原則,又很清醒,他清醒到什么程度呢?他清醒得跟自己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同道者也會分出很清晰的原則,這以至于他得罪了很多的朋友,甚至得罪了朋友的家屬,他是怎么得罪的呢?我們下一集再接著講。
【下期預告】:歐陽修是北宋著名的文學家,他的文章獨步當代,名垂千古。然而擁有絕世文采的歐陽修在為朋友撰寫墓志銘和神道碑文時,卻落得個親屬埋怨、朋友置疑,這是一個怎樣的歐陽修?做了費力反而不討好的事卻仍堅持自我堅持真理,敬請收看《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六集《費力反而不討好》。
(六)費力反而不討好
【畫外音】:歐陽修不僅是北宋著名的文學家,更是北宋政壇著名的諫官,歐陽修對于政敵是針鋒相對、毫不手軟,耿直不屈的人格成為他個性的標簽,然而他的這個性格有時候也會傷害到別人,甚至會做出費力不討好的事,在歐陽修的一生中,這樣的事絕不在少數。歐陽修與范仲淹是同道好友,而在范仲淹去世后,歐陽修的這支生花妙筆卻得罪了范仲淹的家人,這是怎么回事呢?北京師范大學博士生導師康震教授做客百家講壇,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六集《費力反而不討好》。
【康震】:在宋仁宗皇佑四年,公元1052年,范仲淹去世了,一顆巨星隕落了。我們知道范仲淹和歐陽修的關系那是非同尋常,范仲淹對歐陽修有獎掖提攜之恩,兩個人也是同道的好友,友誼非常深厚。范仲淹去世了以后,他的兒子范純仁也是當時一個很著名的文人,就邀請當時他們一起推行改革運動的另一位重臣叫富弼,為他的父親撰寫墓志銘。邀請歐陽修為他的父親撰寫神道碑。解釋一下,墓志銘是埋在墳里頭的,寫好了以后刻好了以后就在墳里頭了,將來多少年以后把這個墳刨開了,要了解墓主的生平,就看這墓志銘。神道碑是立在墓道上的,就是,是在外邊別人能看見的。就這么個區別。一個是在暗里的,一個是在明里的。這個任務交給他,他不能不寫啊,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應該寫,可是對歐陽修來講這太為難了,為什么呢?因為要評價范仲淹就意味著要評價過去幾十年的政治史,對不對,我們都知道范仲淹跟他一樣在政治上也是起起落落,他可能沒有一個私人的敵人,但是他可能擁有很多政治上的對立面,那你現在評價范仲淹,那些對立面的勢力還都存在著,所以歐陽修就說什么呢?說我寫這個神道碑,對上不能有損國體,因為范仲淹生前擔任的職務那是跟國體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現在我對他的評價不能有損國體。第二,也要躲開那些對立面的明槍暗箭,我不能把這個神道碑一寫出來,結果招致一大幫人的群起而攻之。所以他說寫這個神道碑首先要有一個原則就是要穩當,穩當的內涵就是要公道、要公平。我只要立住了公平,誰也說不了我什么。所以他說“須先自執道義也”,我自己先把道理拿定了,把立場立定了,我自己的說法確定了,我的原則確定了,我對范仲淹的評價就好辦了。
就寫了,富弼的墓志銘寫得很快,寫完了之后就埋到墓里邊去。歐陽修的神道碑寫了15個月,你想歐陽修這樣的散文大家、政治家,溜溜地寫了15個月,交稿交得特慢,這才寫出來,寫出來他還不放心,專門交給當年與范仲淹在宰相府里共事的韓琦,讓他過目。韓琦給他提了一些意見,他進行了修改之后,然后才拿了出來。嘿,我跟你說啊,他是千小心萬小心,你看他們原來同一陣營里邊的韓琦他是最有發言權的,他沒有意見了。最僥幸的是他們的對立面們沒有任何聲音,這就說明他做得公道不公道呢?公道。穩當不穩當呢?穩當。才是的,有一個人不高興,就是寫墓志銘的富弼,富弼看了以后沒有明確地講不滿,但他講一段話,這話是大有深意的,他怎么說呢,他說我這個人寫文章求的就是善惡分明,我要寫善就是為了勸誡后來。我要寫惡,就是為了懲治那些敗類。我寫的文章從來都不模棱兩可,怎么叫不模棱兩可呢,就是褒貶分明,讓善人能長生,讓惡人下地獄。如果寫文章前怕狼后怕虎,左右都害怕,我不高興這樣做,我寫墓志銘就堅持的這個原則。而且他說什么呢,我明確說,我在給范仲淹寫的這個墓志銘里邊,我就是激烈地抨擊了當年的那些對立面,我知道他們那些對立面的后人現在還活著,我不怕。我把這話講出來,他們肯定會群起而攻之,但我就是不懼怕,我活人就活個有原則,原則分明。大家都能聽得出來,是吧,要是沒意見他平白怎么說這番話呢?歐陽修啊,對這段話有一個明確的回應,他怎么說?他明確地告訴富弼,如果你們覺得不合適,請人另寫,哥哥我不干了,我還真不惹這個,你們覺得不合適你們另請高明。
【畫外音】:歐陽修與范仲淹不僅是政治上的同道者,更有著深厚的私人友誼。以歐陽修的絕世文才,為范仲淹書寫的神道碑文肯定如花團錦簇一般,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文章寫成后反對的聲音卻并沒有出自政敵的陣營,而是來自身邊的好友,這是為什么呢?
【康震】:大家知道,范仲淹當年推行革新的時候畫了一幅《百官圖》,所謂《百官圖》那就是在當時做了二十多年宰相的呂夷簡的門下關系盤根錯節,這些當官的,誰是怎么上去的,誰是怎么做官的,那些根根梢梢都跟這呂夷簡有關系。范仲淹向宋仁宗上《百官圖》目的就是要揭開這個黑蓋子。打起來了、沖撞了、矛盾了、黨爭了,先是范仲淹被貶,歐陽修那會兒不是也被貶了嗎,后來呂夷簡也被貶,在這當口就發生了一件大事,西夏和北宋的戰爭爆發了,呂夷簡重新為宰相,他一做宰相,就做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他主動向皇上提名,這時候應該緊急地調回范仲淹,讓他全權負責對西夏的戰爭。在寫到這一塊的時候,歐陽修在神道碑里是這么寫的:“及呂公復相,公亦再被起用,于是二公歡然,相約戮力平賊。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歐陽修
呂夷簡重新做了宰相,范仲淹也因此重新被起用,兩個人相約共力殺賊。天下之士都因此稱許兩位國家高級干部。就這么個事。問題害在哪兒了?還不光是富弼,范仲淹的兒子范純仁就堅決不同意。范純仁說什么?“我父至死未嘗解仇。”我爸爸到死都跟那呂夷簡沒完,跟那仇就沒解開過,我就沒聽說過他老人家什么相約共力戮賊殺賊,沒有的事。富弼他又不是范仲淹的兒子,他不好講得這么明確,他是從評價一個人要善惡分明,是吧,要有原則,從這個角度講。其實他的意思也是一樣,你怎么能亂寫呢?呂夷簡那是咱們什么人,那是咱的仇人啊!你現在說的是咱那頭兒范仲淹跟他相約共力殺賊,那咱們的原則不就喪失了嗎?你這不是和稀泥嗎?你不就怕得罪人嗎?但是范純仁不一樣,這是給他老子寫的蓋棺論定的評價,他當然急眼了,我爸爸到死都沒跟他平息了這過節,沒完,我這兒還沒完呢。
歐陽修是一個原則性非常強的人,我們已經對他很了解了,歐陽修怎么說?說我也吃過這呂宰相的虧,他也治過我,但我跟你們說,我寫他跟范仲淹的事情那是要公道的,只有公道才能傳之后世。我聽說范仲淹說過,他一生從來沒有怨恨過一個人,這事就奇了怪了,他自己都覺得跟這個呂夷簡之間沒仇了,你這當兒子的出來非說地底下已經死了的兩個人互相之間仇沒解開,你們同在一個屋檐下,父子倆怎么就差得這么遠呢?我告訴你,這是歐陽修的原話,說什么,你說你父親說沒解仇就沒解仇了?你那會兒才多大?這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公等少年,何從知之?”你小兔崽子你懂什么?你知道為什么歐陽修在這問題上非常地鮮明?因為評價范仲淹關系國之大體,就是對范仲淹的評價如果出現偏差的話,那就對整個這一段的歷史,對這一段的北宋國家的形象有重大影響。他要是個一般的縣令那就算了,對不對,你愛說怎么怎么,只要你高興。這是什么?你的父親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邊主持朝政,代表著國家的朝政的形象,我能為你這小子的這兩句話就改嗎?我是證人,我聽見了,我見到了。
那大家可能就說別激動,別激動,我們就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現在說歐陽修這么說,我們說對。那他兒子人家肯定回家跟他爸爸也說過這事,他也這么說,富弼也是當事人呢,他為什么意見跟你也不一樣呢?這就得再看第三者的記載,司馬光,大史學家,在他的著作里邊對這個事情有原原本本的記載,他記載的這段話非常重要,他說什么呢?范仲淹回到朝廷之后對呂夷簡說,我呀,以前對您多有冒犯,我真的沒想到,您能提名提拔我,我沒有想到您能這么做。呂夷簡怎么說呢?說:“夷簡豈敢負于舊事為念耶?”——宋·司馬光《涑水紀聞》
在國家大事面前,我怎么能以我們過去的過節縈懷于心呢?我們都是干什么事情的人,我們都是為國家做大事的人,不能以個人的私人的小過節為念,這是一個證據。后來的蘇轍也曾經記錄過一個事實,范仲淹臨到前線去之前,專門給呂夷簡寫了一封信,向他承認當年所犯的一些不得體的錯誤。當然有的人解釋說,他要走了,他擔心在后院搗亂,可能有這個因素。但不管怎樣講,這個人愿意這樣做,為的是什么呢,為的是自己能夠全力地在前線組織作戰。那大家說,這你又都說的是第三者,問題我就想問范仲淹到底寫沒寫這封信,我告訴你,還真寫了,這封信的名字就叫《上呂相公疏》,現在依然能夠在宋代人呂祖謙所編的《皇朝文鑒》113卷里邊找到這篇全文,但是你到了南宋朱熹的時候,翻開范仲淹的全集已經見不到這篇文章。很顯然這文章被誰刪了?被范純仁刪掉了。在這篇文章里頭,在這封信里邊范仲淹是怎么寫的,他感謝呂夷簡說: “褒許之意,重于金石。不任榮懼,不任榮懼”——范仲淹《上呂相公疏》
你對我的獎掖之恩,對我的褒獎之意,真是重若金石。我真是誠惶誠恐、誠惶誠恐。“情既齟齬,詞乃睽戾,至有忤天子大臣之威”——范仲淹《上呂相公疏》
我自己很慚愧,當年我的一些說法、我的一些行為不但對皇上不敬,對您這樣的國之大臣也不夠尊尊。是一種善意的釋放,就是一種想要和解的一種善意。最重要的是范仲淹在這封信里頭還舉了一個非常好的例子,他說什么呢,他說當年唐朝的郭子儀和李光弼兩人不對付,不說話,后來等到安祿山起兵反唐的時候,兩個人執手立志,共戮國賊。您就是當朝的郭子儀,我肯定沒有李光弼那能力,我擔心有負國家的期望,也有負您的期望,范仲淹是這么講的。所以我們說既有范仲淹本人的這封書信,又有司馬光、蘇轍等人的記錄,同時不管怎么講畢竟歐陽修是與范仲淹共事過的,這樣的事情遮是遮不住的,應該說,這應該就是事實的真相。就是在這個問題的評價上、寫法上、態度上,富弼跟歐陽修有分歧,范純仁更是無法容忍。
【畫外音】:為尊者諱,為長者諱,是中國自古以來的文化傳統,對范仲淹的家人來說,呂夷簡既然是范仲淹生前的政治對頭和夙敵,那么兩個人的過往又怎能以這樣的形式出現在神道碑上呢?而作為歐陽修來說,他又為何非要一意孤行,甚至不惜得罪范仲淹的家屬,去做這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呢?當文章寫成后,范仲淹的家人們又該拿它怎么辦呢?
【康震】:結果很不愉快,范純仁讓人從碑上把“至此、以至”那的二十多個字全部都刪掉,全部磨掉。就是凡是涉及到說我爸爸跟呂夷簡和解的那些話全數刪去。歐陽修的做法是拒絕接受被刪掉以后遞給他的拓片。他明確告訴大家,以后你們要想看我寫的給范仲淹的神道碑,甭去看那塊碑,那不是我寫的。要看得看我家傳的集子。就是我自己將來,我百年以后我自己傳世的集子,您看我那個。你要看那碑,告訴你,那人不是我,那上刻的是歐陽修,那人我不認識,你得看我自己的。在原則問題上我們知道歐陽修是絕對不會含糊的。
大家可能就說了,這個歐陽修就不犯錯啊?他那個神道碑就寫得那么精準?也有錯。歐陽修他是一個立場鮮明的人、堅持原則的人,但不是一個固執的人,不是一個犟人。他有錯,什么錯呢?他在里頭寫呀,說宋仁宗曾經想率領文武百官給他母親磕頭,上朝的時候,范仲淹說這事不妥呀,力諫止之,就是拼命地勸他,把這事給勸下來了,沒發生。后來蘇洵在編這個朝廷的文件的時候,就發現沒有勸住,還是發生了這件事。就告訴了歐陽修,歐陽修就改過來了。
還有包括他在寫這個神道碑的時候牽扯到范仲淹的履歷,哪個年齡做的什么官,哪個年齡做的什么官,別人看了以后也告訴他說你這個不對,前后順序都是亂的。歐陽修明確表示我寫神道碑不是給他填履歷表,我的這個排列是按照我自己行文的意思來排的,我特別做了注明。你們如果要了解范仲淹的履歷,千萬別看我這塊碑,你們可以看什么呢,看墓志銘,墓志銘里邊會詳細地按照時間的順序來排列他任官的先后。他不是一個固執的人,是可以改的。那么大家就說了,那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巨大的分歧呢?甚至不惜得罪人家家屬,本來這是個好事,是不是,他跟范仲淹這么好的關系、這么好的朋友、同道者,人家屬讓你寫一個蓋棺定論的神道碑,你就寫成這種結果,兩廂都不愉快。為什么呀?這里邊有一個非常深刻的原因。大家要知道,像唐代的“牛李黨爭”那爭的是什么呢?爭的是權力,爭的是政治利益。宋代的時候,在范仲淹、呂夷簡等人所發生的爭論從最開始的時候叫做“君子之爭”,爭的是什么呢?政見不同,絕對不是爭的權力。就是說對于朝政有不同的看法可以發生爭論,但是君子動口不動手,我們可以進行辯論,真理愈辯愈明,誰對的我們就服從誰。所以君子之諫、君子之爭,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則,為什么歐陽修等人拼命地給皇上說,我們是朋黨,但我們是君子之朋,這是一個根本的不同。可是大家要知道,爭著爭著就容易意氣用事,爭著爭著,原來本來是為了國家的利益,爭政見的不同,最后就變成了派性的斗爭。只要是你說對的我就說是錯,只要你說錯的我就說對,這樣一來就把派性的利益放在了國家利益之上,這是很糟糕的。
我告訴你革新派們早就意識到這個問題,大家還記得原來歐陽修、范仲淹被貶之后,蔡襄寫過一首詩叫《四賢一不肖》,這四賢說的是誰呀,四賢說的是范仲淹、余靖、尹洙、歐陽修,那不肖是高若訥,就那倒霉的諫官。歐陽修不是寫篇文章罵他嗎,最后罵完了歐陽修也被貶了。這《四賢一不肖》這個詩寫出來的時候它就很有分寸,因為當時的人明確地了解到蔡襄寫的是事實,這幾個被貶的人確實很冤枉,而高若訥作為一個諫官在當時的表現確實讓人不齒,所以《四賢一不肖》這個詩寫出來,雖然寫的是政治事件和政治人物,但是大家基本是認同的。有人攻擊蔡襄,革新派的人就為他說話。
可是到了后來,我說過一個人叫石介,石介寫了一篇《慶歷圣德頌》歌頌慶歷新政,但是卻詆毀反對派,這就很麻煩,我說過,范仲淹看了這首詩都說此等怪人一定壞了我等大事,韓琦看了也說,國家大事豈可以此言之?我們國家的大事怎么能這樣子意氣用事呢?他為什么這樣說,因為在這首詩里邊,石介對那些對立面和反對派極盡人身之攻擊,一吐心中之憤懣。魯迅說過辱罵和恐嚇絕不是戰斗,你可以講道理但不要罵人,你越罵你越沒有道理,所以石介寫了這首詩在革新派陣營內部卻引起了比較反感的回聲,這就說明什么,說明你這樣做就是派性斗爭,就不再是“君子之爭”了。
所以這樣一種情形之下,像歐陽修他是很清醒的,他就要反省,這冤冤相報何時了啊?大家要知道這些派性的斗爭會讓政治空轉。有人曾經評價過這個事件,說什么呢,說最開始的時候是君子之爭,君子之爭是為了反對小人,但是斗來斗去、斗來斗去就偏離了方向,小人沒斗倒,老百姓吃虧了,國家利益受到損害了,派性的利益一旦站在了國家的公共利益之上,他會以國家的利益、國家的名義來實行派性的利益,而且最糟糕的是這些所謂的君子、所謂的革新派,當他們要斗這些反對派的時候,他們用的手段跟那些反對派用在他們身上的手段是一模一樣的。換句話說,這些君子用了小人的恐怖手段來對付小人,這樣一來君子何以自明?你們是代表理想的,你們是代表革新的,你們是代表民眾的希望的,但是你們所使用的手段跟小人一樣,你們最后所爭的利益也跟小人一樣,你怎么說自己是君子之朋?所以你注意啊,這種爭端歐陽修看得是清清楚楚,他要反省不是他個人反省,他要替整個他們這個革新集團反省。再說深刻一點,他為整個國家而反省。
所以我們說,歐陽修寫這個神道碑看上去是一個很小的事件,對不對,那你要說這有多大的事,你給他爸爸寫了一個神道碑,人不同意。說就在這么個小事上,當時倆人就是沒有相約共力戮賊,沒有,那是出于對國家的考慮,但是絕對沒有跟呂夷簡互相相約如何如何,更沒有給他寫什么信承認錯誤,沒有的事,看上去是個人的意氣之爭,但是因為呂夷簡和范仲淹都是國之重臣,他們倆的私人之爭那就會損傷國體。所以為什么歐陽修說一開始寫這個神道碑他就要堅持兩個原則,第一,他要不能有傷國體,我總不能把當年兩個最主要的執政者寫的互相在掐架,現在就像富弼說的一樣,要界限分明、要是非分明、要善惡分明,那怎么辦呢?那過去的幾十年的歷史就是兩個人打架的歷史,我們國家的歷史就是打架的歷史嗎?這個問題歐陽修腦子清楚得很。
南宋的大哲學家朱熹是歐陽修的知音,他對歐陽修的評價很高,他說什么呢,他說在歐陽修的這個評價里頭,在之前呂夷簡貶謫范仲淹,可罪啊,這件事情做得差,我們可以說他犯了錯誤,嚴重的錯誤。后邊他又起用了范仲淹大書特書,一個人他的缺點錯誤和他的優點都是很分明的,你把它公布出來,這樣對國家有好處。所以我們說,對于一個偉大人物、杰出人物的評價要客觀、要公正,只有客觀和公正才對國家和民族會有長遠的數不清的好處,你這樣的評價公正了,人民對歷史的判斷和評價就會公正而原則鮮明。
【畫外音】:歐陽修是北宋著名的歷史學家,在史官歐陽修的眼中,為范仲淹這樣的人物撰寫神道碑文,就應該拋開個人的情感,在碑文中,范仲淹、呂夷簡等人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朋友或者是政敵,而是歷史人物,他們的生平活動就是宋仁宗時期一部政治史的縮影,所以,只有秉持客觀公正的態度才能讓后人對這段歷史有一個全面的認識。然而歐陽修的這種歷史觀在一定程度上卻會傷害到別人的感情,除范仲淹的神道碑文之外,歐陽修又做了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那么這是怎么回事?歐陽修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康震】:歐陽修得罪人得罪得多了,這剛才說的是評價范仲淹,評價包括里邊其實也牽扯到評價呂夷簡的問題。他還有一個好朋友,這個人在政治上不是多么突出,叫尹洙。這個尹洙是歐陽修在北宋前期推行“古文運動”的時候一個非常重要的同道者,大家對這個人可能比較陌生,這并不要緊,關鍵是看歐陽修對他的評價。尹洙去世了,尹洙去世以后他的家人就請歐陽修給尹洙寫墓志銘,這回聽明白了,前頭那是寫神道碑立在外頭的,這回就讓他寫墓志銘,是埋在里邊的。這沒問題呀,這個好寫啊,這只是文友,不是政治上的同道者,而且尹洙基本上他的主要貢獻就是在古文上。
好了,墓志銘寫好了,寫好了人家屬不干了,這回是他老婆不干,對我們家老尹你評價得太低了,寫得太少了,是不是,你看他是北宋初期的“古文運動”的開創者和奠基者,你對他評價就四個字,叫“簡而有法”。他的文章寫得非常地簡約,對于材料的取舍非常地科學,完了。人家屬說了,家屬說,就我知道還能再寫兩條呢。還有一條是什么呢,就是我們家尹洙在北宋“古文運動”的推動當中是首倡者,第一個提出來的,有首倡之功。第二,當時的人都寫駢體文,說我們家尹洙在于破駢體立散體文的方面,他有突出的貢獻。你把這三條都得寫上,而且你字得寫多點。
歐陽修是不會妥協的,歐陽修說什么呢?他說當年韓愈給孟郊寫墓志文,他的文風就很像孟郊。他給樊宗師寫墓志文,他的文風就很像樊宗師。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紀念方式,我給你寫墓志文的時候,我寫的這篇文的風格,我就模仿你的風格,這是對這個偉大的逝者最好的紀念。尹洙生前的文風就是簡而有法、簡而有深意,用現在的大白話來說,他的文章是非常地簡練的,但是他取舍的材料是非常地精到的,他的文章是很簡約,但它里邊的含義是非常深刻。我現在寫他的墓志銘就用尹洙當年的文法來寫,這是第一,沒有錯。第二,駢文和散體文沒有優劣之分,沒有對錯之分,只要文章寫得好,駢散捏到一塊兒也能寫,可以將駢文加入到散文當中,寫散文的時候也可以用駢文的方法,寫駢文的時候也用散文的方法,這個不存在功勞的問題,什么破駢入散,不存在,這不是一條功勞。至于說首倡之功,我看未必,在尹洙之前已經有幾位大將開了“古文運動”的先河,歐陽修沒好意思說,更別說以后還有我這員大將呢,因為我們大家知道,北宋的“古文運動”真正的推動力在于歐陽修,歐陽修不但地位高,才力雄富,而且他才華卓著啊,他的推動對“古文運動”的推動是關鍵性的,這個當然不必說了,但是首倡之功他認為是不切實際的。歐陽修說了,這三條你說的這意見我都不能接受,他最后專門為此寫了一篇文章《論尹師魯墓志》,我就給你論一論我為什么要這樣寫的,最后說句什么話?說想當年讀我的文章里頭最知己的就是尹洙,他看我的文章看得很快,不過幾行之后就知道我的立意和用心。我告訴你,我寫這篇文是為了慰藉我的亡友,我哪兒考慮到給你們這些小子、你們的感受啊?你注意到沒有,這個跟剛才那態度一樣,就是我之所以能寫這樣的文章,是因為他們當年是與我同道的人,我們是在一起共同推動“古文運動”,共同進行政治的大的改革的。我評價的是歷史人物,不是你爸爸,也不是你的老公。在我心里,評價的人他的歷史地位已經遠遠超越了你們親人的地位,所以我不會為你們改變。
當時尹洙去世的時候范仲淹在旁邊,范仲淹怎么能不了解歐陽修呢?他就做分工,韓琦寫那墓碑,栽到墓道旁邊的公開讓大家能看到的,你呢就寫那墓志銘。他太清楚歐陽修會怎么寫了。他就給韓琦寫了一封信,信里邊說呀,最近歐陽正在給尹洙寫墓志銘,寫得很好,詞義高妙啊,可以傳至于將來。可是有一樣,就是這個他對尹洙的評價可能會讓有的人不滿意,你說換個人寫吧,影響又沒那么大,是不是?你說讓別的人寫吧,哪有歐陽修的影響大?可是讓他寫吧,他評價老是不滿,就是老欠一點,難免引起別人的不滿意。而且歐陽修這人有個毛病,他寫的文章不允許別人改,你要改了那是你寫的,要看我的,在我的書里邊,你說這不是麻煩嗎?我呀,就跟你說說,你就多寫點,哎,他那兒沒寫的你就都寫了。所以這樣一來,(范仲淹)他真是很老練的一個人,這個老練是基于什么大家要知道,是基于深深的友情啊,他們的好朋友去世了,大家都是希望能夠評價得好一點,人都去世了多說點好話。可是歐陽修他知道,那是當過諫官的人,那是跟皇上吵過架的人,那誰都不怕,是不是,他的原則定了誰都甭想改,那怎么辦,只有改韓琦的了,你多寫點吧,韓琦的那個墓碑那文字比他的墓志銘多出兩三倍去,那人家家里人看了肯定歡喜啊,是吧,你看這才像個樣子是不是?哪像你那個摳摳搜搜的寫那么點字?
這個問題上,我們來看什么問題呢?歐陽修這個人他是一個內心里邊始終堅持公道的原則,我認為真理是怎樣的就是怎樣。有時候真理很難看的,沒事,這是真理,真理就這么難看,擺出來就行。這樣的原則,這樣的鼓勵,就讓歐陽修的人格成為宋代士大夫中間特別具有代表性。范仲淹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是一種人格風范。歐陽修的人格風范那是什么呢,就我剛才說的,堅挺、挺拔、絕不彎曲,而且他的原則你說不出什么來,他確實是對的。我們說通過這兩件事,這兩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我們就能看出來歐陽修人格的特點,但是他不改初衷,可我告訴你“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歐陽修終于朝廷沒說的,忠于圣上也沒錯,但這種忠誠有時候也會鑄成大錯,在后邊的經歷當中,歐陽修的忠誠就害了一位大忠臣,要問這個忠臣是誰,歐陽修是怎么不自覺地害他的?且聽下回分解。
【下期預告】:歐陽修為官盡職盡責,力求公道,但是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卻曾經好心辦壞事,害得一代名將狄青百口莫辯、郁郁而終,究竟是什么原因讓這兩位勤奮且努力的國家棟梁,一個剛直不阿卻害人,一個力臻清白卻被害?百家講壇欄目邀請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康震教授為您精彩講述《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七集《忠臣反被忠臣害》,敬請收看。
(七)忠臣反被忠臣害
【畫外音】:歷史上的歐陽修不僅是著名文學家、歷史學家,更是宋仁宗時期非常重要的一名高級官員,他對于國事盡心盡力,為官盡職盡責,總能大膽提出自己的意見,并勇于承擔責任。堅忍不拔、剛毅不屈是歐陽修性格特征,但好心未必總能辦好事,忠臣有時候也會辦錯事,歐陽修的一片愛國之心,卻讓另一個大忠臣蒙受了不白之冤,成為宋史上一段難解的公案,這是怎么回事呢?北京師范大學博士生導師康震教授做客百家講壇,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七集《忠臣反被忠臣害》。
【康震】:宋仁宗的嘉佑元年,六七月間夏天,首都東京汴梁下大雨,暴雨連綿,下的雨太多了,下水排不出去,都城里頭就發了水災,發了水災,歐陽修的家里也遭了災,怎么辦呢?沒辦法。白天還好對付,比方你上朝上班都可以。晚上怎么呢?就住在筏子上,可能家里全都漂起來了,你要住在家里就得漂著住,那與其漂著住不如住在筏子上。就是在這樣遭了災的情況下,在如此生活陷于不便的情況下,我們的這位歐陽忠臣還是向皇帝上了兩道奏章,這兩道奏章名字差不多,第一道叫《論水災狀》,第二道叫《再論水災狀》。就是給皇帝上的奏章,就是來論證、來說明、來解釋、來提醒這個水災發生了以后跟我們現在的朝政有什么關系。歐陽修就替宋仁宗盤點了一下,說據我的觀察主要有三件事。第一,你在位這么多年了,沒兒子。宋仁宗一直很想生個兒子,不知道為什么生不出來,一生一個姑娘,一生一個千金,一生一個公主,這不能繼皇帝位啊,可是宋仁宗又特別不落忍,要把這位子傳給一個不是自己的兒子的下一輩,比方說侄子,他不愿意。所以很多大臣多次地給他建議說,趕緊立皇儲、趕緊立太子。你不立太子,國體不穩,天下驚懼。我們知道在古代立不立太子這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你一日不立太子,內宮的政治就不穩定,你后邊就打起來了。可是他沒兒子,他總想著等等,我生一個兒子是吧,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我自然就傳了,可是他老生不出來。所以歐陽修就告訴他,這是一條,這一條你老不立太子啊,上天就有反應,我建議你盡快地在子侄輩里邊選一個比較合適的人選立為太子,興許這雨就不下了,這是第一。
第二,朝中缺賢能之人,我要給你推薦那些有才能、有德行、有文章、有政聲的人,他給他推薦了誰呢?推薦了王安石、呂公著等四個人。我前面講了,王安石大家都知道,王安石對于歐陽修來講是晚輩了,多年在地方做官推薦了王安石,而且推薦了原來那老宰相呂夷簡的兒子呂公著,認為這些人都是可以在皇帝的身邊備以左右顧問的人,特以推薦。
第三,你就想不到了,他說天下這么大的雨,這么大的水災,我告訴你,你應該罷免一個人的官職。大家一想,呂夷簡不都死了嗎?還罷免嗎?不是,這次要罷免的是北宋著名的軍事家,當時的樞密使狄青的職務,說你必須要罷免這個狄青的職務。樞密使我原來說過,是北宋最高的軍事長官,最高的軍事首長,用我們現在的話說可能就相當于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這樣的位置,他是軍人。也就是說作為一個軍人他可以坐到最高的位置就是樞密使。我們就覺得很奇怪,說你看狄青我們有很多人是熟悉的,北宋本來就沒有多少著名的將軍,狄青應該是在北宋最杰出的軍事家,他本人是個忠臣,也沒有任何過錯。前面兩條建議都很好,立皇儲,推薦人才,但是第三條建議我們就不能理解,這是為什么呀?
【畫外音】:面對無奈的天災,作為朝廷翰林學士的歐陽修把自己的治國策略向宋仁宗提出,既是真心訴求,更是順勢而為,前面兩條合情合理,獨獨罷官這一條卻令人費解,那么這位狄青是何許人也?為何老天下場大雨,歐陽修卻提議要罷他的官呢?
【康震】:狄青是山西人,在北宋和西夏的戰斗過程當中成長起來的一位軍事家。狄青作戰非常地勇猛,狄青這個人打仗有個特點,披頭散發,戴著一個銅面具,一沖出來就把你先嚇個半死。他是一員驍將、猛將,有萬夫不當之勇啊。他作戰的特點是一馬當先、身先士卒,在四年的戰役當中,在跟西夏四年的戰役當中,他一共參加了二十五次戰役,身中八箭,有很多是致命傷,但是他當然大難不死、大命不死了。他在跟西夏作戰過程當中因為屢立奇功,所以受到了宋仁宗的特別嘉獎,提升他為樞密副使。聽明白了嗎,就是第一步,狄青從一個戰士經過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戰斗,最終得到宋仁宗的賞識,成為了樞密副使,也就是最高軍事機構的副長官。范仲淹啊,我們知道是總體負責指揮對西夏戰役的總指揮、總司令官,他對狄青非常地賞識,他送給狄青《春秋左氏傳》,告訴他自古以來為將者若不知古今通變之事,那就是匹夫之勇。你得讀書啊,你得認字你得學文化,是不是?狄青很聽話,也很愛讀書,然后發奮讀書,遍覽秦漢以來古今名將。他不但是一個善于打仗的人,不但是一個勇士,而且他現在變成了一個有文化的勇士,有將略的勇士,這么一個人。那么現在狄青做了樞密副使,這樞密副使剛剛做了還沒幾個月,廣西就爆發了少數民族的起義,這起義軍打得很厲害,一直打到廣東,當時滿朝震驚,派了很多的人去剿滅這個起義軍,沒剿滅了,讓別人把自個給剿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狄青主動請纓,自己主動的,我來處理這件事情,我來跟他們作戰,我來平定這個內亂,狄青率軍平定了這次廣西的內亂。回來以后,就擢升他為樞密使,最高的軍事首長。
按道理說,狄青的這一條路不超出任何人的想象,絕對不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就是一個不想當元帥的士兵那不是好士兵,那么一個士兵當了元帥就可以證明他確實是個好士兵,而且我們可以相信一個忠誠的戰士也可以成長為一個忠誠的元帥,這個忠誠的元帥還會培養出更多忠誠的戰士,這沒什么不好。可是我告訴你,自從狄青做了這個樞密使,他的厄運也就來了,這個厄運從哪兒來的呢?就從歐陽修的手里來的。狄青的樞密使做了三四年之后,歐陽修就向宋仁宗上了一道奏章,這道奏章是大水還沒發的時候就奏上去了,不是說下雨的這回,下雨這是后來的事。下雨之前,專門上了一道札子《論狄青札子》,我就給你論一論狄青這個問題。用我們白話文說,關于狄青的若干問題,這是比較嚇人的題目。他說什么呢,他說,“臣聞人臣之能盡忠者,不敢避難言之事。人主之善馭下者,常欲聞難言之言。”——歐陽修【論狄青札子】 我聽說凡是忠臣有個特點,經常會給皇上說一些難言的話,有些說不出口的話,都是忠臣把話說出來。皇上善于駕馭臣下,他有個特點,他必能聽得進去很多難聽的話。你看我剛才說了,歐陽修是個忠臣,他說了我今天要給你說的這個話,是忠臣才能說的話,一般人就說不出口。您也是個圣君,聽不進去的話您都能聽得進去,這一說,你不聽也得聽,你不聽你就不是圣君,你聽進去了那我就是忠臣,反正怎么都是我對。
他說什么呢?他說自古而來有一個現象,就是國家有禍的時候,潛伏的禍害、潛伏的禍根,天下人都知道,就您一個人不知道,這是最可怕的事情。現在我告訴您,那路上的販夫走卒、黎民百姓全都知道這件事,大臣們就更不用說了,大家都眼睜睜地看著,可就是沒人敢跟您說,為什么沒人敢跟您說呢?因為這事還沒發呢,還沒冒出來呢。人說了,如果沒這事,那不把自己裝進去了嗎?可是我不一樣啊,我敢啊,我敢慣了,我向來都是敢的,我從來都是敢直言的,所以我今兒必須得專門論述一下,論證一下狄青的問題。他說狄青出身行伍,打了幾次大仗,現在位至樞密使,我告訴你這樞密使他不能干。他說第一,狄青為什么不能做樞密使,狄青此人出身低微。我們知道,在北宋,凡是像狄青這樣做將軍的人、士兵出身的人,他出身確實很低微,他出身低微是個小人物,現在他突然怎么樣呢,發達了,這一發達就不要緊,跟他一樣出身的那些人就會仰慕他,就會羨慕他,會說你看,這是我們堆兒里出來的,他都現在樞密使了,我們怎么也得弄個副使,副使不成了,弄一副副使也可以呀,這就得攀比,就得仿效。他說什么,狄青此人你說他有多高的才華談不上,告訴你,歐陽修在這個奏章里明確地說,狄青算不上是古今名將,之所以現在很多的人這么看重狄青,那是他們沒見識,沒見過古今名將有多少,咱們朝廷里頭一般選拔的樞密使,選拔個將軍,要不然是不知軍情,要不然是不會訓練士兵,反正都是窩囊廢。狄青此人既勇敢善于作戰,又稍有見識,他不是讀過書嗎,所以這樣的人物在我朝看上去很稀罕,別人見了他就覺得他是國之重器了,其實這樣的人還很多,所以你對這樣的人過分地重用頗為不妥,會影響到整體的觀感、整體的印象,這是第一條。
第二條說什么呢?第二條他舉了個例子說一犬吠形,百犬吠聲。就是一條狗當它叫的時候它是發現有情況了它叫,可是如果有一百條狗都在叫,那是因為聽見這條狗在叫。這是什么意思呢?是說從古到今,他說的從古到今那指的是從北宋建國到現在,還沒有過把一個士兵出身的軍人推到這么高的位置。我前面說過,北宋的宰相,一個是文官的宰相,還有就是樞密使,這也是宰相,這就到了位極人臣,以戰功而位極人臣這在北宋歷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那么別的士兵看到他這么好,爬得這么高,剛才說了,就會仿效,這種仿效就會成氣候,那就是天下的軍人都會要追求這樣的政治的地位。那就是開始一個人像狄青,他因為軍功而置身顯位,那后頭人聽到這動靜、聽到這聲音,大家都跟著一撥轟起來,這樣一來,讓軍人位處高位對國家非常不利。我們國家不需要一個軍人做到宰相的位置,這對國家不利,不符合國家利益,這是第二個觀點。
第三,說句實話,狄青以如此低微的出身,僅憑軍功而做了宰相,而且是最高軍事首長,對他本人沒好處。換句話說,對國家沒好處,對狄青本人也沒好處。為什么呢?他說呀,狄青自己是不得已被人家喜歡的、所擁戴的,也就是說他本人并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他自己很低調,做了宰相,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發表過多的意見,但是架不住別人會在旁邊推搡他,別人在旁邊會推予他,他的地位就會高,他的名氣就會大。好了,他的名氣越大,他越受到別人的關注,他自己的危險就越大。現在已經有很多民間的謠言和讖語在針對他了,說他們家里哪天點一蠟燭,外面看著火光遙遙,哪天又看見狄青出來之后前擁后呼,各種各樣對他不利的說法都很多,這對他自己是不好的。只是皇上您不知道,我跟您說現在地球人都知道了,就您一個人不知道。再有一條就說得非常嚴重了,說唐代的時候節度使發生叛亂,有很多叛亂并非主將本人所愿,是被亂兵裹挾、被迫而為。你想想,小人為惡往往不成氣候,但是卻會對社會造成傷害。那么多的節度使之所以起兵,往往不是他們自己自愿的。他當然沒有明確地說狄青要謀反,但是就說以此觀之,對狄青還是應該保護他,保護狄青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離開這個位置。【畫外音】:在奉行文官治國的北宋,武將不僅地位比文官低,而且在朝中不掌握話語權,狄青出身低微,卻能夠位居武將之首,一定經歷了艱苦的奮斗,以歐陽修忠誠剛直的為人來說,不可能故意陷害狄青,那么狄青究竟犯了什么忌諱,讓歐陽修一再提出要罷免他的官呢?
【康震】:我跟你說,事情怪就怪在這兒,就是沒有任何跡象。不但沒有任何跡象,而且是完全相反。狄青這個人是百分之百的忠臣,絕對忠臣。宋仁宗對狄青也是百分之百的信任。我給你說幾個很小的例子你就能知道,北宋啊你要當兵你得遭罪,為什么呢?因為北宋的士兵他是職業軍人,他不是說打仗的時候打仗,戰爭一結束把刺刀、把軍刀都打成鐮刀,回家去種地去,不是那樣的。他是職業軍人,他的武器、他的服裝、他的口糧全部是國家配給的,但是為了防止你做逃兵,在你當兵那天起,就得或者胳膊上、或者臉上、或者哪兒給你烙一印兒,刺字。不是賊配軍啊,不是配軍臉上刺字。是當兵的,他擔心你、防止你要逃跑的時候,給你臉上刺字,所以凡是行伍出身的人臉上都有字。狄青例外不例外?狄青也不例外。狄青就是頂著這個字兒一直做到了樞密使,那宋仁宗看起來就難受,宋仁宗說你弄點什么神秘藥水是吧,“滅字靈”、“消字靈”。你現在是有地位的人了,再說你這么大的功勛,咱把那給它消了。狄青說不,狄青說什么呢?說陛下以功勛破格地提拔我,我有今天就是因為臉上有這個東西,我要永遠留著它,我看見它我就想起皇上對我的恩典,我看見它我就有使不完的勁兒,要再建功勛。本來臉上刺字,對他們行伍出身的人來講那是個恥辱的標志,誰愿意在臉上頂著一個字呢?他又不是配軍。但是對于宋仁宗主動提出來的要求,狄青婉言謝絕了,他覺得這個刺字是他前進的一個很大的動力,這樣的作派本身就是很忠誠的表現。第二,這個狄青每次作戰之前,宋仁宗都很憂慮,不是憂慮他要叛變,而是什么呢?而是他知道狄青威名所至,敵人都很怕他,會搞他的鬼,所以每次狄青要出發之前,宋仁宗說:“青有威名,賊當畏其來,左右使令,非青親信者不可,雖飲食臥起,皆宜防竊發”——【宋史·狄青傳】
就是每次狄青要出兵的時候,敵人都很怕他,所以再三告誡,讓使者騎快馬告訴狄青,身邊所有的親信必須是你自己的人,你飲食、起居、坐臥一定要防止有人在你身邊搞鬼,要防止間諜。
每次狄青作了戰打了勝仗之后,戰報一回來,宋仁宗都要說必須立刻給狄青報功,一刻都不要停,所以他對狄青不但很關心,而且非常地信任。狄青這個樞密使得來的很不容易,為什么,他做了樞密副使以后,再往上一格,就到了最高,也就是說你對一個軍人,就好比說你封他為元帥,大元帥,他又立功了你怎么辦?那你不能說二倍元帥、三倍元帥,不帶這么封的是不是,他就到頂了。給他樞密使的時候,宰相們當時都不同意,都不同意,都不同意的話宋仁宗也就當時妥協了,結果妥協了沒過幾天,有一天上朝的時候突然給宰相說,我要讓他做樞密使,馬上就要讓他做,這宰相說,這不是說不做了嗎?都商量好了。(宋仁宗)說狄青的功勞非常大,我必須要給他一個相應的名號,所以這件事情必須馬上定。這說明什么?對狄青很器重,而且敢給他這么重要的官職。
狄青本人對皇帝也是非常地誠實,廣西平內亂的時候,那首領最后跑了,沒抓著,但是在打掃戰場的時候,發現有一具死尸身上穿著金龍袍,那他們手底下的人為了邀功,說您看反正他也穿著金龍袍,謀反的人他自己把自己封為皇帝,看來可能就是這個人,要不然咱就把他抓了,就把這個尸體弄去,然后咱們就說已經把首犯已經抓住并且已經處死。狄青說,我寧可一輩子抓不著這個人,我也不會騙皇上。所以你說,剛才我們就懷疑說是不是狄青本人確實有一些做得不好的地方、不忠誠的地方?或者說他跟宋仁宗之間有一點不好的關系?沒有,不但是沒有,而且全部都是什么呢,忠誠的關系全都有。
【畫外音】:狄青不僅對國家立有卓越的戰功,而且與皇帝關系密切,他的遭遇不僅讓人覺得奇怪,更是一種深深的無奈。作為一個身經百戰、精忠報國、深得皇帝信任的忠臣,一個精通武略的難得的忠臣,卻被歐陽修等文官們百般質疑,其背后深層的核心問題究竟是什么呢?
【康震】:歸結起來歷史的根子在哪兒呢?歷史的根子就是宋太祖趙匡胤這皇帝做得真是不光彩,搶了人家孤兒寡母的位置。想當年,他是周世宗手下的一員大將,殿前都指揮使,負責禁軍的。周世宗死了以后,他兒子剛繼位才六、七歲,他那太后是后宮的一個婦人,什么都不懂,聽說遼國來入侵,就派他去打,他到了半截倒是沒打遼國,一翻身披上了黃袍,就此自己當了皇帝。你想對于這樣一個人,他最應該防的是誰呢?就是自己的殿前都指揮使,趙匡胤自從當了皇帝就把這個官職取消了,而且對那些跟他一起起事的老兄弟們,也以一種非同尋常的和平的方式取消了他們的兵權,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杯酒釋兵權”。你看,我當了皇帝你們高興吧?大家說高興高興。我不高興,我天天睡不著覺。您為什么睡不著覺,您當了皇帝,實現了人生最大理想,您還有什么睡不著的?我看著你們我就睡不著,我覺著你們對我這個位置都有興趣。你別以為我是在這兒說笑,真實的話就是如此。聽完這些話石守信等大將大驚失色,都非常害怕。趙匡胤說不用怕,有辦法,取個兩廂都便宜的方法,是不是,我看見你呢很放心,你看見我呢也不可怕,對不對,你看你們人生一世不就是為了追求榮華富貴嗎?多給你們良田美女,回去養老吧。你們想干什么事,你們未竟的事業我替你們完成,你們就別操這份心了,省得我老操你們的心——“杯酒釋兵權”。
可是“杯酒釋兵權”只是開始,要把“杯酒釋兵權”要制度化。他立了三條規矩:首先成立樞密院,樞密院底下又設了三衙統領,樞密院只能調動軍隊,三衙統領只能帶領軍隊和訓練軍隊。訓練軍隊的人不能調一兵一卒,比方說我正在訓練,在兵營里頭,我說我要帶一個連的人出去打仗,那絕對不可以。沒有接到樞密院的調令,一個兵都調不走。可是樞密院的人能調兵,他沒帶兵,他跟兵并不接觸,他想要調兵的時候,擅自要調兵的時候,兵不在他身邊。所以帶兵和練兵的權力沒有統一在一起,這跟節度使就不一樣了,唐代節度使可不一樣,這是第一條。
第二條,內外的政策相互制約。當時的軍隊分為中央軍隊和地方軍隊,說簡單了就是中央軍隊的數量,駐扎京城的中央軍隊的數量跟所有在地方上駐扎軍隊的數量總的加在一起基本相等的。中央有人要謀反,地方所有軍隊合在一起能把他打掉。地方上要有人謀反,中央的軍隊一出擊,各個擊破都能打掉。為什么呢,確保中央的軍隊比地方任何一股軍隊的力量都要大,這不就完了嗎,這就是內重而外輕,強干而弱枝,就這個道理。
第三,就是“兵將分離”的政策,這個還是不放心,那帶兵的人還是不放心,隔一段時間就調防,讓你兵不知將、將不知兵。
你想想看,都做到這種程度了,怎么會那么地沒腦子的把一個屢立軍功的一個大將突然地讓他做了全國最高的軍事首長,這不是在自己的床邊上又安了一張床嗎?我的榻邊豈能容他人酣睡?可是宋仁宗就讓他酣睡了。
問題是狄青是個真正的忠臣,他是忠臣,但這不耽擱著人家有防范他的思維,這種體制本身就是制約武將的一個體制。提前認定你、先天就認定你是有罪的,你再忠誠,我認為你到了這個位置上你也會謀反。所以我們說這樣一來,狄青的日子就很不好過,狄青日子為什么不好過?當時已經在京城里面出現了很多的有關他的謠言,比如說,狄青上街了以后,這城里的老百姓就到處圍觀他,一睹他的容顏,要看看他的偉大形象。尤其是那些當兵的一說起這個狄青來那就是眉飛色舞,你看我們狄大哥那也是當年跟我們一樣,如何如何如何,這是第一。這種消息傳到朝廷里,大臣都很不高興,都非常擔心。第二,就這發大水,發了大水以后狄青他們家也給淹了,他搬哪兒去了?搬到大相國寺里住。他搬到大相國寺里住著,就住在那大殿上,在大殿上走來走去的,別人看見他住在大相國寺,在哪大殿里待著,就有謠言傳出來,認為狄青恐怕是有異志。這就是說,我只要看見你,你就像偷了我們家斧子的,那就怎么都像那小偷,就智子疑鄰的那種心態。所以狄青因為他確實是軍人出身,他帶過兵打過仗,又做了最高軍事首長,所以任何一次異常的舉動別人都會認為他有異志。你看這大水發的,發的狄青在這個位置上就坐不牢。仿佛是為了進一步地說服宋仁宗,在給宋仁宗上的這個《論水災狀》里邊告訴宋仁宗,我告訴您吧,為什么會發水災呢?發水災是有原因的,發水災是因為對祖廟不敬,對祖廟不敬那就得發水災。我告訴您,您這老不立太子這也屬于讓祖廟很不滿意的一點。再一個,他說:“水者,陰也。兵者,陰也。武將者,亦陰也。”——歐陽修【論狄青札子】 就是他們都屬于陰性的,這陰性的屬性,您看看,一下雨,水這么多,很不安全啊,這對他們有利啊,您得早早地防范。你看您說半天吧,就是這么個事,狄青他的出身、他現在的位置,危及到了國家安全,雖然還沒有表現出來,但他們認為他遲早會表現出來的,這是一種屬性的必然,陰性的嘛,肯定得反,這時候下大雨肯定就是征兆。
其實說起來,你想狄青是個忠臣,歐陽修肯定也是忠臣。歐陽修之所以要說這么多的話,反復地上了三道奏章,加上前邊那一道,他不是忠于國家的表現嗎?不是終于皇上的表現嗎?那狄青呢,所作所為也都很忠誠。歐陽修有錯沒錯,沒錯。歐陽修并沒有故意要害狄青的意思,相反的,他提出的觀點是為了保全狄青的性命,為了保全他不出錯,應該讓他離開這個危險的位置。
如果說歐陽修前面上了這么多奏章,說了這么多話,那都是鋪墊的話,有一個人給了狄青臨門一腳,徹底把狄青這命就踢沒了。這是當時的一個宰相叫文彥博,文彥博給宋仁宗說,狄青應該盡快離開這個位置,這樣對他有好處,對國家也有好處。狄青跟宋仁宗說過這樣的事情,狄青不愿意到外面去做官,他有兩個根據,他說第一,我沒有立新的功勞,我為什么要到地方上去領兩鎮節度使?當時的想法是你不要做這個官了,你到地方上領兩個地方的節度使。狄青說我又沒有立新功,我憑什么去?第二,我又沒有犯錯誤,為什么要離開樞密使的位置?因為按照慣例,宰相是文官,罷宰相、再任宰相,這都是很正常的。可是如果武將做了樞密使,沒有明顯的理由、沒有明確的理由一般不會罷免。他不愿意離開。文彥博去見宋仁宗,宋仁宗就把這番話說出來,很顯然這是狄青跟他說的,宋仁宗自己也認為,說是啊,沒什么呀。文彥博就給他說了一句話,就把宋仁宗給打懵了。說了一句什么話呢?宋仁宗說狄青是個忠臣。文彥博說,太祖難道不是周世宗的忠臣嗎?他忠得倒是很像樣子啊,所以才忠誠得有了“陳橋之變”。“上默然”。宋仁宗一聽,...嗯...啥也別說了,瞧咱這祖上辦的這事,是吧,忠得最后都發了兵變了。狄青專門到中書門下去見文彥博,申辯此事,憑什么呀?為什么呀?還是那條理由,他不知道(文彥博)跟宋仁宗已經見過面了。文彥博很簡單,說了六個字,“無他,朝廷疑爾。”——宋·王大成【野老紀聞】
沒什么原因,沒什么好說的,我們不放心你,我們信不過你,就這么簡單。狄青聽了這個話之后,非常地驚恐,連連倒退了好幾步。后來狄青去了陳州做知州,朝廷依然不放心他,每個月兩次派宦官去探望他,實際上不是探望他,是觀察他的變化。狄青在抑郁當中死去,還不到五十歲,四十九歲。就是這個結果呢,給我們感覺到這是個悲劇,畢竟死了人了,如果說都沒事的話,可能這個事件并不嚴重,但狄青確實是在憂郁當中死去了。你能說是歐陽修殺了狄青嗎?好像不能這樣說。你能說是文彥博殺了狄青嗎?也不能這樣說。那你說是體制殺了他嗎?也不是。所以我們說啊,這忠臣有時候一不留神他的忠誠也會害了別的忠臣,這真的是有時候很難解釋的歷史的一段公案。
大家可能會說你這講了半天了,我們從一開始聽到現在,講的全都是歐陽修政治上的事,我們的印象里頭你就講了一個《醉翁亭記》,這跟他文學還搭點邊,你能不能說一說歐陽修他作為一個文學家對北宋王朝有什么突出的貢獻,他肯定有,接下來就會講歐陽修是怎么教人寫高考科舉作文的,下一集再接著講。
【下期預告】:歐陽修是舉世公認的北宋文學大家,可是在他擔任科舉考試主考官的時候,卻因為改變了考試的方向,而在科舉考生中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那么考生們究竟鬧出了怎樣的波折?歐陽修推崇的科舉文章到底應該怎么寫呢?敬請關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康震教授主講的《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八集《科舉文章怎么寫》。
(八)科舉文章怎么寫
【畫外音】:歐陽修是舉世公認的北宋文學大家,在詩、詞、文、賦等各方面都有極高的造詣,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領袖北宋文壇達三十年,而這樣一位文壇領袖在青年時代參加科舉考試時,卻曾經兩次名落孫山,那么這其中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呢?歐陽修科舉之路的坎坷不平對他后來的文學主張將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康震老師繼續精彩解讀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八集《科舉文章怎么寫》,敬請關注。
【康震】:上一集我們說,講歐陽修講了這么長時間了,我們始終了解得比較多的是歐陽修政治上的一些事跡、一些作派、一些言論,但是我們知道,畢竟我們講“唐宋八大家”重心在文學,我們講的是文學人物,特別是歐陽修在宋代的這六大家里邊他排名居首,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所以我們也很想了解歐陽修他的文學上的成就或者在文學上的主張對于北宋王朝當時有什么樣的影響。一個文學家,一個文章家怎么對社會發生影響,在北宋,在歐陽修的時代就要通過科舉考試,通過科舉考試來影響一代的文風,影響一代的詩風,所以在宋仁宗嘉佑二年,也就是公元1057年,歐陽修擔任了知貢舉,禮部知貢舉。所謂禮部知貢舉就是高考的第一主考官,負責主持這一年的全部的科舉考試。
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為什么呢?他主持科舉考試,他就可以確定今年的科舉考試或者未來幾年的科舉考試寫文章的方向是什么。我們知道古代的科舉考試跟現在的高考畢竟不一樣,現在的高考語文只是其中的一科,而作文在里邊又占了一小部分。那么在古代,在宋代參加科舉考試的人,寫文章就是主體,寫詩這就是主體。我科舉考試我考你什么?我就看你的詩寫得好不好,我看你的文章寫得好不好,所以一個主考官他會影響一代人的詩風和文風,因為他倡導什么樣的方向,這些參加考試的士子們他就會朝著那個方向努力。
那么歐陽修主持科舉考試,他會倡導一種什么樣的為文之道呢?就是說簡單點,他會規定這“高考作文”怎么寫?你要想了解這個,你得先看看這歐陽修小時候吃過什么苦,年輕的時候吃過什么虧,跌過什么跟頭,參加過什么樣的考試,他現在才會有什么樣的想法。歐陽修和韓愈一樣,科舉考試不順利,考了兩次都沒考中,你知道為什么?這歐陽修小的時候讀文章啊,他家里沒錢,他從另外一個有錢人家的書簍里發現了一本書,就是韓愈的一部文集,但是不全了,比較殘缺的,他一看這個文集他喜歡,他覺得這樣的文章比當時流行的那種浮泛的、淺薄的文章要好得多,從此也就下定決心要學習韓愈的文,當然也包括韓愈文里邊所包含的道理。他就拿著這韓愈的文,寫著這韓愈的文去參加考試,一考就考不中,一考他就考不中。他后來就發現這規律,說韓愈的文章固然好,但是他的文章不合于現在人的標準,或者說不適合于現在人考試的標準,那怎么辦?我們都知道,他還學韓愈的文章呢,天哪,韓愈自個兒當年就是寫這種文章,考了四回,到第四回才考上,要不是那主考官是陸贄,認同他這種文風,那他也考不上,后來不就是又考了三回那博學宏詞科,死活是考不過了。韓愈自己都說他寫這種時文,也就是所謂的駢文,他學不來。他就是學了,他心里得別扭好幾個月。那你說現在歐陽修該怎么辦呢?歐陽修比他會變通,歐陽修覺得這樣不成,就先放下韓文,來寫這駢文。所謂駢文就是特別地講究辭藻、講究對仗、講究對偶。比方說初唐的王勃寫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滕王閣序】
這就是駢文。你要每句都寫成這樣那很困難,所以有的人寫著寫著,就只顧了文章的文采,忘記了文章的內容。韓愈、歐陽修反對的就是這個,因為文章的核心還是在于有思想有內容,那怎么辦呢?先放下韓文,先來對付考試。你還別說,歐陽修這樣的人那都是聰明人,只要改弦更張,這種文章學得也很快。他先考了一個廣文館考試,這個廣文館考試是什么呢?廣文館是當時國家學校的一種,進了這學校專門針對科舉考試中的進士科,他考了個第一名,考進了廣文館。考完廣文館之后又要參加國學解試這個考試,這個考試是選拔那些可以推薦到禮部參加科舉考試的人,他參加這個選拔考試又考了個第一名,你看,很靈。只要你改過來了,改了就好嘛,改了你就能考上,他就可以參加禮部的考試,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這種高考。他去參加考試啊,主考官是當時著名的詞人晏殊,出了個什么題呢?《司空掌輿地圖賦》。什么意思啊?就是題面上來說,司空這種官職如何履行他管理地圖的職責,你要為他寫一篇賦,這個題目一拿到,歐陽修就發現有問題,為什么呢,據他所知,司空這個官周代有,漢代也有,但是周代的司空不是只掌管地圖的,漢代的是只掌管地圖。所以他弄不明白這個題到底是要為周代這司空寫賦呢?還是為漢代的司空寫賦?他就把這個問題問了主考官晏殊。晏殊后來說,他就看見一個年輕人,很瘦弱,眼睛瞇里馬虎的,不是特別地有神,看上去身體不太好,到他跟前來問這個問題,晏殊說我等了溜溜的一整天了,沒有一個考生問我一個正經問題、有水平的問題,只有你問到點子上了,我這道題就想考這個,我看你們知道不知道這里邊微妙的知識的差別。這回又考了第一,你看,百通百順。接著往下走就參加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進士科,這回不是第一,考了個第十四,那也挺好的,凡事哪有那么完美的,能考上就不錯了。
【畫外音】:科舉考試自隋代創立以來,經過唐代的完善發展,到北宋時期已經日臻成熟,北宋時期的科舉考試分為解試、省試和殿試三級,考試的內容以注重文采、講究辭藻的駢文為主,能夠在近于苛刻的層層選拔,特別是在最終的殿試中取得名次,對于科舉考生來說是莫大的榮耀,可是對于歐陽修來說,已經金榜題名的他卻對當時科舉考試通用的駢文深惡痛絕,那么歐陽修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康震】:他(歐陽修)對駢文是非常地厭惡,厭惡到什么程度?我們上次說過,他跟范仲淹都屬于革新派,范仲淹后來被貶了之后又回到了朝廷,做了陜西經略副使,負責對西夏作戰。我前面曾經說過,范仲淹一到臺上來就把歐陽修怎么樣呢,想召回來做他自己的掌書記,負責文書的。他不是不愿意嗎?我前面說了他曾經有一個理由,為什么不愿意,他說我當年支持你不是要跟你同進的,我可以跟你同退,但我不一定要跟你同進,省得人家說我好像是圖你什么似的,這是一個原因。
還有一個原因非常關鍵,就是說我不愿意做掌書記,不愿意給你負責文書工作,為什么呢,我不喜歡寫駢文。因為當時北宋朝廷凡是官家的文書、公務文件全部都是駢體文、四六文、對偶文。我不愿意,我不想寫這個。我當年考科舉為的是換文憑,沒辦法,我考過了之后,從此我不想再寫這個東西,所以我不去當這個官。他對駢文的態度是這樣,為什么呢,因為當時的駢文的風氣很壞,只注重辭藻,只注重華美的外表,一點都不注重對文章內在的實質的內容。
你知道當時也不光是歐陽修一個人討厭這駢文,很多人都討厭,因為風氣很重,很多人都想糾這個偏,誰還討厭?司馬光。宋神宗繼位以后請司馬光出來做翰林學士,這個差事就是專門寫駢文的,為什么呢,他得不停地給皇上起草詔書,那全都是一水的駢文,司馬光是死活不愿意干。宋神宗就納了悶了,說古往今來有人能為文不能為學,有人能為學不能為文,能兼有學和文章的不多呀,您這是什么都有,憑什么不愛干呢?他說我不愿意寫那種駢體文。皇上說沒事,你就寫兩漢的制詔就可以,就是漢代的時候那些詔書那都不是(駢體文),那是散體文。說那不行啊,司馬光說本朝的規定是必須寫駢體。說你是考過進士的,對不對,這么大的學問寫個駢體有什么了不起呀?沒什么大不了,你就寫吧,你就擔任這職務吧,你就接受我給你的任命書吧!不行,死活都不愿意,皇上硬塞給他都不愿意。后來派了個宦官跟在他屁股后頭跑到他辦公室讓他接受,他還是不接受。坐在椅子上,把這任命書給你,你接受吧。不接受。宦官說那這樣吧,你再回去,皇上還等你。他又回去,皇上這回簡單,給他往懷里一扔,你愛接受不接受,反正都是你的。實在沒辦法了,接受了。你看這例子很生動,說明形式主義的文風讓大家都討厭。
【畫外音】:通過改革科舉考試的文風來推行自己的文學主張,是歐陽修由來已久的夙愿,在北宋時期,科場文風與整個文壇風氣息息相通、聯系密切,此時,擔任科舉考試主考官的歐陽修,決心利用自己手中的行政權力痛革科場積弊,刷新文風,推動文學革新的進程,可是就在他準備大刀闊斧糾錯糾偏的時候,一種奇怪的文風卻蔓延在準備應考的讀書人中,歐陽修認為這種文風的危害比駢體文還要大,必須打掉,那么這個奇怪的文風究竟是什么,它到底是由誰來發起的呢?
【康震】:我們知道唐代和宋代有一個很相似的地方,就是科舉考試的時候特別重視寫詩,這詩寫出來之后能看出來一個人的才華,看出一個人的文采,但是不重視什么呀?不重視策論。什么叫策論?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寫一些有關時事的議論,有關時事的文章。比方說你寫一篇論目前的房地產市場的問題,這就叫策略。論目前的房地產的政策問題,這就是典型的策論。是切于時事的,不是發那種空的議論。那么最開始都是重詩賦,不重策論,歐陽修主持了科舉之后,他大力地倡導應該重視策論。為什么呢?重視策論就能看出一個人的真才實學。可是你要知道這策論要寫得好有個前提,得博通儒家的經典,你對經典得非常地熟悉,所以要重視策論,你就要用散體的文來寫這些策論,你就不能拿駢體來寫,而要重視策論你就必須要熟悉儒家的經典的著作,這是連在一起的。大家可能會想,說這事挺好啊,這事就結束了,原來是駢體,你多么不喜歡。現在你主持了科舉考試,你不就可以把文風糾偏了嗎?大家都開始寫那種實用的、有內容的、言之有物的那種散體文,用散體文來寫策論。我告訴你事情要是那么簡單的話,咱今兒也不在這講這么復雜了。
因為要重視儒家的經典著作的學習,所以當時范仲淹等人就開辦太學,專門邀請那個著名的石介,大家應該對這個人的印象已經很深了,這個石介就來做這個太學里邊的老師,他是個非常負責任的老師,講課講得也很好,可就是有一樣,有哪一樣呢,這個石介他是很重視儒家經典的學習,但他重視儒家經典的方向跟歐陽修有很大的不同,石介重在講述上古三代堯舜禹先世之王的那種偉大的功德,他重視講道理,特別重視講什么呢?就是特別遙遠而崇高的道理,上古三代的時候民風純樸,道德高尚,先王是如何治理天下的。你見過先王治理天下嗎?他就是高頭講章,講得非常地多,非常地豐富,但是跟現在的現實離得怎么樣呢,非常遠。就是他的那個理論很醇厚,也很深厚,但是很遙遠,這是他所講的儒學的方向,因為他講這儒學的方向,所以他要寫文的時候,他也寫散體。但是他寫文的時候這文就變得非常怪,為什么就變得非常怪呢?歐陽修當時說過這么一段話,歐陽修說如果一個人只是老老實實地做事,他看到這件事情他去做,他順著這個事情的規律去做,按道理去做,他這個事會做得普普通通、平平常常,沒什么了不起的。可是如果想要與眾不同、語出驚人,那做事情的方式就完全不一樣了,怎么完全不一樣呢?我要講道德,那必須是特別的奇高的道德。我要寫出的文章來,那必定是不同流俗的文章。總而言之,反正就是我們這一片跟你就都不一樣,就透著表現出他特別高尚的道德,特別與現在不同的文風。
你知道歐陽修的儒家的道德和思想的方向是什么,歐陽修就四個字,“切于事實”。實事求是。歐陽修講一個很重要的話,說你現在甭說那么多了,什么上古三代堯舜禹,是吧,黃帝那時候開始,我告訴你,就是堯舜禹,他們的政治、他們的道德也很具體,無非是我想要選一個大臣到底選什么樣的,我想要平息這個水災我怎么平息,都是非常具體的事。他甚至舉例子說孔子是最能講周禮的,離孔子最近的就是孟子,孟子講到先王之道的時候,也只不過是怎么種樹,怎么樣開發經濟,怎么樣能夠實行仁義之道,那都是落實在非常具體的生活當中。沒有絕對的非常玄的、非常虛的,摸不著頭腦的那種先王之道,所以他認為一個年輕人寫文章的根本目的不在于為文而文,而在于什么呢,你要通過你的文章要干預社會,你得讓社會上的人知道你為什么寫文章,你文章里頭的內容對人家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這是最重要的。
你看,歐陽修的政治觀、道德觀,儒家的觀念,以及他的文章的觀念,都是什么樣的,非常實在的,非常實際的,要求“切于事實”。但是在石介的倡導下就不一樣了,石介在道德上在政治上他“取法乎高”,取得很高,在為文上特別提倡要跟別人不一樣。蘇軾后來有一句話對這個說得特別好,蘇軾說什么呢,說皇上強調要學先王之道,要學儒家的經典著作,但是迂腐的文人們求得過深就迂腐了,求得過奇就有點奇怪了,所以這文章寫出來就沒法看了。本來是反駢文的,結果反得過了,砸過界了,砸過界之后那還不如駢文了,不知道寫的是什么。
【畫外音】:歐陽修始終認為科舉文章一定要言之有物、平易自然,也就是以他為代表的宋代古文運動的發展方向。而石介所倡導的“太學體”,由于追求奇崛的文風,所以導致文章艱澀怪癖、深奧難懂,成為宋代古文運動健康發展的新障礙,那么,“太學體”究竟會是怎樣的一種文風?歐陽修將會如何對待“太學體”呢?
【康震】:大家可能說你這兒說了半天,說石介在太學里邊倡導這樣一種思想,提倡這樣一種文風,那我們就想問問,他到底寫成什么樣了?我告訴大家,他這文寫得太奇怪了,以至于都沒流傳下來多少,因為什么呢,因為沒法看,誰也看不懂,看了之后也不賞心悅目,只留下來一些片段的句式。我們可以在這舉幾個例子,譬如說,當時太學里邊有一個很有名的學生叫劉幾,這個在當時石介的那些學生里頭被公認是將來肯定是要奪狀元的人,學得最好。這次不是他主持科舉考試嗎,歐陽修,主持科舉考試的時候,這個劉幾也參加了,劉幾名氣太大了,歐陽修知道他。結果歐陽修就看到一份卷子,上面寫了這么幾句話,說:“天地軋、萬物茁、圣人發”——沈括【夢溪筆談】 其實說白了什么意思呢,用咱們自己普通的能聽懂的話來說,就是天地運行,萬物生長,圣人出現。就這么個話。歐陽修一看這幾句話就知道。這肯定是劉幾。但是我們知道宋代的卷子是什么,是糊起來的,你看不見他名字。但一看這種腔調,就知道,又來了,就是太學的這幫人寫的這種怪文章,是吧,好好的人話不說,就非說些奇怪的話,他就沒客氣,就在后邊續了一段話,續的什么呢,說:“秀才刺,試官刷”——沈括【夢溪筆談】
什么意思?就是你寫的這些太奇怪,太荒謬,我對你這種句子只有一個字,就是“刷”。用什么刷呢,用朱筆給它刷掉,歐陽修改這份卷子,用朱筆把這個句子刷掉以后,他把它叫做什么呢?叫“紅勒帛”,“紅勒帛”用我們現在話說就是紅色的標語、紅色的袖箍。總而言之就是一個大筆把它全都勾掉,勾掉之后在后邊又批了三個大字叫“大紕繆”,你這實在是太離譜。把那卷子一揭開,果不其然,就是這位劉幾。那當然他就考不中了。當時不光是劉幾,還有好幾位學生在一般的人看來,他們可能都要取名高第的,但是在歐陽修的堅持下,這些人全部都沒有獲得考中的資格。
大家可能說您這個例子舉得有點還是好像不是特別地清晰,不光是劉幾,我再給你舉幾個例子,你一聽就全明白了。歐陽修寫《新唐書》,他的合作者是宋祁,也是當時一個很著名的人物,這個宋祁也有這毛病,他這毛病還挺深,歐陽修實在是有一天忍不住了,他們倆上班的時候,歐陽修先到一步,在門口上就寫了八個字,說:“宵寐匪禎、扎闥洪休”——蔣一葵【堯山堂外記】
聽不明白吧?挺奇怪的。過了一會兒宋祁來了,到門口一看,這什么呀?看了一會就笑了,說哎喲喂,老兄啊,你寫的這不就是“夜夢不祥,題門大吉”嗎?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不祥的征兆,早晨起來趕緊在門上寫了幾句吉祥話,就這意思。歐陽修說是啊,你覺著你能看懂嗎?你老兄寫的就是這東西。
還有一首詩也是這么寫的,“學海波中老龍,圣人門前大蟲”——蘇軾【評杜默詩】 這就是看著就是不太一樣,很新穎,但是呢不成話。
還有一段話寫得更奇怪,寫的什么呢?寫的叫:“周公伻圖,禹操畚鍤,傅說負版筑,來筑太平之基”——歐陽發【先公事跡】
直接翻譯是什么呢?周公親自來規劃,大禹扛著鐵鍬來參加建設,那個傅說,著名的大臣,他是什么呢,他是糊泥墻的。總之就是這些圣人規劃的規劃,掄鐵鍬的掄鐵鍬,給你刷泥墻的刷泥墻,一起來建設我們偉大祖國的太平的基礎。根本用不著這么費勁地說,這都是故意的,就是要跟別人不一樣,所以對這樣的文風歐陽修是非常反感。他本來反駢體,反了半天駢體,冒出來現在的太學體。但是他必須得糾偏,如果不糾偏,這就會影響整個一代人和兩代人甚至更多人未來的文章的發展方向。
【畫外音】:歐陽修在他主持的這次貢舉中,凡是險怪奇澀之文一律不予錄取,因此極大地打擊了以駢體、太學體為代表的不良文風,并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慶歷新政”提出的科舉改革任務。不過如此順應時代要求的改革,卻在科舉考生中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那么,考生們究竟鬧出了怎樣的波折?歐陽修又會如何面對這樣的艱難險阻呢?
【康震】:好了,你知道科舉考試那是規模很大的,你把方向變了,人家用功用了好幾年就白用功了,他這紅刷子一刷,那下去的不光是劉幾一個人,那是劉幾們,好多個劉幾就被刷沒影了。那些人能干嗎?當然不能干。他們就開始鼓噪,就開始造反。有的人就寫一篇《祭歐陽修文》,給他寫篇祭文,然后呢,嗖,給他扔到他的院子里頭。有的人呢,他(歐陽修)騎馬走在街上,有人攔住他的馬頭,跟他爭辯。還有的人在外頭傳一些他不好的名聲,說一些他的謠言。總而言之,當時的這場科場上的**是很大的。
歐陽修處之泰然,見得多了,而且歐陽修早有思想準備,他說什么呢?他說我早就知道如果我這兒牽一發就會動全局。來參加科舉考試的有好多都是東京汴梁本地的富家子弟,我這一動,他們肯定全都得動,但是我不為所動,我巋然不動。我現在只要稍稍一放松,我的努力就前功盡棄。我只要能夠堅持地挺住,改革文風甚至改革學風的任務我就能夠達到,他力挺。但是你知道這樣做畢竟代價很大,為什么呢,為什么這么多科場考試的這些舉子要鬧事?因為當時的科舉考試四年一次,四年一次,有很多人如果這次沒考中的話,那說不定以后,兩次考不中的話這就八年,那以后跟功名利祿就毫無關系了。所以這一次科場的鬧事,很多人鬧事也給了朝廷一個教訓,最后立了兩條規矩:第一,隔年考一次,這樣就不會把大量的人都聚集在京城。第二,進一步加大策論的力度,那就是說以后你要參加科舉考試,可以,重在策論。你的策論這回你看清楚了啊,不能再寫成劉幾那樣了,以后要用散體寫質樸的文章。什么叫質樸的文章,就是切于時事,解決實際問題,不要談玄,不要空說理,而要結合實際的問題來解決現實中存在的各種各樣的事情。
所以剛才我們前面一開始就說了,你說歐陽修他是一個文章家,他也是個政治家,他作為政治家,他參與政治革新,參與人才選拔,參與官員的考核,他能做出很多的事情。他作為一個文章家,他作為宋代散文的一個重要的奠基者,他怎么樣子來影響整個文壇的風氣,那就是科場考試。所以在他的主持之下,這種風氣得到了很大的改變。
過了幾年之后又發生了一件事,還是歐陽修主持的科舉考試,看卷子,翻開一看,又是那種熟悉的文風,太學體的那種文風,我知道今年這劉幾又來了,馬上毫不客氣地就給他刷掉了,結果把那面一揭開,發現不是,是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哎,就覺得挺奇怪的,看著挺眼熟的怎么不是呢?接著看了很多的卷子,其中有一份卷子寫得特別好,就是跟歐陽修倡導的這種文風非常地貼近,言之有物也很有文采,標一很高的分,揭開一看,叫劉輝。不認識。旁邊有知道的說,這就是那劉幾,把名給改了。害怕您一瞅他名字就給他刷掉了,您見他就刷,他都給刷怕了。但是這個來的時候,歐陽修完全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是揭開來看他也不認識,那就是說,經過歐陽修的整頓文風,連劉幾這樣的當年在太學體的這文體上邊,在這種文風方面都是非常出名的人現在也改弦更張了。
當然有的人說那逼得沒辦法呀,不改弦更張他考不上,對呀,他是就考不上,但是問題在于歐陽修所倡導的這種文章風氣,所倡導的科場文字的風格那是正確的,就是用散體的寫自己真誠的心里頭的話,寫自己的心里邊所想的事情,要對社會的方方面面要關心社會的事務,要把儒家的道德倫理、政治的思想切切實實地寫入到對日常生活的關注當中,而不是要故意出奇、故意出新,那不是他們要追求的目標。所以我們說,通過這樣幾次科場考試的這樣一種體制性的轉變,歐陽修不僅自己創作古文,自己創作散體文,自己創作那些切于時事的文章,而且真正開始推動整個宋代文章的改變。
我們說歐陽修是北宋文章的宗師,大家要理解這個宗師的概念可不是輕而易舉誰都能當得上的。什么叫宗師,就是不僅自己的文章風氣要變,而且要引導時代的風氣也要變。可是時代的風氣要變,你只是一個文人,只是一個文學家行不行呢?那不行。一個文學家一個文人你只有道,你自己手里只有道,什么道呢?就是我自己所要行的理想,但是我的理想怎么能夠付諸為行動?我的行動又怎么樣能影響社會?我影響社會之后呢,不只是短期的影響,還能影響到長遠,這就需要什么呢?這就需要勢。一個人不但要擁有道,而且要擁有勢。有了道、有了勢還要有什么呢?還要有術。所以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思想家、一個文學家、一個文化工作者,他自己不僅僅要擁有自己的道,只擁有道不行,那就只能獨善其身了,自己天天在家里寫文章,一會兒寫駢文,一會兒寫太學體,一會兒寫散體,一會兒寫各種體,你寫得再多,文章磊得一尺多高、兩米多高,沒有用。你要謀求勢,獲得現實的政治平臺和運行平臺,你站到了這個平臺上,這叫居高聲自遠啊。
歐陽修有他的道,他要推行這樣一種宣揚儒家的思想的散體文,質樸的切于事實的散體文。他又占據了勢,他掌握了科舉的權力。同時他的術也非常重要,他的術是什么呢?他的術是不但要反對原來的駢體,更要反對同處一個陣營之內的、但是劍走了偏鋒的那種太學體。因為他主持科舉,號令天下,所以凡是考中的都是他的學生,這些學生將來寫文章、將來做學問、將來為人都會跟著座主的風格來走。所以你想,一個道、一個勢、一個術,這就是歐陽修作為一個文學家的角色影響社會的很重要的幾個因素。那大家說,你這兒天花亂墜的說了大半天了,念了很多反面的教材,是不是?我們就想知道像歐陽修這樣的一種改變了文風之后,他要再錄取人,那個人的文章得寫成什么樣的才能入了他的法眼?那樣的人寫出來的范文你能不能給我們看一看?就是他所倡導的那種革新以后的“高考作文”什么樣的?你給我舉出一篇來。我們下集再接著講。
【下期預告】:宋仁宗嘉佑二年,即公元1057年,51歲的文壇宗師歐陽修受命擔任禮部科舉考試的主考官,負責為國選材。利用科舉改革實現自己的文學主張,是歐陽修由來已久的夙愿,對于這一次科舉考試的命題,歐陽修力圖以關系國計民生的現實問題為主題,以平實自然的文風作為評判標準,從而選拔出一大批國之棟梁。那么,這次科舉考試的考題究竟是什么?到底會有哪些考生在這次考試中脫穎而出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康震老師繼續精彩解讀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九集《后浪如何推前浪》,敬請關注。
(九)后浪如何推前浪
【節目導語】:在文壇宗師歐陽修主持的科舉考試中,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鄉下小子為什么能夠脫穎而出,成為歐陽修的座上之賓,他的一篇區區六百字的科考試卷在整個科場之中究竟引起了怎樣不同凡響的震動,敬請關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康震教授主講的《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九集《后浪如何推前浪》。
【畫外音】:宋仁宗嘉佑二年,即公元1057年,51歲的文壇宗師歐陽修受命擔任禮部科舉考試的主考官,負責為國選材。利用科舉改革實現自己的文學主張,是歐陽修由來已久的夙愿,對于這一次科舉考試的命題,歐陽修力圖以關系國計民生的現實問題為主題,以平實自然的文風作為評判標準,從而選拔出一大批國之棟梁。那么,這次科舉考試的考題究竟是什么?到底會有哪些考生在這次考試中脫穎而出呢?
【康震】:上一集我們說到歐陽修排斥那種特別奇怪的文章,那個文章它的倡導者叫石介,我們對這個名字應該已經比較熟悉了。這個石介他是個好人,他也是積極地擁護改革朝政,他也是積極地擁護學習儒學的道德經典,但是他這個文章為了求新求奇就寫得很怪,我們上節課給大家已經說了,他有些特別怪的文章是怎么怪的、怪在哪?
那大家就會說,你說他那個太學體不好,那我們就想問,什么樣的科舉文章,用我們現在的話說,什么樣的“高考”文章是歐陽修所欣賞的?也就是說在歐陽修的眼中什么樣的文章是好文章?就是所謂的范文,高考范文作文選,就這種。它肯定有,這個是必須得有的,而且也可以有。那么這一年出的作文題叫什么名字呢?這個題目就是比較不太好理解,叫《刑賞忠厚之至論》。說什么?也不出個記敘文的題目,一聽就是議論文。這個《刑賞忠厚之至論》用現在的話來說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說當你要實行一個刑罰的時候,要懲罰一個人的時候盡可能地寬容一點,當你要獎勵和賞賜一個人的時候盡可能地大方一點。你這么做就是一個有仁愛之心的人,你這么做就是一個忠厚的人。翻過來講就是請你論述這個問題,就是怎么樣一個君王、一個官員、一個執政者,他能夠做到這一點,就這么篇文章怎么寫,這種文章有兩大難度,第一,這就根本不是個新題目,這是個老題目。論仁政,論什么樣的政治是好的政治,論什么樣的措施是合乎民意的措施,論怎樣做個好官員,就類似于這樣的題目。就跟我們小時候做作文,一出就是《一件小事》,這一下就完了,或者是《記一個難忘的人》。這種題目也是一樣,它很難出新,因為它是個老問題。第二,這是考試,就那么點時間,不可能讓你寫上一萬字,或者回家把書拿來堆在案頭上在那兒抄,這是考試,時間有要求,所以一個老命題在短時間里邊要寫出新意非常困難,那就要看你的水平。
【畫外音】:這次科舉考試與歐陽修一同擔任主考官的還有翰林學士王珪等四人,除此之外,歐陽修的老朋友,在國子監任職的梅堯臣擔任此次考試的參詳官,主要負責復查試卷的工作。就是這位梅堯臣,在浩如煙海的試卷中慧眼識珠,發現了一份出類拔萃的試卷,從而讓歐陽修選出了一位千載難遇的曠世奇才。那么梅堯臣發現的這份試卷究竟出自何人之手,這份試卷為什么會得到歐陽修和梅堯臣的交口稱贊呢?
【康震】:歐陽修是主考官,助理考官是誰呢?是他的朋友梅堯臣,也是當時的一位大詩人。梅堯臣負責什么呢?梅堯臣負責主要是看有什么比較好的卷子就抽出來,他就看卷子,他就看著一篇文章、一篇作文,寫得真不錯。為什么寫得不錯啊?這文章開宗明義、開門見山就說堯舜禹、周文王、周武王以來的這些歷代的君王,他們都是非常熱愛老百姓,為什么非常熱愛老百姓,只說兩點,他們如何對待獎勵、如何對待懲罰。說這些帝王當老百姓或者有一個人做了一件好事,他就拼命地鼓勵他,拼命地表揚他,表揚的實在沒法表揚的時候,甚至恨不得寫一首歌譜成曲子歌唱他、歌頌他、贊美他。目的只有一個,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很容易,難的是一輩子都要做好事。他這樣做的目的就是鼓勵你一直做一直做一直做,做好事做到底。那么如果有人做了不好的事,做錯了事怎么辦呢?應該接受懲罰,但是怎么才能懲罰他?懲罰他的前提是同情他、理解他,你得替他思考,他為什么會犯這個錯誤。因為一般地來講,你犯了一件錯誤、做了一件錯事,我批評你、我訓斥你,我的基本的出發點在于你錯了,所以我有權利批評你。但是現在的做法是你錯了,你為什么錯了?如果你不那么做會不會就不錯了呢?也許懲罰不是手段,理解溝通才是手段,我們經常說的懲前毖后、治病救人,就這個道理。
你注意這里邊隱含了很多非常致命的一些觀念,就是他的基本的出發點是要愛一個人,我們經常說仁者怎樣呢?愛人。一個仁義的人一個心中有仁義有道德的人他基本的出發點是要愛人,愛人的前提就是要溝通要理解。
寫到這兒忽然這個試卷,這篇文章就說了一句在我們看來有點極端的話,但這話其實不是這個作者本人寫的,是他引了一部古書上的話,怎么說呢,說“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就是當一個人犯了罪,比方說他能夠判二十年或者判個十八年的時候,當他拿不準的時候,你就那輕的,判他個十八年。記住啊,就是當一個人犯了錯誤的時候,他可重可輕的時候你懲罰他,你先就著那輕的,寧可從輕。再接著下邊這句話比較要命,說與其錯殺無辜的人不如冒著要瀆職的過失把他放了,也就是說當你一點都吃不準,這個人也許他是一個無辜的人的時候,你說這個人我心里可能明白他是無辜的,但是他現在又一時難以洗刷自己,你冒著瀆職的過失的這樣的罪名,放過他。
大家說康老師你這就開始胡說了,你這是違反法律的。你以為我們這不是法治社會嗎?就在宋代那也是法治社會。難道能隨隨便便把可疑的那種犯罪分子放走嗎?這個試卷立刻回答了這個問題。人早想到了,這個小伙子非常聰明。他怎么說呢?他說鑒于這種情況,他有個基本的理論的立足點,說獎勵不獎勵都可以的情況下我獎勵你,這叫仁慈。懲罰不懲罰都可以的情況下我懲罰了,這叫殘忍。這就是說愛一個人可以愛到什么程度的問題,就是你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和看法是怎樣的,如果你對這個世界基本的看法是信任,并且你認為人之初的確性本善,人都是本性是善的,只不過有的被蒙蔽了,沒有被發現。還是人之初、性本惡。也就是世界的本來是美好的,還是世界的本來是丑惡的,這將取決于你該獎勵的時候,可以不獎勵的時候,你是獎還是不獎。你可以懲罰也可以不懲罰的時候,你想不想懲罰。所以看上去好像是在論述你應該怎么做,實際上是在探討你的人性,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君王、作為一個官員、作為一個領導,你將怎樣看世界,你將怎樣看待你身邊的人。這個在如此短的時間里頭寫到這個份兒上,相當厲害。里邊有一結論性的話叫:“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無論怎樣仁慈都不過分,但如果濫用了刑律,濫用了刑罰,那就發生了本質的變化。為什么呢,他說“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于忍人。”你無論怎樣的仁慈都不過分,因為你就是再仁慈到已經糊涂了,就象剛才說的,把人都放了,你是個君子。但如果你超越了刑律的邊界,開始濫用刑律的話,你就是個殘忍的人,你就是人道的敵人。這個思想非常深刻,就是他指出來一個基本的立足點,就是做人做事的根本的點應該是立足于忠厚仁義,如果一旦立足于忠厚和仁義和愛人的這個理念,那么也許一切的矛盾和障礙以及沖突都很容易理解了,所以我們說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他有一個根本的立足點,一切執政者、一切執法者他的根本的出發點,也就是他的根本的目的不是要懲罰一個人,也不是要獎勵一個人,而是要培育一個人、教育一個人、愛護一個人、鼓勵一個人走向更完善,扶持一個人走向更完美,所以這篇文章梅堯臣看得很準,這是一篇關于人性的文章。
【畫外音】:梅堯臣不愧為與歐陽修齊名的古文運動的開拓者和著名的詩人,他以獨到而精準的眼光選擇出了這篇堪稱典范的試卷,可是當梅堯臣把這份試卷讓主考官歐陽修一起查看的時候,歐陽修卻在這份試卷中發現了一個不可原諒的失誤,就是這個失誤導致最終這篇試卷沒能奪得第一名的成績,那么這個失誤會是什么呢?這篇試卷的作者究竟是誰呢?
【康震】:梅堯臣拿著這個文章找歐陽修,這作文真好,人性的光輝和深度,看看吧。歐陽修看了真不錯,就是有個問題,這里邊有一個地方我看了我不太了解,他用了一個典故,他為了說明這個仁愛的、忠厚的...就是他總得舉點例子吧,你不能空論對不對,他用了個什么典故呢?他說“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堯舜禹這都是我們知道的上古最好的“皇帝”(霜風注:此處應為“圣王”或“首領”)。堯帝的時候他手下有一個司法官叫皋陶,皋陶判刑說這個人要死罪,報上去,連續報了三次給堯,堯說寬恕他吧,說了三次。至于最后怎么著,我也不知道,這文章里頭也沒提。反正就那個人說要殺三次,堯說不行,得寬宥他三次、寬恕他三次。所以天下的人都怕皋陶,說他執法太嚴。都非常地樂見堯帝,認為他用刑很寬。以此來證明古往今來的圣君們,他們都是在用這樣一個很寬的尺度用刑的。
歐陽修是什么人吶,這時候的歐陽修剛剛五十歲,一代文宗,詩、詞、文、哲學、經學都是非常博大精深的。看了一眼,這哪兒來的這么個典故?我怎么從來沒見過?沒印象啊。他問梅堯臣,梅堯臣說何須出處?這還用得著出處嗎?都寫得這么好了,這不就占了幾行字的一個事嗎?不用出處,道理講明白了,那么多的考生,整個考試院里邊就六、七個考官,時間緊、任務重,又負責任,根本沒有時間去細究說這個典故怎么回事,沒有時間細究,只是看了一眼覺得非常醒目,問一句。歐陽修想可能自己看書的時候看漏了,沒看過這一骨碌,是吧,給過去了。但是當考官們聚在一起討論這個文章的時候,大家一致都認為這是一篇好文章。好文章確實是好文章,但是歐陽修心里邊犯嘀咕,這文章寫得這么好,很像一個人的文章,歐陽修的弟子曾鞏。一想這個文章看起來寫得這么好。思想這么深刻,這么深刻的年輕人應該是曾鞏。但是如果把曾鞏弄成個第一名啊,榜要是露出來的話別人會說自己有點徇私舞弊,這是其一。其二,這個典故到底是在怎么回事,雖然梅堯臣說何須出處,但是這典故如果將來公布出來別人問起來沒個出處,很麻煩。思之再三,最后給他命名了一個第二。然后把這卷子嘩一翻、一看,跟曾鞏也沒什么關系,(作者是)眉山蘇軾,蘇東坡。他這水平肯定是第一名的水平,因為水平太高了,因為沒有出處,所以落了一個第二名。一出來這榜,歐陽修就跟梅堯臣說,“此郎必有所據,更恨吾輩不能記耳。”——陸游【老學庵筆記】
這家伙肯定是他知道在哪兒出來的,我們真的不知道,他肯定應該知道。后來完了,考完了以后這不是按照規矩都要、考生們都要去謝自己的座師嘛,對不對,像歐陽修,凡是這幫考中的,(歐陽修)都算是他們的座師。(蘇軾)他去致謝的時候,歐陽修問他,說皋陶和堯帝的“三殺”、“三不殺”這典故從哪兒出來的?蘇軾說,你去看《三國志·孔融傳》里邊的注,那里邊有,去看吧。歐陽修去看,翻,翻了一遍沒有,看《三國志》翻爛了都沒有,孔融就讓梨了,也沒見著他跟這孔融有什么關系啊,沒有,里頭沒有皋陶。蘇軾說,哦,沒有啊,沒有那就對了,我這是“想當然爾”,我想的。他沒有說我編的,就說“想當然爾”,這是原話。怎么個“想當然爾”呢?為什么要去找孔融呢?蘇軾說,曹操滅了袁紹,把袁紹的兒媳婦袁熙的夫人就賜給了曹丕,他的(嫡)長子。孔融聽說這件事情氣急敗壞,就去找曹操,說周武王伐紂的時候滅了紂,滅了商國,就把紂的那個寵妃妲己賞賜給了周公。曹操頭發都立起來了,說我也是讀書人,沒聽說過這個啊,沒聽說過周武王把妲己賞給周公了,這根本就不搭著的這事。孔融說以今日之事觀之,意其如此。從今天你的行為來判斷當年周武王也會這么做,你們是屬于一個邏輯的人。蘇軾說,堯、皋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我也是想當然,以這個堯帝和皋陶的作派,因為皋陶在歷史上他就是一個執法很嚴的人,而堯帝就是一個什么呢?是寬于用刑的一個人。以此來推斷,想當然爾,他就會這么做。您看怎么辦吧,我已然把名次拿到了,第二名在手里攥著,您橫不能給我奪了去吧?
所以看起來不是歐陽修記不得了,而是蘇軾在編造,而且其實不是蘇軾在編造,蘇軾在這個地方出現了知識性的錯誤,第一,皋陶并非堯帝的手下,而是舜帝的手下,堯舜禹,他是舜的手下。第二,你要說蘇軾完全記錯了,也不對,就這“三殺、三不殺”這個事歷史上真的有,但是,不是在堯帝的身上發生,也不在舜帝的身上發生,跟皋陶更沒關系。據古代的一部書《禮記》的記載,周公的家族里邊有人犯了法,法官抓住了說這個人要砍頭的,周公說不可,饒了他吧。那人說,不饒。饒了他吧,說不饒。就是饒跟不饒弄了三次,后來判刑的人就不問周公了,走了,處理了。周公派人追上去說,一定得饒啊。那人說來不及了,已經那什么了,此人已經跟你告別了、永別了。
那顯然,蘇軾在這個問題上是張冠李戴了,首先,他把皋陶的領導弄錯了,弄成堯了。第二呢,他把周公的事情安在了堯和皋陶的身上。第三,當歐陽修問他這件事情的時候,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態,他也許那個時候也還沒有再去查這個典故,也許他一直都認為,自己的這個典故的用法是對的,也許那時候他已經意識到出現了知識上的混亂和錯誤,但是他死硬地挺著,為自己的張冠李戴做了辯解。為什么呢?因為對于蘇軾來講究竟發生在誰的身上根本就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把事情論證清楚了,這叫知識出現了錯誤和混亂,但是思想沒有出現錯誤和混亂,思路反而變得異常之清晰,這就是天才。當然你可以說他背著牛頭不認贓,但這沒關系,問題已經說清楚了,至于考證之類的小事,就由學者們去做吧。
【畫外音】:蘇軾是中國古代數一數二的全才型文人,也是北宋時期繼歐陽修之后最重要的文壇宗師,正是歐陽修在這次科舉考試中的獨具慧眼,讓蘇軾一躍龍門、金榜題名,而隨后通過閱讀蘇軾的文章更是堅定了歐陽修獎掖后學的信心和決心,那么,歐陽修在閱讀蘇軾文章后到底會有怎樣的反應?在眾多的考生中,他為什么對蘇軾青眼有加呢?
【康震】:那么對這么個“想當然爾”的學生,歐陽修會保持一個什么態度呢?那如果是,比方像我這樣的老師那就會勃然大怒,然后把書全部翻出來,專門給他補上文獻學這一課。歐陽修是“退而大驚曰:?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楊萬里【誠齋詩話】
歐陽修在這件事情過了之后,退下來回到家以后跟別人說,不得了,這個人不是一般的會讀書,也不是一般的會用書,此人將來必獨步天下。也就是說,這人是一個天才,他橫空出世,這樣的人是不會受任何知識的框架的約束的,因為他自己能創造知識。這樣的人就是跟歐陽修一樣屬于宗師一派的人物。在給梅堯臣的信里邊,歐陽修說到自己讀蘇軾文章的那樣一種特殊的心情:“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可喜、可喜”——歐陽修【與梅圣俞書】
說我讀蘇軾的這個文章,我冒汗啊,不停地在冒汗,當然不是因為吃了康泰克冒汗的,不停地冒汗。快哉快哉,太痛快了,這文章讀的。我呀,我這個老頭子要給這個年輕人放出一條路來,讓他出人頭地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啊,可喜可賀呀。在跟別人談論蘇軾的時候,他甚至說,“汝記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朱弁【風月堂詩話】 你記住我的話啊,對面不知道坐的誰,老張、老吳還是老劉,你記住我的話,三十年以后,不會有人再記得歐陽修了,他們統統地都會記得蘇軾這個名字。這一年蘇軾不過二十一歲的一個渺渺乎小子,而歐陽修已是朝廷之重臣,五十多歲的人,大他三十多歲呢,以這樣的資歷、這樣的年齡、這樣的輩分,你想連蘇軾的父親蘇洵都受到歐陽修的推揄和獎掖,用這樣大尺度的贊揚的話來推舉獎掖蘇軾,那真不是個尋常的事情。能有幾個年輕人在他們一生當中能獲得這樣大力的推舉呢?很難啊,有的人兩輩子三輩子都碰不到。蘇軾在二十一歲的時候就獲得了當時文壇上最著名的人物真誠的、甚至我們聽起來是夸張的這樣一種推掖。
歐陽修為什么如此地欣賞蘇軾?難道就是因為這篇文章?我告訴你,就這篇文章就夠了。這篇文章里邊有很多的元素是歐陽修拍案叫絕的,是跟歐陽修的思想以及文章的風格是完全契合的。這是兩個天才的相遇,而并不是徇私舞弊的結果。
蘇軾在剛才他的那篇作文里頭,他的一個核心大家已經聽出來了,他是要倡導仁政的,他倡導仁政的具體的表現是什么呢?就是說,能獎不獎的時候要獎,能罰不罰的時候不罰。這個(對)歐陽修來講簡直太要命了。為什么呢,我們知道歐陽修從小就失去了父親,他是由他叔叔養大的。他的父親歐陽觀雖然去世得很早,但是他的作派給歐陽修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影響。他父親去世六十多年以后,歐陽修在給他父親和母親寫的墓志里邊特別地提到了一件事情,這當然是他母親告訴他的,那時候歐陽觀在四川的綿州做軍事推官,是一個州府的幕僚,負責處理一些基本的案件。有一個晚上,鄭氏,就是歐陽觀的夫人,看到她的丈夫坐在桌子跟前在批閱公文,他拿著這個公文、拿著這個筆呀,舉之而再三,一會兒嘆口氣,一會兒把筆放下又拿起來,一會兒又嘆一口氣,始終不能下筆,看上去非常之為難。他夫人很關心她的丈夫,就過去問他,說你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問題、有什么難處?這歐陽觀嘆了口氣說,我手里這樁公文是一個死罪的案子,我非常想給這個案子里邊的罪犯找一條活路,我找了很久還沒有找到。他夫人鄭氏就說,一個人犯了死罪的難道還有活路嗎?歐陽觀說,當我們接觸到一個死刑的案件的時候,我們首先要想到的是,是否可以為這個人找到一條生路,找到一線的希望和可能性。如果實在找不到,我作為一個法官,和死者都不會有遺憾。有時候真的能找到,甚至可以推翻原來的判決,重新判決。如果不想方設法用一切的努力為這個死者找到一條生路的話,死者就是死了、去了,他也是懷著怨恨而去。歐陽觀是個很小的官,他沒做過什么大官,去世得很早,但是他的這件事情毫無疑問地給歐陽修以很大的影響。像剛才我說的,蘇軾在那篇作文里頭所表現出的那種觀點,那跟歐陽修的父親的作派以及跟歐陽修本人的信仰是完全一致的。所以我們說為什么歐陽修會如此地推掖蘇軾,如此地欣賞蘇軾,不光是因為剛才講的那些“想當然爾”,而是有很深層的原因。
【畫外音】:歐陽修作為一位名滿天下的主考官,能夠精準地預見到蘇軾這位后輩考生未來的前途,并如此不遺余力地賞識,除了兩個人在個人信仰和思想上比較吻合之外,聲氣相投,恐怕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么歐陽修和蘇軾在文章的風格和文學的主張上到底會有怎樣的契合呢?
【康震】:歐陽修寫文章是極為反感雕琢的,他反駢文、反對太學體,就崇尚這四個字,簡易自然。就是我寫文章很簡單、很平易,自然而然地寫出來。你像剛才蘇軾寫的這篇作文,我從頭講到尾,就沒有大家聽不懂的地方,非常地平易,就是翻成白話文也非常地順暢。后人評價歐陽修的文章和蘇軾的文章說,“蘇文如海,歐文如瀾。”蘇軾的文章像大海一樣浩渺無跡,一個猛子扎進去半天出不來,等出來的時候基本暈了。歐陽修的文章波光瀲滟,看上去是那樣地清澈,同時又豐富多彩。所以“蘇文如海,歐文如瀾”,這彼此之間是聲氣相通的,看到了蘇軾的文章,歐陽修怎么會不喜歡呢?肯定非常喜歡。
蘇軾自己回顧被錄取的過程深有感慨。我跟你說這人跟人就是不一樣。蘇軾在給梅堯臣的信里邊說什么呢?說我七、八歲的時候我就聽說過你們的名聲,我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個人叫歐陽修,他的作派就是韓愈和孟子那一套,他是他們的信徒。還有您(梅堯臣)是跟隨他從而游學的,您跟他是一撥的,我都知道。我很想見你們,但是我沒有這個資歷,因為我小的時候學的那些東西只是為了能夠求取一個官職的,我學養太淺薄,我沒有機會見到你們。我自從來到京城參加科舉考試,我也沒上你們的門檻去過,等到參加禮部的考試,這才知道您跟歐陽公親自主持考試,并且把我錄為第二名,我聽說歐陽公很喜歡我的文章,認為我的文章有孟軻之風、孟子之風。他講了一句很重要的話,“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為世俗之文也而取”——蘇軾【上梅直講書】
因為我不寫世俗流行的文章,我能打破格局,所以歐陽公錄取了我。
“是以在此,非左右為之先容,非親舊為之請屬,而向之十馀年間,聞其名不得見者,一朝為知己。”——蘇軾【上梅直講書】
我自從來到京城,事先沒有請任何人為我請托,沒有任何人為我跑關系,我聽說你們的名氣已經有十多年,聞而未見,一朝得見,便為知己。
這二十多歲的人寫給他們的,我現在寫的文章,一朝得見,我就跟你們結為知己。你就想想歐陽修為什么會喜歡這么個小子?他的那個文章里邊透出的氣息,絕對不是一般的文章家的氣息,他給人家(梅堯臣),這還不是主考官,這是助理考官,寫一封信,說我跟你是知己。你還沒怎么著呢,你原來只聽說過人家的名,現在人家把你錄取了,你怎么就能說你跟他之間是知己的關系?就是知己。我就這么認為的。這也就是為什么歐陽修說三十年后沒有人再會說我的名字,他看出這小子的苗頭了。蘇軾說:“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茍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茍其僥一時之幸,從車騎數十人,使閭巷小民聚觀而贊嘆之,亦何以易此樂也”——蘇軾【上梅直講書】
寫得好。說,我想人生在世不可以茍且富貴,但也不可以跟貧賤之徒為伍,如果有大賢大德之人,我能從其游,成為他的弟子,就做夠了。我們在一起十來個人走在大街小巷里,有人在邊上看著我們,指指點點說,啊,這是些君子啊,這輩子這就是我最大的快樂。
你看,一篇作文,一對知己,還有預言三十年后的一代文宗。我們經常說長江后浪推前浪,一般認為那后浪是新浪,前浪是舊浪,所以李敖說得好,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但我們今天要講的是長江后浪推前浪,我們說的是,那后浪是歐陽修,前浪是誰呢,是蘇軾。后浪把前浪推到沙灘上,是為了讓他看到大陸的風景。所以我覺得像歐陽修和蘇軾這樣的師生之誼已經超越了一般的師生的關系,就像蘇軾自己講的,成為了知己。不過大家可能不太了解,歐陽修這個浪不但能推蘇軾這樣的文章之浪,他還能給皇上把這家務事洗刷得干干凈凈的。他高升了之后,多次介入皇帝的家務事,并且“力斷之”,又展示出了一個政治家的特有的素質,這就是我們下一集所要講的內容,謝謝大家。
【下期預告】:歐陽修在擔任參知政事之后,遇到了好幾件十分棘手的政治難題,這些難題都是事關皇帝的家務事,也是事關國體的重大原則問題,那么面對這些錯綜復雜、難上加難的難題,歐陽修將如何發揮中流砥柱的作用呢?敬請關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康震教授主講的《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十集《力斷皇帝家務事》。
(十)力斷皇帝家務事
【畫外音】:嘉佑6年即公元1061年,55歲的歐陽修被任命為參知政事,相當于副宰相,成為了文臣中排位僅次于韓琦和曾公亮的朝廷重臣。從此歐陽修進入朝廷中樞,開始了他的政治生涯中最輝煌的六年時光。而就在此時,大宋皇宮之內一件事關國體的重大難題擺在了歐陽修和宰相韓琦等人的面前。這件事情如果處理不好,必將給大宋王朝帶來嚴重的后果。如果處理得當,王朝未來才能保證相對的穩定。那么這究竟是一個什么難題?歐陽修等人將會如何處理這個難題呢?
【康震】:歐陽修在做參知政事,做這個副宰相期間一個特別值得說的事情就是處理皇帝的家務事。我們經常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在封建王朝,最大的家務事應該就是皇帝的家務事。清官都難斷家務事,更何況皇帝的家務事。皇帝自己都斷不了,你還去斷?這不但得見出水平來,而且得見出技巧。對于當時的皇帝宋仁宗來講,第一樁大的家務事是什么呢?就是立太子。宋仁宗繼位40年了,沒有立太子。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在封建社會,立太子就是要立接班人。接班人不立,國體不穩。當時的宰相韓琦據曾經跟宋仁宗說,說您怎么還不立太子啊?您該立太子了。宋仁宗曾經有3個兒子,早亡。從那3個以后就一直沒有兒子。時間越長,隨著他年紀的增長,身體也不好,大臣們就非常著急,所以韓琦就問他:“陛下何不擇宗室之賢,以為宗廟社稷計。”您就在皇室宗親里邊選一個侄子輩的人,不是也挺好的嗎?宋仁宗說不著急,再等等,再等個一兩年的。他等什么呢?他等后宮看有沒有生出兒子來的。因為對于宋仁宗來講,肯定首先要考慮的是把皇位傳給誰呢?傳給自己的親生兒子,而不是傳給自己的侄子,除非是沒有辦法了。一來二去的,生是生不出來了,生出來都是姑娘,無法繼位。他就在子侄輩里邊選了一個人,是他的堂兄的兒子,叫趙宗實,趙宗實就立為太子。宗實這個名字不好,就由歐陽修出面,出了幾十個名字,這名字旁都帶“日”字邊的。最后就由宋仁宗親自選定了“曙光”的“曙”這個字。所以新立的太子名趙曙,就是后來的宋英宗。
趙曙這個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不想當太子,更不想當皇帝。通知他要當太子,他死活不干,后來是強行地給他拉了來,讓他當太子,它才接受。宋仁宗去世之后,剛去世的時候,因為那個時候太子立了還沒有多長時間,所以他一去世就出現了權力的真空。當時的皇后叫曹皇后,她是個很有水平的女人,她就把宮里邊所有的鑰匙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上,然后就叫人去叫那新皇帝。這個趙曙死拉硬拽,就是不愿意干,“某不敢為,某不敢為”。說我干不了這個,我真干不了這個。后來人家大臣們硬給他拽了來,扣上皇帽,然后給他披上龍袍,這才讓他登基做了皇帝。做了皇帝,君臣都安,百姓都安,國體也就穩定了。這是第一件家務事,處理得挺好。
【畫外音】:宋英宗趙曙是北宋王朝的第五位皇帝,在位時間只有短短的5年,36歲時即因病去世。宋英宗的得病,要從他繼承皇位時開始算起,在他即位后的第四天晚上,宋英宗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得病。具體癥狀是神智錯亂、語無倫次、舉止異常。在之后的一段時間,他的病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一切如常,壞的時候連夜呼號,生活不能自理,對身邊的人隨意責罵,對曹太后和大臣們也多有不恭。在這種情況下,群臣便請曹太后垂簾聽政。曹太后垂簾聽政沒多久,便數次被病中的宋英宗沖撞。于是,她就動了廢帝之心。那么曹太后的這個想法是否會真的實現?歐陽修等朝臣在這件事情上將會發揮怎樣的作用呢?
【康震】:有一天,這個皇太后就派人給宰相韓琦送來一封書信。韓琦當著使者的面就把這個信打開,打開一看,就是曹太后在這個信里邊歷數、羅列了宋英宗最近很多的不良的言論,攻擊她的言論。說了很多難聽的話,都給他列到這單子上,等于是個黑名單一樣。看了以后,韓琦這個人頭腦很清楚,他當著這個使者的面就把這信燒了。他說,當今圣上身體不好,太后多次說皇上心神不寧,一個心神不寧的人他肯定會說出一些有失分寸的話來,他的言談舉止肯定不正常。你跟一個病人計較什么呀?然后他趕緊跟歐陽修就去找這位曹太后。他們一去,這曹太后在簾子后面正哭呢,說宋英宗成天說一些瘋話,說一些對她很不利的話,毫不顧忌母子情分,出言不遜。自己實在是忍無可忍,請各位執政大臣要替她做主。韓琦是個好人,頭腦很清醒,但韓琦在這個問題上,他的處理方式跟歐陽修不太一樣。太后哭了,一邊哭一邊說特別委屈,你看我一個女人家,現在還要主持朝政,他又不是我的親兒子,我對他視如己出,他卻現在如此對我。肯定也就是這一番話。韓琦說什么呢?韓琦說:“皇帝這樣,那不都是因為他生病嗎,誰都知道她是個病人。他病要是好了,自然這些問題就都不存在了。哪有說兒子生病了,當媽的這么計較,一點都不寬容呢?當媽的是他親媽嗎?當然不是他親媽。但以國家的名義上來講,她就是他親媽。他一說這話,太后就很不高興,臉色就很不好看。這話怎么說的?這是我兒子,我當然很關心了。
歐陽修在旁邊說,行了行了行了。歐陽修說,都是好人,這事我來說。歐陽修非常聰明,為什么我們說特別要把這一段里邊的歐陽修的表現要說出來?歐陽修說,您,我們的太后,侍奉先帝數十年,您的這個操守,您的這個水平,您的道德,天下人都知道。先把她穩住了。你一上來就說:你怎么管你兒子的?你兒子要出問題,我們得找你。給當媽的不能這么說話,尤其她是太后,母儀天下。所以歐陽修一上來就說,您這幾十年的實踐證明您是我們合格的太后,您是我們的好太后,很有水平。您想啊,啟發她:原來仁宗皇帝在的時候,他身邊不是有一個張貴妃嗎,仁宗皇帝很喜歡她。這個張貴妃恃寵驕縱,很不像話,您不都忍了嗎。您那時候都忍了,為什么現在,就是您跟您兒子之間有點矛盾,您反而這么沉不住氣呢?您不是不能容忍他,不能寬容他,而是您有點沉不住氣。您看您兒子病得這么重,您也心里頭著急。誰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是個優秀的皇帝呢?這么一說,曹太后說,你看,你們如果都能像他這樣理解我,我就沒什么好說的了。歐陽修一看,行。您要把這個認可了,下邊的話您就能聽進去了。因為歐陽修,我們知道他的性格,不是一個和稀泥的人,他該說的話從來都是敢說出來的。
他說,先帝在位的時間很長,宋仁宗在位的時間,在宋代的皇帝里邊是最長的。他現在歸天了,我們這些人擁戴他的兒子做了皇帝,“無敢異議”。天下沒有人敢表示不同意見的,這個事實無人改變,也無人敢否認。您說呢?您不打算改變吧?您雖然現在是皇太后,又現在垂簾聽政,您到底是一位女性,久居深宮,很多事情多有不便。您看,我們這五六個執政大臣,說到底都是些窮苦讀書人出身,沒有什么資歷,如果不是先帝有遺詔,誰會聽我們的話呀?那意思就是:如果不是有先帝的遺詔,我們還會拿您當回事嗎?他這個都是話里有話,但話不能明說。他是拿自己說事,說你看現在為什么大家都愿意聽我們這些窮苦讀書人出身的這些所謂的宰相、副宰相的話呢?那是因為有先帝的遺詔。先帝的遺詔要干嘛?先帝的遺詔的核心就一條:我立了趙曙為太子,他就是合法的皇帝。誰要想要廢了他,我就先把他廢了。
你注意,什么叫執政大臣?執政大臣不是來勸架的,你以為他是來勸架的。當時的形勢下,對于皇帝的位置,對于皇帝的穩定,威脅最大的是誰呢?不是這些大臣,而是皇太后。因為皇太后如果要廢了皇帝,她完全可以從趙曙的同輩里頭再選一個人出來。雖然這件事情當時并沒有變成現實,但是作為執政的大臣,未雨綢繆,應該預見到這一點。所以你看歐陽修,他很聰明,聰明在哪呢?他比韓琦聰明的是,韓琦一上來,燒紙條的時候說:他不就是生病了嗎,病好了不就完了嗎。他完全地把所有的這些原因都歸結為宋英宗生病。這實際上是一個掩蓋矛盾的做法,不解決問題。當時的核心問題是兩個人之間已經有矛盾,而且太后已經不信任皇帝。所以這時候能拿的出來鎮得住太后的人是誰呢?就是先帝,先帝的遺詔。所以歐陽修這話是個釘子,但這個釘子是很軟很軟很軟地釘進去,反正它釘進去了,釘進去以后它變硬了,所以我們說這就是水平。
【畫外音】:曹太后是北宋第二個實行垂簾聽政的皇太后,前朝劉太后曾經把持朝政長達十二年,朝野上下再也不希望出現第二個劉太后。因此歐陽修和韓琦等人軟硬兼施,迫使曹太后放棄了廢帝的想法。同時他們兩人又在宋英宗處于處于清醒狀態的時候,及時地對宋英宗進行勸說。那么歐陽修和韓琦會如何勸解宋英宗?曹太后最終又是如何讓交出手中大權的呢?
【康震】:接下來就去干嘛呢?就要去找宋英宗了。還是他們兩去找宋英宗。宋英宗一見就說:太后待我寡恩。我這媽真不是親媽,對我說的話,對我做的事,一點都沒有媽感覺。歐陽修他們就跟宋英宗說:自古以來君王不少,真正被稱為孝順的,只有舜帝。堯舜禹的舜帝。為什么呀?不是因為其他的皇上不孝順。我告訴你什么叫孝順,爹媽對你好你孝順,這沒說的。爹媽對你不好,你也得孝順。這是做兒子、做女兒的本分。舜帝就是這樣,他爹媽對他不怎么的,但他依然對他們非常孝順。因此舜帝作為一個帝王,他的孝名才能流傳千古。您做的怎么樣呢?我們剛跟你一見面,你就說你媽媽這不好那不好的,您覺得您這作為像個皇帝的樣子嗎?我告訴你,皇太后好著呢,我們剛從她那兒來,凈說你好話呢,就看你的表現了。這就是兩邊說。你看他對宋英宗就不能再說什么硬話,因為宋英宗現在需要的是鞏固帝位。他在那兒敲一敲皇太后,敲皇太后就把宋英宗的位置給夯實了,越敲越瓷實。宋英宗這兒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你把那當成你的親媽,你越孝順她,對你越有好處。你越不孝順她,你給她提供的借口越多。所以這樣一來,在他們的撮合底下,這法律上的這母子二人關系就慢慢地比較融洽,起碼在表面上就比較融洽了。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件事情過去剛不久,這個宋英宗慢慢地就神智正常了,大臣們也能給他匯報一些政事,也能夠給他請示一些問題。在這個節骨眼上,韓琦和歐陽修等執政大臣就去找了皇太后,讓她還政給宋英宗,居然也做到了。你看這些執政大臣,做這些事情都非常有分寸。把矛盾調和好之后,首先要考慮的問題是皇帝什么時候親政的問題。只有皇帝親政了,這個隱患才能根本地消除。真不容易。所以這家務事弄不好就會引火燒身。不但沒有燒身,而且據理把事情說清楚了。這是第二件家務事。
【畫外音】:宋英宗親政之后,按照慣例要給皇室宗親、文武百官加官進爵。可是在給自己的親生父親濮安懿王加封時卻出現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問題:那就是宋英宗應該如何稱呼濮安懿王?濮安懿王又應該如何稱呼宋仁宗?這件看似簡單的事情,卻攪得朝野上下波瀾起伏,截然相反的兩派意見各執一詞,互不相讓。那么歐陽修在這個問題上會是什么意見?兩派意見最終誰會占得上風呢?
【康震】:按照規定,皇帝稱呼自己的親爸爸叫皇考。可是這有個問題你注意,咱么可以捋一下。現在宋英宗是誰的兒子?從法律上來講應該是宋仁宗的兒子,如果不是宋仁宗把這個侄子過繼給自己,成了自己兒子的話,那么他就不可能繼承皇位,他不可能繼承皇位,也就不可能富有四海。如果現在他要成皇考,應該稱誰呢?應該稱宋仁宗為皇考,他應該稱呼自己的親爸爸為什么呢?為皇伯。那就說他等于是自己的伯父。你看,這個道理應該是這樣。但是你說對宋英宗來講,他愿意這樣做嗎?他肯定不愿意。因為他畢竟不是說剛生下來就過繼給了宋仁宗。他知道誰是自己的親爸爸。這個是很難辦。宋英宗他現在不是已經完全正常了嗎,他正常了以后,他就得琢磨這個事。他做了一個舉動,這個舉動是意味深長的。他把這件事情交給大臣們去討論。其實你說這個很奇怪,他怎么能讓大臣們去討論呢?因為他本來看上去似乎是一個不需要去討論的問題,但他讓你們討論,這里面潛藏的一個潛臺詞是什么呢?就是說我還是想稱我的親爸爸叫皇考。
最開始,韓琦、歐陽修這批執政大臣就說沒問題,這應該稱自己的親爸爸為皇考。為什么呢?他有個理論依據。說什么呢?歐陽修在這些大臣里頭,他是學問最大的。歐陽修說什么呢?“所生、所后,皆稱父母,而古今典禮,皆無稱改皇伯之文。”說不管是親生的還是過繼的都應該稱呼他為父母,從古到今還從來沒有過說改稱自己親爸爸叫伯父的。沒有。皇上,您這應該稱自己的親爸為皇考,沒有問題,理論上站得住,我們支持你。我們姑且把他叫“皇考派”。不是一種糕點,就是“皇考派”,就是說他們贊成宋英宗稱呼自己親爸爸為皇考。
宋英宗和韓琦、歐陽修等人有一個問題沒想到的,真的沒想到。宋英宗敢把這個問題交給大臣們去討論,他有一個基本的前提,他以為只要歐陽修等人提出來說皇上應該稱爸爸為皇考,底下的大臣們就會怎么樣呢,就會附和,就會贊同。可他萬萬沒想到一石激起千層浪,為首的就是著名的史學家司馬光。司馬光是死活不同意,說我也有理論依據。司馬光有個什么理論呢?司馬光說“為人后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天地大義,生人大倫,茍亂大倫,人理滅矣。國無二君,家無二尊。”他說什么意思?說你現在已經過繼給了宋仁宗并且過繼給宋仁宗產生一個很大的后果,就是你直接繼承了國之大統。你做了皇帝,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就不能再顧那個私親了。你不能老想著自己的血緣關系了,這跟血緣沒關系。你現在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子,不是一個普通
第二篇:百家講壇之康震講《歐陽修》筆記精華
百家講壇之康震講《歐陽修》筆記精華
寫在前邊:康震主講的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可謂精彩。不單給我們細心地分析了醉翁背后的思想,也為我們展現了當時文壇上的群星璀璨的獨特景觀。尤其是他怎么在文學的破舊除新上的態度和對待文人的那種平等民主意識,更是為我們今人提供了榜樣的作用。我把我的筆記的一部分記錄下來,供參考。
歐陽修08:科舉文章怎么寫-康震.2010.09.21
歐陽修在宋代排名之首,我們要了解他文學上的成就,對社會的影響。科舉考試來影響一代文風詩風。宋仁宗1057年,擔禮部知貢舉,負責高考。他就能確定科舉的方向。歐陽修倡導的是什么呢?先得從他成長來說。
歐陽修自己科舉考試也不順,兩次沒上。小時讀的文章韓愈的文集,他喜歡,比當時的文章好得多。他喜歡韓愈的文章及道理,但不合于現在人的標準。韓愈當時就因為這個文風四次考不上。韓愈都說這種駢文也學不來。現在歐陽修會變通,他覺得不成,就放下來,寫駢文。韓愈歐陽修都反對駢文,但歐陽修知道這不合時宜,就改變自己,過了第一關,第二關,都是第一。參加禮部考試,相當于現代高考了。主考官是晏殊,出題《司空掌輿地圖賦》意思是司空這種職責怎么掌握地圖的職責。漢代司空是掌握地圖的。歐陽修拿到題就質疑,是寫漢代呢還是周代。晏殊感嘆于只有這人問問題問到了點子上,所以又考了第一。下邊是殿試,考第十四。
一路順利的他對駢文都討厭至極。他跟范仲淹都討厭。范仲淹回到朝中,就想叫他回來。歐陽修不愿意,我愿意同退不愿意同進。另一方面也是討厭駢文。歐陽修不想寫這個。對駢文態度如此。當時駢文風氣壞,只注意外表不注重內在內容。司馬光也是討厭。宋神宗請他來,司馬光堅決不干。形式主義的文風都討厭。歐陽修決心利用權力來刷新文風。
當時特別重視寫詩,不重視策論。歐陽修主持科舉后大力倡導策論,重視真才實學,但博通經典。要用散體文來寫策論,得熟悉儒家經典著作。范仲淹等人開辦太學,邀請石介來做老師。可是,石介重視儒家經典學習,方向與歐陽修卻不同。他重在講述上古三代的偉大功德與道理。遙遠而崇高,卻不實用。寫文的時候也寫散體,文就也怪了。歐陽修說過,如果一個人只是老實做事,做得普通平常,可是想與眾不同做事就得不一樣了。道德得是不同流俗了。歐陽修的方向是切于事實,實事求是。要落實到具體的措施中,年輕人寫文章在于要干預社會,要讓人了解寫文的目的,及社會影響。這種觀念都是實用的實際的,切于事實的。但是石介的卻不同,太學體,取法于高,為文提倡與眾不同。這還不如駢文了。成了古文運動的新障礙了。
石介提倡的文章現在流傳太少了,因為他不適用。當時有學生叫劉幾。劉幾被公認為考狀元的人。歐陽修看到幾句,天地軋,他知道是劉幾。他續了一段,秀才剌,試官刷。歐陽修刷掉。大紕繆。劉幾等幾位學生,本在別人看來會高中的,卻在歐陽修的主考下沒中。還有幾例都是如此,略。故意跟別人不同的,歐陽修非常反感。不糾偏會影響一代甚至幾代人的發展方向。
科舉方向變了,人們用功就廢了。讀書就開始鬧了。有人寫《祭歐陽修文》,扔他家了。有人跟他爭辯。有人傳謠言。當時這場**極大了。歐陽修早有思想準備。他說我不動。只要一放松就會前功盡棄。他力挺改革。當時四年一次科考,有許多人一次不中就與功名無關了。這也給朝廷教訓。改為二年一次,加大策論的力度。不能再寫成劉幾這樣的太學體。要求寫成散體的策論,要結合實際解決現實問題。
幾年后,歐陽修主持的科舉考試看卷子,又看到了太學體的文章。知道劉幾又來了,不客氣地刷掉,發現是別人的。看了許多,有一份寫得特別好,跟歐陽修的文風相近,言之有物,有文采,標高分,一看,是劉煇,有知道的是劉幾。改名了。這個來時不知道名字呀。經過整頓,劉幾這樣的都改弦更張了。經過體制性的改變,歐陽修不單是自己推動,也推動了整個北宋的文風改變。他被稱為宗師,不單是自己變,也要引導時代風氣要變,不止是自己的道,還要用行動影響社會,這就要勢。道與勢結合還要有術,才能達到目的。
歐陽修09:后浪如何推前浪-康震.2010.09.22
1057年,歐陽修51歲負責高考,這次命題關注國計民生,選擇一批國之棟梁。誰脫穎而出呢?
歐陽修排斥石介的太學體,石介是改革派支持者,是儒家擁護者,但文章怪。那么什么樣的文章是歐陽修欣賞的好文章呢?這一年的題目是《刑賞忠厚之至論》,要實行刑罰時,盡可能地寬容一點。賞賜時,盡可能大方一點。這就是仁愛的人。請論述這個問題。一個君王怎么做到這一點?有兩大難度。這不是新題目,論仁政,這是老題目。難出新,是老問題。這是考試,時間少。一個老命題要在規定時間里寫出新意,是難題目。
梅堯臣是助理考官。他看到一篇不錯的文章。開頭就說堯舜禹周文武王以來的都是熱愛百姓,對待獎勵與懲罰。做了好事,拼命地表揚,目的只有一個,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他鼓勵的是做好事。懲罰的前提是同情與理解,要理解他為什么這樣犯錯誤。訓斥的出發點是你錯了,為什么這樣?懲罰不是手段,理解與溝通是手段。這里隱含了許多,其中愛是一點。仁義的人,基本的出發點是愛人,是溝通與理解。然后引用了一句,罪疑惟輕……當一人犯錯誤時,就輕;與其錯殺不如冒著瀆職罪的危險去放了他。宋代也是法制社會,這個試卷回合了這個問題。鑒于這點,獎勵不獎勵的情況下獎勵叫仁慈;懲罰不懲罰時懲罰是殘酷。實際上是在探討人性。怎么樣看待人性。這是文章厲害所在。結論是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濫用刑罰就發生了本質變化,過乎義則流入于忍人。就是人道的敵人。這個基本立足點是忠厚仁義。也許一切矛盾就會理解。目的是培育鼓勵一個人走向完美。梅堯臣看出這是關于人性的文章。梅堯臣請歐陽修一起查看時,發現一個失誤,因此沒拿到第一。
梅堯臣找歐陽修,歐陽修看過,不錯,有個問題。用了一個典故,“當堯之時……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堯帝時有司法官皋陶報,堯要求寬恕三次。天下人都怕皋陶,喜歡堯帝寬容。歐陽修這時五十歲,一代文宗,這哪兒來的典故?問梅堯臣,梅說何須出處?考官們討論時,一致認為是好文章,但歐陽修心中犯嘀咕,這好像曾鞏。想如果把曾鞏弄成第一,有嫌疑;如果沒典故,不好。思之再三,弄成第三。是蘇軾。水平肯定是第一。一出來,歐陽說必有典故,是我們沒記住。蘇軾去致謝時,歐陽問他典故。蘇東坡說看孔融傳的注,歐陽去看,翻,沒有。蘇軾說,沒有就對了,我是想當然。曹操滅了袁紹,兒媳被賜了曹丕。孔融聽說這事,氣急找曹操,沒聽說周武王伐紂時,把妲己賞賜給周公,曹操說沒聽說過這個呀,孔融說依今日之事觀之,意其如此。你們發屬于一個邏輯的人。堯是寬于用刑的人,想當然爾。不是歐陽修不記得,的確是蘇軾在編造,他出現一個錯誤,皋陶是舜的手下,三殺三不殺不在這時,《禮記》里記,周公三次饒了,那人處理了。那人先斬了。顯然蘇東坡張冠李戴了。把周公的事安排在堯身上。當歐陽修問他時,他不知道是什么心態。如果材料混亂不影響思想的清晰,這正常,不影響他天才的地位。
歐陽修對蘇東坡,會保持什么態度呢?歐陽修“退而大驚曰,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歐陽修說,這人不一般,此人必獨步天下。這是天才,不會受任何框架制約的。這是宗師級別的人。歐陽修這種特殊的心情,“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可喜可喜”。“汝記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這一年蘇東坡不過二十一歲,而歐陽修是朝中重臣,這樣的贊揚,推舉蘇東坡,真不是尋常事。能有幾個年輕人能獲得這樣大力的推舉?歐陽修為什么如此欣賞?就這篇文章就夠了。跟歐陽修的思想完全契合的。蘇軾的核心是倡導仁政,能獎不獎要獎,能罰不罰時不罰。歐陽修小時孤,父親作派卻留下深刻的影響。歐陽修曾寫過,歐陽觀在四川時,一晚上鄭氏,看到他批閱公文,舉之再三,不能下筆。問他,這是怎么了?歐陽觀說,這樁公文是死罪案,我非常想找活路,沒找到。夫人就問有嗎?他說接到時就應該想找到希望。如果實在找不到,我和死者都不會有遺憾。有時真能找到,重新判決,不想法努力找生路的話,死者死了也會懷著怨恨去的。歐陽觀是小官,他的事給歐陽修巨大的影響。
歐陽修對蘇軾的推舉不單是因為蘇軾的原因,還有他自己的個性。兩人在文章風格等方面有哪些契合呢?歐陽修反對雕琢,提倡簡易自然。像蘇軾的文章平易,后人評價兩人的文章時說蘇文如海歐文如瀾。聲氣相通。蘇軾時回憶錄取時深有感慨。蘇軾對梅堯臣說,小時就聽說過歐陽,作派是韓愈等。很想見沒資歷。來到京城,也沒拜訪,才知道梅與歐陽公錄為第二名。“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為之先容,非親舊為之請屬,而向之十余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為知己。”沒有任何人為我請托,我聽說十來年,一朝得見視為知己。文章氣息絕不是一般氣息。“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茍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茍其僥一時之幸,從車騎數十人,使閭巷小民,聚觀而贊嘆之,亦何以易此樂也。”
第三篇:百家講壇康震《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講稿
百家講壇康震《唐宋八大家之柳宗元》講稿
(一)醉翁之意在哪里 節目導語:
青年時代的歐陽修在仕途上平步青云,但卻因為一場不干不凈的通奸案遭到貶謫,那么這件蹊蹺案件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他的千古名篇《醉翁亭記》又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創作出來的?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康震教授走進百家講壇精彩講述《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一集《醉翁之意在哪里》,敬請關注。
畫外音:
歐陽修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北宋時期當之無愧的文壇領袖,也是北宋時期重要的政治家。歐陽修字永叔,號醉翁,又號六一居士,公元1007年生于江西吉安,公元1072年卒于安徽阜陽,終年六十六歲。走近這個在北宋政壇和文壇都有豐厚建樹的一代偉人,我們發現他留給世人許多匪夷所思的疑問,比如:青年時代的歐陽修,他在仕途上平步青云之時,為什么因為一場不干不凈的通奸案而遭到貶謫?以駢文成功取仕的他,為什么對古文情有獨鐘,并最終成為古文運動的領袖?在人才濟濟的科舉考試中,他如何慧眼識珠,親自提攜了后來成為一代文壇宗師的蘇軾?晚年時期德隆位高的他為什么被王安石百般阻撓,沒能成為宋神宗時代的宰相?讓我們跟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康震老師一起走近百家講壇,聽他精彩解讀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破解這一個個謎團。今天播出第一集《醉翁之意在哪里》。
康震:
大家好,前一段時間我們講了“唐宋八大家”中的唐代的兩大家——韓愈和柳宗元,從今天開始,我們要陸續地給大家介紹另外的宋代的六大家——歐陽修、王安石、蘇洵、蘇軾、蘇轍,還有曾鞏。我們講唐代那兩大家的時候是從韓愈講起的,當時我們說了很多理由,說必須得從韓愈講起,因為他是“唐宋八大家”之首。那現在我們要講宋代的這六大家,從誰講起呢?得從歐陽修講起。大家說那為什么從歐陽修講起啊?為什么不從王安石講起,為什么不從蘇軾講起啊?因為歐陽修在宋代這六大家當中,包括在唐宋的八大家當中位置非常地特殊,他有三個領袖的地位:
首先,歐陽修是宋代政壇和文壇上的當然的領袖,他是北宋非常著名的政治家和改革家。他不但在朝廷做過很多的官職,在地方上做過官,而且他做過參知政事、副宰相,參與并且主持了很多朝廷政的治改革的事件,大政治家。
第二,他還是一位很著名的史學家。他主持編纂的《新唐書》和《新五代史》,在史學上、在《二十四史》當中都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他還是北宋最重要的文學家之一。在北宋的政壇和文壇上,他都是一個領袖人物、開先河的人物。這說的是當時在北宋的時候。那么就在這宋代六大家里邊,他也是領袖人物。為什么這么說呀?我們掰指頭都能算出來,在這六大家里邊,先說蘇軾,蘇軾是大家公認的北宋最大的文學家,是中國古代文化史上數一數二的全才式的人物。他的弟弟蘇轍也是宋代的大散文家、也是詩人,做官做到參知政事、副宰相。還有一位曾鞏,我們知道、經常我們說起這“唐宋八大家”最后一個人就是他,曾鞏也是宋代有數的散文家。這三個人全都是歐陽修的學生,他們是在歐陽修主持的一次科舉考試當中、就在這次考試當中同時錄取的這三個人。這多了不得呀,他做主考官的時候選拔的這三個學生后來都跟他一塊兒能進入“唐宋八大家”的序列當中。王安石雖然不是歐陽修的學生,但是曾鞏把王安石引薦給了歐陽修,歐陽修對王安石非常地器重,因為有了歐陽修的推薦和獎掖,王安石在政壇上的聲名那就很大了。還有那個蘇老泉蘇洵,在這些人當中他就等于是沒做過什么像樣的官,但是蘇洵之所以在北宋的文壇上有那么大的名氣,其最主要的原因是歐陽修對他大力地褒獎,極力地推薦他,我們知道蘇洵是在八大家當中惟一一個被列到《三字經》里頭的人。所以你看,我掰指頭給你算來算去,這宋代的六大家里邊,那五大家要么是他的學生,要么是由于他的獎掖和推薦而在政壇和文壇上獲得聲譽的。地位很特殊。
再說整體的“唐宋八大家”里邊他的地位也很特殊,為什么特殊呢?蘇軾曾經對他的老師有一個評價:
“歐陽子,今之韓愈也”——蘇軾【六一居士集序】
那就是說歐陽修是誰?就是宋代的韓愈。評價非常高啊,那就等于是說沒辦法,歐陽修生得晚,他生在宋代了,他要是生在唐代那還不定誰是韓愈呢。這話聽著有點別扭,但咱們不就是為了強調說他確實很重要嗎,蘇軾就說了,說“歐陽子,今之韓愈也”。所以如果我們不按照這個出生的前后順序來考慮問題的話,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唐宋八大家”里頭,真正引領整體的古文運動,帶動了文學的潮流和思想潮流的有兩個人,他們是絕對的領袖人物,一個是唐之韓愈,一個是宋之歐陽修。所以這兩個人是“唐宋八大家”里邊真正的領袖人物。你看我這一說,三個領袖地位,大家就明白,為什么我們今天講的時候先要從歐陽修講起。
畫外音:
說起歐陽修,我們多半會想到他膾炙人口的千古名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無疑,《醉翁亭記》是歐陽修的散文代表作。那么,這個千古名篇《醉翁亭記》到底美在哪里呢?寫作《醉翁亭記》的時候,歐陽修年僅四十歲,如此年紀輕輕,他為什么要自號“醉翁”?歐陽修的“醉翁之意”又究竟在哪兒呢?
康震:
那么我們就來看看這一篇寫于安徽滁州的《醉翁亭記》,這篇文章一開篇就說: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歐陽修【醉翁亭記】
環繞著滁州城的四面全都是山。你往西南邊看,那邊的風景格外地優美。沿著山路往前走,看見前面幽深的又那么秀麗的地方,那是哪兒啊?歐陽修告訴你,那就是滁州有名的瑯琊山。沿著山路再往前走上那么六七里,有一股泉水噴瀉而出,在山峰中間噴瀉下來,這是什么泉水啊,這就是釀泉。在釀泉的上邊有一座小巧的亭子,這小巧的亭子四個角翹起來,像鳥兒的翅膀在飛翔一樣,這就是醉翁亭。非常地美。你看本來在我們眼里頭可能比較普普通通的一個景物,在我們這位文壇領袖的筆下變得是那樣地溫馨、那樣地優美、那么地讓人心曠神怡。這亭子是歐陽修蓋的嗎?不是。他說啊:
“作亭者誰?山之僧曰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歐陽修【醉翁亭記】
造亭子的不是我,是這個山上的和尚叫智仙的。可是給這亭子起名的那是我歐陽修。哎呀,我跟我的朋友們到醉翁亭來喝酒,才喝了一點點,我就醉了。“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我的年齡又是最大的,所以我把自己叫“醉翁”。可是,我喝酒的本意并不在酒本身。“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哪呢?在這美麗的山水之間。換句話說,歐陽修喝酒是因為他欣賞到了這秀麗的山水,而喝酒只不過是他內心的一種寄托罷了。這句呀是流傳千古的名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當然后來這個意思發生了一點轉變,凡是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那就是有點琢磨,想動別的心思,但是當時的本意是說什么呢,是說我不在乎這是美酒,我迷戀的不是美酒,我迷戀的是山間的優美的景色,景色把我醉倒了,酒不醉人景自醉人。古人他寫文章是很奇妙的,他會把這個醉意、把這個美景、把這個山水、把自己的內心非常完美地融匯在一起,呈現在你面前,這是一種完整的藝術品。當我們看到這個《醉翁亭記》的前面這一大段的描寫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就浸染到了那個景色當中去。這個《醉翁亭記》再往下寫,就沒那么簡單了,他好像變成一個真的老頭了。你看,他說:
“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發,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歐陽修【醉翁亭記】
真正的快樂有時候并不是需要音樂來相伴的,只要大家在一起玩兒得高興,觥籌交錯,你來我往,就很好,可是有一樣,當你們大家都很高興的時候,有一個家伙滿臉蒼老、滿頭白發地、很頹唐地、很頹廢地、頹然地就醉倒了。他前面光說自己醉了,沒說自己是個什么狀態。人家有的文醉,醉了以后吟詩一首,特文雅,一點也不鬧騰。還有人是武醉,醉了以后就成孫悟空了。歐陽修這醉得比較特殊,他醉了以后,頹然而醉。而且他說自己是蒼顏白發。這個就很奇怪,剛才我們還稱贊說是,他是酒不醉人景自醉人,這是美好的醉。現在突然發現不是美好的醉了,他可能真的快變成一個未老先衰的人了,這是怎么回事啊?我們說這個人心里有事,他說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哪兒呢?在乎山水之間也。文人的話不能全信,他說是在山水之間你就認為在山水之間?醉翁之意在自己內心的心事里,不告訴你。他為什么不告訴你啊?他有些苦處是說不出來的,你就不能老看《醉翁亭記》,你得看點別的。他后來寫了一首詩,這首詩的名字叫《題滁州醉翁亭》。詩曰:
“四十未為老,醉翁偶題篇。醉中遺萬物,豈復記吾年。山花徒能笑,不解與我言。惟有巖風來,吹我還醒然。”
什么意思啊?說四十歲真不老,我那就是說說,我在醉翁亭這兒偶然寫一篇文章下來,我醉了以后什么都不記得了,萬事萬物都忘記了,連我年齡都不記得了。我看這山間的花草,它們是不明白我為什么醉。只有山間的風吹來,我的腦袋才在醉態當中稍稍地醒來一些。你注意啊,這就有點意思了,剛不是還說自己是醉翁,還什么蒼顏白發,怎么現在突然在詩里邊就說“四十未為老”呢?他后邊說的這些實際上推翻了前面自許醉翁的這一段事實。
畫外音:
歐陽修從政的經歷十分坎坷,二十四歲考中進士的他,在走向政壇的初期曾經平步青云,他親自參與了宋仁宗時期著名的“慶歷新政”,先后擔任過館閣校勘、諫官這樣的中央職務和龍圖閣直學士、河北都轉運按察使這樣的地方要員,在振興朝政、整飭吏治方面發揮了積極作用,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政治迫害,卻以一種完全意想不到的形式爆發了。那么,這場可怕的政治迫害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它與《醉翁亭記》的創作又有什么關系呢?
康震:
那大家可能就會問、說,不是當得好好的嘛,這么年輕,他在被貶之前還不到四十歲吶,擔任著這么重大的職責,現在怎么突然給貶到這兒了?大家可能說,那可能是政績不突出,得罪了官員。我跟你說這些還真都不是,我給你一說原因,你做夢都想不到,歐陽修讓人給告了,而且告的罪名不好說,怎么不好說呢,就是說有人告他跟自己的外甥女有不干不凈的關系。我們現在表述這個事實的時候,都要努力用一種比較典雅的語言來表述它,用書面語,他跟他的外甥女有某種不干不凈的很難說清楚的關系,這是“炸彈”吶。我們剛講過他是三種具有領袖地位的人,能在政壇上、文壇上能立得住腳的,能給蘇軾當老師的人,那就是道德、文章都得是一等一的才行,怎么現在突然出現這么一個在我們看來根本就不可能出現的問題?但是人家真是告他了,而且是言之鑿鑿。
原來呀,歐陽修有一個妹妹,我們就叫她歐陽氏吧。他的妹妹嫁了一個丈夫,叫張龜正,就是他妹夫了。這是十年前的事情,十年前歐陽修的妹妹嫁給張龜正之后,后來張龜正就去世了。張龜正原來還有個前妻生了一個女兒,我們就叫她張氏。張龜正去世以后丟下的就是歐陽修的妹妹,以及他跟前妻生的那個小女孩。那時候那女孩才七歲,歐陽修的妹妹無依無靠,怎么辦呢?歐陽修就把他的妹妹以及這個從法律關系上來講應該算是他外甥女的張氏,七歲的小女孩,一塊兒接到自己家里來,一起生活。
光陰荏苒啊,這個小女孩就長大了,長大了之后,歐陽修做主就把她嫁給了自己的一個遠房的侄子叫歐陽晟。這本來不是挺好的嗎?我們覺得歐陽修照顧自己的妹妹,還照顧自己所謂的外甥女,法律上的外甥女,而且還負責她的終身大事,把她嫁出去。可是你說這個事情它就誰也料不到,歐陽修他就是再做一千個夢他都夢不到后邊發生的事情。歐陽晟有一個仆人,這個仆人長得是青春年少、風流俊俏,這個小女孩長大的這位張氏也是美貌多情,這一來二去呢,這個張氏就跟他這個仆人之間就發生了關系。如果我們從法律上來講就是有通奸的關系。這位歐陽晟就發覺了,那歐陽晟就送官,送到哪個官呢,就送到了開封府來審理這個案子。大家注意,講到這的時候你覺得這個事跟歐陽修有關系嗎?沒關系啊,這半天歐陽修的名字還沒出來呢。當時的開封府知府楊日嚴一看到這案子特別興奮,為什么特別興奮啊,楊日嚴原來在益州,就是現在的成都,做市長的時候,因為貪污,歐陽修彈劾過他。他一接到這個案子一看,這跟歐陽修有關系,很興奮,下令嚴加拷問,一定要問出點什么來。你想啊,這個張氏她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家庭婦女,她哪兒見過什么世面呀,要不是因為被抓起來了,她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到開封府來,她哪兒見過這種陣勢啊。嚴刑拷問之后,這位張氏慌慌張張,非常地驚懼,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么,言談之間就說到了她還沒有出嫁之前,在歐陽修的家里邊和歐陽修之間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事情,說了很多很難聽的污穢的話,這楊日嚴如獲至寶,做夢都沒想到能問出這個來,他就想以歐陽修與這個張氏通奸并且企圖霸占張氏的財產為名,向朝廷提出訴訟。
可是當時的審理,具體審理這個案件的官員不這么認為,覺得這個事退一萬步講即便是這個張氏跟歐陽修有這種不干不凈的關系,也與本案無關,因為我這案子首先審的不是這個。這個主審的法官他認為:第一,現在突然冒出來一個張氏與歐陽修之間有不干不凈的關系這層意思,與本案無關。本案主審的是張氏與那位仆人之間的奸情。第二,張氏一介女流,在嚴厲的拷問之下,神情慌張、語不成句,腦子都不清楚,她說的話不可以作為證據。所以決定依然以單純的張氏跟這仆人之間有奸情來起訴。
畫外音:
以這種不明不白的通奸罪來打擊歐陽修,恐怕是歐陽修的政治對手最希望看到的情形,而此時執政的宰相賈昌朝和陳執中又火上澆油,直接導致案件更加復雜,那么這兩位宰相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們采取的招數又是什么呢?
康震:
這個案子弄大了,驚動了當時的宰相賈昌朝和陳執中,這兩個人也特別興奮,你知道他們為什么興奮啊?因為這倆宰相在政治上他們的立場都是比較保守的。歐陽修在范仲淹主持的慶歷新政的時候大力地抨擊過他們,他們早就想報復歐陽修了,一聽說這個案子非常高興,決心把這案子要好好地審一審,怎么審呢?他委托了當時的一位官員擔任主審官,這個官員很狠毒,他就找到了歐陽修原來寫的一首詞作為一個罪證,這首詞是怎么寫的呢?
【望江南】:
江南柳,葉小未成蔭。人為絲輕那忍折,鶯嫌枝嫩不勝吟,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閑抱琵琶尋。階上簸錢階下走,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
這寫了一個什么呀,這其實就寫了在初春時節一個少女的情狀,它大意是說什么呢?春天到了,柳枝還特別地嫩,人們都不忍心去攀折這個柳枝,連那個鳥兒都不忍心停在柳枝上去歌唱,因為什么呢,因為它實在是太嫩了、太弱了,要想在枝頭歌唱,還是等春光更濃一些吧,等這柳枝更結實一點。這時候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一會兒彈彈琵琶,一會兒做做游戲,一會兒在院子里邊走來走去,非常地悠閑,同時這個少女也特別地清純。歐陽修寫這個詞,他的本意是說,在初春時節一個少女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如此美好的印象,這個少女就好比剛剛發芽的這柳枝一樣,他沒有別的意思。這個主審的官員就說,這個張氏七歲到的你們家,正好就跟這詞里寫的那玩耍的游戲的那個年齡相符合,你寫的就是她,你到現在都惦記著她,這個詞就是一個明證。
你想這事鬧到這個程度,宰相介入了,而且宰相親自地指派相關的官員來審,而且驚動了宋仁宗,宋仁宗勃然大怒。你想啊,歐陽修當時雖然很年輕,年齡不大,但是在朝野上下也是著有聲名了。一定要把這個事情查清楚,那么具體怎么查,還是宰相去辦吧。好,這回我跟你講,宰相選人可有講究,宰相選了兩個人,一個人叫蘇安世,這太常博士,由他來審。另外專門委派了一位宦官叫王昭明,來監督他審。你知道為什么叫這王昭明嗎?這都是有用意的,這就準備害歐陽修呢。當初歐陽修去河北做官的時候,朝廷要派王昭明與他隨行,歐陽修說沒這個先例,我不愿意跟一個宦官同行,有損我的聲譽。朝廷就沒有再堅持。宰相現在派王昭明來監督審這案子,實際上就想利用他和歐陽修之間的這個矛盾。他們就是聯合起來,你發現沒有,我講到這兒的時候就要做一個很大的套子,給你勒到脖子上,拉得緊緊的,只等最后的致命一擊,你就咽氣了,這案子就成了死案子了。可他做夢都沒想到,這王昭明雖則是個宦官,原來跟歐陽修也有點不痛快,可是這人是一個非常耿直公正的人,他一看這個案子,心里就很明白了。蘇安世就跟他商量,因為蘇安世跟他心里都很清楚,宰相為什么派他們倆來。宰相想要最后把這案子判成什么樣,那很清楚。蘇安世就跟他商量說怎么辦,要不然隨便弄一套檔案,就把這案子按照宰相的意圖就辦了,這不就算了嗎?挺好。跟他商量,王昭明說皇上派我來監督判案,可要秉公斷案,彰顯正義,你怎么能隨便羅織罪名呢?不行。他又接著說,我在皇帝的身邊經常隨侍,皇上三天兩頭地夸歐陽修怎么能干,怎么有才華,現在你這么說,不就是想跟著宰相的意思走嗎?好,你要是現在根據宰相的意圖把歐陽修定了罪,回頭等這案子要翻過來,哪一天要是給平反了,要昭雪了,我告訴你,我王昭明吃罪不起,我擔不起這責任。蘇安世雖然有點茍且,但這人還算有點良心,他想了想覺得此事干系重大,不敢輕易地按照宰相的意圖就定了歐陽修跟張氏之間有通奸之情。最后怎么辦呢?最后就說,抓住一條罪證,說歐陽修用張氏的錢購買了田產,卻把它歸到了歐陽氏的門下,就是你這兒有問題,你這么做就有點侵吞別人財產的意思,以這個罪名起訴。
畫外音:
宰相賈昌朝等人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伎倆,羅織出歐陽修侵占財產這種莫須有的罪名,而宋仁宗迫于宰相等人的壓力,做出了罷黜歐陽修原有官職,將其貶為滁州知州的最終判決。從二十四歲考中進士步入仕途至今,歐陽修已經在政壇上拼搏了十五個年頭,懷著落寞的心情來到安徽滁州的他,會向宋仁宗怎樣抒發心中的不平與憤懣呢?
康震:
歐陽修被貶到滁州之后,按照慣例要給皇上寫一道謝恩的奏章,在這奏章里他就寫了自己為什么被貶的原因,聽了以后也很可笑。
他說第一,我只恨我不會算卦,我沒有那個神通之術,我不會周易不會算卦,我要早知道這個張氏、七歲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將來會犯這個事,我死活我都不會撫養她,那我不是沒辦法嗎?她從名義上是我的外甥女,她又是我的親妹妹那時候她的丈夫去世了,她到我們家來我得撫養她,我得照顧她,我有錯嗎?說白了,我要是真有問題,按照現在審案子的這些官員對我仇恨的,程度,按照當時險惡的形勢,我絕對不可能逃出法律的制裁,但是現在為什么我就沒事了呢,我要真有事的話,那就應該繩之以法才對呀,把一個應該繩之以法的人為什么讓他逃到了法網之外。當然了,主要是皇上圣明,多虧皇上您。要沒有你我這個冤情就算坐定了。這很矛盾,他要真有罪你就該判他罪,他要沒有罪,你就不應該貶他。
歐陽修就對皇上接著說,說什么呢,說我跟您說句實話,我為什么會這樣?第一,我原來做諫官的時候,這諫官專門負責給皇上給朝政提意見,我得罪了很多的權貴,他們都恨死我,恨之入骨,這是第一條。第二條是什么,說我這次必須得被貶,為什么呢,我要是不被貶的話,我要是還在朝廷里待著的話,他們就會不斷地接著攻擊我,一直把我攻擊得形單影只為止,而且只要我不走,我就沒有一刻的安寧,只要我不走,我的罪名就會越來越多。所以,讓我走,這是最好的處理方式。我走了他們就滿足了,他們就消停了,失去目標了,他們就安閑了,我呢也就消停了。所以等于是安慰皇上,您也別為難了,我走就是了,我早就該走了。當然了我還得感謝您,要沒有您保護我,要沒有您體諒我,我怎么能夠有現在這樣的一個好去處呢?咱要是再往后邊說點,要是沒有這個事,沒有人告他,沒有人把他告得最后貶走了,他還寫不出《醉翁亭記》呢。你看這個,成了一個悖論了。
現在咱們再想想《醉翁亭記》,《醉翁亭記》里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他總不能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貶謫之間”吧。話說成這樣,實話有時候很難看的,也很難聽的。但是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說他頹然而醉,為什么說他蒼顏白發,未老先衰呀,那誰身上潑這么大盆子臟水都得未老先衰。不過話說到這,我們就發現整個的歐陽修的這一次算是緋聞案吧,給我們的感覺是有一個很大的羅網,一直籠罩在他的頭上。有一個很大的背景,一直隱藏在這個案件的背后。你算算歐陽修當時也就才四十歲,一個四十歲的人還來得及得罪了那么多的人嗎?我們就得問一個問題,這歐陽修到底把誰給得罪了,得罪的程度到底有多深?以至于對方能下這么重的毒手。套用一句俗話說,歐陽修把誰的奶酪給動了,你這不是虎口奪食嗎?所以這是不是一個緋聞事件呢,表面看來是,但它根底里頭肯定隱藏著更大的背景。你如果不了解這個背景,不了解這里邊的秘密,那個《醉翁亭記》你就只能在醉態中理解它,你永遠不可能知道醒了以后的醉翁是什么樣子。謝謝大家。
下期預告:在北宋政壇上已經小有名氣的歐陽修因為寫了一封義正言辭的信,卻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不白之冤,被貶往了窮鄉僻壤,這其中究竟隱含著怎樣的秘密呢?年輕的歐陽修會怎樣對待這次人生挫折?敬請關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康震教授主講的《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二集《偏向虎山行》。
(二)偏向虎山行(文字稿)
畫外音:
歐陽修在政壇上的發展歷盡坎坷,四十歲的時候,因為一場不明不白的通奸案而被貶往滁州,不過如果仔細地分析這場案件的來龍去脈,我們就會發現,這起案件的背后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黑幕,一個強勁的敵手。那么這個黑幕究竟是什么?這個敵手究竟又是誰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康震老師繼續精彩解讀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二集《偏向虎山行》,敬請關注。
康震:
上一集我們講到,說歐陽修寫了一篇《醉翁亭記》,他不是自己主動跑到滁州去寫這個亭記的,是因為被貶去的,他為什么被貶去了呢?是因為有人告他,告他有不正當的關系。我們對這件事情,從頭到尾如果捋一遍的話就會發現一個很奇特的現象,就是在審理歐陽修這個案子的過程當中,每一個環節,人員的安排,都是精心策劃的,這里邊肯定有一個很大的背景,深藏的背景,像一個黑幕一樣。我們得把這個黑幕揭開,你才能看到事情的真相。
那么關于這個事件的黑幕到底是什么呢?這就得從頭上說起,你不追蹤溯源,道理就講不明白。我們知道在歐陽修做官的時候,是北宋王朝建立已經有七十多年的時間。北宋王朝建立之后因為吸取唐朝滅亡的教訓,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其中一個最核心的措施是什么呢?就是把天下的兵權、財權、政權都緊緊地握在中央的手中,這樣的中央集權帶來的好處就是維持政權的穩定統一。應該承認北宋建立之后由于實行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好的政策,社會經濟是繁榮的,文化教育是昌明的。但是凡事有一利就必有一弊,在歐陽修的時代北宋王朝最主要的重大弊端體現在哪兒呢?叫做“三冗兩積”。什么叫“三冗”呢?就是冗費、冗兵、冗官。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國家財政的支出太大了,幾乎每年都是巨大的財政赤字。第二,官員太多了,國家大筆的金錢養了龐大的官僚體制。第三,養的兵太多了。由于是冗兵、冗費和冗官,就在官場上形成了一種很不好的習氣,得過且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蠅營狗茍、不求進取。由于冗費、冗兵、冗官,就帶來了“兩積”:積貧、積弱。這個所謂的積貧是什么呢?是國家每年本來有大量的財政收入,但是由于這些收入都支出到了養兵和養龐大的官僚群體的身上,所以整個來講,老百姓收入很低,老百姓的生活并不富裕。積弱,因為宋代奉行的是什么呢?重在安內,而輕于攘外,所以它的軍隊戰斗力很弱,這就叫積弱。這是當時北宋王朝面臨的很大的問題,無論是后來的范仲淹推行的改革變法,還是王安石推行的改革變法,主要的就是針對這些弊端。
畫外音:
歐陽修剛剛走上政壇的時候,正是宋仁宗剛剛親政的時候。宋仁宗趙禎是北宋的第四位君主,他十三歲即位,二十四歲親政,在位時間長達四十二年,是兩宋時期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宋仁宗親政后的一個重大舉措,就是任命那位“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為右司諫,讓范仲淹為朝廷改革出謀劃策。而此時的歐陽修不過二十七歲,只是一個地方小官。他非常仰慕范仲淹這位憂國憂民、直言敢諫的前輩。可是當范仲淹新官上任后不久,卻收到了歐陽修一封措辭激烈的信件,在信中,歐陽修居然對范仲淹的政治才能提出質疑,這究竟是為什么呢?范仲淹對于朝政的改革,究竟引發了怎樣的政治地震?
康震:
當時,二十多歲的歐陽修還在洛陽做一個很小的推官,就相當于一個幕僚,就給范仲淹寫了一封信,這個信寫得很有意思,為什么很有意思呢?他信一開頭就說,這個司諫是個小官,七品,真的不大,開宗明義就跟你說這官就不大,不大怎么辦呢,他說;
“諫官雖卑,與宰相等。”——歐陽修【上范司諫書】
就是這雖然是一個七品官,但是它跟宰相的職責一樣重大。為什么呢,因為宰相跟皇上之間商量朝政,皇上說是的,宰相可以說不是。皇上說可以的,宰相可以說不可以。因為宰相是要跟皇上議論朝政,他可以否決皇帝的意見。他說諫官怎么樣呢,諫官是皇帝說可能的,諫官說不可以。皇帝說可以執行的,諫官也可以阻擋。因為諫官的職責所系,就是這樣。所以他認為你雖然是個小小的諫官,但你的職責你的重要性跟宰相一般大。你想當時范仲淹才剛當諫官沒幾天,歐陽修筆鋒一轉接著就說,我看您在這個位置上待了一段時間了,還沒有任何的舉動,我不禁發生懷疑,您究竟稱不稱職?您究竟適不適合擔任這個職務?您究竟要干什么,能干什么?我為什么講這一塊呢,就是你得看他跟范仲淹的關系,不是那種范仲淹提升了、做了官了,就去拍馬屁,而是對范仲淹有要求。范仲淹比他大十七八歲呢。那也就是說在改革朝政這個問題上歐陽修和范仲淹是心心相印的。
三年以后,皇上又任命范仲淹做了天章閣待制,這是個什么官?這是個四品官。這個官更重要,負責起草詔書,而且是皇帝御用的政治顧問。那就是說宋仁宗決心要推行改革變法,要重用范仲淹。當時歐陽修做了個什么官呢,歐陽修也提拔了,做館閣校勘。這又是個什么官職啊?咱們說白了,就是負責收集、整理、編纂皇家圖書館的一些重要的書籍和文件。我告訴大家,歐陽修這個官非常重要,為什么很重要?在宋代最大的兩個官是什么官呢,一個是宰相,一個是樞密使。宰相負責政務,樞密使負責軍務。而要做宰相和樞密使,這個人選從哪選呢,一般是從兩制里邊選。所謂兩制,一個是翰林學士,一個是中書舍人。這兩個官都是負責為皇上起草詔書的。兩制的人選從哪兒選呢?就從這館閣里邊選,就是我剛才說的歐陽修所擔任的這個職務里邊選。歐陽修自己回憶說,北宋一朝,凡是做了宰相和樞密使的,十有八九從兩制中出,而兩制當中,十有八九都是從哪兒出呢,從館閣中出。聽明白了吧?這可是一個高級預備隊的位置。可是范仲淹做了天章閣待制以后,有一個人就發了慌了,這個人是誰啊?是當朝的宰相呂夷簡。呂夷簡做宰相已經做了十幾年了,朝廷上下到處都是他的門生,到處都是他安排的關系。那我們剛才說了半天,什么冗兵、冗費、冗官的,主要的是要整飭吏治,那范仲淹做了這個官,你首先就得整頓吏治,你怎么整頓吏治?你整頓吏治,你整這個A、整這個B、整這個C的,那個ABC上邊的頭都是誰呢,都是呂夷簡這個老宰相。呂夷簡比較憷頭范仲淹,他看這范仲淹是個殺伐決斷、不留情面的人。他就給范仲淹安排了一個比較忙的活,省得他到處老想著改革朝政,這官還挺重要,開封府的知府,因為什么呢,開封府知府這是一個很具體的官職,每天都得處理大量的行政事務,你忙死了,你就沒工夫再改革朝政了。可他沒想到范仲淹是個能力超強的人,做了這個開封府知府,把府內的事務處理得是井井有條,一點都不耽擱思考改革朝政的事。
換句話說,在當時的朝廷里頭,改革派的首領就是范仲淹,保守派的首領就是宰相呂夷簡。范仲淹那可是個敢想敢做的人,你猜他干了個什么事,他畫了一張圖,這張圖的名字叫《百官圖》,他拿著這個圖就找皇上,當著呂夷簡的面就分析這張圖里邊的人,說這個人是按正常程序升的官,這個人是非正常秩序上來的,那個人是托了某某關系上來的,還有一個人是行了賄賂上來的,一一地指出這些官員怎么樣進入到朝廷里邊來的。范仲淹就跟皇上說,任用天下官員應該以公為原則,不應該以私為原則。我給皇上提個建議,凡是任用官員的時候,應該由皇帝親自參與,你應該知情,你不應該把所有的人事任免的權力全部交給宰相,這是不對的,這是會出大問題的。這個話就徹底激怒了呂夷簡,他本人和他底下的徒子徒孫們就開始攻擊范仲淹,范仲淹也毫不留情,反攻擊呂夷簡和他的門徒,斗爭非常地激烈。
畫外音:
范仲淹在官場上,向來以耿介剛正、忠直敢言、不畏權貴而聞名,他因此得罪了不少的官員,也曾屢屢被貶官,這次他主持改革朝政,將要面臨更加嚴重的問題,一方面,他受宋仁宗的囑托,不畏權貴,勇于改革。一方面又將得罪深受宋仁宗器重的老宰相呂夷簡。最終的結果令人心痛,宋仁宗為了維護政治局面的總體穩定,再三權衡,不得不以“私結朋黨、離間君臣、越職言事”的莫須有罪名,將范仲淹貶出京城,并且嚴令百官不得再議論此事,改革派與保守派的第一個回合斗爭以保守派的勝利而告終。那么,面對如此險惡的政治環境,與范仲淹志同道合的歐陽修,難道也會選擇沉默嗎?
康震:
在這樣的一種黑暗的情況下,并不是所有的官員都把嘴巴閉起來不吭聲。當時有一位官員叫王質,因為范仲淹被貶他要走嘛,別人都不敢給他送行,這位王質是條漢子,他還不是送行的問題,他就到范仲淹家去喝酒,他還在范仲淹家專門住了幾天,別人就跟他說,哎喲喂,你還跑他們家去,喝點酒也就算了,你還住在他們家,我告訴你到時候給你告一個黨禍,你可就倒大霉了。王質回答說什么,說我不怕,范仲淹是個君子,做事坦蕩蕩,我如果做了他的黨人,我跟他如果是朋黨,我還榮幸呢。如果有人把我跟范仲淹談的朝政的事報告給皇帝,我覺得好,我正愁皇上聽不到我們的議論呢。當時還有一位官員叫余靖,他就跟皇帝說,范仲淹只不過是說了一些真話,給朝政提了些意見,您愛聽不聽那您的事,可沒必要給他定罪呀,你干嘛把他貶了,這不是太平盛世的為政之道啊。還有一位官員叫尹洙,這說得更厲害,說我跟范仲淹是好朋友,我們倆是亦師亦友的關系,既然他是朋黨,我也算一個,您就把我貶了吧。這就好,十天之內,范仲淹被貶,余靖被貶,尹洙也被貶,這標明著什么?標明著朝政的改革遇到了巨大的阻力,不但遇到了阻力,而且還遭到迫害,這是很不正常的政治氣氛。
講到這大家就說,你說了這么多了,歐陽修在哪兒呢?你不是說他膽子大,你不是說他敢說話嗎?怎么半天了都是別人在說話,他到哪兒去了?這不是還沒碰上機會呢嗎,機會來了,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歐陽修肯定選的是后邊的這個選項。有一天他們一起到余靖家里邊去做客,這余靖我剛才說了,馬上要被貶了要走人了,大家都到他家里邊去。在他家里邊聚會的時候,有一位官員叫高若訥,這人是個什么官呢,是右司諫,就是專門負責給皇上提意見的、提建議的,也負責糾察百官的。這高若訥就在這個聚會上大放厥詞,不停地在說范仲淹的壞話,說范仲淹罪有應得,他應該被貶等等等等。歐陽修在現場就憋得非常地氣憤,他就想要跟這高若訥爭個是非曲直,可是當時不是人多嗎,這也得帶點面子,是不是?回到家里氣得實在不行了,鋪開紙,拿起筆,就給高若訥寫了一封信,這就是在宋代政治史上非常著名的一封公開信《與高司諫書》。這封信寫得實在太好了,我在這把這封信給大家詳細地講一講,大家就能看得出來我們這位“醉翁”歐陽修是個什么樣的人了。歐陽修比高若訥要小,他這信一開始就說,說我十七歲的時候,那時候我還在湖北,那一年有好幾個著名的人物中了進士,這些人有個特點,都是以文學之才顯明當世,我聽說當時呢,那里邊就有您。可是有一樣啊,就是跟您一塊兒中進士的那幾位我們都比較了解比較熟悉,偏偏就是您我們沒聽說過,我一直都很懷疑,既然您以文學之名當世,而且當時中進士的那一撥人里頭都是挺有名的人,您怎么就沒有名呢?當時年少的我心里邊充滿了疑惑,我不知道您是一個怎么樣的人,你注意啊,這是他這封信提的第一個懷疑。在這封信里他接著寫到他第二個懷疑,說十一年以后二十八歲的我,也到朝廷里邊來做官了,我早就知道您,可是還是沒機會跟您見面,你已經做了監察御史里行,這是什么官呢,就是負責考核和監督百官的。可是我的朋友尹洙他知道您,我就問他說,這位高先生是一什么人呢?尹洙跟我說,兩條,這人很正直,第二,這人有學問。我就很懷疑,為什么呢?凡是正直的人應該秉公言事,凡是有學問的人一定會明辨是非。可是我瞅著您做官既不能明辨是非,又不能秉公言事,說您又正直又有學問,我就在想您到底是個什么人,您真是個很賢能的人嗎?這是我的第二個懷疑。歐陽修接著寫到說,我還有第三個懷疑,什么懷疑呢?說自從您做了右司諫以后,我就跟您見著面了,哎喲,我一見您,您是一臉的正氣呀,談古論今,不但學問淵博,而且一看您就是正人君子,胸中有充沛的道德之氣,談論之間沒有一點的差錯。我就在想,哎,您說不定真的是個正人君子呢,可是我還是有點模模糊糊,心里邊總是有點不踏實,這時候我就有一個很奇怪的事情想要在您這兒驗證,那天范仲淹被貶了,咱們都到余靖的家里去,您在他家里頭就開始說范仲淹這個不好那個不好,話說得很難聽。我當時還以為您是說著玩兒的,后來我又從尹洙那兒才知道,您不是說著玩兒的,您在別的場合也極力地攻擊好抨擊范仲淹,這我就覺得很奇怪了,因為范仲淹是個博古通今的君子,他只不過是給皇上提了點建議,提了點意見,就遭人陷害,被貶外地,您要是個正人君子的話,怎么會在各種場合底下,都說范仲淹的壞話呢?我就覺得很奇怪。所以你看,他有三個懷疑,有一個奇怪,最后他得了一個判斷,說想來想去我覺得您不是個君子,您是個真正的小人,不然所有這一切疑問都無法獲得解答。您只有是小人了,我對您的所有的了解和判斷才能落實。
畫外音:
歐陽修雖比范仲淹小十八歲,兩人卻是忘年之交,他們在政治上是同志、諍友,在文章學問上是同道、摯友。當范仲淹乘風破浪之時,歐陽修為他搖旗助陣;當范仲淹徘徊猶豫之時,歐陽修對他提出尖銳的批評;當范仲淹遭到污蔑陷害之時,歐陽修又會挺身而出為他打抱不平。這次自然也不例外,在這篇著名的《與高司諫書》中,歐陽修對高若訥的質疑與抨擊,如山呼海嘯、狂風暴雨,一發不可收拾,好似一連串猛烈的組合拳,打得對手毫無招架之功,歐陽修還順手送給高若訥一個標志性的稱號,這稱號像一柄利劍,將高若訥牢牢地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那么,這個獨特的稱號究竟是什么呢?
康震:
大家可能說,歐陽修這么說是不是有點太刻薄。人家老高本來就是諫官,諫官嘛,他就對文武百官都會有自己的考量,有自己的建議,有自己的看法,對不對?范仲淹可能這件事情做得好,另外的事情做得不夠好,那老高這么說也沒有什么錯啊。
你注意,歐陽修的高度沒那么低,他還想著法的給這老高要找點借口,讓他的行為能夠成立。他怎么說啊?他說其實說實在的,人的性格是多樣的,有的人比較果敢剛直,有的人比較懦弱,這沒有什么,您懦弱點、您沒本事,沒有人怪您,特別是正人君子更不會怪您。您看您,家里頭有老母親,您做著這個官,一天到晚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就想著把自己的官怎么給保住,怎么把這官給做好,您想著自己個人利益這也無可厚非,您就在這諫官的位置上老老實實地待著,您就是個平庸之輩根本沒人怪您,您做得不好,人家說這人能力有限,可是現在不是這么回事,本來我們很想同情你的無能,憐憫你的平庸,可是實際情況是,您現在腆著臉、昂著頭,在百官當中走來走去的,還表現得很有能力的樣子,很有見識的樣子,把范仲淹說得一無是處,你是為了表現自己特有見地,特有能力,那我就不能理解了,本來我們很想同情一個平庸者,但是你還偏要表現出特別有能力的樣子,而這個能力的表現又讓我們覺得非常地難受,非常地看不過眼,這叫什么?這叫君子之賊。你就是君子的敵人,就是你,高若訥。我總算看清了你的本來面目。
那就像我剛才說的,歐陽修挺氣憤的,為什么歐陽修會很氣憤呢,因為我們說他對于朝政的這種改革,對于北宋王朝幾十年來積貧積弱,冗官、冗費、冗兵的這樣的一種弊端,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頭,他非常地痛心,希望有一個人能夠做這個朝政改革的領袖,這個人是誰呢,在他眼里就是范仲淹。那現在他遭了難了,他被保守派的勢力給陷害了,他被貶到外地了,有良心的官員不但不同情他,不但不替他說話,反而在這兒落井下石,反而給他身上潑臟水。歐陽修給老高的這封信為什么寫得如此地激切,原因就在這個地方。
那大家可能又會問,說這都是歐陽修的一面之詞,他就喜歡范仲淹,他們是一黨的,他就是朋黨,他就專替范仲淹說話。
我告訴你,歐陽修也考慮到這一層了,他在底下的信里邊就跟老高探討這問題,他說范仲淹到底是個好人還是個賊子?這是一個問題,需要辯明的問題。你是諫官嘛,你不就是負這個職責的嗎?我就跟你辯這個問題。
有兩條:第一,范仲淹不是個賢能之人,是個無能之人,甚至可能是一個壞人,那皇上當初任命范仲淹做天章閣待制的時候,你做諫官的跑哪兒去了?你現在鉆出來了,當初范仲淹被任命做官的時候,你作為諫官如果看到范仲淹是個壞人,是個無能之人,你就應該給皇帝提出來說不能任命這樣的人做官,你這是做諫官的本分和本職工作,你當時干嘛去了?這是其一。
其二,如果范仲淹是個好人,是個賢能的人,是個可以做大事的人,他遭人陷害你作為諫官為什么不站出來說話?我告訴你,無論范仲淹是個好人還是壞人,你都難逃其咎!你都是有責任的!朋友們,文章得這么寫,是吧,正著也是你錯,反著也是你錯,這就是駁論的力量。為什么有的人說一支筆勝過千軍萬馬,道理就在這兒。這種嚴密的強大的邏輯力量能夠置對方于死地。您看,您是諫官,明明知道現在嚴令百官言事,您就應該站出來說這件事情,您藏著貓著就不說,您藏著貓著不說呢,可是有一點,您還有臉去見百官,還在士大夫中間躥來躥去的,這就是羞恥,您都不知道人間有羞恥這樣的事情,如果將來歷史記載了這個事件,那您就被記載到歷史當中成為恥辱的象征了,恥辱的不是你老高啊,恥辱的是我們宋代出了你這樣的諫官,那是我們宋代的恥辱啊!您到底有沒有廉恥之心呢?歐陽修確實是一等的文章高手,他非得等老高自己承認自己確實有廉恥之心,可能才能松口。
最后他說什么?他說其實我對你還是有希望的,您要是還是個諫官的樣子,您就把您的聲音發出來,憑公而論地說出您的見解,您要是還是什么都不說,您要是認為范仲淹(被)貶得還是對的,那有一樣,我今天跟您說的這些話,您都可以馬上報告給皇上,報告給朝廷,您帶著這封信,我的信,去見皇上、去見文武百官,這樣的話呢,我的罪過就讓天子能看到,讓皇上把我殺了,然后范仲淹也被貶了,這也是你諫官的一大作用啊,您總算發揮作用了,我等了你很久了、你不發揮作用,現在給你最后一個機會,就是把我今天給你寫的信、把我給你說的話都報告上去,這么長時間了,您總該盡一次職責吧?
最后末末了、末末了,歐陽修說那天在余靖家氣死我了,本來當時就想跟您論個曲直,實在是人太多。現在好了,回來了,我跟您寫這封信,廢話我就不多說了,就這樣吧,再拜。畫外音:
《與高司諫書》也許是歐陽修青年時代最有轟動效應的一篇文章了,三十歲的歐陽修血氣方剛、嫉惡如仇,憤怒的情緒化作咄咄逼人的氣勢,仿佛一記又一記的重拳打得對手喘不過氣來。不過,重拳雖然打得痛快淋漓,后果也是非常嚴重的,宋仁宗早已下達旨意,百官不得再妄議范仲淹一事,歐陽修的慷慨陳詞雖然出了胸中的一口惡氣。但卻違背了宋仁宗的旨意,所以等待他的必將是嚴厲的懲處。面對懲處,歐陽修將會有怎樣的表現,是悔過還是堅持?是退縮還是義無反顧呢?
康震:
這信寫得長啊,可是不是語重心長,那是一桿長槍啊,直扎這高若訥的心里,那高若訥看完信都氣死了,暴跳如雷呀,行,你不是說讓我交上去嗎?我還真就盡這職責,我有這責任和義務,把這信交給上邊。高若訥給皇上寫信說,范仲淹這樣的人本來就有過錯,他是咎由自取,現在反而跳出來個歐陽修為他辯白,蠱惑人心,蠱惑天子的視聽,什么也甭說了,就這個表現我給您交上來,您看看吧。那還了得,宋仁宗一看這個,宰相一看這個,本來只想抓一條大魚、范仲淹,沒想到旁邊又冒出來幾條魚,那就一塊兒都抓了,下詔書,將歐陽修貶往夷陵,就是現在的湖北宜昌做縣令。
大家可能說,那歐陽修被貶了他什么反應,我告訴你,歐陽修狀態好得很,為什么好得很?他有個好朋友給他寫一封信,怎么說呢?說我發現你最近好像迷迷糊糊的、疑疑惑惑的,您是不是覺得自己有些話說得太過分了、太傷人了,覺得自己性格太直了?這是第一。第二呢,您是不是覺得您這樣的一種表現、這種表達有點傷了朋友了?
歐陽修說沒有,我腦子清楚得很,當我給高若訥寫信的時候我就是把他看做“君子之賊”,我就沒拿他當朋友來看。所以,第一,我不疑惑,我做的事情我不后悔。第二,我也沒覺得我傷害朋友,我的事情做得非常正確。歐陽修的這次亮相,實際上是代表了改革派的整體的亮相。如果說范仲淹主持改革失敗被貶,是改革派遭到的一次挫折的話,歐陽修的這封信實際上再次地吹響了要繼續改革朝政的號角,而且這封信她展示的歐陽修的個性有一個很重大的意義在哪呢?就是歐陽修這種剛直不阿、嫉惡如仇的個性從此就成為他在政壇上一生無私無畏、不懼艱難險阻、不懼是非、大膽議政參政,敢于、勇于執政的一個很重要的基礎,他一生再也沒有改變過。
也許有人會問說,那你說了半天,剛才你不是開始問了嗎,歐陽修為什么那么多人打擊他報復他,難道就是因為這封公開信嗎?這不過就是一封信。再者說了,歐陽修有那么脆弱嗎?就是因為寫了公開信被貶到宜昌,從此一蹶不振、意氣消沉,最后又再被貶到滁州的時候,就變成了一個頹然的醉翁嗎?我可以告訴大家,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歐陽修的這次憤而出擊為范仲淹抱打不平,就好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路見不平一聲怒吼,但是我跟你說,歐陽修是一個持續的、堅持的打虎的人,現在他的政治人生才剛剛開始,他不但是要路見不平、偏向虎山行,他還要深入虎穴打大老虎。我前面說了他被貶滁州寫了《醉翁亭記》,我們一直弄不清楚他醉在什么地方,他為什么要把自己灌醉,為什么給自己起名字叫“醉翁”這個別號,因為他所有的人生,政治人生還沒有完全展開,他的政治進取之路還沒有完全展開,他打老虎的行動還沒有完全展開,等到完全展開之后,那些獅子老虎才開始對他圍攻,所以在接下來的路里邊,我們才要真正地看一看,歐陽修這個年輕的“醉翁”他是怎么在仕途上走下去的,他又是怎么打老虎的,他又是怎么動別人的奶酪的。謝謝大家。下期預告:血氣方剛的歐陽修因為越職言事被貶夷陵,他是否會因此意志消沉,年紀輕輕的他究竟動了誰的奶酪?當政治改革運動再次風起云涌之時,歐陽修又將扮演怎樣的角色?敬請關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康震教授主講的《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三集《他動了誰的奶酪》。
(三)他動了誰的奶酪(文字稿)
畫外音:三十歲的歐陽修血氣方剛、嫉惡如仇,為了給范仲淹打抱不平,他憤筆寫下言辭激烈的《與高司諫書》,從而得罪了朝廷,被貶到遙遠的湖北夷陵擔任縣令,經過一百多天,五千多里的長途跋涉,歐陽修帶著家人來到了夷陵,在這窮鄉僻壤之地,歐陽修將會有怎樣的表現呢?他的政治前途將會有怎樣的改變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康震繼續精彩解讀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三集《他動了誰的奶酪》。
康震:
上一次我們說到,歐陽修看到諫官右司諫高若訥在公開的場合詆毀范仲淹,他非常地氣憤,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就給高若訥高司諫寫了一封公開信,指出他是“君子之賊”,是典型的小人。因為這個原因,歐陽修被貶到夷陵做了縣令。這一年歐陽修剛剛三十歲。歐陽修雖然這次被貶,但他的情緒一點都沒有受影響,他不但沒有消沉,沒有絕望,而且對自己所做的事情非常地驕傲,非常地自豪,何以為證呢?他在給朋友的信中是這么說的:
“五六十年來,天生此輩,沉默畏慎,布在世間,相師成風。忽見吾輩作此事,下至灶門老婢,亦相驚怪,交口議之。”——歐陽修【與尹師魯第一書】
這五六十年來,人們的作派就都變了,為什么呢?膽小謹慎,害怕惹是非,不敢說真話,害怕槍打出頭鳥。結果我的這種作派,或者說我們這一次的作派,看見壞人壞事就要發出聲音,看見壞人壞事就要跟他做斗爭,這樣一種驚世駭俗的舉動,就連在那個灶火門口給人家燒火做飯的老太太都感覺到非常地震驚。那意思就是說連一般的老百姓都覺得很奇怪,怎么就躥出這么一個年輕人,膽子這么大,敢給當時的諫官寫這樣一封公開信,表明自己的立場,公開自己批評的態度。歐陽修講這個事情的時候他是很驕傲的、很自豪的,覺得干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我們都還記得原來韓愈被貶潮州,貶之前給皇上寫一封信,上一道奏章,說不應該尊奉佛法,佛法如何如何不好,義正詞嚴啊,說的是慷慨激昂,結果被貶之后呢,看到潮州的環境如此地惡劣,馬上給皇上上一道表章,說自己身體如何不好,環境如何惡劣,希望皇帝能夠原諒自己以前的作為,希望皇帝能夠照顧到自己現在這樣一種窮愁的狀況。言辭之間頗有一些搖尾乞憐的狀態。歐陽修對這個作派很看不上,他同樣在給朋友的信里邊是這么說的:
“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于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歐陽修【與尹師魯第一書】
我雖然對韓愈非常地推崇,古文運動的大家、大詩人、政治家,有膽氣,但是他這樣的作派我是看不上的。何以見得呢?在歐陽修看來,做人應該前后一致,你既然敢做這樣的事情,你就要擁有擔當這件事情的膽量,要有這樣的心胸,所以他跟朋友約好了,說我雖然被貶,但是我可以做到三點:第一,我絕對不會自暴自棄,我絕對不會一天到晚沉醉于酒水當中,喝了酒之后,自高自大,老子天下第一,我被貶了,反而更牛了,實際上是發牢騷的,我不會做這個事情。第二,我雖則被貶到一個偏遠的小縣城,但是我會盡職盡責,做好這個父母官。第三,我絕對不會破罐子破摔,我也不會寫這樣一些非常哀怨的、非常窮愁的文字,我都不會做。
大家說一個三十歲的人怎么會有這樣的一種這么陽光這么樂觀的心態呢?說起來原因其實很復雜,首先當然是人年輕,年輕人嘛,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那八九點鐘的太陽是噴薄欲出,充滿了希望,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有人說他性格開朗,這也不是最主要的。有一個最核心的因素,是歐陽修目光遠大,何以叫做目光遠大?就是歐陽修的這次被貶并不意味著這一次的政治改革運動走向了終結,恰恰相反,是改革運動的又一次開始,大家說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實際上說起來,當時的宋仁宗雖然只有二十多歲,但他看到了朝政的諸多弊端,所以他要下大決心,就要改革朝政,但是畢竟他剛剛親政不久,各方面的關系還沒有理順,各方面的人事的調整還沒有完成,所以在這個時候,范仲淹、歐陽修等這批年輕人力行改革這是對的,這沒錯,但是當他們觸犯到了龐大的保守勢力的時候,這個年輕的皇帝有時候也有點擺不平,為了不一開始就把事情全部搞砸了,他不得不做出權宜之計,怎么辦呢,當兩個拳頭開始發生沖突的時候,讓另外一個拳頭暫時先撤退,那你剩下這個拳頭沒有目標了,你這個斗爭,這種斗爭的狀態就會慢慢地停歇下來,這是一個權宜之計,但是宋仁宗下決心要搞改革,這一點是完全沒有變的。
所以我給大家說啊,一個人被貶了,一個人在政治上、在生活上遇到了挫折和不順意的事情的時候,我們經常說這個人能保持一個很良好的心態,一個樂觀的心態,沒錯,有時候跟這個人的性格有關系,跟他的修養有關系,但最核心的一點是他要看到這個事物發展的本質,什么叫事物發展的本質呢,就是歐陽修在當時審時度勢之后,他肯定認為他的這次被貶包括范仲淹等人的被貶,都是暫時的,因為他看到朝政的改革是大勢所趨,所以他一點都不頹喪,一點也不絕望,一點也不悲傷,反而以一種非常積極的、陽光的這樣一種姿態在等待著下一次的機會。我給大家說,很少有人在被貶之后能保持這樣的心態。所以我們說智慧、審時度勢、認清事物發展的本質和它的發展趨勢,這是一個人保持樂觀和通達心態的一個根本的原因所在。年紀輕輕的看得比較遠,年紀輕輕的看得比較全面,所以,暫時的被貶并不在乎。
畫外音:以超前的目光對待不平,以陽光的心態對待挫折,遠離京城千里之外的歐陽修熬過了四年的貶謫生活,公元1040年,三十四歲的歐陽修終于重獲新生,復職館閣校勘,繼續回到汴京擔任諫官的職位。那么,飽嘗貶謫之苦的歐陽修是否會吸取以前的教訓,不再那么怒目金剛、銳氣十足了呢?
康震:
這歐陽修再次返回來,真應了劉禹錫那詩了,前番劉郎今又來,來了以后依然故我,保持著一個相當的銳氣,這個銳氣是什么呢?如果說以前歐陽修在官場上推動政治改革運動,那是敲山震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次可就不光是敲山震虎了,是要干嘛呢?是要虎口拔牙。在宋仁宗的慶歷二年五月也就是公元的1042年,宋仁宗下詔書,讓百官言事,讓大家都提意見,為朝政提意見。歐陽修沒客氣,就提了兩條,這兩條都非常地關鍵。第一條,做君王的要有主見。什么叫做有主見?就是做君主的要抓大事,這是第一。第二,一旦決定的事情,下手要狠、下手要硬。第三,不但手要硬,耳朵也要硬。你不能說你做一件事情,別人說東、別人說西、別人說南、別人說北,聽了半天耳朵根子一軟,事情半天決定不下來。尤其是不能什么事都聽宰相的,這是第一(條)君主要有主見。第二,君主用人要用得準,要會用人。他提了兩條,第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有一條,有的人,不能不聽大家的意見,一意孤行地專用之。用他的原話說什么呢?說:
“(其肯)專任而信之,以失眾心而斂國怨乎”——歐陽修【為君難論 上】
如果說大家都覺得這個人不能用,你偏得用,你用了一個人,得罪了全國的人。聽出來了沒有?這兩條的核心就是要求皇帝怎么樣呢?要集權,要皇上自己說了算,不能讓別人說了算。這個別人是誰,就是當時已經執政二十多年的宰相呂夷簡。換句話說,呂夷簡以及他的徒子徒孫們,這就是大老虎。什么叫奶酪呢,就是這大老虎和他的小老虎們占據著各式各樣的官位和他們手中握著的政治利益,這是很大的一股勢力。所以說你要不把這老虎打倒了,這奶酪你就拿不出來,奶酪拿不出來,不能重新地分配奶酪,政治體制的改革就是一句空話。歐陽修給皇帝提的這兩點建議,就好像是一柄鋼叉飛出來,直接就扎到了保守派的心臟部位。他這鋼叉一飛出來就好比捅破了一層窗戶紙,然后朝臣們紛紛地開始上疏,給皇上上疏,要求改革,就兩條,全部是針對呂夷簡的:第一,呂夷簡多年執政,奉行的是武大郎的哲學,他給皇上推薦的都是不如他的人,以此來證明只有我能行,別人都不行,所以權力在我的手中掌握。第二,呂夷簡的哲學是什么呢?把茍且偷安當作穩定,把回避誹謗當作智慧。那么朝臣們都一直認為,呂夷簡的這個位置應該讓出來。大老虎一旦被趕走,小老虎們就紛紛地敗逃。
大家聽了半天可能會說這個呂夷簡,好像朝政不改革就壞在呂夷簡一個人身上。事情其實沒那么簡單,我跟大家說這個呂夷簡也不是個壞人,這人其實挺好的。自從宋仁宗登上皇帝的寶座之后,他就一直做宰相,他在任用官員,維持國內穩定,維持邊疆安定方面也做了很大的貢獻。說句實在話,范仲淹的重用,跟他還有很大的關系。
他最主要的問題是在什么地方,就是這個人他做宰相的時間太長了,做宰相時間長了之后,他就形成了一個龐大的關系網。他自己推動不了改革不說,別人要推動改革,那么就會觸及到這個龐大的關系網。不是呂夷簡本人道德品質敗壞,也不是他能力壞,關鍵是什么呢,由他為首的形成的這樣一種陳腐的、不前進的、明哲保身的局面,是不能再維持下去了。這樣一來你看在歐陽修的帶動下,大家一擁而上。當時呂夷簡已經六十六歲了,終于告病告老,辭去了宰相的職務。
畫外音:綱舉目張,抓賊擒王,歐陽修正是看準了這個道理,才拉起了推到呂夷簡的大旗,并最終獲得了成功。以范仲淹、歐陽修為首的改革派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歐陽修在這期間的《準迢言事上書》、《本論》、《為君難》等一系列奏疏,成為改革派的重要思想武器,歐陽修本人也因此成為改革派的重要代言人,為慶歷三年拉開序幕的“慶歷新政”做好了積極而充分的思想準備。當然,推動呂夷簡罷相,只是改革朝政的第一步,接下來的任務更加艱巨和繁重。那么,接下來首要的工作要從哪里展開?歐陽修將會如何發揮他的作用呢?
康震:
我們經常說,破字當頭,立就在其中了。你不能光破呀,你破完之后還要怎么樣呢,別人得看你怎么做。你把舊的規矩破壞了,那新的規矩是什么?你得給我們拿出來,這是恰恰體現一個政治家和一個思想家的核心素質、核心水平的東西。那說白了,當時改革朝政的核心就是要改造官場的風氣,要改革吏治。歐陽修給皇上上疏,直接挑明,當時在官場上有四種人是絕對不可用的。第一種人,老邁昏庸,年紀大了,腦子跟不上了,反應比較遲緩,他說這種人萬萬不可用。第二種人,年老體衰的精力跟不上的,這種人也不能用。第三種是貪贓枉法的,這不用說了。第四種是什么呢,是碌碌無為者。這四種人,他認為就是當時改革的時候首先要拿刀砍掉的四種人,針對性非常鮮明。在范仲淹和歐陽修等人看來,當時的官員,“能政者十無二三,謬政者十有七八”——范仲淹【奏豈擇臣僚令舉差知州通判】
真正有能力的人,十個人里頭沒有兩三個人。真正能把工作做壞了的人,十個人里頭有七八個人。這就是當時官場的現狀。那么怎么才能改變這種現狀呢?歐陽修還是年輕,他當時給皇上出了個主意,覺得這個主意比較好,他出什么主意呀?他說你看,你就從我們現在的官員里邊重新地選拔那么二三十位,這二三十個人,任命他們做按察使。什么叫按察使?有點像現在中央派駐到各個地方、省、自治區、直轄市的紀檢組的組長。你就派這些人去,這些人去干嘛呢?比方說到了一個省或者到了一個縣,把當地所有官員的花名冊報上來,就挨著個的去考核他們的業績,凡是年老多病、又沒才能又沒政績的,就給他名字底下劃個紅杠杠,拿那紅筆標出來。還有一種什么呢,是碌碌無為,沒有什么特別的工作成效,同時也沒有什么特別顯著的特色的,在底下拿一個黑筆,給他劃一杠杠。碰到那種業績也不是很突出,但總的來講還過得去,還做出了一些工作的人,再拿紅筆再給他劃一個杠杠。就這三種。他說這樣一來不就什么事情都弄得很清爽了嗎?說你派這二三十個按察使下去,分布在各個省份各個縣,然后把他們考核的結果報上來,朝廷根據官員的業績來進行獎懲。他認為不過一兩年之后,吏治就會有根本的變化。
大家是不是覺得這有點太簡單了,要是天下之事都這么簡單的話,那其實根本用不了那么些人,就兩三個人就把事情全搞定了。事實證明,幾十年來官場形成的奶酪的格局,不可能這么快地就發生改變。首先第一條,按察使到底怎么派,朝廷就打了折扣,宰相府當時發出的命令是什么呢,是各地的轉運使,宋代的轉運使相當于我們現在的省長,各地的轉運使他可以兼任按察使,換句話說我是省長,我兼任我們這個省的紀檢小組的組長,然后我負責考核我屬下的官員。這樣講,可能他有幾個考慮,第一,他不想屋下架屋,再設置更多的官職,避免重復。第二,我作為主管領導,我對我底下的下屬比較了解,考核起來方便。但是大家知道這有一個根本的弊端就是它其實就流于一句空話,大家都是多年的同事,我來考核你,那最后肯定說他工作也還是不錯的,為人也比較忠厚,各方面的成績也還是比較突出,這些年來做了大量的工作,表現不錯,啪,給打一個紅勾。這就是當時宰相府下達的指令,就是由轉運使兼任按察使。歐陽修一看這就急了,這哪兒成啊,那不干了,馬上上疏皇上,說這樣干是絕對不行的,為什么呢?
“此等之人自當被劾,豈可更令按察?......不材者既不能舉職,材者又不暇盡心,徒見空文,恐無實效。”——歐陽修【論按察官吏第二狀】
一語道破天機。說什么?很多轉運使自己就是按察的對象,就有些省長他自己就不合格,他自己都不合格,他拿上這個冊子來考核自己下屬?可能下屬還有點能力的,讓這沒能力的一考,全都跟他一模一樣了。一個不合格的官員本身就是要被監察的對象、考核的對象,你讓他再去考核別的官員,這不是耽誤的工夫更大嗎?這是第一。第二,轉運使里邊,各級的地方首長里邊有沒有有才能的?有。這些有才能的人他忙著治理地方,他沒有那個閑暇工夫再去監察和考核官員,所以最后得一結論是庸才沒有能力做好按察的工作,干才沒有精力和時間做好這項工作,那不就是一紙空文嗎?所以歐陽修堅決要求獨立地派出紀檢小組,獨立地派出按察使,一定要把這件事情真正落到實處。換句話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想把這奶酪的格局根本地改變,需要鋒利的刀叉,沒有鋒利的刀叉飛出來,沒有鋒利的刀叉叉在這奶酪上,你這奶酪的格局根本無法改變。
畫外音:在歐陽修看來,改革朝政當前的首要任務就是改革吏治,而改革吏治就是要改革當時的人事制度。北宋建國至今已經八十多年,官場日漸因循懈怠、貪污腐化,要想大刀闊斧地改革談何容易,那么身為諫官的歐陽修將會如何上疏言事?在他的眼中改革的出發點要從哪里入手呢?
康震:
說別人容易,說自己難。歐陽修先把自己變成一柄鋒利的刀叉,他自己就先第一個飛出來,他說你像年老體弱的、體弱多病的,這明擺著的事大家一看都能看見。說你看某某局長今年都六十多了,渾身上下全都是毛病,算了吧,弄個離休退休算了,這是明擺著的事。貪贓枉法的一旦查出來那肯定是國法難容啊。偏偏就這“不材之人”是最難暴露出來的,為什么呢?歐陽修說了,第一,他們是潛伏的危害,這些人能力不大,個性不強,好處沒有,壞處又不是很大,你要他干起工作來既不冒頭也不落后,明哲保身,但求無過,就好像埋在一塊菜地里頭,既不是長出來特高的,也不是特低的,你永遠都不知道他的特點是什么,這樣的人當了一省之長,一省的工作跟著倒退。當了縣長,一縣的老百姓跟著窩囊。所以他認為這樣的人對于朝政是一種根本的危害,是大禍根,第一點。
第二,他們是一些無能的貪官,他說怎么還有無能的貪官呢?就是這批人既沒膽量也沒能力去貪贓枉法,因為他本來能力就不強,他又沒壞到那個程度,可你要說好呢,他也沒好到哪兒去,所以他只能把自己給保護住,可是對于底下的貪贓枉法的現象,他就是視而不見,甚至是根本就沒有能力去發現,更沒有膽量去糾察,所以在這種人的統轄之下,一個地方、一個方面的工作那肯定是貪官成群,所以歐陽修說這“不材之人”最為可惡。
我跟您說,糾察“不材之人”這口號提出來,那可要得罪絕大多數的人。因為很多做官的人就是靠著“不材”才在官場上立住了腳跟。你太有才了,人家嫉賢妒能,早把你一刀砍下去了。你貪贓枉法做得太過分了,官場也不容你。他這“不材”就是最有才,正所謂的無用方為大用。你想,你點了這批人的卯,他們能跟你過得去嗎?
我告訴你,歐陽修膽子大著呢,他不光是說“不材”之人,他還在奏章里邊公開點名,從地方一溜點到中央上去,他先說,有兩個不材之人我必須得說,一個是金州知州王茂先,還有一個是河南鄧州下屬的順陽縣的縣令叫李正已。他說這兩個人是典型的又昏庸有無才的人,可惡至極了。他舉了一個例子,什么例子呢,當時有一支賊兵,首領叫張海,打家劫舍,打家劫舍先打到金州,金州的這王市長也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把城門打開就給讓進來了,到了城里頭以后把老百姓的東西洗掠一空,然后轉戰又到了順陽縣縣里,這順陽縣的李縣令做得更絕,敲鑼打鼓地歡迎進到城里頭,然后給他們大擺筵席共同慶祝,也不知道他慶祝什么,慶祝完了之后又讓他們都睡在縣衙里邊,等于說一個縣長把當時稱之為亂軍賊人的人熱烈歡迎到城里頭來,歡迎進來之后在縣委招待所招待他們吃喝,吃喝完了以后又安排到招待所里住下,第二天早上讓他們再進行搶掠。這不但是無能的問題,而且是絕對可惡,最可惡的是什么呢,這倆人的上級領導本來早就應該在半年之前按察他們糾察他們,那要當時糾察出來,安排一個有能力的人,怎么會發生這種可笑的問題呢?這不但是可笑而且是無恥,不但是無恥,而且對大宋王朝來講這簡直是恥辱啊。他說這就是所謂的“不材之人”的危害。
畫外音:北宋王朝自宋太祖趙匡胤建國以來,實行文人政治,對文臣采取極為寬宥的政策,這樣一方面鞏固了中央集權制的統治,另一方面也導致對官員的放縱,貪污腐化、因循懈怠逐漸成為官場主流,歐陽修所提到的“不材之人”正是這種背景下的產物,在歐陽修看來,地方上的“不材之人”要鏟除,中央的“不材之人”更是要不得,那么,除惡務盡的歐陽修這次將會對誰開火呢?
康震:
他還點了中央的官員,剛才說那呂夷簡,呂夷簡的根子深了,呂夷簡有一個親信心腹叫李淑,這個人是臭名遠揚,就這四個字就夠了不需要再更多地描述他了,就是臭名遠揚。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宋仁宗把這個人提拔到自己身邊做了翰林侍讀學士,這是什么官啊,專門負責給皇上講解經史經書的,就等于說做了皇上的老師。歐陽修一聽這個頭都大了,他給皇上上疏,馬上上疏,說什么呢,說這人絕對不能用,有這么幾條理由:
第一,李淑此人道德敗壞,奸佞之臣,天下盡知之。現在你把他提拔到自己身邊做這么重要的職務,那是皇帝身邊的近侍之臣,您到底要干什么,我不知道您把這個人提拔到你身邊要干什么,這是第一。
第二,聽說您提拔他是因為他有文采,我告訴您,做大臣的最重要的是德和行,有沒有文采那都是根本沒關系的。
第三,退一萬步講,天下就沒有文采,您要發布詔書,寫出來的文字照樣很純樸很率直,那不也挺好的嗎?不需要文采。
第四,像李淑這樣的人,在地方做官,為害一方。到朝廷做官,為害天下。
這得罪幾個人?你把李淑是肯定得罪了,李淑背后那老頭你也得罪了。歐陽修不怕,直接上疏就點名。宋仁宗腦子還算清楚啊,他同意了,他說那就算了,把這個人外放到壽州,安徽壽州做知州,這不挺好嗎?事情很奇怪你知道嗎,本來皇帝要把他外放到壽州去做知州,可是這個事讓宰相府給按下來了。
這塊要給大家說一些體制方面的問題了,宋仁宗時期凡是皇帝的詔命,比方說我是皇帝,今天我有個什么命令、我有個什么想法,我要付諸實行,對不起,您這想法得先送到中書門下,就是現在的國務院辦公廳,得要宰相們會商之后認為確實可行,然后這個所謂的詔書得從中書門下發出。為什么要這樣規定呢?就是擔心皇帝的集權太大,是為了保障決策的民主化。
但這回皇帝的決定是正確的,可是中書門下行使它的權力,按下來之后提了一個特別可笑、大家聽了都說不可能的建議,說什么呢,說這個有一條,得讓李淑自己提出申請,我們才能夠把他外放到壽州去,你說這什么呀這都是?歐陽修一聽這個,他又上疏。你看,光我們這會兒說的,歐陽修跟這些人的斗爭那真是針鋒相對,對方剛有一個動作,他馬上有反動作。對方一有動作,馬上就有反動作。看來那次被貶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反而讓他斗志更加昂揚了。他馬上給皇上上疏,說兩條,說皇上已經決定要把李淑外放為壽州知州,現在中書門下按下來,提出這樣古怪的要求,說白了就是不想得罪人,他落大人情,您把人得罪了。而且天下人都知道您想要罷黜小人的意志,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宰相就可以做您的主,這是第一條。第二條,引進賢能之人,罷黜小人,這本來就是宰相的職責,現在宰相不但不履行這個職責,反而阻擋您的意志,這無疑是讓您的聲譽受損,所以希望皇帝能夠三思。就這樣反復地一追到底,又拖了十多天,這李淑才被外放壽州。
你看我剛才講了,歐陽修說了,改革朝政當前的首要任務是改革吏治,改革吏治就是改革當時的行政官員人事制度,而改革官員制度就那四類人,四類人里頭最可惡的是“不材之人”,他不但點出了“不材之人”,而且他親自查出在地方上和在中央上哪些人是不對的,可是你看每當他前進一步的時候,就有很大的阻力過來,他又不斷地推開阻力,然后又有新的阻力過來,這還是皇上給他撐腰,尚且如此,所以當時的改革的阻力是非常大的。
畫外音:
從慶歷二年到三年,僅僅一年的時間,支持改革的一批官員得到迅速的提拔,范仲淹被任命為參知政事,歐陽修被任命為右正言知制誥,朝廷的一系列人事變動和改革舉措的推出,昭示著宋仁宗奮然求治的革新意愿。朝野上下一大批關心國運、富有社會政治熱情的士大夫無不為之歡欣鼓舞,一個叫石介的文人,以一首激情澎湃的長詩來歌頌這場空前的改革運動,歐陽修等人認為像石介這樣堅定擁護改革的猛將理應得到重用,因此決定聯名上疏,推薦石介擔任諫官,可是這一提議卻遭到了范仲淹的堅決反對,那么范仲淹為什么要這樣做?難道改革派內部出現了矛盾嗎?
康震:
當時范仲淹、歐陽修他們這是一個團隊,這個團隊里邊大多都是年輕人。有一個人,姓石名介。這個人是什么官職呢,叫國子監直講,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京師大學堂的教授,是個詩人,也是個散文家。他就寫了一首四言的長詩,這首詩一共一百九十句九百六十個字,名字叫做《慶歷圣德頌》,就是歌頌慶歷新政的偉大的、宏偉的局面。在這首長詩里邊他就表達兩個意思:第一,改革是偉大的,推動改革參與改革的范仲淹等人都像圣人一樣,光輝明亮。凡是阻擋改革的保守的勢力都是妖魔鬼怪。措辭非常地鋒利、非常地激烈。
這首詩在當時影響特別大,影響大到什么程度?這會兒,我們大家熟悉的蘇軾蘇東坡,那時候還是小小蘇呢,才八歲,在遙遠的四川眉山,他通過自己的老師就看到了這首詩,從此在蘇軾幼小的心靈里邊就記住了范仲淹、歐陽修等這些光輝的名字,你就看著詩當時影響有多么大。
影響很大,歐陽修等人看了非常高興,覺得斗志更加旺盛,更加昂揚,他們決定聯名向朝廷推薦石介,讓他擔任更重要的官職。可是范仲淹看到這首詩之后,有著你絕對想不到的反應,范仲淹看到這首詩之后,給自己的朋友說:
“為此怪鬼輩壞之也”——袁褧【楓窗小牘】
意思是說,我們的千秋大事,就壞在這樣奇奇怪怪、鬼鬼神神的人身上了。大家覺得可能很奇怪,怎么弄亂了,石介說推動和參加改革的人是光明的圣人,反對改革的人是妖魔鬼怪,范仲淹沒喝多吧,腦子發暈,怎么能說石介是妖魔鬼怪呢,這難道說他們自己改革派內部又發生什么新的矛盾嗎?我告訴你,范仲淹講出的這句話那是大有深意,至于具體的深意是什么,我們下一節課再講,謝謝大家。
下期預告:一首長詩讓慶歷新政天下聞名,讓改革派群情激奮,也讓改革的對立面猛然驚醒,深入絕境的保守派狠命發起一輪反攻,革新派和保守派的對決提前開始,有皇帝支持的改革派能不能在這場決戰中占據上風,而歐陽修又會在這場較量中擔當起什么樣的歷史使命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康震教授為您精彩講述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四集《提前開始的決戰》。
(四)提前開始的決戰(文字稿)
畫外音:在最高統治者皇帝的大力支持下,“慶歷新政”的改革步伐越走越快,一首歌頌改革的長詩《慶歷圣德頌》橫空出世,讓改革派群情激奮、斗志昂揚。但是,作為改革領袖的范仲淹等人卻對此憂心忡忡、叫苦不迭,因為他們知道,詩中犀利尖刻的措詞,一定會刺痛改革對立面保守派的神經,而保守派一定會拼死反擊。果不其然,保守派立即兇狠出手,雙方的決戰提前開始。那么,在這場你死我活的較量中,歐陽修將擔負起什么樣的歷史重任?而有著皇帝支持的改革派,能不能在這場對決中取得勝利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康震教授為您精彩講述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四集《提前開始的決戰》。康震:
上一講我們說到范仲淹和歐陽修他們推動的“慶歷新政”的改革運動進行得是如日中天、如火如荼,他們這個改革的這些大臣們熱情高漲,宋仁宗對他們也是全力地支持。趁著這個熱乎勁兒啊,當時有一位國子監的直講,相當于我們現在京師大學堂的這些教授,叫石介,寫了一首四言長詩,長達九百多字將近一千字的一首長詩,叫《慶歷圣德頌》。大家看了這個詩都很高興啊,非常振奮,特別是歐陽修等人看到這個詩之后非常地振奮,就約好了要共同舉薦石介,給他以更重要的職務。但是我說了,改革運動的領袖范仲淹看到這首詩之后,反而是緊皺眉頭、憂心忡忡,說什么呢?“為此怪鬼輩壞之矣。”就是我們改革的大事、大業要壞在這樣的怪人手里了,要壞在這樣不懂規矩的人手里了。當時還有一位重臣叫韓琦,這跟范仲淹在改革運動當中是屬于平起平坐的領袖級的人物,看了這詩也說“天下事不可如此,必壞。”天下大事、國家的大事怎么能這樣意氣用事呢?這樣是要壞我們的大事的。
改革是什么?改革在某種程度上那就是革命,革誰的命啊?革舊體制的命,革舊體制底下培養起來的、那些因循守舊的保守派的命。說具體點,就是你在這個位置上,我就要把你革下去換新人。那改革運動一旦推進起來絕對是雷厲風行,絕對不是走走過場、擺擺樣子,花拳繡腿一番就完事的,那是狂風暴雨。范仲淹作為革新的領袖,他對這一切的局面了解得是非常的清楚,要從事一項改革運動,必須要把統一戰線一直劃到敵對勢力的腳跟底下,要讓我們的勢力最大化,要讓敵對勢力最小化,這個改革運動你才能夠成功。改革運動不能樹敵越來越多,而應該是什么呢,而是進入朋友的圈子的人應該越來越多,這個運動這個工作才能夠最后贏得勝利,這是一個基本的法則。
所以他看了這個詩,你說他能不著急嗎?這樣的詩不但不能夠成為推動改革的推動力,反而會成為阻礙力,他不但不會給改革運動以加速度,反而會減緩它的速度。換句話說,好心凈辦些壞事,本來是要推他的,卻阻礙了它。
畫外音:為了消除皇帝的疑慮,范仲淹對朋黨之名進行了有力的辯駁,但要想讓皇帝徹底放心,就必須再接再厲,從根本上解決“朋黨”的分類問題,從理論上證明誰是君子誰是小人,歐陽修責無旁貸,立即以筆為槍、沖鋒陷陣,那么歐陽修能說服疑心重重的皇帝嗎?革新派能在這第一回合的“文斗”中獲勝嗎?
康震:
歐陽修在當時就寫了著名的《朋黨論》,專門論述這個問題,劈頭第一句話就說:
“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歐陽修【朋黨論】
告訴你啊皇上,朋黨這檔子事從古到今就有,沒什么稀奇的,關鍵是您作為皇上,您的眼睛夠不夠亮,能不能分辨得清哪一種是君子之黨,哪一種是小人之朋,他告訴皇上這有重大區別,怎么個重大區別呢?就君子之朋是怎么朋的呢?他說君子結為朋黨他們依據的是道義,奉行的是忠信,愛惜的是名譽和氣節,而最后要報效的是國家。小人呢,結成朋黨,他們主要是看重的錢財和利祿。
換句話說,一個君子只要大家在一起結為朋黨之后,彼此忠誠,忠誠朝廷,忠誠于國家,忠誠于皇帝,這是君子之黨的核心。小人結朋黨忠誠于的是什么呢,忠誠于的是眼前的利益、錢財、功名利祿。所以他說,君子結朋黨有始有終,我們一輩子都是朋黨,我們一輩子都效忠國家效忠皇上。小人不一樣,如果有了共同的利益就結為朋黨,一旦利益不存在了,就立刻煙消云散,開始互相爭名奪利,甚至窩里開始就斗了。所以他說,小人的朋黨是暫時的、是虛偽的。
歐陽修這觀點很顯然是對范仲淹的觀點的一個發展一個延伸,最絕的是什么?歐陽修這是正面立論,他從歷史上從反面他也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證據,他說什么呀?他說商紂王的時候,有億萬大臣,他這是比較夸張的說法,有億萬大臣,商紂王的時代非常地典范,沒有一個朋黨,為什么沒有一個朋黨呢?有億萬個大臣但是有億萬條心那,就是所有這條心都沒跟皇上一條心,所以商很快就滅亡了,紂很快就滅亡了。他說周武王的時候有三千大臣結為朋黨,是一個大朋黨、超級朋黨。這超級朋黨只有一條心,就跟周王是一條心,所以周就興盛。他說你要從歷史上看最干凈的莫過于商紂時代,連一個朋黨都找不著,但是最糟糕的也是他這個時代。你要從歷史上來看朋黨最大的時候就是在周武王的時候,但是他那個大朋黨它團結凝聚了人心,并且這人心是跟誰在一起的,是跟國家的心跟皇上的心在一起的,所以朋黨雖大,好處愈多。你看他有自己的立論,他還有從歷史的淵源上給你澄清,所以他最后告誡皇帝說你就只需要做一件工作就行了,你得認清誰是小人黨,你得認清誰是君子黨,像我們這樣的那就是君子黨,你得扶持君子黨,你得支持君子黨。
其實咱們說白了,你說范仲淹那時候是不是結黨?真的是結黨了。藍元震說的一點都沒有錯,他說的是一個客觀事實,你要是不顧這個客觀事實,你矢口否認說我沒有結黨,我們不是一撥的,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系,那是無法遮人耳目的,看得清清楚楚的。所以對待對手的這種進攻,你得采取什么呢,你不能回避這個問題,但是你得使用像太極拳一樣的,什么呢,四兩撥千斤的功夫,什么叫四兩撥千斤的功夫,他說你是朋黨,沒錯我是朋黨,但是呢,我可以轉換朋黨的概念啊,你光說是凡是一說到朋黨就噤若寒蟬,就嚇得不得了?我告訴你天底下朋黨類型很多,你是小人朋黨,跟皇上不一條心的,我們是君子的朋黨。這個概念只要一轉換,馬上問題的重心就變了,那然后對方的拳打過來的越重,你回擊給他的力量就越大,這叫借力發力。你看,人家都說一支筆頂過千軍萬馬,這話一點不錯,歐陽修這是關鍵時刻,這一篇文章一出擊,就把宋仁宗打得就不得不服,宋仁宗在這個問題上就沒有再糾纏,但是你要知道這是“文斗”啊,文斗斗不過了還有別的斗法呢,還有“陰斗”,陰險的陰。
畫外音:在第一回合“文斗”中敗下陣來的保守派絕不會主動投降,雙方第二回合的交戰很快就開始了,保守派的陰斗到底能陰險到什么程度,范仲淹、歐陽修和他們的革新派還能不能取得第二回合的勝利呢?
康震:
當時的亳州知州叫夏竦,這個人原來是樞密使,后來革新運動開始之后就把他從這個位置上扒拉下來了,他一直懷恨在心。他最恨的是誰呀,就是這個石介,因為石介在那首詩里頭,等于是公開地罵了他。
夏竦專門請了僧人和道士在家里頭做法會,祈禱神靈早一天能除掉這石介。他家里頭還放了一個小牌位,上面寫了“夙世冤家石介”,就是我跟你這就是沒完沒了了,我前輩子、后輩子、這輩子我都跟你是冤家對頭,就想要除掉這石介,那怎么才能除掉這個石介呢?他就要利用石介的這個性格上的缺點,人是非常地激昂慷慨,但是處理事情比較馬虎大意。夏竦這個人是非常陰險狡詐的,可是你知道嗎?這個是杰出的古文字學家,他對于書法、對于文字結構的研究是特別地精深,他想了一個特損的招,他手底下有一個心腹的奴婢,女奴,長得特別地美貌,他就把這女奴派到石介的府里頭去,她就是喬裝打扮成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這么一個美貌的女子,到石介的府里邊去,混到里邊也做他的奴婢。石介哪知道這個情況啊,那么這個女奴也很聰明也很美貌,她可能就取得了石介的信任,信任了以后她就可以接近石介的文件,石介是官場的官員,他要寫很多文件啊,她接觸到這些文件之后,她干什么呢?在夏竦的指導下,她就開始模仿石介的筆跡,石介曾經給當時的樞密使富弼寫過一封信,在這封信里邊他希望這個富弼擔當起“尹周”的職責。
什么叫“尹周”的職責呢?那個“尹”指的是伊尹,伊尹是什么呢,伊尹是當時商、就是商國、商朝時候的一個大夫,他輔佐商的第四個皇帝太甲。“周”指的是誰呢,周公旦,周公旦我們知道他輔佐的是誰呢,周成王。這個“尹周之事”一般就指的是作為顧命大臣、輔佐大臣,用來輔佐年紀比較年輕的皇帝。
他給富弼寫這封信的本意是什么呢?就是說宋仁宗當時年齡比較小,希望富弼能夠像當年的伊尹一樣、周公旦一樣輔佐宋仁宗。這本來也沒什么,可是這個女奴她這字可是練得越來越像了,等她練成了以后她就模仿石介的筆跡寫這封信,這不是寫完信要留底稿的嗎?她就把那個“尹周”改了一個字叫“尹霍”,“霍”就是霍元甲那個霍。
這一改有什么區別呢?我告訴你啊,這個伊尹是輔佐太甲來著,可后邊我還沒說呢,太甲荒淫無道,伊尹做主把太甲給流放了,等于是大臣把皇上給流放了,流放三年之后,以觀后效,發現這個太甲表現還不錯,就又重新把他扶到了皇帝位上,注意啊,這是伊尹。那“霍”指的是誰呢?指的是漢武帝時代的霍光,也就是霍去病的弟弟,霍光受漢武帝的囑托輔佐當時的皇帝漢昭帝,漢昭帝死了以后沒有孩子,他就直接把漢武帝的孫子劉賀扶為皇上,結果他還沒當幾天皇上呢,他就發現這個劉賀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就當機立斷廢了這個家伙,另扶了一位上來,就是后來的漢宣帝。這樣大家聽明白了吧,這伊尹和這霍光,這倆要組合在一起,就是一個典型的輔佐大臣廢了皇帝的這么一個歷史事件。當然歷史上對他倆的評價是正面的,認為是忠臣,做得對,就該這么干。但你知道把那個“尹周”要是改成“尹霍”的話,這就是要命的事,那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說你要仿效伊尹和霍光的做法,怎么樣呢,把這宋仁宗給廢了,再立另外一個皇帝。這奴婢做得比較周全,她除了把這信改了之外,她自己還起草偽造了一份石介代富弼起草的詔書,等于是擬了一道偽詔,這個詔書的主要內容就是要求要廢掉宋仁宗,這招沒點文字功底,字寫得模仿得不像,還真是做不了。
這個事一傳出來之后,朝野震驚,因為這是大事啊,這等于要廢了當今的圣上。宋仁宗雖然年輕,但是不糊涂,宋仁宗本人對這事其實并不是太相信,因為他畢竟還是很了解自己提拔的這幾位大臣,但是你知道這個事一出來,它里邊隱含的危險性是很大的,就是什么人才能想出這么要命的招,就是都敢在皇上身上打主意。第一個待不住的就是富弼,雖然富弼什么事都沒有,但他知道這一盆子臟水潑上來,要洗的話怎么也得兩三年才能洗干凈,他可不愿意在這待著招人現眼,讓皇上懷疑自己,算了吧,我還是別在朝廷待著了,我到地方上去安安靜靜做個地方官算了,他自請外放。沒過多久石介也被罷去了國子監的職務也被外放。再緊接著范仲淹、歐陽修等人紛紛覺得不自安,就自個兒覺得待的這地兒太危險了、太險惡了,這招太陰了,都害怕粘連上謀反的罪名。所以你看,那文斗斗不過的,那陰斗它就有結果,這一招特別靈。
畫外音:第一回合“文斗”革新派勝出,第二回“陰斗”保守派大獲全勝,但政治革新不是下棋,也不是體育比賽,而是你死我活的戰爭,因此,一比一的比分并不意味著雙方平局,而是革新派敗下陣來,四散逃離,接下來有皇帝支持的范仲淹、歐陽修和他們的革新派還能不能絕地反擊,第三回合的交戰又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局面呢?
康震:
那這樣一來,你看范仲淹、歐陽修、富弼、石介等人紛紛離開中央,當時中央里頭有就剩下倆人了,一個是當時的宰相兼樞密使杜衍,還有一個樞密副使韓琦,就剩這倆人了,這就是當時碩果僅存的兩個革新派的領袖。
叫咱們想想就是說你斗得差不多也該歇歇,累不累啊,不行,這都是連續作戰,好不容易把范仲淹他們趕跑了,剩下這個杜衍,就盯得死死的,杜衍他們直接斗是斗不下來的,斗誰呀?斗杜衍的女婿,叫蘇舜欽,是宋代初期一個著名的詩人。盯來盯去就給盯出點縫來了,怎么回事啊?我們知道這個蘇舜欽也在朝廷里頭做官,那么有一次他們這個官員,就等于是辦公室的同事在一起聚會,聚會要吃飯,吃飯呢以往都是AA制,都大家掏點錢,后來蘇舜欽覺得這樣也不太好,那天就覺得呢,算了吧,由我們兩個掏了錢請大家吃頓飯,可是他里頭有個問題沒處理好,他怎么回事呢?他跟另外一個同事掏了一部分錢,然后就把辦公室里剩下不用的辦公的廢紙拿出去賣了以后的那個錢放在一起請大家吃了一頓飯,你知道嗎?這個是公款,這也倒就算了,吃飯的時候有一個官員姓王的叫王益柔,他寫了兩句詩也怪討厭的,這詩的名字叫《傲歌》,翻譯成白話就是驕傲的歌,其中有兩句這么寫的:
“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王益柔【傲歌】
我喝醉酒之后我醉臥在北極,皇上來扶我一把,周公和孔子那都是我的奴婢。他是為了顯示他的狂傲啊,其實這個你說實在的也其實沒什么,誰喝醉酒不說點狂話、放點狂言,甚至還做出點狂傲的舉動,哎,這在平時那就不算什么,你賣上一百噸的辦公廢紙都沒人管你,是吧,你就是發狂,你別說你睡在北極,你睡在南極,你睡到月亮上都沒人管你,但是這是什么日子口啊?這些人眼睛瞪得跟探照燈似的,天天就盯著你呢,盯著誰啊?盯的是蘇舜欽,好了,兩個罪名是成立的,第一,消費拿公款進行消費。第二,這個王益柔原來也受過范仲淹的提拔。所以王益柔是什么呢,王益柔藐視君上、混亂綱常,甚至藐視圣人,有人提出來把這個蘇舜欽抓起來革職法辦,把王益柔砍了,你說這是多大個事啊,就是一堆廢紙和兩句詩,宋仁宗當時不明真相啊,連夜派出人去就把這倆人抓了。
還好我剛才說了,這不朝廷里頭還剩倆人嘛,一個杜衍,一個是韓琦,杜衍當然沒辦法說什么話,這里頭有他女婿在里頭,他能說什么,他得避嫌啊。韓琦就說了,韓琦說你看,就是這么一點事,只不過是喝醉酒了寫了兩句詩,而且你要說辦公用紙賣的錢說嚴重了是這么著,說的不嚴重了他也沒什么,再者說了,現在朝廷面臨著這么多的大事,怎么偏偏這幾位重臣就揪住這么件小事不放呢?他就覺得很奇怪,他問皇上說,您就不覺得這里邊是別有用意嗎?昨天不究、前天不究,就今兒非得究這事,而且您就這么點小事大動干戈,連夜派人把人抓起來,這是不是太有點不合乎常情?宋仁宗冷靜下來一想覺得這事做得也挺丟面子的,這什么好事不(好)抓,就抓這種小事。但是韓琦雖然力爭,可是后來的判決結果還是非常嚴厲的,蘇舜欽革除公職,用現在說就是開除公職,永不續用,貶為一般老百姓,王益柔呢也被貶到邊遠的州郡。
其實我跟你說這事大家一看就明白,他們的用意,貶蘇舜欽貶王益柔根本就不在話下,他們就是敲山震虎。果不其然這招很靈,沒過多久這杜衍就待不住了,自己請求到山東兗州去做知州。又沒過多久,這位韓琦也自請外放。
所以你看事態的發展在轉瞬之間就好像失去了控制,你現在知道石介的那首詩的危害有多大了吧?就是這樣一個整體性的改革運動,它要獲得成功,不但自身不能出一點問題,而且要對于反對的力量有充分的防御力,你的防御力如果不足夠,那么對方對你的打擊每一招都是很致命的。我剛才說了有文斗、有陰斗,剛才說這第三種算是陽斗,就是陽謀,我就公開的找你的茬,總的效果是什么呢,就是都把你們嚇得不敢在朝廷待了,我然后把我們的人怎么樣,安插進來。
那現在誰能夠挽救這種危局呢?我們就不得不把我們的目光投向誰了呢,宋仁宗。我們說了宋仁宗不信結朋黨的事啊,宋仁宗對他們是很信任的,對不對?我告訴你,就蘇舜欽這案子結案之后不過五天,宋仁宗就下達了一道詔書,這詔書讓歐陽修看了之后那真是震驚不已,以歐陽修的脾氣那是有相當激烈的反應,這詔書里寫的是什么?歐陽修這激烈的反應,反應到什么程度?下回再說。
畫外音:面對保守派瘋狂而卑鄙地打擊,革新派無奈地敗下陣來,曾經受到皇帝大力支持的歐陽修,也被逐出京城落難滁州,然而政治上的失利卻造就了文學上的經典,那么寫于滁州的《醉翁亭記》在問世之初究竟創造了什么樣的神話?敬請關注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五集《清醒的醉翁》。
(五)清醒的“醉翁”(文字稿)
畫外音:在與保守派殊死的斗爭中,革新派不得不喝下失敗的苦酒。曾經被皇帝看重和支持的歐陽修也不得不遠離京城被貶滁州,雖然在走之時,皇帝依然對他表示信任和關心,但幾天之后,皇帝的一紙詔書卻又讓歐陽修悲憤不已,然而,政治革新的失敗卻成就了文學的經典,身處逆境的歐陽修在滁州寫下了《醉翁亭記》,成就了傳誦千古的文學名篇,那么在問世之初,《醉翁亭記》都創造了什么樣的文壇神話,流傳近千年以后,康震老師又會怎樣解讀《醉翁亭記》,而歐陽修的醉翁之意又到底是什么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康震教授為您精彩講述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五集《清醒的醉翁》。
康震:
歐陽修離開中央到地方去任官,臨走之前向宋仁宗辭行,宋仁宗對他表現出了非常信任的態度,一再地告訴他到地方上工作不會多長時間的,很快你就會回來的。如果在地方上工作,看到中央的工作做得有哪兒不對的,你就提出來,像以前一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歐陽修說你看,我原來做諫官的時候,我們有特別的職權,是可以搜羅證據然后向朝廷提建議。現在我是個地方官,中央的情況我就不一定很了解,我就不敢隨便講話,宋仁宗說不必有顧慮,盡管講。非常地信任,對不對?讓我們感覺到宋仁宗還是非常地支持歐陽修包括范仲淹等這一批改革的人。
可是誰都沒想到,歐陽修這邊剛走了不過五六天的時間,宋仁宗就下達了一道詔書,這道詔書的內容是什么呢,我用白話文給大家說一說,詔書的主要內容說,我,宋仁宗說朕聽說古代的盛世大臣們聚集在朝廷上的時候,從來都不會結為朋黨,君王圣明,大臣們也非常地賢能,我希望我所在的這個朝政、我所在的王朝也能達到上古時代那樣一種賢明的王朝的水平,但是現在朝廷上上下下、大臣之間結黨營私,表面上是推薦人才,暗地里是賄賂、拉攏、勾結,沽名釣譽,有關部門應該嚴厲地查處這個事件。
大家一聽這個不對啊,因為前邊宋仁宗問過范仲淹,說君子也結黨嗎?范仲淹的回答說君子結黨,君子結黨是以義結黨,以國家利益結黨,所以君子結的黨結得越多越好,那后來歐陽修進一步地引申和論證了這個觀點,那就是說從古至今只要有政治、有朝廷、有大臣,都會有朋黨,關鍵是看君子之朋還是小人之黨,小人之黨越多國家越亂套,君子之黨越多國家越受益。可是你現在看宋仁宗這番話,可以說是直接針對的就是范仲淹和歐陽修的言論。那換句話說,在宋仁宗看來說你說你們是朋黨,是君子之黨,在我看來甭管是君子之黨還是小人之黨,只要你們結了朋結了黨,你們就不對,你們就對我的統治有威脅。再說一句話,那就是說宋仁宗肯定是經過了周密地考慮之后,聽信了有些人的言論之后,終于在這個錯綜復雜的局勢里邊,一屁股現在就坐到了革新派的對立面那邊去了,也就是說他的立場發生了一個根本的轉移,他認為范仲淹等人借改革之名行朋黨之實,要不然怎么說結黨營私、沽名釣譽,對不對。
當時歐陽修已經到地方做官,他遠離了朝廷的政治漩渦,按理說這個事,多一句的少一句的,對他來說都沒什么,可是我們知道以歐陽修的個性,以他對革新運動的忠誠,他是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言論,他遠在地方憤而上疏,他說什么呀,說現在范仲淹等人已經離開了朝廷,這些人都是當時皇上您自己親自委任的大臣,國之重器,天下人只知道他們是棟梁之才,可不知道他們為什么犯了錯,他們罪犯何條,現在我不在中央做官,對中央的情況不太了解不太清楚,可我知道壞人要想誣蔑好人,無非是兩條,第一,善良的人他就說他們結朋黨,因為善良的人以義結朋黨,如果是手里有權力的人,就說他們專權,我認為您就是中了這些人的毒了,有人在您的耳朵邊上說壞話,您聽了他們的話,在這封奏章的結尾,歐陽修說正直的大臣只要在朝廷,小人就嫉恨他們。有謀略的大臣如果離開了朝廷,壞人就拍手稱好,您的朝廷里頭現在全擠的是一幫小人和壞蛋,他們天天都在慶賀這些正直的大臣離開朝廷。皇上,我替你深深地惋惜。
大家聽得出來,他這個奏章有兩個語氣,前頭是給皇上分析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壞人,你得懂道理啊。接著他看說不通的情況下,他直接就跳出來說了,說我都替你惋惜,那意思是說,像您這樣的皇上,耳朵根子太軟了,眼睛里頭有白內障,看不清楚東西,耳朵也聽不明白東西,是不是?誰跟您一說什么,您立場就動搖了。換句話說您的立場如此地不堅定,所以才害得這些忠臣們、這些大臣們紛紛地被貶。
大家要知道,這么跟皇上說話那可是很沒有分寸的,這叫“忘身而報國”,那就是把話說出來,早都把自己的生死榮辱和升降都置之度外。那反對派能放得過他嗎?你小子到地方上去你還不老實,還教訓起皇上來了,皇上前兩天跟你說話那是跟你客氣,是不是?你真還把自個兒當根蔥了,是不是,怎么著?貶的就是你們這批人,不把你們這批人貶了,我們怎么能舒服呢?行,前邊跟你玩的文斗你不吃,后來又給你來陰斗的,后來又來陽斗的,這回給你來一絕招,來一流氓斗,哎,我就說你的生活作風有問題。
你看壞人治好人他有幾種辦法,一種是正面打擊,正面打擊不行的話,他不打你了,他怎么辦呢,他拿盆臟水在路邊等著你,你從路邊穿得整整齊齊往過走,啪,一盆臟水撂上去,對不起啊。這回完了,身體臟了以后覺得挺惡心,但也沒辦法。可是你想一個人身上被潑了一盆臟水之后,別人看著你也惡心,他的目的就是惡心死你,他惡心不死你他臟死你,他臟不死你他就讓別人看著你就是一個道德敗壞、道德淪喪的人,你的道德品質都不能保證了,誰還會信你說的話呢?所以摧毀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摧毀他的名聲,特別是他的生活作風方面的名聲,這不是就回到我們第一集的時候講的那個故事了嗎?歐陽修是怎么最后被貶到滁州的,就是因為這幫人實在是把他拿不下了,最后就想這么一流氓招,這流氓招也沒把他拿下,我們知道最后實際上是因為還有很多有天理有良心的人就不愿意這么做,不愿意執行這樣一個誣告他的路線,最后歐陽修并沒有因為說生活作風有問題而被貶,是因為找了些別的理由被貶滁州。
畫外音:歐陽修被貶滁州是“慶歷新政”政治改革的不幸,卻是中國文學的大幸,因為歐陽修到了滁州之后,才寫出了著名的《醉翁亭記》,使他的文學創作達到了又一個高峰,《醉翁亭記》也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名篇經典,那么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在當時都引起了怎樣的反響?而它的流布傳播又有著什么樣的故事呢? 康震:
你看我們現在,前面講歐陽修講了四集,講到今天是第五集,繞了這么大的一個圈子,又回到了滁州,又回到了《醉翁亭記》。你還記得我們最開始講的時候說這個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哪兒呢?在乎山水之間。他沉浸在山水之樂當中,沉浸在山水之美當中,那時候我就問大家,我說這個問題沒那么簡單,四十歲的歐陽修難道僅僅就是到了滁州以后就沉醉在這山水的美景當中了嗎?現在當我們已經了解了歐陽修從最開始步入仕途參與革新的運動,經過了起起落落,不知道跟這些人經過了多少次的戰斗,最后被潑了一盆子臟水,然后來到了滁州,如果你把整個的這前面的四集講的內容都回顧了以后,你現在再來看這《醉翁亭記》,就別有深意。那歌上怎么唱來著,“不經歷風雨,怎么見彩虹,沒有人能夠隨隨便便成功。”大家說你弄錯了,歐陽修被貶滁州怎么叫成功呢?你該不是保守派那撥的吧?你沒聽明白,《醉翁亭記》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散文史上的一道彩虹、一道美麗的風景,但是這道美麗的風景是怎么來的呢?是歐陽修經歷了多少風雨才得來的,我們甚至都不希望他寫《醉翁亭記》,因為我們不希望他被貶滁州。但是他被貶滁州之后,這個被貶滁州的結果是經過了前面我們講的那四集的所有的內容,才落這么個結果,這時候四十歲的歐陽修他的全部修養、他的全部積累和他的才華都從《醉翁亭記》里邊表現出來,所以這時候你要讀《醉翁亭記》,發現里邊別有深意。它為什么能成為流傳千古的名篇?原因就在這兒。
其實我告訴大家,它不光是流傳千古,它當時就非常有名,一寫出來立刻流布天下,家家戶戶恨不能都有一本,到了什么程度,我可以給大家說“天下莫不傳誦,家至戶到,當時為之紙貴。”這文章一寫出來,基本上小學文化程度的人都知道,都在作文本上抄,抄得紙都貴了,就這夸張的說法,“洛陽紙貴”嘛。最邪門的是什么呢,大家知道,他這個醉翁亭不是他蓋的,是什么呢,是瑯琊山上有一個和尚叫智仙,就是這山上是有僧人的,哎喲,這《醉翁亭記》一寫好以后可把這幫僧人忙壞了,為什么呀,他這《醉翁亭記》寫出來以后,他就刻在那石碑上了,就跟咱們現在所有的旅游者做的行為是一樣的,都聽說那山上有塊碑,死活就要上那山,就得去看那碑,不但看了,還要把那字拓下來,大家知道吧,要把它做成拓本。大家要知道拓碑的時候得用什么呢,得用拓包來捶打它,你把紙貼上去之后,然后得用一個拓包來這么很精心地把它拓得很平,把字都摳進去,這才能拓得清楚嘛,這拓包是拿什么做的?拿氈做的。這寺廟里頭所有的氈都被用光了,就這拓包天天擱這兒拓,庫房里的氈都用完了,最后僧人們非常高尚,把他們鋪在床鋪上的氈都拿出來了,用鋪在床上的氈做成這拓包在這兒拓。
這就說明什么?歐陽修四十歲的人,真的不大,現在也就可能是一個處長這樣一個職務,他的《醉翁亭記》能這么快地被大家認同,是因為他這個人被大家很早就認同了,所以當他的心聲流布出來之后,天下的人莫不景仰,無不傳誦。
那商人也瞅這機會拓一塊下來揣到懷里,過海關的時候不想交稅,就把這玩意掏出來,看,想要嗎?想要,想要就不交稅,頂稅了,就這么大作用,這不是我編的啊,這是史書上的記載。
五年以后,歐陽修已經不在滁州做官了,他已經到潁州做官了,可是當時有一個著名音樂家叫沈遵,這個人是個琴師,彈琴彈得特別好,他就聽說《醉翁亭記》這文章寫得好,看了以后按捺不住內心激動的心情,那看了以后真是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自費就到這瑯琊山的瑯琊谷來,聽那個飛瀑的聲音,看那鳥兒的鳴唱,再觀察那澗邊的溪水,然后譜了一個琴曲叫《醉翁操》,又叫《醉翁吟三疊》,這個音樂、這個琴、琴曲在當時也是廣為人知,沈遵,音樂家。
又過了五年之后,那個時候歐陽修已經做了大官了,他出使契丹國,嗨,就在那路上遇見了沈遵,沈遵當天晚上就把他隨身帶的琴拿出來,給他彈了一曲《醉翁操》。歐陽修聽了之后非常地感動,當時就填詞,填了《醉翁詞》。這就齊了,是不是?有《醉翁亭記》,有《醉翁操》還有《醉翁詞》。又過了三十多年以后,你注意啊,人生就是這樣被流傳的,先是五年以后,然后又是五年以后,然后又是三十多年以后,歐陽修和沈遵都已經去世了,當時廬山有一個道士叫崔閑,此人精通音律,是個音樂家,他特別地喜歡這個《醉翁操》,他就找到了大文人蘇軾,請蘇軾又填了新的詞,配著這個琴曲廣為流傳。所以你就看,我前面說來著,就是你光在第一集里頭講那《醉翁亭記》啊,那根本不行,你必須得再講上四集以后到這第五集里,你再次看《醉翁亭記》它就別有風韻別有深意,別有一種人格的操守的光芒,這個光芒不僅是文字的流傳,也有音樂的流傳,而且是代代相傳,光這個算了就四十年了,是不是,這就是人格的流傳。
畫外音:《醉翁亭記》凝聚著歐陽修豐富的人生感悟和人格理想,深深地打動了人心,受到了人們的熱烈追捧,流傳近千年以后,康震老師又會對《醉翁亭記》做出什么樣的解讀呢?
康震:
我前邊曾經說過,這《醉翁亭記》里頭有三個要點,第一是翁,第二是醉,第三是樂,對不對?翁,我前邊說過他本來不老,他自己也承認,四十歲怎么能叫翁呢?他要叫翁了,那我今天給你們講課的時候,那就得弄上胡子,也像個“翁”一樣。他之所以把他叫做“翁”,就是因為經歷了太多的曲折、崎嶇和坎坷,對于四十歲的歐陽修來講,咱們實事求是地講,無論在生理上還是在心理上都難免有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慨。
我這兒說得是很輕松,一會兒十年過去了,一會兒五年過去了,但是對于歐陽修來講,他堅持革新、推行革新、冒死犯上,這都需要付出巨大的精神的代價和身體的代價、體力的代價。他叫“醉翁”,是因為他雖然只有四十歲,他已經有了一種翁的感覺,這種“翁”的感覺是什么呢,我們常說“四十不惑”,可是對于這時候的歐陽修來講,那早都過了不惑了,他是什么呢,他這時候是人情練達、洞明世事,比一般四十歲的人,起碼比我要成熟。所以我們說這個“翁”在這兒是最契合這個時候歐陽修四十歲的年齡的一個心理感覺。
還醉,前面也說他喝醉了,為什么要醉呢?因為人心叵測、官場險惡呀,來到了這瑯琊山,來到了這滁州城,來到這醉翁亭邊,他看到的是一種單純的可愛,一種純粹的優美,一種遠離官場險惡的桃花源式的寧靜。一個人只有在他遇到了很多挫折的時候,他才非常渴望能沉浸在一種簡單純粹的優美當中,在這種簡單和優美的沉醉當中,他才能在心靈上獲得一種平和、一種暫時的安寧,所以我們說這個醉從根本上來講不是酒醉的醉,而是什么呢,而是沉醉于或者說沉迷于一種遠離的狀態,所以我們說這個滁州的美景、這個醉翁亭對于歐陽修來講有可能是靈丹妙藥,起碼我覺得這個醉翁亭有點像他的心理醫生,他在這亭子里一坐,身心就寧靜下來了,渾身就安靜下來了,就不那么躁動了,他是愿意醉也渴望醉,但是從這點上來講,恰恰能看出來歐陽修不是真醉是假醉,他的本質是什么呢,非常地清醒,他甚至比一般的人都要清醒得多,正因為無比的清醒,他才愿意讓自己醉去。
畫外音:翁、醉、樂,是康震老師解讀《醉翁亭記》的三個關鍵詞,是了解一代文豪歐陽修心路歷程的密碼,那么在《醉翁亭記》里,歐陽修的“樂”有表現在哪里,而這個“樂”的背后又包含了歐陽修什么樣的為政之道呢?
康震:
還有一個樂,你看他寫這“樂”呀,他開始說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山水之樂。但是底下你看,他緊接著寫了一段,這個樂可不是他自己樂,他怎么說的呢,他說:
“至于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后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歐陽修【醉翁亭記】
我在醉翁亭這兒坐著一看,唉喲,你看今年這春游的人,有前邊走的,后面跟著的,前面喊著的后邊呼應的,絡繹不絕、往來不絕,這是干嘛呢?是滁州城的老百姓出來玩了。接下來又說: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歐陽修【醉翁亭記】
傍晚時分太陽要下山了,樹林子里頭也變暗了,大家都要回家了,回家了以后呢?樹林子里頭就剩下一些鳥雀,鳥雀們也很歡樂,可是歐陽修說你們再歡樂,你們不知道滁州城的人為什么會歡樂,滁州城的人跟著太守出來玩兒,你們歡樂,但是你們永遠都不知道我這個太守為什么會快樂,大家說有什么復雜的,轉來轉去的挺拗口的,不就是出來春游嗎?春游了就快樂了,是吧,不用上班,當然不用上班。歐陽修在給他的朋友的信里邊說過一句話,就對這個樂是最好的注解,他說什么?
“某此愈久愈樂,不獨為學之外,有山水琴酒之適而已,小邦為政,期年粗有所成,固知古人不忽小官,有以也。”——【與梅圣俞四十六通】二十〈慶歷七年〉
我呀,來這兒才不過一年多,來了以后我心里邊很高興,為什么高興呢?“不獨為學”,不光是因為我來了以后我勤讀書,也不是因為這兒山水有美景,也不是因為這有曼妙的琴聲,也不是因為這兒有美酒佳肴,而是因為什么呢?我來了以后這么短的時間里頭,這個小城市就讓我治理得井井有條,百姓各得其所,人民歡呼雀躍,所有老百姓生活得都非常幸福和快樂,這是我歐陽修來到滁州城最大的高興,也就是說老百姓高興了;老百姓幸福了;老百姓快樂了,我就高興;我就幸福;我就快樂。這種快樂是他的真快樂,正所謂我要幸福著你的幸福我要快樂著你的快樂,這不光是說愛情的,也是在說一個為官者對老百姓的感情。
我們就很奇怪,歐陽修對人民做了什么?對滁州城的老百姓干了什么?他怎么“收買”他們的,讓他們變得如此的快樂、如此的高興?我告訴你,歐陽修沒別的招,他有兩個字,一個叫寬,一個叫簡。寬,不是松弛不管事,而是什么呢?而是不急功近利。什么叫簡?簡不是省略,也完全不是說不管事,而是什么呢?而是不打擾。也就是說,一個寬一個簡,概括了歐陽修為政之道的核心,他管理百姓,他治理一個小郡小城乃至一個大郡大城,基本的原則就是順應老百姓本來的愿望,順應老百姓自己的要求,引導老百姓實現他們的幸福的感覺。這就是他治國、治家包括他治一州郡的一個最主要的經驗。他說六個字,“務大體,簡細事。”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抓大放小,大事可以管一管,小事不要去糾纏。據說歐陽修后來到南京、在揚州、在山東青州都做過官,他一到那兒去三五天,衙門里的公務就減輕了十之五六,一個月以后,那衙門冷清得就像山里的寺廟一樣。我一直很懷疑這是否是真實的,是不是,你總得打卡吧?你這辦公室里頭要有十來個人打卡也得是游人如織那種感覺對不對?我想這是比較夸張的,他的意思是說,他的為政之道是寬和簡,寬和簡的核心是順應人的本性,順應行政管理的本來的面目。所以大家知道,他跟老百姓一起與民同樂,這是他的真歡樂的根源。
大家都記得,歐陽修原來在中央在朝廷的時候做官,他大力地推行改革,他的一個最大的舉措就是什么呢,就是要求中央派出專人糾察、核查、考核地方官員和中央朝廷的官員,這招很厲害,他最恨的是哪種人,不材之人。就是你貪贓枉法這容易發現,你老弱病殘這也容易發現,最難發現的就是埋藏在龐大官僚機構里頭那些庸才。行,那你當時在中央的時候,你說要把那些庸才擇出來,底下給劃上黑道道,把他們剔除出去,現在行了,你也到地方上做官了,你的表現怎么樣?大家就要看。所以對歐陽修來講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時刻,他雖然是被貶到滁州了,但是如果被貶之后就破罐子破摔了,天天喝酒,真的把自己灌得醉得像一個翁一樣,那就麻煩了,那不是打自己耳光嗎?所以歐陽修,大家注意啊,這歐陽修他在政壇上獲得的地位,大家之所以尊重他,是因為他敢想敢做、雷厲風行、大膽主動積極的作風,他吃虧也是因為這個作風。但是他是一個永遠向前的人,也就是說他在政壇上的地位和風格是由他的做派決定的,這種做派和風格決定了他到了滁州以后也不會改變。
換句話說,改革運動的思想從來在歐陽修的手中和心里從來就沒有停下來過,一直延續到滁州,滁州就是他一塊試驗田,你看看我是怎么做官的,大的我也能做得了,小的我也做得不賴,這就是說歐陽修的政治風格、政治人格它是統一的、一以貫之的,就是到了滁州這個小地方依然表現出他雷厲風行的作風,大家說怎么可能,你不是說它沒過一個月以后,整個就清靜得跟僧人那房子一樣嗎?怎么是雷厲風行?有的人是把工作越做越多了,他是越做越少了,這就是真正的雷厲風行,這是改了舊體制之后才會有這樣的風氣出現。
畫外音:被貶滁州的歐陽修并未消沉,他雷厲風行,推行寬與簡的為政之道,使得滁州百姓安居樂業,由此可見,與民同樂才是身處逆境的歐陽修最大的快樂,而一個年輕人的到來,讓人們充分認識到了歐陽修豐富的精神世界,看到了“醉翁”的清醒,那么這個年輕人是誰呢?歐陽修的“醉翁之意”又到底是什么呢?
康震:
我這會再問你他是一醉翁嗎?肯定不是,他是個清醒的醉翁,他怎么個清醒,說有證據就馬上有證據,宋仁宗慶歷七年公元1047年,又一個年輕人來到滁州拜訪歐陽修,向他學習古文,這個人就是28歲的曾鞏,后來也成為唐宋八大家之一,他老排末末了,大家老背的時候老把他背不起來。
曾鞏來拜訪歐陽修,你知道歐陽修現在做了一什么事嗎?前頭不是有醉翁亭嗎?歐陽修在醉翁亭不遠的地方又修了一座亭子,這個亭子起了一個名,你做夢都想不到這亭子叫什么,它肯定不叫醉酒亭啊,它叫什么呢?醒心亭。我的心是清醒的,醒心亭。你看這事多有意思啊,那兒有一個醉翁亭,這兒有一個醒心亭,就在這瑯琊山上,一個醉翁擁有一顆清醒的心,這怎么聽著別扭呢,是不是?哎,這就是借以明志的方法。他邀請年輕的曾鞏為他做一篇《醒心亭記》,曾鞏當然得寫,能不寫嗎,非常榮幸地寫,說什么,說這個醉翁在醒心亭什么表現,就這醒心亭對歐陽修來講有什么功能,每次當歐陽修喝醉了或者疲倦的時候,他就會到醒心亭上向遠處遙望張望,他看什么呢,沒人知道。但是醒心亭上顯然不光是醒酒,也要怎么呢,喚醒他的理想。曾鞏接著說,他來到這醒心亭上,“使目新乎其所睹,耳新乎其所聞,則其心灑然而醒,更欲久而忘歸也......”
——曾鞏【醒心亭記】
他到這亭子上四處一看,到處看到的都是新奇的事物,耳朵里聽到的都是動聽的聲音,那時候他的內心開始蘇醒,他久久地不愿意離開,就愿意永遠地停留在這個地方。難道說,歐陽修的山水之樂就是他最終的快樂嗎?不是。剛才我們已經說了,曾鞏在《醒心亭記》里邊也說得非常地清楚,“一山之隅,一泉之旁,豈公樂哉?乃公所以寄意于此也。”——曾鞏【醒心亭記】
一山一水之樂絕對不是醉翁和歐陽修本來的想法,他只不過是把他的思想寄予在這山水之間,到最后,在文章的結尾處這個曾鞏非常深情地寫了一段話,真的是用了十二分的深情,他怎么說呢,他說韓愈去世了幾百年了,現在我朝出了像歐陽修這樣杰出的人,但是我們這些成天跟在他身邊的人,甚至在滁州的人,看到了《醉翁亭記》的人,可能沒有幾個人會知道歐陽修是百年難遇的人,也許再過幾百年甚至幾千年,那時候人們讀了他的文章,那時候人們了解了他的事跡,終于明白這是一個多么難得的杰出的人物和人才。現在這樣想起來,曾鞏說,我為能夠跟他同游瑯琊山、同游醒心亭,甚至為我能夠在他的囑咐下寫這篇文章,我感到無比的榮幸、無比的驕傲。
他為什么驕傲?就是因為一個醉翁一個醒心亭讓曾鞏看到了歐陽修的人格的核心,這個人格的核心就是時時刻刻要保持清醒的頭腦,他的醉是表面的,他的醒是實質的,他之所以醉就是因為他太清醒了,他之所以清醒就是因為他永遠都有一顆關心時事的心、關心百姓的心,這正是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的一個非常難得的人格。
我們經常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中國人特別地具有一種憂患的意識,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從地縫里長出來的,是什么呢,是我們的古人我們的祖先一代一代的愛民之心、憂國之心凝結而成的文化的傳統和文化的精神,這就像一個基因一樣,就跟那DNA一樣深深地植于你的血液當中,你雖然出身于不同的家庭,在不同的環境中成長,但你只要是一個中國人,你的身上就會有這種文化的民族的烙印,這種烙印、這種遺傳的基因,使我們的民族使我們的國家時刻能保持一種清醒的反思的意識,因為有了清醒的反思的意識,遇到再大的困難,波折和苦難甚至大的**,我們都能挽狂瀾于既倒。
所以,一個醉翁,當他遇到痛苦的時候他可以在沉醉當中暫時地放松他的心靈,但是他的本質是清醒的,因為他是清醒的,所以他依然能夠在醉過之后積極地投入社會的洪流,繼續他革新的運動,這樣的人在我們的心目當中不但是可以尊重的、尊崇的,而且是非常可愛的。我們知道歐陽修的性格不是特別好,他很倔強,很堅持原則,又很清醒,他清醒到什么程度呢?他清醒得跟自己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同道者也會分出很清晰的原則,這以至于他得罪了很多的朋友,甚至得罪了朋友的家屬,他是怎么得罪的呢?我們下一集再接著講。
下期預告:歐陽修是北宋著名的文學家,他的文章獨步當代,名垂千古。然而擁有絕世文采的歐陽修在為朋友撰寫墓志銘和神道碑文時,卻落得個親屬埋怨、朋友置疑,這是一個怎樣的歐陽修?做了費力反而不討好的事卻仍堅持自我堅持真理,敬請收看《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六集《費力反而不討好》。
(六)費力反而不討好(文字稿)
畫外音:歐陽修不僅是北宋著名的文學家,更是北宋政壇著名的諫官,歐陽修對于政敵是針鋒相對、毫不手軟,耿直不屈的人格成為他個性的標簽,然而他的這個性格有時候也會傷害到別人,甚至會做出費力不討好的事,在歐陽修的一生中,這樣的事絕不在少數。歐陽修與范仲淹是同道好友,而在范仲淹去世后,歐陽修的這支生花妙筆卻得罪了范仲淹的家人,這是怎么回事呢?北京師范大學博士生導師康震教授做客百家講壇,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六集《費力反而不討好》。
康震:
在宋仁宗皇佑四年,公元1052年,范仲淹去世了,一顆巨星隕落了。我們知道范仲淹和歐陽修的關系那是非同尋常,范仲淹對歐陽修有獎掖提攜之恩,兩個人也是同道的好友,友誼非常深厚。范仲淹去世了以后,他的兒子范純仁也是當時一個很著名的文人,就邀請當時他們一起推行改革運動的另一位重臣叫富弼,為他的父親撰寫墓志銘。邀請歐陽修為他的父親撰寫神道碑。解釋一下,墓志銘是埋在墳里頭的,寫好了以后刻好了以后就在墳里頭了,將來多少年以后把這個墳刨開了,要了解墓主的生平,就看這墓志銘。神道碑是立在墓道上的,就是,是在外邊別人能看見的。就這么個區別。一個是在暗里的,一個是在明里的。這個任務交給他,他不能不寫啊,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應該寫,可是對歐陽修來講這太為難了,為什么呢?因為要評價范仲淹就意味著要評價過去幾十年的政治史,對不對,我們都知道范仲淹跟他一樣在政治上也是起起落落,他可能沒有一個私人的敵人,但是他可能擁有很多政治上的對立面,那你現在評價范仲淹,那些對立面的勢力還都存在著,所以歐陽修就說什么呢?說我寫這個神道碑,對上不能有損國體,因為范仲淹生前擔任的職務那是跟國體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現在我對他的評價不能有損國體。第二,也要躲開那些對立面的明槍暗箭,我不能把這個神道碑一寫出來,結果招致一大幫人的群起而攻之。所以他說寫這個神道碑首先要有一個原則就是要穩當,穩當的內涵就是要公道、要公平。我只要立住了公平,誰也說不了我什么。所以他說“須先自執道義也”,我自己先把道理拿定了,把立場立定了,我自己的說法確定了,我的原則確定了,我對范仲淹的評價就好辦了。
就寫了,富弼的墓志銘寫得很快,寫完了之后就埋到墓里邊去。歐陽修的神道碑寫了15個月,你想歐陽修這樣的散文大家、政治家,溜溜地寫了15個月,交稿交得特慢,這才寫出來,寫出來他還不放心,專門交給當年與范仲淹在宰相府里共事的韓琦,讓他過目。韓琦給他提了一些意見,他進行了修改之后,然后才拿了出來。嘿,我跟你說啊,他是千小心萬小心,你看他們原來同一陣營里邊的韓琦他是最有發言權的,他沒有意見了。最僥幸的是他們的對立面們沒有任何聲音,這就說明他做得公道不公道呢?公道。穩當不穩當呢?穩當。
才是的,有一個人不高興,就是寫墓志銘的富弼,富弼看了以后沒有明確地講不滿,但他講一段話,這話是大有深意的,他怎么說呢,他說我這個人寫文章求的就是善惡分明,我要寫善就是為了勸誡后來。我要寫惡,就是為了懲治那些敗類。我寫的文章從來都不模棱兩可,怎么叫不模棱兩可呢,就是褒貶分明,讓善人能長生,讓惡人下地獄。如果寫文章前怕狼后怕虎,左右都害怕,我不高興這樣做,我寫墓志銘就堅持的這個原則。而且他說什么呢,我明確說,我在給范仲淹寫的這個墓志銘里邊,我就是激烈地抨擊了當年的那些對立面,我知道他們那些對立面的后人現在還活著,我不怕。我把這話講出來,他們肯定會群起而攻之,但我就是不懼怕,我活人就活個有原則,原則分明。大家都能聽得出來,是吧,要是沒意見他平白怎么說這番話呢?歐陽修啊,對這段話有一個明確的回應,他怎么說?他明確地告訴富弼,如果你們覺得不合適,請人另寫,哥哥我不干了,我還真不惹這個,你們覺得不合適你們另請高明。
畫外音:歐陽修與范仲淹不僅是政治上的同道者,更有著深厚的私人友誼。以歐陽修的絕世文才,為范仲淹書寫的神道碑文肯定如花團錦簇一般,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文章寫成后反對的聲音卻并沒有出自政敵的陣營,而是來自身邊的好友,這是為什么呢?
康震:
大家知道,范仲淹當年推行革新的時候畫了一幅《百官圖》,所謂《百官圖》那就是在當時做了二十多年宰相的呂夷簡的門下關系盤根錯節,這些當官的,誰是怎么上去的,誰是怎么做官的,那些根根梢梢都跟這呂夷簡有關系。范仲淹向宋仁宗上《百官圖》目的就是要揭開這個黑蓋子。打起來了、沖撞了、矛盾了、黨爭了,先是范仲淹被貶,歐陽修那會兒不是也被貶了嗎,后來呂夷簡也被貶,在這當口就發生了一件大事,西夏和北宋的戰爭爆發了,呂夷簡重新為宰相,他一做宰相,就做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他主動向皇上提名,這時候應該緊急地調回范仲淹,讓他全權負責對西夏的戰爭。在寫到這一塊的時候,歐陽修在神道碑里是這么寫的:
“及呂公復相,公亦再被起用,于是二公歡然,相約戮力平賊。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歐陽修
呂夷簡重新做了宰相,范仲淹也因此重新被起用,兩個人相約共力殺賊。天下之士都因此稱許兩位國家高級干部。就這么個事。問題害在哪兒了?還不光是富弼,范仲淹的兒子范純仁就堅決不同意。范純仁說什么?“我父至死未嘗解仇。”我爸爸到死都跟那呂夷簡沒完,跟那仇就沒解開過,我就沒聽說過他老人家什么相約共力戮賊殺賊,沒有的事。富弼他又不是范仲淹的兒子,他不好講得這么明確,他是從評價一個人要善惡分明,是吧,要有原則,從這個角度講。其實他的意思也是一樣,你怎么能亂寫呢?呂夷簡那是咱們什么人,那是咱的仇人啊!你現在說的是咱那頭兒范仲淹跟他相約共力殺賊,那咱們的原則不就喪失了嗎?你這不是和稀泥嗎?你不就怕得罪人嗎?但是范純仁不一樣,這是給他老子寫的蓋棺論定的評價,他當然急眼了,我爸爸到死都沒跟他平息了這過節,沒完,我這兒還沒完呢。
歐陽修是一個原則性非常強的人,我們已經對他很了解了,歐陽修怎么說?說我也吃過這呂宰相的虧,他也治過我,但我跟你們說,我寫他跟范仲淹的事情那是要公道的,只有公道才能傳之后世。我聽說范仲淹說過,他一生從來沒有怨恨過一個人,這事就奇了怪了,他自己都覺得跟這個呂夷簡之間沒仇了,你這當兒子的出來非說地底下已經死了的兩個人互相之間仇沒解開,你們同在一個屋檐下,父子倆怎么就差得這么遠呢?我告訴你,這是歐陽修的原話,說什么,你說你父親說沒解仇就沒解仇了?你那會兒才多大?這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公等少年,何從知之?”你小兔崽子你懂什么?你知道為什么歐陽修在這問題上非常地鮮明?因為評價范仲淹關系國之大體,就是對范仲淹的評價如果出現偏差的話,那就對整個這一段的歷史,對這一段的北宋國家的形象有重大影響。他要是個一般的縣令那就算了,對不對,你愛說怎么怎么,只要你高興。這是什么?你的父親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邊主持朝政,代表著國家的朝政的形象,我能為你這小子的這兩句話就改嗎?我是證人,我聽見了,我見到了。
那大家可能就說別激動,別激動,我們就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現在說歐陽修這么說,我們說對。那他兒子人家肯定回家跟他爸爸也說過這事,他也這么說,富弼也是當事人呢,他為什么意見跟你也不一樣呢?這就得再看第三者的記載,司馬光,大史學家,在他的著作里邊對這個事情有原原本本的記載,他記載的這段話非常重要,他說什么呢?范仲淹回到朝廷之后對呂夷簡說,我呀,以前對您多有冒犯,我真的沒想到,您能提名提拔我,我沒有想到您能這么做。呂夷簡怎么說呢?說
“夷簡豈敢負于舊事為念耶?”——宋·司馬光《涑水紀聞》
在國家大事面前,我怎么能以我們過去的過節縈懷于心呢?我們都是干什么事情的人,我們都是為國家做大事的人,不能以個人的私人的小過節為念,這是一個證據。后來的蘇轍也曾經記錄過一個事實,范仲淹臨到前線去之前,專門給呂夷簡寫了一封信,向他承認當年所犯的一些不得體的錯誤。當然有的人解釋說,他要走了,他擔心在后院搗亂,可能有這個因素。但不管怎樣講,這個人愿意這樣做,為的是什么呢,為的是自己能夠全力地在前線組織作戰。那大家說,這你又都說的是第三者,問題我就想問范仲淹到底寫沒寫這封信,我告訴你,還真寫了,這封信的名字就叫《上呂相公疏》,現在依然能夠在宋代人呂祖謙所編的《皇朝文鑒》113卷里邊找到這篇全文,但是你到了南宋朱熹的時候,翻開范仲淹的全集已經見不到這篇文章。很顯然這文章被誰刪了?被范純仁刪掉了。在這篇文章里頭,在這封信里邊范仲淹是怎么寫的,他感謝呂夷簡說:
“褒許之意,重于金石。不任榮懼,不任榮懼”——范仲淹《上呂相公疏》
你對我的獎掖之恩,對我的褒獎之意,真是重若金石。我真是誠惶誠恐、誠惶誠恐。
“情既齟齬,詞乃睽戾,至有忤天子大臣之威”——范仲淹《上呂相公疏》
我自己很慚愧,當年我的一些說法、我的一些行為不但對皇上不敬,對您這樣的國之大臣也不夠尊尊。是一種善意的釋放,就是一種想要和解的一種善意。最重要的是范仲淹在這封信里頭還舉了一個非常好的例子,他說什么呢,他說當年唐朝的郭子儀和李光弼兩人不對付,不說話,后來等到安祿山起兵反唐的時候,兩個人執手立志,共戮國賊。您就是當朝的郭子儀,我肯定沒有李光弼那能力,我擔心有負國家的期望,也有負您的期望,范仲淹是這么講的。所以我們說既有范仲淹本人的這封書信,又有司馬光、蘇轍等人的記錄,同時不管怎么講畢竟歐陽修是與范仲淹共事過的,這樣的事情遮是遮不住的,應該說,這應該就是事實的真相。就是在這個問題的評價上、寫法上、態度上,富弼跟歐陽修有分歧,范純仁更是無法容忍。
畫外音:為尊者諱,為長者諱,是中國自古以來的文化傳統,對范仲淹的家人來說,呂夷簡既然是范仲淹生前的政治對頭和夙敵,那么兩個人的過往又怎能以這樣的形式出現在神道碑上呢?而作為歐陽修來說,他又為何非要一意孤行,甚至不惜得罪范仲淹的家屬,去做這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呢?當文章寫成后,范仲淹的家人們又該拿它怎么辦呢?
康震:
結果很不愉快,范純仁讓人從碑上把“至此、以至”那的二十多個字全部都刪掉,全部磨掉。就是凡是涉及到說我爸爸跟呂夷簡和解的那些話全數刪去。歐陽修的做法是拒絕接受被刪掉以后遞給他的拓片。他明確告訴大家,以后你們要想看我寫的給范仲淹的神道碑,甭去看那塊碑,那不是我寫的。要看得看我家傳的集子。就是我自己將來,我百年以后我自己傳世的集子,您看我那個。你要看那碑,告訴你,那人不是我,那上刻的是歐陽修,那人我不認識,你得看我自己的。在原則問題上我們知道歐陽修是絕對不會含糊的。
大家可能就說了,這個歐陽修就不犯錯啊?他那個神道碑就寫得那么精準?也有錯。歐陽修他是一個立場鮮明的人、堅持原則的人,但不是一個固執的人,不是一個犟人。他有錯,什么錯呢?他在里頭寫呀,說宋仁宗曾經想率領文武百官給他母親磕頭,上朝的時候,范仲淹說這事不妥呀,力諫止之,就是拼命地勸他,把這事給勸下來了,沒發生。后來蘇洵在編這個朝廷的文件的時候,就發現沒有勸住,還是發生了這件事。就告訴了歐陽修,歐陽修就改過來了。
還有包括他在寫這個神道碑的時候牽扯到范仲淹的履歷,哪個年齡做的什么官,哪個年齡做的什么官,別人看了以后也告訴他說你這個不對,前后順序都是亂的。歐陽修明確表示我寫神道碑不是給他填履歷表,我的這個排列是按照我自己行文的意思來排的,我特別做了注明。你們如果要了解范仲淹的履歷,千萬別看我這塊碑,你們可以看什么呢,看墓志銘,墓志銘里邊會詳細地按照時間的順序來排列他任官的先后。他不是一個固執的人,是可以改的。
那么大家就說了,那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巨大的分歧呢?甚至不惜得罪人家家屬,本來這是個好事,是不是,他跟范仲淹這么好的關系、這么好的朋友、同道者,人家屬讓你寫一個蓋棺定論的神道碑,你就寫成這種結果,兩廂都不愉快。為什么呀?這里邊有一個非常深刻的原因。大家要知道,像唐代的“牛李黨爭”那爭的是什么呢?爭的是權力,爭的是政治利益。宋代的時候,在范仲淹、呂夷簡等人所發生的爭論從最開始的時候叫做“君子之爭”,爭的是什么呢?政見不同,絕對不是爭的權力。就是說對于朝政有不同的看法可以發生爭論,但是君子動口不動手,我們可以進行辯論,真理愈辯愈明,誰對的我們就服從誰。所以君子之諫、君子之爭,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則,為什么歐陽修等人拼命地給皇上說,我們是朋黨,但我們是君子之朋,這是一個根本的不同。可是大家要知道,爭著爭著就容易意氣用事,爭著爭著,原來本來是為了國家的利益,爭政見的不同,最后就變成了派性的斗爭。只要是你說對的我就說是錯,只要你說錯的我就說對,這樣一來就把派性的利益放在了國家利益之上,這是很糟糕的。
我告訴你革新派們早就意識到這個問題,大家還記得原來歐陽修、范仲淹被貶之后,蔡襄寫過一首詩叫《四賢一不肖》,這四賢說的是誰呀,四賢說的是范仲淹、余靖、尹洙、歐陽修,那不肖是高若訥,就那倒霉的諫官。歐陽修不是寫篇文章罵他嗎,最后罵完了歐陽修也被貶了。這《四賢一不肖》這個詩寫出來的時候它就很有分寸,因為當時的人明確地了解到蔡襄寫的是事實,這幾個被貶的人確實很冤枉,而高若訥作為一個諫官在當時的表現確實讓人不齒,所以《四賢一不肖》這個詩寫出來,雖然寫的是政治事件和政治人物,但是大家基本是認同的。有人攻擊蔡襄,革新派的人就為他說話。
可是到了后來,我說過一個人叫石介,石介寫了一篇《慶歷圣德頌》歌頌慶歷新政,但是卻詆毀反對派,這就很麻煩,我說過,范仲淹看了這首詩都說此等怪人一定壞了我等大事,韓琦看了也說,國家大事豈可以此言之?我們國家的大事怎么能這樣子意氣用事呢?他為什么這樣說,因為在這首詩里邊,石介對那些對立面和反對派極盡人身之攻擊,一吐心中之憤懣。魯迅說過辱罵和恐嚇絕不是戰斗,你可以講道理但不要罵人,你越罵你越沒有道理,所以石介寫了這首詩在革新派陣營內部卻引起了比較反感的回聲,這就說明什么,說明你這樣做就是派性斗爭,就不再是“君子之爭”了。
所以這樣一種情形之下,像歐陽修他是很清醒的,他就要反省,這冤冤相報何時了啊?大家要知道這些派性的斗爭會讓政治空轉。有人曾經評價過這個事件,說什么呢,說最開始的時候是君子之爭,君子之爭是為了反對小人,但是斗來斗去、斗來斗去就偏離了方向,小人沒斗倒,老百姓吃虧了,國家利益受到損害了,派性的利益一旦站在了國家的公共利益之上,他會以國家的利益、國家的名義來實行派性的利益,而且最糟糕的是這些所謂的君子、所謂的革新派,當他們要斗這些反對派的時候,他們用的手段跟那些反對派用在他們身上的手段是一模一樣的。換句話說,這些君子用了小人的恐怖手段來對付小人,這樣一來君子何以自明?你們是代表理想的,你們是代表革新的,你們是代表民眾的希望的,但是你們所使用的手段跟小人一樣,你們最后所爭的利益也跟小人一樣,你怎么說自己是君子之朋?所以你注意啊,這種爭端歐陽修看得是清清楚楚,他要反省不是他個人反省,他要替整個他們這個革新集團反省。再說深刻一點,他為整個國家而反省。
所以我們說,歐陽修寫這個神道碑看上去是一個很小的事件,對不對,那你要說這有多大的事,你給他爸爸寫了一個神道碑,人不同意。說就在這么個小事上,當時倆人就是沒有相約共力戮賊,沒有,那是出于對國家的考慮,但是絕對沒有跟呂夷簡互相相約如何如何,更沒有給他寫什么信承認錯誤,沒有的事,看上去是個人的意氣之爭,但是因為呂夷簡和范仲淹都是國之重臣,他們倆的私人之爭那就會損傷國體。所以為什么歐陽修說一開始寫這個神道碑他就要堅持兩個原則,第一,他要不能有傷國體,我總不能把當年兩個最主要的執政者寫的互相在掐架,現在就像富弼說的一樣,要界限分明、要是非分明、要善惡分明,那怎么辦呢?那過去的幾十年的歷史就是兩個人打架的歷史,我們國家的歷史就是打架的歷史嗎?這個問題歐陽修腦子清楚得很。
南宋的大哲學家朱熹是歐陽修的知音,他對歐陽修的評價很高,他說什么呢,他說在歐陽修的這個評價里頭,在之前呂夷簡貶謫范仲淹,可罪啊,這件事情做得差,我們可以說他犯了錯誤,嚴重的錯誤。后邊他又起用了范仲淹大書特書,一個人他的缺點錯誤和他的優點都是很分明的,你把它公布出來,這樣對國家有好處。所以我們說,對于一個偉大人物、杰出人物的評價要客觀、要公正,只有客觀和公正才對國家和民族會有長遠的數不清的好處,你這樣的評價公正了,人民對歷史的判斷和評價就會公正而原則鮮明。
畫外音:歐陽修是北宋著名的歷史學家,在史官歐陽修的眼中,為范仲淹這樣的人物撰寫神道碑文,就應該拋開個人的情感,在碑文中,范仲淹、呂夷簡等人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朋友或者是政敵,而是歷史人物,他們的生平活動就是宋仁宗時期一部政治史的縮影,所以,只有秉持客觀公正的態度才能讓后人對這段歷史有一個全面的認識。然而歐陽修的這種歷史觀在一定程度上卻會傷害到別人的感情,除范仲淹的神道碑文之外,歐陽修又做了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那么這是怎么回事?歐陽修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康震:
歐陽修得罪人得罪得多了,這剛才說的是評價范仲淹,評價包括里邊其實也牽扯到評價呂夷簡的問題。他還有一個好朋友,這個人在政治上不是多么突出,叫尹洙。這個尹洙是歐陽修在北宋前期推行“古文運動”的時候一個非常重要的同道者,大家對這個人可能比較陌生,這并不要緊,關鍵是看歐陽修對他的評價。尹洙去世了,尹洙去世以后他的家人就請歐陽修給尹洙寫墓志銘,這回聽明白了,前頭那是寫神道碑立在外頭的,這回就讓他寫墓志銘,是埋在里邊的。這沒問題呀,這個好寫啊,這只是文友,不是政治上的同道者,而且尹洙基本上他的主要貢獻就是在古文上。
好了,墓志銘寫好了,寫好了人家屬不干了,這回是他老婆不干,對我們家老尹你評價得太低了,寫得太少了,是不是,你看他是北宋初期的“古文運動”的開創者和奠基者,你對他評價就四個字,叫“簡而有法”。他的文章寫得非常地簡約,對于材料的取舍非常地科學,完了。人家屬說了,家屬說,就我知道還能再寫兩條呢。還有一條是什么呢,就是我們家尹洙在北宋“古文運動”的推動當中是首倡者,第一個提出來的,有首倡之功。第二,當時的人都寫駢體文,說我們家尹洙在于破駢體立散體文的方面,他有突出的貢獻。你把這三條都得寫上,而且你字得寫多點。
歐陽修是不會妥協的,歐陽修說什么呢?他說當年韓愈給孟郊寫墓志文,他的文風就很像孟郊。他給樊宗師寫墓志文,他的文風就很像樊宗師。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紀念方式,我給你寫墓志文的時候,我寫的這篇文的風格,我就模仿你的風格,這是對這個偉大的逝者最好的紀念。尹洙生前的文風就是簡而有法、簡而有深意,用現在的大白話來說,他的文章是非常地簡練的,但是他取舍的材料是非常地精到的,他的文章是很簡約,但它里邊的含義是非常深刻。我現在寫他的墓志銘就用尹洙當年的文法來寫,這是第一,沒有錯。第二,駢文和散體文沒有優劣之分,沒有對錯之分,只要文章寫得好,駢散捏到一塊兒也能寫,可以將駢文加入到散文當中,寫散文的時候也可以用駢文的方法,寫駢文的時候也用散文的方法,這個不存在功勞的問題,什么破駢入散,不存在,這不是一條功勞。至于說首倡之功,我看未必,在尹洙之前已經有幾位大將開了“古文運動”的先河,歐陽修沒好意思說,更別說以后還有我這員大將呢,因為我們大家知道,北宋的“古文運動”真正的推動力在于歐陽修,歐陽修不但地位高,才力雄富,而且他才華卓著啊,他的推動對“古文運動”的推動是關鍵性的,這個當然不必說了,但是首倡之功他認為是不切實際的。歐陽修說了,這三條你說的這意見我都不能接受,他最后專門為此寫了一篇文章《論尹師魯墓志》,我就給你論一論我為什么要這樣寫的,最后說句什么話?說想當年讀我的文章里頭最知己的就是尹洙,他看我的文章看得很快,不過幾行之后就知道我的立意和用心。我告訴你,我寫這篇文是為了慰藉我的亡友,我哪兒考慮到給你們這些小子、你們的感受啊?你注意到沒有,這個跟剛才那態度一樣,就是我之所以能寫這樣的文章,是因為他們當年是與我同道的人,我們是在一起共同推動“古文運動”,共同進行政治的大的改革的。我評價的是歷史人物,不是你爸爸,也不是你的老公。在我心里,評價的人他的歷史地位已經遠遠超越了你們親人的地位,所以我不會為你們改變。
當時尹洙去世的時候范仲淹在旁邊,范仲淹怎么能不了解歐陽修呢?他就做分工,韓琦寫那墓碑,栽到墓道旁邊的公開讓大家能看到的,你呢就寫那墓志銘。他太清楚歐陽修會怎么寫了。他就給韓琦寫了一封信,信里邊說呀,最近歐陽正在給尹洙寫墓志銘,寫得很好,詞義高妙啊,可以傳至于將來。可是有一樣,就是這個他對尹洙的評價可能會讓有的人不滿意,你說換個人寫吧,影響又沒那么大,是不是?你說讓別的人寫吧,哪有歐陽修的影響大?可是讓他寫吧,他評價老是不滿,就是老欠一點,難免引起別人的不滿意。而且歐陽修這人有個毛病,他寫的文章不允許別人改,你要改了那是你寫的,要看我的,在我的書里邊,你說這不是麻煩嗎?我呀,就跟你說說,你就多寫點,哎,他那兒沒寫的你就都寫了。所以這樣一來,(范仲淹)他真是很老練的一個人,這個老練是基于什么大家要知道,是基于深深的友情啊,他們的好朋友去世了,大家都是希望能夠評價得好一點,人都去世了多說點好話。可是歐陽修他知道,那是當過諫官的人,那是跟皇上吵過架的人,那誰都不怕,是不是,他的原則定了誰都甭想改,那怎么辦,只有改韓琦的了,你多寫點吧,韓琦的那個墓碑那文字比他的墓志銘多出兩三倍去,那人家家里人看了肯定歡喜啊,是吧,你看這才像個樣子是不是?哪像你那個摳摳搜搜的寫那么點字?
這個問題上,我們來看什么問題呢?歐陽修這個人他是一個內心里邊始終堅持公道的原則,我認為真理是怎樣的就是怎樣。有時候真理很難看的,沒事,這是真理,真理就這么難看,擺出來就行。這樣的原則,這樣的鼓勵,就讓歐陽修的人格成為宋代士大夫中間特別具有代表性。范仲淹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是一種人格風范。歐陽修的人格風范那是什么呢,就我剛才說的,堅挺、挺拔、絕不彎曲,而且他的原則你說不出什么來,他確實是對的。我們說通過這兩件事,這兩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我們就能看出來歐陽修人格的特點,但是他不改初衷,可我告訴你“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歐陽修終于朝廷沒說的,忠于圣上也沒錯,但這種忠誠有時候也會鑄成大錯,在后邊的經歷當中,歐陽修的忠誠就害了一位大忠臣,要問這個忠臣是誰,歐陽修是怎么不自覺地害他的?且聽下回分解。
下期預告:歐陽修為官盡職盡責,力求公道,但是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卻曾經好心辦壞事,害得一代名將狄青百口莫辯、郁郁而終,究竟是什么原因讓這兩位勤奮且努力的國家棟梁,一個剛直不阿卻害人,一個力臻清白卻被害?百家講壇欄目邀請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康震教授為您精彩講述《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七集《忠臣反被忠臣害》,敬請收看。
百家講壇:《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 中(2011-02-20 17:46:23)轉載▼ 標簽: 雜談 分類: 百家講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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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忠臣反被忠臣害(文字稿)
畫外音: 歷史上的歐陽修不僅是著名文學家、歷史學家,更是宋仁宗時期非常重要的一名高級官員,他對于國事盡心盡力,為官盡職盡責,總能大膽提出自己的意見,并勇于承擔責任。堅忍不拔、剛毅不屈是歐陽修性格特征,但好心未必總能辦好事,忠臣有時候也會辦錯事,歐陽修的一片愛國之心,卻讓另一個大忠臣蒙受了不白之冤,成為宋史上一段難解的公案,這是怎么回事呢?北京師范大學博士生導師康震教授做客百家講壇,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七集《忠臣反被忠臣害》。
康震:
宋仁宗的嘉佑元年,六七月間夏天,首都東京汴梁下大雨,暴雨連綿,下的雨太多了,下水排不出去,都城里頭就發了水災,發了水災,歐陽修的家里也遭了災,怎么辦呢?沒辦法。白天還好對付,比方你上朝上班都可以。晚上怎么呢?就住在筏子上,可能家里全都漂起來了,你要住在家里就得漂著住,那與其漂著住不如住在筏子上。就是在這樣遭了災的情況下,在如此生活陷于不便的情況下,我們的這位歐陽忠臣還是向皇帝上了兩道奏章,這兩道奏章名字差不多,第一道叫《論水災狀》,第二道叫《再論水災狀》。就是給皇帝上的奏章,就是來論證、來說明、來解釋、來提醒這個水災發生了以后跟我們現在的朝政有什么關系。歐陽修就替宋仁宗盤點了一下,說據我的觀察主要有三件事。第一,你在位這么多年了,沒兒子。宋仁宗一直很想生個兒子,不知道為什么生不出來,一生一個姑娘,一生一個千金,一生一個公主,這不能繼皇帝位啊,可是宋仁宗又特別不落忍,要把這位子傳給一個不是自己的兒子的下一輩,比方說侄子,他不愿意。所以很多大臣多次地給他建議說,趕緊立皇儲、趕緊立太子。你不立太子,國體不穩,天下驚懼。我們知道在古代立不立太子這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你一日不立太子,內宮的政治就不穩定,你后邊就打起來了。可是他沒兒子,他總想著等等,我生一個兒子是吧,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我自然就傳了,可是他老生不出來。所以歐陽修就告訴他,這是一條,這一條你老不立太子啊,上天就有反應,我建議你盡快地在子侄輩里邊選一個比較合適的人選立為太子,興許這雨就不下了,這是第一。
第二,朝中缺賢能之人,我要給你推薦那些有才能、有德行、有文章、有政聲的人,他給他推薦了誰呢?推薦了王安石、呂公著等四個人。我前面講了,王安石大家都知道,王安石對于歐陽修來講是晚輩了,多年在地方做官推薦了王安石,而且推薦了原來那老宰相呂夷簡的兒子呂公著,認為這些人都是可以在皇帝的身邊備以左右顧問的人,特以推薦。
第三,你就想不到了,他說天下這么大的雨,這么大的水災,我告訴你,你應該罷免一個人的官職。大家一想,呂夷簡不都死了嗎?還罷免嗎?不是,這次要罷免的是北宋著名的軍事家,當時的樞密使狄青的職務,說你必須要罷免這個狄青的職務。樞密使我原來說過,是北宋最高的軍事長官,最高的軍事首長,用我們現在的話說可能就相當于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這樣的位置,他是軍人。也就是說作為一個軍人他可以坐到最高的位置就是樞密使。我們就覺得很奇怪,說你看狄青我們有很多人是熟悉的,北宋本來就沒有多少著名的將軍,狄青應該是在北宋最杰出的軍事家,他本人是個忠臣,也沒有任何過錯。前面兩條建議都很好,立皇儲,推薦人才,但是第三條建議我們就不能理解,這是為什么呀? 畫外音:面對無奈的天災,作為朝廷翰林學士的歐陽修把自己的治國策略向宋仁宗提出,既是真心訴求,更是順勢而為,前面兩條合情合理,獨獨罷官這一條卻令人費解,那么這位狄青是何許人也?為何老天下場大雨,歐陽修卻提議要罷他的官呢?
康震:
狄青是山西人,在北宋和西夏的戰斗過程當中成長起來的一位軍事家。狄青作戰非常地勇猛,狄青這個人打仗有個特點,披頭散發,戴著一個銅面具,一沖出來就把你先嚇個半死。他是一員驍將、猛將,有萬夫不當之勇啊。他作戰的特點是一馬當先、身先士卒,在四年的戰役當中,在跟西夏四年的戰役當中,他一共參加了二十五次戰役,身中八箭,有很多是致命傷,但是他當然大難不死、大命不死了。他在跟西夏作戰過程當中因為屢立奇功,所以受到了宋仁宗的特別嘉獎,提升他為樞密副使。聽明白了嗎,就是第一步,狄青從一個戰士經過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戰斗,最終得到宋仁宗的賞識,成為了樞密副使,也就是最高軍事機構的副長官。范仲淹啊,我們知道是總體負責指揮對西夏戰役的總指揮、總司令官,他對狄青非常地賞識,他送給狄青《春秋左氏傳》,告訴他自古以來為將者若不知古今通變之事,那就是匹夫之勇。你得讀書啊,你得認字你得學文化,是不是?狄青很聽話,也很愛讀書,然后發奮讀書,遍覽秦漢以來古今名將。他不但是一個善于打仗的人,不但是一個勇士,而且他現在變成了一個有文化的勇士,有將略的勇士,這么一個人。那么現在狄青做了樞密副使,這樞密副使剛剛做了還沒幾個月,廣西就爆發了少數民族的起義,這起義軍打得很厲害,一直打到廣東,當時滿朝震驚,派了很多的人去剿滅這個起義軍,沒剿滅了,讓別人把自個給剿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狄青主動請纓,自己主動的,我來處理這件事情,我來跟他們作戰,我來平定這個內亂,狄青率軍平定了這次廣西的內亂。回來以后,就擢升他為樞密使,最高的軍事首長。
按道理說,狄青的這一條路不超出任何人的想象,絕對不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就是一個不想當元帥的士兵那不是好士兵,那么一個士兵當了元帥就可以證明他確實是個好士兵,而且我們可以相信一個忠誠的戰士也可以成長為一個忠誠的元帥,這個忠誠的元帥還會培養出更多忠誠的戰士,這沒什么不好。可是我告訴你,自從狄青做了這個樞密使,他的厄運也就來了,這個厄運從哪兒來的呢?就從歐陽修的手里來的。狄青的樞密使做了三四年之后,歐陽修就向宋仁宗上了一道奏章,這道奏章是大水還沒發的時候就奏上去了,不是說下雨的這回,下雨這是后來的事。下雨之前,專門上了一道札子《論狄青札子》,我就給你論一論狄青這個問題。用我們白話文說,關于狄青的若干問題,這是比較嚇人的題目。他說什么呢,他說,“臣聞人臣之能盡忠者,不敢避難言之事。人主之善馭下者,常欲聞難言之言。”——歐陽修【論狄青札子】
我聽說凡是忠臣有個特點,經常會給皇上說一些難言的話,有些說不出口的話,都是忠臣把話說出來。皇上善于駕馭臣下,他有個特點,他必能聽得進去很多難聽的話。你看我剛才說了,歐陽修是個忠臣,他說了我今天要給你說的這個話,是忠臣才能說的話,一般人就說不出口。您也是個圣君,聽不進去的話您都能聽得進去,這一說,你不聽也得聽,你不聽你就不是圣君,你聽進去了那我就是忠臣,反正怎么都是我對。
他說什么呢?他說自古而來有一個現象,就是國家有禍的時候,潛伏的禍害、潛伏的禍根,天下人都知道,就您一個人不知道,這是最可怕的事情。現在我告訴您,那路上的販夫走卒、黎民百姓全都知道這件事,大臣們就更不用說了,大家都眼睜睜地看著,可就是沒人敢跟您說,為什么沒人敢跟您說呢?因為這事還沒發呢,還沒冒出來呢。人說了,如果沒這事,那不把自己裝進去了嗎?可是我不一樣啊,我敢啊,我敢慣了,我向來都是敢的,我從來都是敢直言的,所以我今兒必須得專門論述一下,論證一下狄青的問題。他說狄青出身行伍,打了幾次大仗,現在位至樞密使,我告訴你這樞密使他不能干。他說第一,狄青為什么不能做樞密使,狄青此人出身低微。我們知道,在北宋,凡是像狄青這樣做將軍的人、士兵出身的人,他出身確實很低微,他出身低微是個小人物,現在他突然怎么樣呢,發達了,這一發達就不要緊,跟他一樣出身的那些人就會仰慕他,就會羨慕他,會說你看,這是我們堆兒里出來的,他都現在樞密使了,我們怎么也得弄個副使,副使不成了,弄一副副使也可以呀,這就得攀比,就得仿效。他說什么,狄青此人你說他有多高的才華談不上,告訴你,歐陽修在這個奏章里明確地說,狄青算不上是古今名將,之所以現在很多的人這么看重狄青,那是他們沒見識,沒見過古今名將有多少,咱們朝廷里頭一般選拔的樞密使,選拔個將軍,要不然是不知軍情,要不然是不會訓練士兵,反正都是窩囊廢。狄青此人既勇敢善于作戰,又稍有見識,他不是讀過書嗎,所以這樣的人物在我朝看上去很稀罕,別人見了他就覺得他是國之重器了,其實這樣的人還很多,所以你對這樣的人過分地重用頗為不妥,會影響到整體的觀感、整體的印象,這是第一條。
第二條說什么呢?第二條他舉了個例子說一犬吠形,百犬吠聲。就是一條狗當它叫的時候它是發現有情況了它叫,可是如果有一百條狗都在叫,那是因為聽見這條狗在叫。這是什么意思呢?是說從古到今,他說的從古到今那指的是從北宋建國到現在,還沒有過把一個士兵出身的軍人推到這么高的位置。我前面說過,北宋的宰相,一個是文官的宰相,還有就是樞密使,這也是宰相,這就到了位極人臣,以戰功而位極人臣這在北宋歷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那么別的士兵看到他這么好,爬得這么高,剛才說了,就會仿效,這種仿效就會成氣候,那就是天下的軍人都會要追求這樣的政治的地位。那就是開始一個人像狄青,他因為軍功而置身顯位,那后頭人聽到這動靜、聽到這聲音,大家都跟著一撥轟起來,這樣一來,讓軍人位處高位對國家非常不利。我們國家不需要一個軍人做到宰相的位置,這對國家不利,不符合國家利益,這是第二個觀點。
第三,說句實話,狄青以如此低微的出身,僅憑軍功而做了宰相,而且是最高軍事首長,對他本人沒好處。換句話說,對國家沒好處,對狄青本人也沒好處。為什么呢?他說呀,狄青自己是不得已被人家喜歡的、所擁戴的,也就是說他本人并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他自己很低調,做了宰相,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發表過多的意見,但是架不住別人會在旁邊推搡他,別人在旁邊會推予他,他的地位就會高,他的名氣就會大。好了,他的名氣越大,他越受到別人的關注,他自己的危險就越大。現在已經有很多民間的謠言和讖語在針對他了,說他們家里哪天點一蠟燭,外面看著火光遙遙,哪天又看見狄青出來之后前擁后呼,各種各樣對他不利的說法都很多,這對他自己是不好的。只是皇上您不知道,我跟您說現在地球人都知道了,就您一個人不知道。再有一條就說得非常嚴重了,說唐代的時候節度使發生叛亂,有很多叛亂并非主將本人所愿,是被亂兵裹挾、被迫而為。你想想,小人為惡往往不成氣候,但是卻會對社會造成傷害。那么多的節度使之所以起兵,往往不是他們自己自愿的。他當然沒有明確地說狄青要謀反,但是就說以此觀之,對狄青還是應該保護他,保護狄青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離開這個位置。
畫外音:在奉行文官治國的北宋,武將不僅地位比文官低,而且在朝中不掌握話語權,狄青出身低微,卻能夠位居武將之首,一定經歷了艱苦的奮斗,以歐陽修忠誠剛直的為人來說,不可能故意陷害狄青,那么狄青究竟犯了什么忌諱,讓歐陽修一再提出要罷免他的官呢?
康震:
我跟你說,事情怪就怪在這兒,就是沒有任何跡象。不但沒有任何跡象,而且是完全相反。狄青這個人是百分之百的忠臣,絕對忠臣。宋仁宗對狄青也是百分之百的信任。我給你說幾個很小的例子你就能知道,北宋啊你要當兵你得遭罪,為什么呢?因為北宋的士兵他是職業軍人,他不是說打仗的時候打仗,戰爭一結束把刺刀、把軍刀都打成鐮刀,回家去種地去,不是那樣的。他是職業軍人,他的武器、他的服裝、他的口糧全部是國家配給的,但是為了防止你做逃兵,在你當兵那天起,就得或者胳膊上、或者臉上、或者哪兒給你烙一印兒,刺字。不是賊配軍啊,不是配軍臉上刺字。是當兵的,他擔心你、防止你要逃跑的時候,給你臉上刺字,所以凡是行伍出身的人臉上都有字。狄青例外不例外?狄青也不例外。狄青就是頂著這個字兒一直做到了樞密使,那宋仁宗看起來就難受,宋仁宗說你弄點什么神秘藥水是吧,“滅字靈”、“消字靈”。你現在是有地位的人了,再說你這么大的功勛,咱把那給它消了。狄青說不,狄青說什么呢?說陛下以功勛破格地提拔我,我有今天就是因為臉上有這個東西,我要永遠留著它,我看見它我就想起皇上對我的恩典,我看見它我就有使不完的勁兒,要再建功勛。本來臉上刺字,對他們行伍出身的人來講那是個恥辱的標志,誰愿意在臉上頂著一個字呢?他又不是配軍。但是對于宋仁宗主動提出來的要求,狄青婉言謝絕了,他覺得這個刺字是他前進的一個很大的動力,這樣的作派本身就是很忠誠的表現。第二,這個狄青每次作戰之前,宋仁宗都很憂慮,不是憂慮他要叛變,而是什么呢?而是他知道狄青威名所至,敵人都很怕他,會搞他的鬼,所以每次狄青要出發之前,宋仁宗說:
“青有威名,賊當畏其來,左右使令,非青親信者不可,雖飲食臥起,皆宜防竊發”——【宋史·狄青傳】
就是每次狄青要出兵的時候,敵人都很怕他,所以再三告誡,讓使者騎快馬告訴狄青,身邊所有的親信必須是你自己的人,你飲食、起居、坐臥一定要防止有人在你身邊搞鬼,要防止間諜。
每次狄青作了戰打了勝仗之后,戰報一回來,宋仁宗都要說必須立刻給狄青報功,一刻都不要停,所以他對狄青不但很關心,而且非常地信任。狄青這個樞密使得來的很不容易,為什么,他做了樞密副使以后,再往上一格,就到了最高,也就是說你對一個軍人,就好比說你封他為元帥,大元帥,他又立功了你怎么辦?那你不能說二倍元帥、三倍元帥,不帶這么封的是不是,他就到頂了。給他樞密使的時候,宰相們當時都不同意,都不同意,都不同意的話宋仁宗也就當時妥協了,結果妥協了沒過幾天,有一天上朝的時候突然給宰相說,我要讓他做樞密使,馬上就要讓他做,這宰相說,這不是說不做了嗎?都商量好了。(宋仁宗)說狄青的功勞非常大,我必須要給他一個相應的名號,所以這件事情必須馬上定。這說明什么?對狄青很器重,而且敢給他這么重要的官職。
狄青本人對皇帝也是非常地誠實,廣西平內亂的時候,那首領最后跑了,沒抓著,但是在打掃戰場的時候,發現有一具死尸身上穿著金龍袍,那他們手底下的人為了邀功,說您看反正他也穿著金龍袍,謀反的人他自己把自己封為皇帝,看來可能就是這個人,要不然咱就把他抓了,就把這個尸體弄去,然后咱們就說已經把首犯已經抓住并且已經處死。狄青說,我寧可一輩子抓不著這個人,我也不會騙皇上。所以你說,剛才我們就懷疑說是不是狄青本人確實有一些做得不好的地方、不忠誠的地方?或者說他跟宋仁宗之間有一點不好的關系?沒有,不但是沒有,而且全部都是什么呢,忠誠的關系全都有。
畫外音 :狄青不僅對國家立有卓越的戰功,而且與皇帝關系密切,他的遭遇不僅讓人覺得奇怪,更是一種深深的無奈。作為一個身經百戰、精忠報國、深得皇帝信任的忠臣,一個精通武略的難得的忠臣,卻被歐陽修等文官們百般質疑,其背后深層的核心問題究竟是什么呢?
康震:
歸結起來歷史的根子在哪兒呢?歷史的根子就是宋太祖趙匡胤這皇帝做得真是不光彩,搶了人家孤兒寡母的位置。想當年,他是周世宗手下的一員大將,殿前都指揮使,負責禁軍的。周世宗死了以后,他兒子剛繼位才六、七歲,他那太后是后宮的一個婦人,什么都不懂,聽說遼國來入侵,就派他去打,他到了半截倒是沒打遼國,一翻身披上了黃袍,就此自己當了皇帝。你想對于這樣一個人,他最應該防的是誰呢?就是自己的殿前都指揮使,趙匡胤自從當了皇帝就把這個官職取消了,而且對那些跟他一起起事的老兄弟們,也以一種非同尋常的和平的方式取消了他們的兵權,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杯酒釋兵權”。你看,我當了皇帝你們高興吧?大家說高興高興。我不高興,我天天睡不著覺。您為什么睡不著覺,您當了皇帝,實現了人生最大理想,您還有什么睡不著的?我看著你們我就睡不著,我覺著你們對我這個位置都有興趣。你別以為我是在這兒說笑,真實的話就是如此。聽完這些話石守信等大將大驚失色,都非常害怕。趙匡胤說不用怕,有辦法,取個兩廂都便宜的方法,是不是,我看見你呢很放心,你看見我呢也不可怕,對不對,你看你們人生一世不就是為了追求榮華富貴嗎?多給你們良田美女,回去養老吧。你們想干什么事,你們未竟的事業我替你們完成,你們就別操這份心了,省得我老操你們的心——“杯酒釋兵權”。
可是“杯酒釋兵權”只是開始,要把“杯酒釋兵權”要制度化。他立了三條規矩:首先成立樞密院,樞密院底下又設了三衙統領,樞密院只能調動軍隊,三衙統領只能帶領軍隊和訓練軍隊。訓練軍隊的人不能調一兵一卒,比方說我正在訓練,在兵營里頭,我說我要帶一個連的人出去打仗,那絕對不可以。沒有接到樞密院的調令,一個兵都調不走。可是樞密院的人能調兵,他沒帶兵,他跟兵并不接觸,他想要調兵的時候,擅自要調兵的時候,兵不在他身邊。所以帶兵和練兵的權力沒有統一在一起,這跟節度使就不一樣了,唐代節度使可不一樣,這是第一條。
第二條,內外的政策相互制約。當時的軍隊分為中央軍隊和地方軍隊,說簡單了就是中央軍隊的數量,駐扎京城的中央軍隊的數量跟所有在地方上駐扎軍隊的數量總的加在一起基本相等的。中央有人要謀反,地方所有軍隊合在一起能把他打掉。地方上要有人謀反,中央的軍隊一出擊,各個擊破都能打掉。為什么呢,確保中央的軍隊比地方任何一股軍隊的力量都要大,這不就完了嗎,這就是內重而外輕,強干而弱枝,就這個道理。
第三,就是“兵將分離”的政策,這個還是不放心,那帶兵的人還是不放心,隔一段時間就調防,讓你兵不知將、將不知兵。
你想想看,都做到這種程度了,怎么會那么地沒腦子的把一個屢立軍功的一個大將突然地讓他做了全國最高的軍事首長,這不是在自己的床邊上又安了一張床嗎?我的榻邊豈能容他人酣睡?可是宋仁宗就讓他酣睡了。
問題是狄青是個真正的忠臣,他是忠臣,但這不耽擱著人家有防范他的思維,這種體制本身就是制約武將的一個體制。提前認定你、先天就認定你是有罪的,你再忠誠,我認為你到了這個位置上你也會謀反。所以我們說這樣一來,狄青的日子就很不好過,狄青日子為什么不好過?當時已經在京城里面出現了很多的有關他的謠言,比如說,狄青上街了以后,這城里的老百姓就到處圍觀他,一睹他的容顏,要看看他的偉大形象。尤其是那些當兵的一說起這個狄青來那就是眉飛色舞,你看我們狄大哥那也是當年跟我們一樣,如何如何如何,這是第一。這種消息傳到朝廷里,大臣都很不高興,都非常擔心。第二,就這發大水,發了大水以后狄青他們家也給淹了,他搬哪兒去了?搬到大相國寺里住。他搬到大相國寺里住著,就住在那大殿上,在大殿上走來走去的,別人看見他住在大相國寺,在哪大殿里待著,就有謠言傳出來,認為狄青恐怕是有異志。這就是說,我只要看見你,你就像偷了我們家斧子的,那就怎么都像那小偷,就智子疑鄰的那種心態。所以狄青因為他確實是軍人出身,他帶過兵打過仗,又做了最高軍事首長,所以任何一次異常的舉動別人都會認為他有異志。你看這大水發的,發的狄青在這個位置上就坐不牢。仿佛是為了進一步地說服宋仁宗,在給宋仁宗上的這個《論水災狀》里邊告訴宋仁宗,我告訴您吧,為什么會發水災呢?發水災是有原因的,發水災是因為對祖廟不敬,對祖廟不敬那就得發水災。我告訴您,您這老不立太子這也屬于讓祖廟很不滿意的一點。再一個,他說:
“水者,陰也。兵者,陰也。武將者,亦陰也。”——歐陽修【論狄青札子】
就是他們都屬于陰性的,這陰性的屬性,您看看,一下雨,水這么多,很不安全啊,這對他們有利啊,您得早早地防范。你看您說半天吧,就是這么個事,狄青他的出身、他現在的位置,危及到了國家安全,雖然還沒有表現出來,但他們認為他遲早會表現出來的,這是一種屬性的必然,陰性的嘛,肯定得反,這時候下大雨肯定就是征兆。
其實說起來,你想狄青是個忠臣,歐陽修肯定也是忠臣。歐陽修之所以要說這么多的話,反復地上了三道奏章,加上前邊那一道,他不是忠于國家的表現嗎?不是終于皇上的表現嗎?那狄青呢,所作所為也都很忠誠。歐陽修有錯沒錯,沒錯。歐陽修并沒有故意要害狄青的意思,相反的,他提出的觀點是為了保全狄青的性命,為了保全他不出錯,應該讓他離開這個危險的位置。
如果說歐陽修前面上了這么多奏章,說了這么多話,那都是鋪墊的話,有一個人給了狄青臨門一腳,徹底把狄青這命就踢沒了。這是當時的一個宰相叫文彥博,文彥博給宋仁宗說,狄青應該盡快離開這個位置,這樣對他有好處,對國家也有好處。狄青跟宋仁宗說過這樣的事情,狄青不愿意到外面去做官,他有兩個根據,他說第一,我沒有立新的功勞,我為什么要到地方上去領兩鎮節度使?當時的想法是你不要做這個官了,你到地方上領兩個地方的節度使。狄青說我又沒有立新功,我憑什么去?第二,我又沒有犯錯誤,為什么要離開樞密使的位置?因為按照慣例,宰相是文官,罷宰相、再任宰相,這都是很正常的。可是如果武將做了樞密使,沒有明顯的理由、沒有明確的理由一般不會罷免。他不愿意離開。文彥博去見宋仁宗,宋仁宗就把這番話說出來,很顯然這是狄青跟他說的,宋仁宗自己也認為,說是啊,沒什么呀。文彥博就給他說了一句話,就把宋仁宗給打懵了。說了一句什么話呢?宋仁宗說狄青是個忠臣。文彥博說,太祖難道不是周世宗的忠臣嗎?他忠得倒是很像樣子啊,所以才忠誠得有了“陳橋之變”。“上默然”。宋仁宗一聽,...嗯...啥也別說了,瞧咱這祖上辦的這事,是吧,忠得最后都發了兵變了。狄青專門到中書門下去見文彥博,申辯此事,憑什么呀?為什么呀?還是那條理由,他不知道(文彥博)跟宋仁宗已經見過面了。文彥博很簡單,說了六個字,“無他,朝廷疑爾。”——宋·王大成【野老紀聞】
沒什么原因,沒什么好說的,我們不放心你,我們信不過你,就這么簡單。狄青聽了這個話之后,非常地驚恐,連連倒退了好幾步。后來狄青去了陳州做知州,朝廷依然不放心他,每個月兩次派宦官去探望他,實際上不是探望他,是觀察他的變化。狄青在抑郁當中死去,還不到五十歲,四十九歲。就是這個結果呢,給我們感覺到這是個悲劇,畢竟死了人了,如果說都沒事的話,可能這個事件并不嚴重,但狄青確實是在憂郁當中死去了。你能說是歐陽修殺了狄青嗎?好像不能這樣說。你能說是文彥博殺了狄青嗎?也不能這樣說。那你說是體制殺了他嗎?也不是。所以我們說啊,這忠臣有時候一不留神他的忠誠也會害了別的忠臣,這真的是有時候很難解釋的歷史的一段公案。
大家可能會說你這講了半天了,我們從一開始聽到現在,講的全都是歐陽修政治上的事,我們的印象里頭你就講了一個《醉翁亭記》,這跟他文學還搭點邊,你能不能說一說歐陽修他作為一個文學家對北宋王朝有什么突出的貢獻,他肯定有,接下來就會講歐陽修是怎么教人寫高考科舉作文的,下一集再接著講。
下期預告:歐陽修是舉世公認的北宋文學大家,可是在他擔任科舉考試主考官的時候,卻因為改變了考試的方向,而在科舉考生中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那么考生們究竟鬧出了怎樣的波折?歐陽修推崇的科舉文章到底應該怎么寫呢?敬請關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康震教授主講的《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八集《科舉文章怎么寫》。
(八)科舉文章怎么寫(文字稿)
畫外音:歐陽修是舉世公認的北宋文學大家,在詩、詞、文、賦等各方面都有極高的造詣,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領袖北宋文壇達三十年,而這樣一位文壇領袖在青年時代參加科舉考試時,卻曾經兩次名落孫山,那么這其中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呢?歐陽修科舉之路的坎坷不平對他后來的文學主張將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康震老師繼續精彩解讀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歐陽修》第八集《科舉文章怎么寫》,敬請關注。
康震:
上一集我們說,講歐陽修講了這么長時間了,我們始終了解得比較多的是歐陽修政治上的一些事跡、一些作派、一些言論,但是我們知道,畢竟我們講“唐宋八大家”重心在文學,我們講的是文學人物,特別是歐陽修在宋代的這六大家里邊他排名居首,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所以我們也很想了解歐陽修他的文學上的成就或者在文學上的主張對于北宋王朝當時有什么樣的影響。一個文學家,一個文章家怎么對社會發生影響,在北宋,在歐陽修的時代就要通過科舉考試,通過科舉考試來影響一代的文風,影響一代的詩風,所以在宋仁宗嘉佑二年,也就是公元1057年,歐陽修擔任了知貢舉,禮部知貢舉。所謂禮部知貢舉就是高考的第一主考官,負責主持這一年的全部的科舉考試。
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為什么呢?他主持科舉考試,他就可以確定今年的科舉考試或者未來幾年的科舉考試寫文章的方向是什么。我們知道古代的科舉考試跟現在的高考畢竟不一樣,現在的高考語文只是其中的一科,而作文在里邊又占了一小部分。那么在古代,在宋代參加科舉考試的人,寫文章就是主體,寫詩這就是主體。我科舉考試我考你什么?我就看你的詩寫得好不好,我看你的文章寫得好不好,所以一個主考官他會影響一代人的詩風和文風,因為他倡導什么樣的方向,這些參加考試的士子們他就會朝著那個方向努力。
那么歐陽修主持科舉考試,他會倡導一種什么樣的為文之道呢?就是說簡單點,他會規定這“高考作文”怎么寫?你要想了解這個,你得先看看這歐陽修小時候吃過什么苦,年輕的時候吃過什么虧,跌過什么跟頭,參加過什么樣的考試,他現在才會有什么樣的想法。歐陽修和韓愈一樣,科舉考試不順利,考了兩次都沒考中,你知道為什么?這歐陽修小的時候讀文章啊,他家里沒錢,他從另外一個有錢人家的書簍里發現了一本書,就是韓愈的一部文集,但是不全了,比較殘
第四篇:百家講壇
百家講壇
——兩宋風云觀后感 不得不說,歷史是無情的,它給予每個朝代的不僅僅是榮華富貴,驕奢淫逸,還有無盡的痛苦,心機。更重要的是,它不肯把那大好河山獻給任何一個王朝,它不肯讓任何一個王朝長時間的享受生活。所以,它給了每一個王朝一個期限,一段回憶。這其中:持續時間有長有短;君主有的快樂有的痛苦,有的秉公執法有的貪婪殘暴;有開國皇帝有末代君主;當然,一生的“偉績”有的被世人稱贊有的被世人唾棄。然而,在每個王朝末代君主的頭上,很少能博得同情、理解的目光,他們,不是被人類唾棄、恥笑,就是被歷史的塵埃所埋沒。歷史絲毫不會寬恕他們的“罪行”,所以,他們成了臭名遠揚的千古罪人……
一個朝代,由弱轉強不易,但是由盛轉衰那卻是易如反掌,而其間最可憐的就是忠臣和百姓!想那宋徽宗剛做皇帝時東京是何等繁華,《清明上河圖》便是那一時期的真實寫照,但由于他親小人,遠賢臣,至靖康年間,金軍南下,生靈涂炭,江山滿目瘡痍,百姓生不如死!二帝被擄后,趙構即位,但他的皇位來路不正,是從金國冊立的張邦昌那里得來的,而二帝雖被擄,但仍然健在,如果像主戰派所堅持的那樣,收復中原,迎回二圣,那讓宋高宗情何以堪?你可以收復中原,但絕不可迎回二圣!可憐岳飛太直率了,一天到晚嚷嚷著要收復中原,迎回二圣,必然讓高宗起了殺心!南宋的愛國將領,不是
死于戰場,不是鐵馬金戈裹尸還,而是死于自己一心保衛的江山的最高統治者手里,誰能不“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呢?
曲端也是被誣謀反,被自己昔日舊部下嚴刑逼供,活活折磨而死的!我想任何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都會感到心寒的!誰還愿意保衛這樣一個國家?朝廷偏安南方,有一句詞寫的好“誰在玉樓歌舞?誰在玉關辛苦?”,自己在那里歌舞酒會,而拼死保家衛國的忠臣良將是用來被殺頭的,對待奸佞小人,則是皇恩浩蕩,這樣的朝廷怎能不滅亡呢?
現在雖然不能算盛世,但人心向錢,有錢就什么都有了,官員照顧著,法官保護著,人人為己,腐敗橫行,是不是富了以后,人就沒了骨氣,什么也能做,民族大義都可不顧,看兩宋風云,為了自己利益,賣國的賣國,投降的投降,內訌的內訌,哪管百姓死活。這就是當時的生活。真是可謂悲哀啊!
八年級五班
張子薇
第五篇:百家講壇
歷史(夏商、西周、東周、春秋、戰國、秦、西漢、東漢、三國、西晉、東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國、宋、元、明、清)政治軍事
1、春秋戰國 華夏春秋志 春秋五霸 戰國七雄 春秋吳國風云錄 范蠡 戰國說客雙雄 名相管仲
2、秦 呂不韋
李斯
漢 漢代國策風云 漢武帝的三張面孔 王立群讀《史記》(漢武帝、秦始皇)漢代風云人物(易中天:晁錯、袁盎、竇嬰、韓信、劉邦;王立群:項羽、呂后)
東漢開國
3、三國兩晉南北朝
麻辣說三國(向諸葛亮借智慧、跟司馬懿學管理)走近曹操
解碼關公
竹林七賢
4、隋
大隋風云(“隋文帝”楊堅、“隋煬帝”楊廣)
5、唐 詩歌唐朝 玄武門之變 貞觀之治
玄奘西游記
武則天
唐高宗真相
太平公主 俠骨柔情陸放翁 狄仁杰真相
6、五代十國 南唐后主李煜
7、宋 兩宋風云
金戈鐵馬辛棄疾
塞北三朝(遼)千秋是非話寇準
清明上河讀宋朝
王立群讀宋史(宋太祖、宋太宗、宋仁宗、宋神宗、宋徽宗)
8、元
9、明 毛佩琦細解明朝十七帝 大明第一謀臣劉伯溫 大明名臣(風雨張居正、抗倭英雄戚繼光、清官海瑞、“救時宰相”于謙)永樂大帝 萬歷興亡錄 鄭和下西洋600年祭 大明嘉靖往事
10、清 明亡清興六十年
清十二帝疑案
正說清朝二十四臣(正說和珅、正說劉墉、正說紀曉嵐、正說多爾袞、正說鰲拜、正說吳三桂、大太監李連英)康熙大帝 喻大華評說嘉慶王朝 苦命皇帝咸豐 囚徒天子光緒道光與鴉片戰爭 末代皇帝溥儀 清朝陵寢之謎 清東陵密碼
11、其他
二戰人物 李云龍 楊子榮 抗日名將楊靖宇 軍旅作家王樹增講長征 拿破侖
15、歷史上的悲劇人物
文學
于丹《莊子》心得 于丹《論語》心得 解讀《三字經》解讀《弟子規》先秦諸子百家爭鳴 風雅百代存 大風歌 易中天品三國 唐詩的故事(李白、杜甫)白居易 唐宋八大家(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王安石、蘇軾、蘇洵、蘇轍、大結局)長恨歌
大話西游
品讀水滸 鮑鵬山新說水滸(武松、魯智深、林沖、李逵、宋江)
新解《紅樓夢》周思源也說秦可卿
紅樓六家談
紅樓夢里的配角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林黛玉、薛寶釵、賈寶玉、史湘云)周嶺解密曹雪芹 《紅樓夢》八十回后真故事
說聊齋 老舍的文學地圖 魯迅
張恨水系列《錢鐘書》系列 我讀經典
經典中的愛情
孔慶東看武俠小說 新解三十六計 西廂記 唐伯虎 蘇軾 李清照 張愛玲 王國維 成語趣談 周汝昌眼中的四大名著 三言二拍 酈波評說曾國藩家訓(上部、下部)從司馬到司馬 納蘭心事有誰知
教育系列
文化
傳承的神韻 當茶遇到咖啡 傳奇紫砂壺人的生與活 與健康手拉手 郝萬山說健康 古埃及文明失落之謎系列 語言的方程 彭林說禮 身邊的禮儀
金正昆談現代禮儀 地域文化的形成 中國電影百年 胡阿祥說國號 客家人(土樓文化)文明的駐足地 中華孝道
藝術
建筑不是房子 馬未都說家具收藏(家具、玉器、瓷器、漆器、雜項)梅蘭芳
京劇大師程硯秋 水墨齊白石 中國民間四大愛情傳奇
大故宮(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
哲學
智慧的痛苦
老子與百姓生活
方爾加講孔子 心靈雞湯 孟子的智慧
破解幸福密碼 孔子是怎樣煉成的 易經的奧秘 傳奇王陽明
經濟
社會的源動力——經濟
自然科學
地球成長史(上、中、下)昆蟲系列
生命的奧秘
時代的加速器——數字
探尋宇宙
文明的發動機——科學
物理的挑戰相識數學
《海洋生靈》系列
蜀地探秘
其他
女人說話(上、下)傳奇太后
回首開國大典 紅旗渠的故事
焦裕祿
白蛇傳奇
名人酒故事
中醫
千古中醫故事 解讀中醫 梅毅話英雄(鮮為人知的楊家將、隋唐英雄志)
大國醫(王孟英、錢乙、李東垣、繆希雍、朱丹溪)
李治侍奉唐太宗
接近以了解,不能唯上
無為的策略,表演給別人希望看到的 形象正面,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
政治選擇大于事實
148、麻辣說三國(向諸葛亮借智慧、跟司馬懿學管理)149、大國醫(王孟英、錢乙、李東垣、繆希雍、朱丹溪)150、大風歌
151、酈波評說曾國藩家訓(上部、下部)152、名人酒故事
153、大隋風云(“隋文帝”楊堅、“隋煬帝”楊廣)154、中華孝道 155、信仰的力量 156、春秋五霸 157、彭林說禮 158、萬歷興亡錄 159、囚徒天子光緒 160、大話西游 161、千年一筆談 162、千秋是非話寇準
163、大故宮(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
164、從司馬到司馬 165、納蘭心事有誰知 166、清明上河讀宋朝 167、拿破侖 168、清東陵密碼
169、漢武帝的三張面孔 170、戰國七雄
171、王立群讀宋史(宋太祖、宋太宗、宋仁宗、宋神宗、宋徽宗)172、郝萬山說健康 173、春秋吳國風云錄 174、狄仁杰真相
175、客家人(土樓文化)176、胡阿祥說國號
1、不停息的旋律(弟子規)
2、智慧的痛苦
3、傳承的神韻
4、當茶遇到咖啡
5、地球成長史(上、中、下)
6、昆蟲系列
7、風雅百代存
8、撼天之旅
9、華夏春秋志
10、建筑不是房子
11、冷眼看熱點
12、女人說話(上、下)
13、古埃及文明失落之謎系列
14、品讀水滸
15、人的生與活
16、生命的奧秘
17、時代的加速器——數字
18、探尋宇宙
19、文明的發動機——科學 20、文學的個性
21、物理的挑戰
22、相識數學
23、與健康手拉手
24、智慧的痛苦
25、清十二帝疑案
26、論爭象牙塔
27、面對繆斯女神
28、企業的方向盤——管理
29、社會的源動力——經濟 30、新解《紅樓夢》
31、語言的方程
32、身邊的禮儀
33、金正昆談現代禮儀
34、周思源也說秦可卿
35、《錢鐘書》系列
36、地域文化的形成
37、紅樓六家談
38、老舍的文學地圖
39、《海洋生靈》系列 40、李云龍
41、魯迅
42、老子與百姓生活
43、說聊齋
44、張恨水系列
45、呂不韋
46、二戰人物
47、紅樓夢里的配角
48、中國電影百年
49、正說清朝二十四臣(正說和珅、正說劉墉、正說紀曉嵐、正說多爾袞、正說鰲拜、正說吳三桂、大太監李連英)50、文明的駐足地
51、經典中的愛情
52、孔慶東看武俠小說
53、明亡清興六十年
54、唐詩的故事(李白、杜甫)
55、易中天品三國
56、毛佩琦細解明朝十七帝
57、于丹《論語》心得
58、于丹《莊子》心得
59、王立群讀《史記》(漢武帝、秦始皇)60、貞觀之治 61、我讀經典 62、玄奘西游記
63、我心目中的陳嘉庚 64、新解三十六計 65、武則天
66、馬未都說家具收藏(家具、玉器、瓷器、漆器、雜項)
67、詩歌唐朝 68、唐高宗真相 69、西廂記 70、唐伯虎 71、蘇軾
72、于丹《論語》感悟 73、李清照
74、紅旗渠的故事 75、范蠡
76、軍旅作家王樹增講長征 77、先秦諸子百家爭鳴 78、劉心武揭秘《紅樓夢》(林黛玉、薛寶釵、賈寶玉、史湘云)79、漢代風云人物 80、解讀《三字經》 81、傳奇太后 82、張愛玲 83、心靈雞湯 84、王國維 85、玄武門之變 86、教育系列 87、方爾加講孔子 88、楊子榮
89、漢代國策風云 90、焦裕祿
91、鄭和下西洋600年祭 92、傳奇紫砂壺 93、千古中醫故事
94、喻大華評說嘉慶王朝 95、蜀地探秘
96、歷史上的悲劇人物 97、李斯
98、班墨傳奇
99、鮑鵬山新說水滸(武松、魯智深、林沖、李逵、宋江)100、兩宋風云
101、金戈鐵馬辛棄疾 102、梅蘭芳 103、詩歌唐朝
104、周嶺解密曹雪芹
105、周汝昌眼中的四大名著 106、抗日名將楊靖宇 107、苦命皇帝咸豐 108、大明嘉靖往事
109、漢代風云人物(易中天:晁錯、袁盎、竇嬰、韓信、劉邦;王立群:項羽、呂后)
110、大明名臣(風雨張居正、抗倭英雄戚繼光、清官海瑞、“救時宰相”于謙)111、京劇大師程硯秋 112、康熙大帝 113、白蛇傳奇 114、白居易 115、解讀中醫 116、紅樓夢
117、清朝陵寢之謎 118、道光與鴉片戰爭 119、戰國說客雙雄 120、孟子的智慧
121、大明第一謀臣劉伯溫 122、唐宋八大家(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王安石、蘇軾、蘇洵、蘇轍、大結局)123、長恨歌
124、破解幸福密碼 125、孔子是怎樣煉成的 126、易經的奧秘 127、水墨齊白石
128、中國民間四大愛情傳奇 129、胡雪巖的啟示 130、名相管仲 131、《紅樓夢》八十回后真故事 132、永樂大帝 133、南唐后主李煜 134、走近曹操 135、解碼關公
136、解讀《弟子規》 137、竹林七賢 138、東漢開國 139、末代皇帝溥儀
140、梅毅話英雄(鮮為人知的楊家將、隋唐英雄志)141、成語趣談 142、太平公主 143、回首開國大典 144、塞北三朝(遼)145、傳奇王陽明 146、三言二拍
147、俠骨柔情陸放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