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觀后感】敬畏死亡——觀《楢山節考》有感
敬畏死亡
——觀《猶山節考》有感
世上總有些不一樣的群體,保持著原始的對死亡的敬畏,他們知道生之難,死之易。因此,他們的種種行為總是對死神做出的最虔誠的膜拜,沒有任何恐懼,只有義無反顧,世世代代把死亡作為一種責任,一種對生命即對后輩的責任。
——題記
這是個被楢山封鎖著的聚落,缺少生存資源,缺少文化熏陶,缺少性的對象,缺少人間真情。他們用馬鈴薯做交易,用死嬰兒來肥沃田地,最基本的生活需求使得他們和動物一樣地居住在這個生存困難的村落,和鳥,蛇,蛙等動物一樣過著近似原始的生活。這里生活著很多的寡婦和老處男,長期被壓制的原始欲望如驚蟄后的蛇一般在人們身體內躁動不安。這里沒有任何法律,他們有自己的法則:結婚不需要證明,只考慮到誰家吃飯就可以。全家只有長子能娶妻生子,其他男人只能干活,不許結婚。這里沒有文化,他們用山歌唱自己的生活,唱自己的欲望,用山歌成為村里傳達新聞的語言。
這片村落有的只是來自人對生存的祈盼和對性的欲望,容不下真正的親情與愛情。錢屋家的兒子因為父親偷食家中的雞而將其緊閉;雨屋家因為偷村里的土豆和玉米而全家被活埋;次子利助偷看哥哥嫂子行房后,難以壓抑欲性竟與小狗交歡;長孫薩吉在得知自己的女人被活埋的時候不堪忍受,他失去了一個性愛快樂的給予者,但很快,他在另一個女人身上重新得到了這種無差異的快樂;阿松和阿玲婆小兒子赤裸交歡的時候說如果他們生的是女孩就不用殺,還可以賣錢。這些并非禮教所謂的不孝,而是殘酷的生存環境注定要拋棄我們所認為的仁慈與親情,這是專屬猶山人的法則。生命的貴與賤似乎頃刻偏執于一方,影片撞擊著每個觀眾的道德底線,我們不得不在物質與精神之間,在生存和道德之間做一個抉擇,而這種抉擇毫無例外的,毫無掩飾的傾向于物質傾向于生存。
在有限的資源下,猶山人沿襲下來這樣的傳統,凡是活到70歲的老人都要被長子背到楢山上丟棄。在它們看來“上山”是一個圣潔的生命儀式,“上山”不等同于死,那是一種責任,一種榮譽,一種必然要接受的神的賜予。69歲的阿玲婆離上楢山的日子已不遠,可她身體還挺結實,仍舊終日操勞。她的丈夫去年因害怕被丟到楢山上而逃跑了,她的內心卻很平和,還在操心著長子辰平的續弦,對被村里人討厭的次子利助也不放心,她希望在上山之前多為家里做一點事。這天是楢山神的祭祀日,阿玉嫁給了辰平,阿玲婆擔心媳婦嘲笑自己身體好用石頭砸壞了自己的牙齒,她認為她已是上山的年紀還三十三顆牙是一種負擔,是一種羞恥??粗狡?、長孫薩吉都娶到了稱心如意的妻子,辰平的新妻子在她的指導下學會了如何捉魚,利助也在她的努力下飽嘗了性愛滋味,阿玲婆于塵世已無牽連,心里便只剩下了上楢山的意愿了。
今村昌平用了很長時間來描述兒子背母親進山的全過程,仿佛是帶我們走了一遭黃泉路。山頂白骨森森,略顯恐懼的辰平和無比鎮定的老母對視著,這是一次莊重的訣別,也是一次使命的完成。此時,下起了大雪,把一切丑惡都掩埋了,母親一個人跪在原地,雙手合十,安逸的享受死亡的過程,她沒有一絲恐懼,她的心里只有虔誠的信仰。辰平下山的時候帶下了老人的椅子,這個載人赴向萬物之歸宿的工具,從一代代流傳下來,將一代代使用下去,往復在楢山的白骨森森和塵世的勞苦欲望之間。兒子和母親都是勇敢和善良的,在多少先輩們走過的死亡之路上逐漸形成了理性的風俗——對后輩的責任。盡管這樣的風俗是殘酷的,看似缺乏人性的,但如果考慮到在那個只剩下生欲和性欲的環境中,那便是世上最虔誠的信仰。一個人可以為了后代的生,大義凜然地選擇去死,這條通往猶山山頂的不歸路必然是人性光輝的頂峰。
今村昌平在故事中插入了一系列動物交歡捕食的畫面,以示自然規則的殘酷。在生與死的抉擇下,人性與動物性是如此的一致,一切道德指責都變得蒼白無力。母親為了一家人的生存,選擇去楢山赴死,生命得以升華。對生的渴望與追求轉變為對死的敬畏與責任,無論是視死如歸的母親還是不忍離去的兒子,都閃爍著人性的光輝,但一轉頭,就看到另一家的孩子把不愿去死的父親活生生推下山崖,所謂的責任與使命仍舊變為殘酷的優勝劣汰。
生的最高境界就是對死的敬畏。關于《猶山節考》,我把我的所見所聞所思毫無保留的分享出來,我不想落掉任何一個所感之處,我也想讓大家和我有一樣多的感觸,因為這確是一部深刻挖掘人性,洞察人心的影片。原來死亡也可以成為一種責任,死亡也值得去敬畏。
第二篇:楢山節考觀后感
無意間在PT上翻到一部很老的日本電影《楢山節考》,影片里面充斥著各種諸如“人獸雜交”等重口味的元素,相信看過這部影片的人沒有幾個不為之所震撼——但不僅僅是被那些重口味元素。很難想象這部重口味影片的竟然還有著不一般的國際聲譽,導演今村昌平的這部電影獲得了1983年的戛納電影節最佳影片。
影片所講述的故事發生在日本一個與世隔絕的山村里。這里氣候惡劣,也沒有廣袤的土地供人們開墾,在人與自然的斗爭中,人類不可避免地處于絕對劣勢的地位。由于糧食匱乏,村子里一切的游戲規則也都圍繞著一個主題——生存。在這里,糧食被認為是至高無上的財富,偷盜糧食要遭到全家活埋的懲罰。也因為糧食奇缺,每個家庭過了70歲的老人們都要由兒子背上山頂,在那里自生自滅,最后成為烏鴉等食尸者的腹中之食。對村子里的女人們來說,婚嫁大多數時候也只是糊口的辦法而已,正式的婚禮也根本就是繁文縟節了??鬃诱f,“食色,性也。”即使是在楢山這樣條件極其艱苦的環境里,只要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得到滿足,人對性的需求就會凸顯出來。但是對于村子里的家庭來說,多一個無法勞作的女人只會讓本來就艱難維持的生計更加捉襟見肘,影片中的長子辰平直到45歲才娶到一個寡婦為妻。辰平的弟弟甚至無法壓抑自己的性欲去與狗交媾。影片里有多處寫實的性愛場面,導演為了加強其自然主義的特色還在其間加入很多動物交媾的畫面。在今村昌平看來,在這個村子里,即使是人作為動物最基本的欲望也是被壓抑著的。
影片的高潮是在最后的半個小時,辰平的母親已經年屆70,盡管她身體健康精神矍鑠,但還是要遵從祖輩們數百年沿襲的規矩,在楢山頂上度過她生命最后的時光。辰平一路艱辛,背著母親到達山頂,告別母親后發現下雪又回去探望母親,這一幕大概是影片最令人動容的一段了。盡管大自然的殘酷使人們不得不做出冷酷的選擇,但人的感情卻是任憑什么樣的艱難險阻都無法磨滅的。
電影結束的那一刻,相信每個觀眾都會生出無盡的感慨,當然也會莫名地問自己:人到底是什么呢?人有著無法根除甚至有時無法壓抑的動物性,但人也有著動物永遠無法擁有的感情。面對鑲嵌于人性之中的這些根深蒂固的元素,不僅作為個體的人是無奈的,即使是對超脫于人類之外的大自然而言也是無能為力的。從某種程度上說,人格本身是被撕裂的,動物性與人性之間存在著顯而易見的對立。而且,越是落后的社會,這種人性的撕裂對立就越嚴重。在我看來,一個社會進步的參照物其實就是動物性與人性的統一程度。其實,想想生活中出現的各種紛爭,說到底就是人們對自己或他人撕裂人性的認識有各種的偏誤。完全擁有人性而棄絕動物性的人其實只是存在于人們心里供其瞻仰的神,而不是真正的人。知道了這一點,自己還有什么理由總是苛責別人而不正視自己的問題呢?謹記你不是這個社會的檢察官,看得清是非是從動物升格為人的基本要求,但是將自己的是非標準強加于別人就是“只許自己當人而別人只能不是人”的做派了。
人性的普遍性所在其實很簡單,不外乎就是人性與動物性的統一。一直覺得,人性與人生其實是一對宏觀之于微觀的概念。對于作為個體的人來說,人性最終要聚焦成為具體的豐富多彩的百態人生。不了解人性也就無法參透人生,沒有省悟的人生只是生活要素的簡單組合而形成的常規而已,沒有色彩,沒有意義,經不起風吹雨打。對于個體什么最重要呢?如果人性是整個人類生命的基石,那么個體要在這樣的基石上構建怎樣的人生呢?答案只有兩個字,那就是理想。生命是可以通過規劃來掌控的。但謹記構筑于人性基礎之上的理想才是穩固的,這是你接下來要思考的最重要的問題。
2013年4月1日星期一
第三篇:小說《楢山小調考》(楢山節考劇本)(范文)
楢山小調考 作者:深澤七郎
山連著山,四處全是山。在這信州①(① 信州也稱信儂,即現在的長野縣。)的群山之間,有一個叫做前村的村子,村邊上住著阿鈴一家。阿鈴家的門前有一個伐去了大櫸樹后留下的樹墩,墩面平如板狀,孩子們和過路人可在上面落坐,所以這樹墩很受器重,村里的人便把阿鈴家喚作樹墩兒。阿鈴嫁到這兒來已有五十年之久了,這里把阿鈴娘家所在的村子也喚作前村,由于都沒有村名,所以雙方都將對方稱作前村。說是前村,其實只隔著一座山而已。阿鈴今年六十九歲,丈夫二十年前就死了,獨生兒子辰平的媳婦去年去揀栗子時,失足滾進山谷,摔死在谷底。留下四個孫子孫女由阿鈴照管著,阿鈴感到,與照料孫子孫女相比,還是替成了鰥夫的辰平尋找續弦更叫她傷透腦筋,因為本村和前村都沒有合適的寡婦。
那天,有兩件阿鈴期待的消息傳進了她的耳朵里。這天早晨,一個往后山去的行人邊走邊唱了那首祭祀歌:
三度祭楢山,栗子把花開。
正想著該有人唱它了的時候,就聽到了這首村里人在盂蘭盆會上跳舞時唱的歌。今年還一直沒有人唱過,所以阿鈴一直惦記著呢。歌詞的意思是說,過三年長三歲。由于村里的人到了七十歲就得去祭楢山,這歌便在通知老年人:這一天將要來臨。
阿鈴對著歌聲離去的方向側耳傾聽,暗中朝一旁的辰平覷了一眼,只見辰平抬起下顎,象是追隨著歌聲似地聽得正出神,歌聲使他瞪大著雙眼。阿鈴看到這種情況,心想:辰平將送自己去祭楢山,然而看他目前的眼神,他畢竟還是替我擔心的。想到這里,阿鈴心中馬上涌出一個念頭:“這孩子是個孝子哪!”
阿鈴等來的另一個消息是送信的人從娘家來報告,在前村物色到一個寡婦可作填房,這寡婦和辰平同年,四十五歲,據說三天前剛料理完丈夫的喪事。只要年齡合適,就等于沒有問題,可以定下來。送信的人是來報告物色到了填房的,定下過門的日子便回去了。辰平上山去了,不在家。與其說是阿鈴一人作的主,倒不如說送信的人把消息一帶來,一切就都決定了。所以辰平回來后,只須把情況告訴他就行了。這里不論誰家,對婚姻問題都是簡單辦理的,雙方合得來,自由交談一下就可以決定,也沒有什么隆重的結婚儀式,實際上只是讓當事人搬到對方家中便算完事。所謂介紹人斡旋,其實只要年歲相當就成。當事人去對方家中玩玩,一俟留宿便永遠成了男家的人了。且說這里也有盂蘭盆節、也有新年,但節日游玩的地方根本沒有,只是不干活罷了。只有在楢山祭祀節那天才燒點好萊,平時一切事情都從簡。
阿鈴目送著送信的人離去,心想:這個送信的人說他是自己娘家差來的,其實大概是那位填房的近親。那女人的丈夫剛死三天,他就立即跑來商量改嫁的事,大概是十分關心這個寡婦的出路吧。阿鈴覺得從自己這方面來說,問題這么迅速得到了解決,確是值得慶幸的事。阿鈴明年就滿七十歲,是到了去祭楢山的年齡了,屆時填房還沒找到的話,將如何是好?阿鈴心里很焦急。正在這個時候,提出了這樁親事,雙方年齡正合適。阿鈴想,再過些日子,那媳婦將在她父親或別的親屬陪同下一起從前村到這里來了,想到這一點,阿鈴如釋重負似地放心了。只要想象一下家中來了一個女人,似乎天大的困難已經得到解決,更不必說是從前村娶來了個媳婦啦。阿鈴有三個孫子,十六歲的袈裟吉最大,最小的是個孫女,才三歲。阿鈴和村里的人都覺得,由于填房怎么也物色不到,連辰平都象是死了心,他心不在焉,對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不過現在這么一來大概又會振作起來了。想到這點,阿鈴自己也高興起來了。
傍晚,辰平從山里回來,坐在樹墩上。阿鈴便從家中高聲對著辰平的背影嚷道:“喂,有個媳婦要從前村嫁過來了!前天剛守的寡,七七四十九天一完,就過來。”
講到親事已定,阿鈴就仿佛在報告什么豐功偉績似的,得意非凡。
辰平轉過臉來問道:“是嗎?從前村來?多大歲數?”
阿鈴跑到辰平身旁回答說:“叫阿玉,和你同歲,也是四十五?!?/p>
辰平笑著說:“如今肯定毫無風韻了,哈哈哈?!?/p>
他也許有點不好意思,附和著阿鈴的話,顯得很高興。憑著老年人的直感,阿鈴覺得,和續弦相比,辰平心里好象在思慮著別的什么事情。不過阿鈴高興得顧不過來了。
楢山上住有神仙。由于進楢山的人都見過神,所以誰都深信不疑。既然現實中有神存在著,和其他平常的節日活動相比,人們就對祭祀活動特別賣力。說到祭祀,也就都成了祭祀楢山。由于這項祭祀與盂蘭盆節連在一起,盂蘭盆節跳舞時唱的歌和祭祀楢山的歌就混在一起了。
盂蘭盆節是從陰歷的七月十三日開始,到十六日為止,而祭祀楢山的夜祭是在盂蘭盆節的前夜——七月十二日,祭祀的午夜要吃夜宵。人們采來了初秋時山上出的土產、野栗、野葡萄、柯樹和榧樹結的果實、蘑菇。此外還煮白米飯吃,還要做農家土酒。白米是最可寶貴的東西,有“雪花米” 之稱,在這個窮鄉僻村里,種上它也收獲不了多少。因為沒有平地,山區多產小米、穇子、玉米等,這些東西就成了主食。白米只用于祭祀楢山和供給病特別重的病人吃,一般人平時吃不上。
在盂蘭盆跳舞的歌詞里都這么唱:
阿爸行為不檢點,臥病三天吃米飯。
這是規勸別奢侈的歌詞。它嘲諷家中的父親是個敗家子、糊涂蟲,得了一點小病竟立刻煮白米飯吃!這首歌在許多事情上被當作格言來運用,做兒子的偷懶時,他的雙親或兄弟就唱道:
阿哥行為不檢點,臥病三天吃米飯。
對于游手好閑不知艱苦的人,就用這歌來警告他們 ——怎么說得出口想煮雪花米吃呢?在不聽雙親的吩咐時,在兒子對雙親表示不滿時,也往往用這首歌。
祭祀楢山的歌雖然只有《栗子把花開》一首,但村里的人會按曲調編出各種諧謔的歌詞來唱。
阿鈴的家在村子的盡頭,所以就成了人們去后山的必由之路。再過一個月就是祭祀楢山的日子了,祭祀歌一旦唱了起來,就接連不斷地傳入阿鈴的耳里:
鹽鋪阿酉運氣好,進山那天下大雪。
在村子里,進山這個詞有著完全不同的兩種含義,盡管發音和聲調都相同,然而無論誰都能分清究竟是說的哪一種意思。一種是指上山干活,人們上山去砍柴、燒炭等;另一種就意味著去楢山。如果到楢山去的那天飄起雪花來,傳說進山者的運氣就好。眼下鹽鋪中雖沒有叫阿酉的人,但是在好幾代以前卻確有其人,由于進山的那天雪花紛飛,他便成了運氣好的代表人物,并編成了歌詞流傳至今。在這個村里,雪并不希罕,冬天來臨后,村里時不時下雪,山頂在冬天也是一片雪白。不過阿酉這個人卻是在抵達楢山時碰上老天下雪的,頂著雪花上山是不吉利的事,所以阿酉這種情況最為理想。而這歌也就包含著另一層意思,它暗示出夏天不上楢山,要盡可能在冬天上山。因此去祭楢山的人便選擇要下雪的時候去。楢山是座雪花一旦堆積起來就不能通行的山,這座住有神的楢山地處偏遠,要越過七谷三池才能抵達。如果路上沒有雪,到達楢山時還不下雪,那就不能叫運氣好了。這歌也就是在指定一個極有限的時間——要趕在下雪之前進山!
阿鈴很久以前就作好去祭楢山的思想準備了,出發前的餞別酒是非準備不可的;進山下坐用的席子之類的東西早在三年前就預先做好了;還必須替當了鰥夫的辰平定下續弦。然而,把餞別酒、席子、續弦的事都料理定當后,還有一樁事也必須處理好。
當看準誰也不在場的時候,阿鈴便張開嘴巴,手握火石塊鏗鏗鏗地敲打自己的上下門齒,她要把自己結實的牙齒敲掉。鏗鏗鏗地一敲,阿鈴痛得腦門直響,但她忍住痛繼續敲,阿鈴心想,這樣敲下去牙齒總會掉下來的吧。想到牙齒敲掉后所帶來的喜悅,好象此時敲打牙齒的疼痛都使阿鈴感到很舒坦。
阿鈴上了年紀后,牙齒仍然很好。她年輕時就以自己生就一副好牙而感到自豪,她可以把干硬的玉米喀嚓喀嚓地咬碎吃下肚去。由于上了年紀牙齒還一顆不缺,這倒使阿鈴感到難以見人了。兒子辰平尚且掉了好幾顆牙,阿鈴的一口牙齒卻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嘴里,吃東西毫不遜色,使人覺得她什么都能吃。這就使阿鈴感到很難為情,因為在這個村子里,食物還比較欠缺。
村里的人對阿鈴說:“你那牙齒,什么東西都不在乎哪。松子也好,放屁豆也好,你都能一掃而光嘛。”
這倒并不是在開玩笑,說這種話的的確確是在嘲弄她。所謂放屁豆,其實就是蠶豆,它象石頭一樣硬,吃這種豆愛放屁,所以吃了它放屁的時候,別人就會說吃了放屁豆啦。這豆堅硬,不好吃,從這層意思來說,一般又喚作蠶豆或硬豆。阿鈴雖然從來不曾在人前放過屁,但特意對她使用放屁豆這個詞匯,這無疑是在嘲諷她,對此,阿鈴心里也十分清楚,因為有好幾個人都使用了類似的說法。阿鈴心想:上了年紀、況且已到了去祭楢山的年齡,牙齒竟然還這么好,難怪要被人說三道四,這也是無奈何的事。
“奶奶有三十三顆牙齒啊!”孫子袈裟吉他們也來嘲弄她。
連小孫子們都以毫無顧忌的神態這么講??墒前⑩徲檬种更c著牙齒一個個數過來,她上下的牙齒只有二十八顆。
“胡說八道!我只有二十八顆牙嘛!”阿鈴回敬了一句。
“哦?你數不上來吧,真的比這二十八多哪?!濒卖募R上予以反駁,口氣刺人。他想說有三十三顆,因為在去年的盂蘭盆節的舞蹈歌中,他曾唱過:
俺家奶奶的隱私處,虎牙整齊三十三顆。
聽他這么一唱,當時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這首歌是袈裟吉根據村里最粗俗的艷歌改作的,原歌詞是說:“俺家母親的隱私處,陰毛整齊三十三根。”這是侮辱母親的歌,袈裟吉將詞兒換成虎牙唱起來,博得了大聲喝采。所以袈裟吉就非堅持三十三顆這個數字不可,他便到處揚言阿鈴的牙齒有三十三顆。
阿鈴嫁到這個村子來后,有全村最美貌的婦女之稱。丈夫死了以后,她不象別的寡婦那樣有過什么丑聞,也從來沒有被人說三道四過,不料在牙齒的問題上遇上了叫她難堪的事情,所以去祭楢山之前,阿鈴無論如何非得想方設法將牙齒敲掉不可。阿鈴希望自己伏在辰平的背上去祭楢山的時候,將會是一個掉了牙齒的體面的老太婆。她就背著人用火石敲打,想把牙齒敲掉。
阿鈴的鄰家叫錢屋。村里并沒有什么化錢的地方,無論誰家都沒錢,可是錢屋這戶人家去越后的時候,曾帶了一枚天保錢①(①江戶幕府在天寶六年(1835年)鑄造的橢圓形銅錢,幣值一百文。到明治二十年(1887年),相當于八厘。)回村,于是人們就把這戶人家叫作錢屋了。錢屋家的老爺于叫阿又,今年七十歲。他和阿鈴相鄰而居,又加上年歲相同,所以長期以來兩人就愛在一起攀談。阿鈴在好幾年前就把進山的日子記掛在心上了,而錢屋卻是全村名列第一的吝嗇鬼,對進山那天要準備的最后一次花費似乎也舍不得,進山的準備工作完全沒有做。本來據說他今春之前可能要進山,但夏天都過完了,人們就在背后傳來傳去,說冬天也許要上山了,還說上山的時候他也許是悄悄地不辭而別??墒前⑩弲s看穿了阿又他命中注定了根本不打算進山,阿鈴總覺得他是個混賬東西。阿鈴自己已經拿定主意,在七十歲那年的新年里就進山去。
錢屋的隔壁人家叫燒松,在這戶人家的后門口有一棵枯死的大松樹,留下的樹干,形狀宛如一塊巖石。很久以前,這棵大松樹遭到了雷擊,從此他家就被稱作燒松了。
燒松的隔壁是雨屋家。在村子的東南方有一座巽山。據說這戶人家的人一到巽山去,天上一定下雨。因為這戶人家的祖上曾在巽山發現一條兩頭蛇,把蛇殺死了,從此以后,這戶人家的人一上巽山天就下雨,所以被喚作雨屋。
雨屋的隔壁人家就是歌中唱到的那有名的榧樹家。全村一共有二十二戶人家,村里最大的樹就是這棵榧樹。歌曰:
榧樹家阿銀懶女人,兒孫滿堂一窩老鼠。
阿鈴嫁到這村來的時候,阿銀老太婆還活著。阿銀這個傻女人以懶出名,她的壞名聲至今還留在歌詞里。老鼠指的是她的孫子和曾孫,孩子多得象一窩老鼠,在這個食物極度不足的村里,四世同堂無非是在嘲笑多產和早熟的女人竟然延續了三代!阿銀生子、育孫、抱曾孫,人們羞辱她是個光生好色子孫的女人。懶女人指的是不規矩的女人、淫亂的女人。
到了七月里,誰都沉不住氣了。祭祀雖只有一天的時間,由于每年只此一度,所以一進入七月,氣氛已經和祭祀日沒有什么兩樣。就這樣,那一天終于來臨——第二天就是祭祀日了。辰平在忙忙碌碌,大家都喜氣洋洋的。由于袈裟吉他們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一點忙也幫不了,辰平就一個人忙得團團轉
辰平從雨屋家門前走過時,聽到那家男人在里面唱虎牙之歌:
樹墩兒家阿鈴隱私處,虎牙整齊三十三顆。
辰平心想:“這個混蛋!”
辰平是頭一次聽到這種歌。雖說袈裟吉去年就唱過這歌,但阿鈴和辰平去年都不曾聽到。今年卻明目張膽地指名道姓,把“樹墩兒家阿鈴”都唱出來了。
辰平飛快地破門進入雨屋家,他見雨屋家的男人在堂屋,便一屁股坐到堂屋的地上,說道:“喂,請你上我家去,去數一下俺家奶奶的牙齒究竟有幾顆!”
平素一貫寡言的辰平這回竟噘著嘴闖進屋來,所以氣氛十分緊張,雨屋家的男人驚惶失措了。
“喔,不是這么回事哪。我只不過是哼哼你家袈裟吉唱的歌罷了,你說那樣的話就不好辦了??”
直到這時辰平才知道帶頭唱起這歌的人是袈裟吉。人家一問,袈裟吉曾經拚命堅持這樣的說法:“奶奶的牙齒有三十三顆!”
對方這么一說,辰平才恍然大悟。不過袈裟吉在辰平和阿鈴面前卻是從未唱過。
辰平默默地從雨屋家逃出來,揀起一根掉在道旁的粗木棍,四處去尋找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的小鬼袈裟吉。
袈裟吉正在池前家的一側和四五個孩子一起唱歌:
一年一度祭山日,手巾纏頭吃好飯。
杉樹叢象籬笆似地攔在眼前,看不見人影,但立刻就能聽出,其中混有袈裟吉的歌聲。
辰平揮動著木棍喝道;“袈裟!奶奶的牙齒是虎牙嗎!你這個混蛋,奶奶對你這樣疼愛,可你竟如此放肆,你,你太可惡了!”
辰平騰起身一棍打下去,但袈裟吉一閃身躲了過去,木棍打在身旁的石頭上。由于用力過猛,辰平痛得雙手發麻。
袈裟吉向前方逃去,滿不在乎地朝辰平望望。
辰平朝著袈裟吉那邊罵道:“畜生!你別想吃飯!”
村里人經常說這樣的話:“你別想吃飯!”“不給你飯吃!”雖說不給飯吃的懲罰也確有其事,但這種話仍屬氣頭上的罵人話。
當晚吃飯的時候,到了全家圍在飯桌旁坐下時,袈裟吉從門外進來,和大家一起坐到了飯桌前,他朝辰平掃了一眼,辰平的臉色似乎有點沮喪,先前的憤怒樣子已經影蹤全無了。
從辰平那方面來說,他實在不愿意當著阿鈴的面觸及虎牙之歌,他就是不想讓阿鈴知道那種歌。辰平心里在想,方才的事,袈裟吉不要講出來才好。
袈裟吉在肚里尋思:為了這虎牙之歌竟發那么大的火!對這點區區小事,竟如此動怒,真有點怪哪,真是這么可惡嗎?今后過什么節日的時候,我還要不停地唱!
袈裟吉好勝心頗強。這時他想,就這么辦,便神氣活現起來。袈裟吉對父親最近就要續弦一事十分反感。這時,大家已盛好飯開始吃了。說是飯,其實就是用玉米面疙瘩和蔬菜做成的糊糊罷了,與其說是“吃”,倒還不如說“喝”更為妥當。
阿鈴在想著別的事情。她預感到,雖然時間早了些,從前村來作填房的媳婦,祭祀日那天也許就會到的。本想她今天會來,但是沒有來,那末明天也許要來了。阿鈴覺得還是事先通知全家一下為好。
“明天,前村也許要來個媽媽了哪?!卑⑩徝摽诙?,象報告好消息那樣向孫子們正式宣布。
“時間還只過去了一個月,不過早一點來的話,奶奶做飯就不用愁了。”辰平高興地幫著腔。
話音剛落,袈裟吉舉手示意說:“等一等”。他擺出要制止辰平這樣講的樣子,對著阿鈴嚷道:“不要前村來什么媽媽嘛!”接著,他氣勢洶洶地看著辰平說:“我去娶個媳婦來,不要后娘!”
袈裟吉又轉向阿鈴說:“做飯嫌麻煩的話,讓我媳婦去干好了,別吱聲了!”
阿鈴大為吃驚。她把手里拿著的一雙筷子朝袈裟吉的臉上摔過去,并大聲罵道:“混賬!你別吃飯!”
十三歲的孫子象是替阿鈴助威似地插嘴說:“袈裟哥要娶池前家的阿松哪。”
這話是當著大家的面講的,他打算叫袈裟吉出出丑。袈裟吉和池前家的阿松相好這件事,做兄弟的一清二楚。
袈裟吉沖著兄弟劈臉就是一巴掌,怒目而視地說:“混蛋!少費話!”
辰平也吃驚不小,不過又能說什么呢!?袈裟吉娶媳婦這種事真是想都不曾想過。這個村子里都是晚婚,二十歲不到的人娶媳婦似乎還不曾有過。但是辰平被袈裟吉明目張膽的反對所壓倒。
歌曰;
三十過了也不晚,增加一人算添倆。
這是一首鼓勵晚婚的歌,添倆是指食物會相應地不夠了。所以阿鈴也好,辰平也好,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給袈裟吉娶媳婦這種事。
潺湲的河水流經村子,途中形成一處水池似的凹塘,塘前有一戶人家,人們便稱之為池前。池前家有一個名叫阿松的女孩,這情況阿鈴也很熟悉。盡管阿鈴沖著袈裟吉大罵了一通,但是仔細一想,這無疑是不明事理的惡老太婆的壞作風,頓時氣消了不少。阿鈴現在才注意到,那個阿松已經長大成人了,袈裟吉也是個大人了。剛才袈裟吉突如其來地說出那樣的話,乍一聽又驚又氣,然而阿鈴畢竟想起這么個問題來:自己怎么一點覺察不出來,實在過意不去。
袈裟吉已經從飯桌旁走開了。
第二天就是祭祀日。孩子們吃飽了雪花米,向祭祀場走去。村子中心有一塊平坦的場所,這就是祭祀場。雖說是夜晚舉行祭祀,但孩子們一早就涌來了,在祭祀場上跳盂蘭盆舞。說是跳舞,其實只是兩手持杓,邊敲擊邊踏著步子轉圈子罷了。與其說是在跳舞,還不如說是在唱歌轉圓圈。辰平也到什么人家去串門了,只留下阿鈴一個人在家。
中午時分,有一個婦女面朝著阿鈴家坐在屋前的樹墩兒上,她的旁邊放著一只裝得滿滿的布制提囊,看上去象是在等什么人。
阿鈴起先也考慮過:坐在那兒的這個婦女,會不會就是從前村來的新媳婦?可是轉念一想:要是新媳婦,那就應該進屋來呀。所以沒有料到她真是新媳婦??瓷先?,那婦女好象是因為祭祀而打前村來誰家作客,在這兒歇歇腿的吧。不過布提囊這么鼓鼓囊囊的,又使人覺得她畢竟不同于普通的來客,阿鈴忍耐不住,從屋里走出來問道:“我雖然不認識你是誰,但看來你是來祭祀的嘍?”
這婦女很親熱地答道:“辰平是住在這里的吧?!?/p>
“還真是新媳婦哪!”阿鈴心里想,于是問道:“你是由前村來的嘍?是叫阿玉嗎?”
“噯,我是阿玉。我們村里也在祭祀,可是大家叫我上這兒來祭祀,我今天就來了?!?/p>
阿鈴一邊拉著阿玉的袖子一邊說:“是嗎?快,快進屋坐。”
阿鈴高興非凡,張羅這張羅那,擺出了一桌祭祀日的盛宴款待來客。
“來,請吃吧,我這就去叫辰平來。”阿鈴說。
“大家告訴我說,與其在家吃飯,還不如上這兒來吃飯好,所以我今天早飯之前就出門了?!卑⒂窕卮?。
“喔,請請,你吃吧,不要客氣。”
阿鈴心想:她何必說這種話,我本以為她昨天會來的,所以應該說早飯什么的已經吃過了,即使她說是吃過早飯來的,我們也還是會立刻款待她的呀。
阿玉邊吃邊攀談起來:“大家都說奶奶你為人好,直催我:“早點去,早點去!”
阿鈴樂滋滋地望著阿玉,看她吃得很香。
“上次到這里來的人是我的哥哥,他說奶奶是個好人,我也就想早點來了?!卑⒂裾f。
阿鈴朝阿玉那邊靠了靠,她覺得阿玉為人直率,不是在曲意恭維自己。
“你再早點來就更好了,我本以為你昨天會來的呢!”
阿鈴說著又探出身子向前靠靠,但是發覺過分靠近的話,自己的一口好牙就會被對方瞅見,阿鈴便用手捂著嘴,把下巴縮了回來,說道:“你怎么在那樹墩兒上坐著呀?應該早點進屋,可你??”
阿玉笑了,她回答說:“一個人上門,總有點不好意思哪。哥哥本來說好由他帶我來,可是昨天晚上喝多了祭祀日的農家土酒,醉醺醺地、一個勁兒地對我說:“奶奶是個好人,你早點去吧?!?/p>
阿鈴見自己受到如此稱贊,高興得簡直飄飄然起來,她想:眼下來的這個媳婦,比死去的媳婦還好。
“喔,早知道,我就接你去了。”阿鈴說。
“您要是真去該多好!那樣我就可以背你回來了?!卑⒂裾f。
阿鈴心想,這個阿玉大概會打前村背著我爬山越嶺來這兒的吧。對于自己沒有去迎接阿玉,對于自己疏忽大意沒有想到這一點,阿鈴感到很后悔。阿鈴認為,不用阿玉背,自己也能翻過一座山的,可是阿玉要背自己翻山,對于阿玉的這份孝心,阿鈴歡喜得簡直要拜謝了。阿鈴很想盡早告訴阿玉:一過年就去祭楢山。阿玉的哥哥帶消息來時,阿鈴對他講的第一件事就是這件事。
阿鈴望了一眼阿玉,她看到阿玉用手掌在脊背上來回摩擦,好象是食物噎著了。阿鈴轉到阿玉身后,她想說:“請慢慢吃。”
這樣說行嗎?自己會不會被誤解為吝嗇呢?這么一想,阿鈴猶豫了??磥磉€是說去找辰平,留下阿玉一個人,她就可以慢慢吃了。阿鈴這么一想,便一面替阿玉摩挲脊背,一面從身后對阿玉說:“一過新年,我就要進山去了哪?!?/p>
此話出口后,阿鈴摩挲著的手掌停下不動了。阿玉沉默了一會兒說:“喔,哥哥也對我說起過這事,不過他是說還不那么著急呀?!?/p>
“不,那怎么行。只有早點去才會得到山神的賜福?!?/p>
阿鈴心里還有一件事想馬上告訴阿玉。阿鈴把飯桌中間的盤子放到阿玉面前,那是盛得滿滿的一盤燉鱒魚。阿鈴覺得應該把這鱒魚的事告訴阿玉。
“這鱒魚哪,都是我捉來的。”阿鈴說。
鱒魚素有河魚中的皎皎者之稱,鱒魚干是山里的名貴萊肴。阿玉聽阿鈴這么說,臉上露出難以相信的表情。
“啊?奶奶能捕捉鱒魚?”
“嗯。辰平也好,袈裟吉也好,簡直不會捉鱒魚,全村也沒有人能比得上我。”
阿鈴很想在進山前把自己這手捉鱒魚的絕招傳授給阿玉。
阿鈴目光炯炯地說:“我呀,知道哪兒有鱒魚,日后我來教你,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夜里去捉鱒魚,把手往洞里一探,準能捉住。你對誰也不要說哪?!?/p>
阿鈴將盛鱒魚的盤子放到阿玉跟前,并說:“這菜你都吃了吧,你吃呀,鱒魚干我們還多的是哪?!?/p>
接著,阿鈴站了起來,她對阿玉說:“我去叫辰平來,你慢慢吃?!?/p>
阿鈴說過這話后便從后門走出去,然后走進一間堆房。阿鈴聽得稱贊自己是個好人,心里十分高興,于是她使出渾身的勇氣,拿出吃奶的力氣,閉上眼睛把牙齒對準石臼的棱角,鏗地狠命撞上去,只覺得嘴巴象是不復存在似地麻木了,口中產生一股熱呼呼的甜味,牙齒仿佛在嘴里滾動,血從嘴里溢出來,阿鈴用手捂住嘴,走到潺湲的河邊去漱口。兩顆牙齒從嘴中掉出來。
“怎么?只有兩顆!”
阿鈴大失所望。可是上面的兩顆門牙缺了,口中顯得空蕩蕩的,阿鈴又覺得成績不錯。這時候袈裟吉喝了不少雪花米做的農家土酒,完全醉了。他在祭祀場唱起了虎牙之歌。阿鈴撞掉了牙齒,口中的什么地方也受了傷,嘴里直冒甜味,鮮血好象向外涌似地從口中流出來。
——止住,止??!
阿鈴一邊這么想一邊用手捧起河水漱口。血怎么也止不住。盡管如此,門牙撞掉了兩顆實在太好了,阿鈴想到這一點就高興起來了,她想,由于平時用火石敲打過,所以牙齒順利地掉了下來,可見用火石敲打并不是徒勞無益的事。阿鈴把臉探到河面,漱漱嘴吐掉,吐了又漱,血總算不再往外流,阿鈴只感到口中有點火辣辣地刺痛,但她根本不想理會這么點小事了。阿鈴想讓阿玉瞧瞧自己缺牙漏齒的樣子,便又返回屋里來。阿玉還在大嚼。阿鈴坐到阿玉跟前說: “慢一點,使勁多吃些,我馬上去叫辰平來。”
接著阿鈴又說:“我已到了進山的年紀,牙齒不濟事了?!?/p>
阿鈴用上牙咬著下唇湊上前去,好象在說:你就看看我的上牙吧。阿鈴感到一切都處理得不錯,高興得有點手舞足蹈。她說去找辰平,其實也是為了讓村里的人們見識見識自己的缺牙。邁出家門向祭祀場走去時,她感到很光彩。
袈裟吉正在祭祀場領頭唱著阿鈴的虎牙之歌,可是就在這時候阿鈴張著嘴出現,而且止住的血又開始向外冒了。阿鈴并沒有聽到什么歌聲,她尋找辰平是很好的借口,目的是想不露聲色地讓人們看看自己的缺牙,她全神貫注地在考慮這事,所以一點沒聽到什么歌。
聚集在祭祀場的大人和小孩一見阿鈴的嘴巴,都哇的一聲逃開了。阿鈴一見大家的臉色,便又閉上嘴,用上牙咬住下唇,光把上牙露給大家看,這還不算,她那向前探出的下巴上血流不止,這使阿鈴的面孔變得很可怕。阿鈴看到大家見了自己都逃開了,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哈哈哈!”她討好似地笑了。
由于撞掉了牙,阿鈴得到了適得其反的效果。祭祀完后,阿鈴仍然是大家談論的中心。
“樹墩兒家的鬼老太婆?!?/p>
人們背后這么叫阿鈴,不知不覺中,小孩子們真的把阿鈴看作鬼老太婆了。
“一旦被她咬住,絕不會松口的哪!”
“要被她咬死的哪!”
這樣一些流言蜚語此起彼伏,甚至還被利用來嚇唬啼哭的孩子:“我要把你帶到阿鈴家去了哪!”
孩子聽見后便會止住不哭。傍晚,也有的孩子在路上一遇上阿鈴便“哇”地哭起來逃走了。阿鈴知道那首歌的事了,她也很清楚自己被叫作鬼老太婆的事了。
楢山祭祀日一過,落葉就在風中飛舞了。有的日子冷得和冬天一個樣。新媳婦嫁過來后,辰平心不在焉的樣子依然如故。
阿玉過門一個月不到,又來了一個女子。那天,池前家的阿松坐在樹墩兒上,吃午飯時,她也坐到阿鈴一家的飯桌前吃午飯了。阿松吃飯的樣子顯得非??旎睿樕下冻鲆桓边@是人生樂事的神情,仿佛對吃感到無上的喜悅。所以她吃得很香,挨著袈裟吉的身旁一聲不響地大嚼。晚飯時,兩人又并排坐在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兩人還要調笑,阿松不時用筷子去戳戳袈裟吉的臉蛋。阿鈴和辰平夫婦都沒有特別不高興的樣子。阿鈴覺得自己沒想到袈裟吉已長大成人,很不好意思。晚上,阿松鉆進了袈裟吉的被窩。吃中飯的時候,阿鈴曾朝阿松的肚子瞪過一眼,那肚子已不同尋常,看得出已懷孕五個多月。只有阿鈴一個人在擔憂:難道過年時候就分娩?早一點的話,也許就在今年分娩。阿松要是生下孩子,阿鈴就有了小老鼠——四世同堂了。
第二天,阿松一吃完早飯就坐到樹墩兒上去了。只有到午飯時才進屋來,吃完午飯后又去樹墩兒上坐下。到了黃昏,阿玉吩咐:“阿松,幫我給灶里燒燒火?!?/p>
阿松對燒火是外行,屋里頓時煙霧騰騰,小女孩竟被煙熏得哭起來。阿玉和阿鈴也都逃出屋站在樹墩兒前。連燒火的阿松也揉著眼睛逃了出來,屋里全是煙。
“她那個方面是個大人了,但是燒火還只頂半個人?!卑⒂裾f著笑了。
阿鈴忍受著煙熏,走到灶前潑水將火弄滅,然后重新燒火,火立即熊熊地燃起來了。阿鈴把阿松沒有點燃的那根潑了水的柴禾拋到一邊,說:“怎么把這種東西、把這種櫸本塞進灶里呀?阿松,燒這東西不行的哪,俗話說,燒櫸木三年就要把眼睛弄壞。”
接著,阿鈴又小聲嘟囔道:“象我這樣上了歲數的人,眼睛壞了倒也不在乎,不過你們的眼睛要是出了毛病可不好辦哪?!?/p>
“阿松不會燒火,那末就去帶孩子吧?!卑⒂裾f著就讓阿松背上了最小的女孩子。小女孩讓煙熏得哭聲還沒停下,阿松背著小女孩,用勁搖晃兩肩,嘴里還哼起歌來:
六根、六根、六根噢。
阿鈴和阿玉都驚呆了,因為這歌只有在特定的時候才唱,是陪同去祭楢山或照看孩子時唱的。不過照看孩子的時候唱起“六根、六根”,就被稱作“搖聾子”或“搖小鬼”。
六根、六根、六根噢,看孩子真不輕松,肩上沉重背上哭,啊,六根,六根、六根噢。
阿松這么唱著。她每唱一聲“六根”就晃一下肩,她用勁搖晃,是想讓哭泣聲停下來。她大聲高唱,是想蓋過哭泣聲,消除哭泣聲。搖晃者激烈地擺動雙肩,目的是要讓脊背上的孩子沒法張口哭泣,所以與其說是搖著哄孩子,倒不如說是在虐待孩子,那種搖法,等于把孩子從右肩咚地甩到左肩。被“搖聾子”的人,有祭楢山去的時候缺乏修養的人,也有不愿去祭楢山而哭泣的不幸者,逢到這種情況,陪同去的人就唱這首歌。阿松不知此中情由,所以一個勁兒地唱“六根、六根”。其實這歌下面的原來唱法應該是反復唱兩次“六根清凈”,意思是說:澄凈身心,消除罪孽。本來,盂蘭盆舞和 “搖聾子”之歌的曲調是不同的,然而也可以用同一曲調唱,都是楢山地方的歌。
阿松邊搖邊唱,脊背上馱著的孩子象著了火似地越哭越厲害,阿松也就一邊更使勁地搖晃著,一邊唱起下面這首
六根、六根、六根噢,嚎吧,兩耳凍住我聽不見,給你這傻瓜好東西。
啊,六根、六粗、六根噢。
“嚎吧”是說:哭吧,拼命地哭吧,會有好東西給你這傻孩子的!在“搖聾子”里,所謂送給好東西,就是指用手擰背上的孩子。歌詞的意思是說:怎么哭我都不怕,我的耳朵被凍住了,什么也聽不見。
阿鈴都這么太歲數了,但她背孩子時從來也沒唱過“搖聾子”。阿松昨天剛到這個家里來,今天就唱起這種歌,可見她真是個毫無情義的女人。所以阿鐘和阿玉都驚呆了。
背上的孩子越哭越厲害,阿玉于心不忍,跑過去抱孩子,可是象著了火似的哭聲并沒停止?!半y道是??”阿玉這么一轉念,便把孩子抱到阿鈴面前,揭開褲子一看,屁股上有四處被手擰過而留下了青痣般的痕跡。阿鐘和阿玉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驚訝極了。
阿松過門來之后,袈裟吉變得老實了,也不對阿鈴說無禮的話了,說話時的措詞都發生了變化。
吃飯的時候,他常常這么說:“奶奶,您什么時候進山去呀?”
“一過了年馬上就去唄?!卑⑩徔吹紧卖募獛状稳蠁?,便苦笑笑回答。
袈裟吉聽了阿鈴的回答,馬上接口說:“還是早去為妙,早一點好?!?/p>
每逢這種時候,阿玉使用一種與袈裟吉相同的腔調樂不可支地說:“還是遲去為妙,遲一點好?!?/p>
阿玉這話也是緊接袈裟吉的話立即說出口來的,就同袈裟吉接阿鈴的話一樣快,因此顯得很有趣,連阿鈴聽了也跟著一起笑了。
家中添了兩個女人后,阿鈴就閑得無聊了,她本是個剛強、不甘落人后的勤勞婦女,她很不滿意無所事事的狀況,感到很寂寞。阿松有時也想幫點忙,阿鈴有時也閑得難受。不過阿鈴尚懷有一個去祭楢山的目標,阿鈴心中一直在盤算著那一天的到來。她覺得,盡管自己被人喚作鬼老太婆,但到了進山去的時候,“錢屋”家的阿又這一類人就不能與自己同日而語了;自己進山去的時候,酒宴的盛況將可同祭祀日相媲美。雪花米、香蕈、鱒魚干等吃的東西,都特意作了準備,足以使全家吃個飽。請鄉親們吃的用雪花米做的農家土酒也稀釋好預備下了,眼下大概還沒有人發覺,自己已經積聚了一斗左右。在自己進山后的第二天,家里的人一定會爭著吃得津津有味呢。后時,他們大概會非常吃驚: “奶奶竟準備了這么多??”而自己這時正往山上去,以虔誠的心情坐在新席子上。
阿鈴就這樣一心想著祭楢山的事兒。
刮了一天的大風,夜里也未間歇,天快亮時,突然響起了那種不尋常的吆喝聲:“去向楢山神謝罪!”
村里的人們隨著這吆喝聲從各處涌來。阿鈴一聽見這聲響,敏捷地從被窩里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出大門,雖說上了歲數,也去抓了根木棒在手。阿玉從旁邊的屋子出來,在背上綁也似地背著那最小的孩子,手中已經握了根粗木棒。
阿鈴喝道:“在哪兒?”
阿玉象是無暇顧及似的,什么也不回答,鐵青著臉奔了過去。這時,家里的其他人早巳聞聲而動,不知去向了。
小偷是雨屋家的男人,他溜進隔壁的燒松家去偷了一草袋豆子,正要逃走時被燒松一家圍住揍了一頓。
在村里,偷糧食是最可恨的,要受到最嚴厲的懲罰—— 要被拉著“去向楢山神謝罪!”小偷家里的糧食要被抄出來由大家瓜分。誰想分到一份,就一定要作好戰斗準備趕去,否則就無權獲得??紤]到賊人一旦抵抗就非得戰斗一番,所以得早一點趕去。既然打算戰斗就要及早趕到,所以就一定要赤著雙腳快跑。如果是穿上鞋去,他本人也要被圍起來挨揍,趕去的人都是拚著命去的。因為這種奪取糧食的事情實在非同小可,它已經深深地刻在大家的腦海里了。
雨屋家的男人狼狽不堪,腰腿都不聽使喚了。他被燒松家逮住后,擁著架往祭祀場?!坝晡荨币患乙脖仨氉谝慌?,他們只好哇哇哇地哭著,毫無辦法。接著就是抄家,一些有氣力的男人在雨屋家翻箱倒柜,凡是可以吃的東西全被扔到門外??吹饺映鰜淼臇|西,大家都目瞪口呆了,從走廊里找出來的山芋越積越多,竟堆成了一坪左右的小山。雨屋一家的山芋不可能有這么多收成。這是因為山芋必須用埋芋種的辦法去種,芋種可用來充饑,冬天一過,誰家的芋種都所剩無幾了,哪一家的山芋似乎都不足以越冬。再說誰家種多少山芋,村里的人心里都有一本帳,無人不曉,“雨屋”家種的山芋不會超過這數量的十分之一。眼下這一堆山芋,肯定是收獲前從別人家的山芋地里挖來的。
雨屋家接連兩代向楢山神謝罪。上一代的時候,說是去山里挖山芋藤充饑過冬,可是當時就傳說:他們能順利地度過冬天,也許是事先把食物隱藏在山里的什么地方了。
雨屋家有十二口人。村里的人互相小聲交談著:“雨屋家好幾代都是做賊的,如果不根除這個禍根,睡覺都不得太平?!?/p>
那天整整一天,全村都沒有干活,人們興奮得沒法控制自己。
阿鈴一家人都呆呆地坐在家里,辰平伸長了腿,兩手抱著腦袋,他在想:今年我們家過得了冬嗎?
雨屋家發生的事并不只是他人的事,辰平家也切實面臨著類似的問題,雨屋事件已把這個問題提到眼前來了:糧食不足,當然,不能去干偷盜的勾當,雨屋一家是十二口人,辰平一家是八口,但是辰平家胃口大的人多,論困難當與雨屋家不相上下。
阿鈴坐在辰平的旁邊,也在操心過冬的事。雖說為過冬而煩惱是每年的常事,但今年人口多了,加上孩子也長大了,和往年相比,今年更糟糕。再說阿松又是特別的難弄。阿鈴覺得阿松一定屬于這種情況:“她不是來給袈裟吉作媳婦的,看她那種吃飯的樣子,好象是飯量過大而被娘家趕出來的。”
阿松雖是女流,但食量頗大。而且全然不注意糧食夠不夠,有一次煮豆子的時候,阿松說:“據說在煮豆子的時候吃豆子,豆子會越吃越多。”
她說著就大嚼起來。這時阿鈴和阿玉見了都十分擔心,那句話的意思本是指豆子要大量地摻水煮,越煮越多。這次辰平也挖苦地說:“阿松,假如越吃越多的話,不吃不是就沒有了嗎?”
阿松根本不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一本正經地回答說: “喔,是真的?”
于是辰平叫道:“袈裟吉!給我揍阿松的嘴巴!”
阿松聽到這話便停下嘴不吃豆子了。
辰平和阿鈴都在考慮過冬的事,阿玉也同樣在想這件事。
“我們家里呀,吃東西是有點胡來。一定得想想辦法,按照定量吃。”袈裟吉接著眉飛色舞地說道,“今天我是立了大功的。”
實際上袈裟吉今天早晨是出了大力,鬧起來的時候,他是全家第一個奔赴現場的人,還是抄家的人員之一,所以山芋也多分到了一些。
阿松也坐在那里,挺著個大肚子,活象只大蛤蟆,但今天的神色也是緊張的。
阿玉象想起了什么似地去堆雜物的庫房抱來了一只石臼,開始磨豆子。隨著石臼咕嚕咕嚕的轉動聲,黃色豆粉從石臼的四周向下掉。見到這番情景,袈裟吉唱道:
吃豆要用冷水鎮,瞎眼爸爸看不見。
“用冷水鎮”就是先在水里泡。歌詞是說:吃豆子時,由于吃炒豆或生豆會發山咯噔咯噔的聲音,瞎眼的父親就會知道有人在吃豆子。所以豆子泡在水里變軟之后,想吃的話就可以瞞著別人,獨自偷吃?!跋寡郯职帧辈灰欢ㄊ侵父赣H眼瞎,它的意思是說:上了歲數的人目力不濟,年輕人又容易肚子餓,所以叫他們瞞過老年人,暗中多吃一點。
“真干得出!”錢屋家的兒子一邊嚷著一邊走進來。
“真干得出”就是指干了傷天害理的大壞事。雨屋家的男人干出大逆不道的事使他感到驚訝。
“瞧!那山芋凈是小個兒的呀!”錢屋家的兒子說。
很明顯,山芋是直接從地里偷挖出來的。
“我們種下的山芋,只能收得可憐的一點幾了,都被偷挖了嘛。所以現在不能說是分給我們的,而是物歸原主!被挖掉的要多得多呢!”錢屋家的兒子喊道。
辰平也是這樣想的。無論哪一家,都認為白己家里分得的數量根本不及被偷挖去的數量多錢屋家的兒子又嚷道:“這個仇恨一定要報的!喂,到了晚上,雨屋家的那些家伙準要來做賊!快,必須想辦法對付,不能高枕無憂呀!一定要趁早鏟除禍根。”
辰乎說道:“鏟除禍根?足足有十二個人呢?!?/p>
袈裟吉立即接口,開玩笑似地說:“真傻!挖個大洞,把他們都埋了,不就??”
阿玉停下轉石磨的手,也開玩笑地說道:“不行啊,那么多人聚在一塊兒,能埋到哪兒去呢?”
錢屋家的兒子答道:“不是開玩笑呀!無論誰家,現在都停下了活兒在想主意哪!”
錢屋家的兒子生氣似地冒出這話后就向外走,這時,門外傳來呱呱呱的烏鴉叫聲。
“聽,也許是因為你光講這種不吉利的話,烏鴉才叫了。”阿鈴這么一說,錢屋家的兒子立刻回過頭來,邊說著: “今天晚上,也許要有葬禮了?!边叧鋈チ?。
后山有本村的一塊墳地。即使在這種食物不足的窮山村里,一旦年輕人去世舉行葬禮的時候,也要供飯,而烏鴉立刻就把這上供的飯吃了,所以傳說烏鴉是喜歡有葬禮的。于是相傳烏鴉具有一種靈感,它預知葬禮即將舉行時便會高興得叫起來。因此說烏鴉一叫,人們就聯想到這是死人的前兆。錢屋家的兒子回去之后,大家都一聲不響。一想到村里人白天殺氣騰騰的樣子,也許從今夜開始雨屋家的人就會一個一個地減少下去,大家不由得毛骨悚然。這時,連阿玉推著的石磨也發出了不同尋常的咕嚕咕嚕聲。
躺著休息的辰平突然說道:“奶奶,明年要進山去了哪!”
阿鈴聽見這話才松了口氣。她知道辰平總算是同意了,便放下心來。
阿鈴馬上答道:“我前村的老奶奶也是進了山的,先前,我婆婆也進了山,我當然非進山不可?!?/p>
阿玉停下推石磨的手說:“沒關系,‘小老鼠’養下來,由我抱到后山深谷里去丟了,奶奶您不會象榧樹家那樣被編成歌子來唱的,你放心好了?!?/p>
袈裟吉一聽,不服氣地說:“真傻,由我去丟了,不就行了嗎?’
“不就行了嗎”的意思是說“沒有什么問題”。
接著,袈裟吉對阿松說:“喏,我說我去丟掉算了?!?/p>
阿松立即表示:“??!那就真的拜托你了。”
大家不約而同地朝阿松的大肚子望望。
阿玉的石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震得遠處仿佛有雷在轟鳴一樣。袈裟吉看到大家又默不作聲了,便大聲唱起歌來。他撩起后衣襟盤腿而坐,袖子一直卷到肩頭,嘴里唱道:
爸爸你來看,枯樹長新技,背著馱物架,快到山里去。
近來袈裟吉對歌曲的曲調掌握得很出色。阿鈴也感到袈裟吉唱出的曲子確實動聽。不過今天袈裟吉唱的卻是一曲信口開河的小調,很久以前就流行了。他唱著唱著就亂了套,阿鈴感到不象話。
“袈裟!沒有這種歌!是‘山上起了火,枯樹長新技’!” 阿鈴教袈裟吉。
“啊,錢屋家的小子是這么唱的嘛。”
“笨蛋!據說很久以前,山上發生了火災,當時大家都向山上趕去,于是就有了這首歌。辰平,”阿鈴說著望望辰平。
辰平仰臉朝天躺著,額上搭著一塊抹布,一直蓋到眼邊。
阿鈴用眼角瞄了瞄辰平,她忽然感到辰平很可憐—— 安排過冬是一樁苦差事,陪同去祭稍山也很棘手。剛才辰平對阿鈴說“明年要進山去了哪!”其實他在此以前早就記掛著這事了。阿鈴這么一想,覺得辰平真是可憐。
阿鈴向辰平身旁靠了靠,輕輕地掀去抹布,只見辰平的兩眼在閃閃發亮,阿鈴立即縮了縮并朝后退退。不過她一轉念:“兩眼閃閃發亮,難道是流眼淚不成?這樣懦弱無用該怎么辦才好!”
阿鈴斜著眼睛盯著辰平的兩眼,心想:趁我還活在世上,讓我好好看看他吧。
石磨聲停止了,阿玉奔了出去,到前面河邊去擦臉。先前,阿玉也曾停下磨子去擦過臉。
阿鈴想:這家伙也真的哭了?夠戧!竟這么沒有用。辰平也應該堅強一點,都這么懦弱,怎么辦是好!
袈裟吉又唱起來了:
山上起了火,枯樹長新枝,背著馱物架,快到山里去。
這次是正確無誤的唱法。旋律確實動人,“枯樹長新枝”是以朝山頌佛歌的曲調唱出來的,如訴如泣,宛如浪花小調的節奏。
一俟“快到山里去”唱完,阿鈴就大聲喝起采來:“喲!好!”
第三天夜里,已經很晚了,一群人踩著雜沓的步子經過阿鈴家的門前,向后山走去。翌日,雨屋一家人已離村而去的消息傳遍了全村。
“再也不談雨屋家的事了?!贝謇镞_成這樣的協議。從此誰也不再提到雨屋。
一進入十二月份,就是嚴冬季節。由于平常用的是陰歷,所以月半的時候就進入最冷的階段。
孩子們吵吵鬧鬧地說:“雪姑娘跳起舞來了?!?/p>
這時,阿鈴便使勁嚷道:“我進山去的時候,一定要下雪的!”
“雪姑娘跳舞”是指一種白色的小蟲在空中飛舞。相傳這種白色小蟲一飛舞,就是天降大雪的先兆。
阿松即將臨盆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她平時的舉動和氣喘的樣子都十分顯眼。
再有四天就要過年了,這天,阿鈴一早就等著辰平起床,然后和辰平一起到門外,對辰平耳語說:“今天晚上,你去把進過山的人們叫來,得告訴大家了。”
阿鈴決定明天去祭楢山,所以打算在今晚請客,想把進過山的人們邀來,請他們喝餞別酒。
“還早著昵!過了年上山就是了。”
辰平聽阿鈴說明天就上山,有點不知所措,因為本來是打算過了年去的。
阿鈴說:“傻瓜!即使稍許早了一點,可還是早一點好!否則,‘小老鼠’養下來的話??”
辰平打不起精神來,所以也沒有答話。阿鈴又說道: “快點去對大家說呀!大家進了山,家里就沒有人了!”
這種口氣具有使辰平絕對服從的力量。阿鈴象是從后面追著辰平似地說道:“聽見了沒有,一定要請來哪,明天我這個人得進山啦。”
這天晚上,邀來的人們匯集一堂。進山去的前夜,擺下了餞別酒席,受到招待的只限于進過山的人。這些人一邊狂飲一邊陳說進山的注意事項,這雖是一種說明性質的指點,其實也是一種起誓。在陳說上也自有一套禮節,得一個一個地挨次發言。來聚會的有七個男人和一個婦女。這婦女去年以陪同者身份進過山,但是找婦女當陪同者進山畢竟是罕見的,有些人家實在沒有陪同者,只好央求別人陪同進山,而陪同的大都是男的。請來出席餞別酒會的八個人,也以進山年份的早晚分先后,進山時間最早者資格為最老,具有首先發言的權力,這人就象是頭目,當了大家的召集人,飲酒也得由他領頭。一切都按進山年份這樣一個次序來排定。這天晚上資格最老的是“急性子阿照”,其實阿照性子并不急,他今年五十來歲,為人穩重。不過阿照上幾代的前輩里有一個急性子的人,所以至今仍沿用這個稱呼,它已經不是一種綽號,而成了家號性質的標志了。
雖說是在自己家中請客,但阿鈴和辰平卻坐在正面上座,客人們倒是在對面的下座并排坐著奉陪。在阿鈴和辰平的面前放著一只大酒壇,壇里盛有將近一斗的雪花米釀的自產農家土酒,這是阿鈴早就為今晚準備好的。
阿照面對阿鈴和辰平,重新施禮表示謝意,接著,其他幾位來客也一起低頭致意。
阿照對辰平說:“祭楢山是要陪伴的,你要辛苦啦。”
阿鈴和辰平在宴席上得悶聲不響。
阿照說過這句話后,捧起酒壇送到嘴邊,咕嘟咕嘟喝了個夠。然后傳給下一個人,這第二個人也喝了一通,然后順次往下傳,一圈轉下來,酒壇又拿到阿照面前。
阿照用念書似的語氣對阿鈴說:“進楢山的規則一定要遵守呀,一條是進山后不能講話?!?/p>
阿照說完,又將酒壇送到嘴邊,咕嘟咕嘟喝過后傳給下一個人。
阿鈴和辰平都了解今晚客人們要作些什么指點,平時都聽過,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習慣上都是這么再聽一遍的,這也有面對諸位來客起誓的意思;所以只有洗耳恭聽了。
酒壇又轉過了一圈,放到阿照下首的那個人面前,他用一種與阿照同樣的語氣念道:“進楢山的規則一定要遵守呀,一條是離家時別讓任何人看見?!?/p>
他說完,便將酒壇送到嘴邊,咕嘟咕嘟喝了一通。酒壇轉了一圈后放到了第三個人面前。這第三個人也用同阿照一樣的語氣念道:“進楢山的規則一定要遵守呀,一條是從山上往回返時千萬別回頭?!?/p>
他說完,也將酒壇送到嘴邊,咕嘟咕嘟喝一通。酒壇轉了一圈后放到了第四個人面前。其實到第三個人已經交代完了,這第四個人便把進楢山的走法說了一遍:“進楢山的道得這樣走:繞過后山的山腳,從第二座山的枸橘樹下通過,轉過山麓登上第三座山,這時可以看到一個池塘,繞池三圈再由石階朝第四座山攀登,攀上山頂后,楢山就在山谷的正前方。然后以山谷為右側、以第二座山為左側繼續前進。圍著這山谷轉一圈大約有兩里半的路程,途中有一處地方出現七個曲折,名叫七谷。越過七谷就進入登楢山的道了,這楢山的道路似道非道,可從楢樹間一直往上攀登,山神已在等你們光臨呢。”
他說完后,酒壇往下傳過去,指點的話到此為止。指點結束,所有的人都不許說話。所以說,除了上面四個人講過一番指點的話以外,其他人都不能吭聲。按下來大家默默無言地遞著酒壇把酒喝完,要是誰喝得實在喝不下了,他便一聲不響地離席而去。阿照是最后一個離開的,大家都離席回去后,阿照也站了起來,他站起來的時候向辰平招了招手,然后一起走出門外。他小聲地對辰平說:
“喂,要是不愿意就別登到楢山啦,可以在七谷這個地方往回返?!?/p>
阿照這么說著,雖然一個人影也沒有,他還是朝四周圍探視了一下,完全是一副提心吊膽的樣子。
“怎么說出這種奇怪的話來?”
辰平這么想著,不過阿鈴既然那么一心一意地要去,這種愚蠢的事便與自己無涉,辰平也就不怎么介意了。阿照緊接著說道:“喂,按說這是要背地里瞞著人對你說的,所以講過就算了!”
阿照這么說著便回家去了。
客人都走了之后,阿鈴和辰平也都上床就寢了??墒敲魈焱砩暇鸵M山,所以阿鈴一點睡意也沒有。
夜闌人靜,大概在丑時三刻的時候,阿鈴聽得門外有人在哭泣。
哇哇哇的哭聲是一個男子發出來的。這哭聲漸漸靠近,來到阿鈴家的門前,但這時那哭聲仿佛消失了,卻傳來了“搖聾子”的歌聲:
六根、六根、六根噢,陪伴人似輕松并不輕松,負擔沉來肩上重。
啊,六根清凈,六根清凈。
阿鈴在床上抬起頭來仔細傾聽,她聽出了先前的聲音就是錢屋家阿又的哭聲,不由得罵了一句:“混帳東西!”
過了一會幾,好象有腳步聲過來了,接著阿鈴家的門上響起了嘎吱嘎吱用手指扒門的聲音。
阿鈴起身,來到廊檐下,打開了嘎吱嘎吱作響的門。門外月光明亮,只見阿又遮住臉全身顫抖著蹲在那里。
這時,一個男子吧嗒吧嗒飛跑過來,他是阿又的兒子。這小子手里拿著一根粗繩站在阿又面前怒目面視。
阿鈴嚷道:“辰平,辰平!”
辰平好象也沒睡著,聞聲立刻趕出來,和錢屋家的小子打了個照面。辰平看見對方手里拿著根粗繩,便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咬斷繩子逃跑了?!彼嗯聪⑺频氐芍⒂帧?/p>
“混賬!”辰平罵道,他對錢尾家的兒子這么冒失感到吃驚。
阿鈴呆呆地望著阿又罵了一句:“混帳東西!”
從前有一首這樣的歌:
“搖聾子”,拚命搖,繩子新,緣分絕。
可是象現在這種拚命搖、咬斷繩子之類的做法,已經比歌詞所說有過之無不及了。阿鈴這么想著,便責罵似地對阿又說:“阿又,你象‘搖聾子’那樣干是不應該的,在活著的時候就和山神、和兒子斷絕了緣分,那可不好辦哪。”
阿鈴用自己認為是正確的想法,很親切地開導阿又。
“今天晚上就到這兒為止吧?!背狡秸f著,背起阿又,一直送到錢屋家。
第二天夜里,阿鈴用叱責的口氣激勵著優柔寡斷的辰平,登上了去祭楢山的道路。阿鈴夜里已把明天大家吃的雪花米淘好,香蕈和鱒魚的事也詳細地教給阿玉了。阿鈴瞅瞅家中的人都睡熟了,便輕輕地打開后面廊檐下的門。然后伏在辰平背著的背板上。那天夜里沒有什么風,但特別寒冷,天空陰沉,一點月亮光沒有,辰平象個瞎子似地挪著步子朝著一片漆黑的道路走去。阿鈴和辰平出門后,阿玉從被窩里爬起來,推開門走出屋外,她手扶樹墩兒,兩眼望著黑沉沉夜空,在那兒送行 辰平繞過后山山腳,來到枸橘樹下,枸橘樹傘狀的樹枝長得很密,從樹下通過就仿佛進入誰家的屋里似地,陰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這以前的道路,辰平都曾走過。他也聽說過,從這里開始,不是去祭楢山就不能進去。平時,不能從枸橘樹下通過,而是從左右兩側繞道走,今天得一直朝前通過。轉過第二座山的山麓,繞過第三座山的山腳,出現了池塘。天色微微發白,等到繞過池塘以后,天已經相當亮了。石階有三級,以后全是陡坡。辰平向第四座山上登去,這座山相當高,越走到山頂,路越險惡。
到達頂峰后,辰平縱目望去,只見對面的楢山翹首以盼地聳立在眼前。這兩座山之間隔有一條讓人感到仿佛掉進地獄似的山谷,進楢山去的話,得從頂峰往下走走,然后順著一條象是兩山的分界線似的道路前進。道路的右面是絕壁,左面是懸崖,山谷的四周圍有四座山,進入這深谷仿佛墜入了十八層地獄,所以辰平只能一步步地踩穩了腳步向前走。繞過這山谷,按說是有兩里半的路程,可是辰平知道,隨著向楢山靠近,就只能—步一步地往前了。從楢山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開始,辰平就覺得自己仿佛已成了楢山神的仆人,并在按山神的命令向前走,辰平就這樣走到了七谷。抬眼望去,楢山穩坐在眼前。越過七谷,展平按照指點所說——從這往后,楢山的道路似道非道——繼續不停地向上攀登。山上的樹木全是楢樹,辰平想,終于到達楢山了,所以決心不再開口講話。阿鈴從離家以來始終緘默無言,辰平邊走邊和阿鈴講話,她也一聲不吭。攀著,攀著,只見一路上全是楢樹。最后終于來到了山頂似的地方。眼面前有一塊大石頭,辰平剛走過這塊大石頭,發現石頭背后有一個人。辰平嚇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了幾步。那個靠在石頭背后蜷縮著身子的人已經死了,這死人握著兩手,仿佛在合十。辰平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阿鈴從辰平背上伸出手向前擺動,打著向前走的手勢。辰平繼續朝前走,又看到一塊石頭,石頭背后有一具白骨,兩條腿雖然齊全,頭顱卻顛倒著滾在一旁,只有肋骨象先前那具尸體一樣靠在巖石上,兩條手離得遠遠的,一邊一條地滾落在遠處,七零八落的樣子好似有人惡作劇似地放成的。阿鈴伸出手向前擺動。有巖石的地方準有尸骸,繼續向前走去,樹根下也出現了尸骸,還有一具跟活人差不多的新尸體。看到這情景,辰平大吃一驚又停下了——跟前的死人在動彈,仔細瞧他的臉,畢竟不是活人。然而辰平想:這死人剛才確實動彈過,所以雙腿有點僵硬了。這時,那死人又動了一下——死人的胸部在動。原來是死人身上的烏鴉在動,因為死人身穿黑色的衣服,烏鴉落在身上一時看不出來。辰平啪啪地用腳蹬蹬地.但烏鴉并未逃開。辰平經過尸體旁邊向前走,烏鴉這才飛起來,慢吞吞地展翅騰起,那種不慌不忙的樣子簡直令人感到可恨。辰平下意識地回頭朝尸體望望,只見死人的胸口還落著一只烏鴉,辰平剛閃過一個念頭:“會有兩只嗎?”就看到另一只烏鴉的腦袋在死人胸口底下晃動。辰平這才明白,死人雖然伸直了腿,但烏鴉吃空子尸體的肚子筑了窠!也許尸體的肚子里還有烏鴉呢!這么一想,辰平感到又恨又怕。這里雖然象是山頂了,但道路還在往上延伸。越走烏鴉就越多,辰平每走一步,周圍就有烏鴉晃動著身子踱幾步,枯葉上簡直象是有人走過似地發著嚓嚓的腳步聲——烏鴉走了過去。
“這山烏鴉真多哪!”
這為數眾多的烏鴉使辰平感到吃驚,這些烏鴉簡直不象鳥——烏鴉的眼神象黑貓,動作遲鈍,令人惡心。從這里起,東倒西歪的尸骸也越來越多。再稍稍向上走一點,有一處光禿禿的所在,這禿山似的地方盡是巖石,周圍白骨遍地,仿佛下過雪似地一片白色。辰平目不斜視地看著腳底下走路,他想避免踩著白骨,兩眼睜得老大,差一點沒摔倒在地。辰平想:“在這些白骨堆中,肯定有一些人,他們活著的時候,我是認識的。”忽然,辰平發現一只木頭的碗滾落在一邊,他發呆似地停下來看著這只木碗。
辰平無限感觸地嘆道:“想得這么周到!”
這就是說,到這里來的人里面也有拿著木碗來的,以前到這里來的人當中也有如此用心良苦的人!想到這里,辰平覺得相比之下自己什么也沒有帶來,心里感到很遺憾。烏鴉在巖石上骨碌骨碌轉動著眼睛,辰平揀起小石頭噗地向烏鴉擲去,烏鴉啪的一聲騰身而起,周圍的烏鴉也一起飛了起來。
“看烏鴉如此逃跑,它們大概是不會啄活人的。”
明白了這一點,辰平也就放心些了。路還在向上斜,繼續往上走去,有一塊巖石背面沒有尸骸。這時,阿鈴拍拍辰平的肩,來回挪動著雙腳,她在催促辰平把她從背板上放下來。辰平放下背板,阿鈴從板上下來,她把放在腰間的席子鋪在巖石背后,然后又想把系在腰上的包袱掛到辰平的背板上。辰平瞪著眼睛好象在生氣似地拿下包袱放到席子上。阿鈴從包袱中取出一只雪花米做的飯團放在席子上,然后又想將包袱拴到背板上去。辰平象是要奪取背板似地搶上前去又把包袱放到席子上。
阿鈴在席子上巋然而立,雙手握著放在胸前,她將兩肘左右叉開,兩眼直視著地下,緊閉著嘴一動不動,身上的衣帶已由繩子代替。辰平一動不動地望著阿鈴的臉,只覺得阿鈴的臉色和在家時完全不同了,現在她的臉上出現了死人的面相。
阿鈴伸出手來握了握辰平的手,然后讓辰平的身體轉向剛剛上山來的方向。辰平只感到渾身發熱,好象走進澡堂一樣,汗涔涔地全身都濕透了,熱氣從頭上直向外冒。
阿鈴用手緊握著辰平的手,然后向辰平的背上使勁推了一下。
辰平起步走了,他遵循著不準回頭看的誓言走了。
才走出十來步遠,辰平朝上顛顛背上沒有阿鈴伏著的背板,大顆大顆的眼淚撲簌簌地向下掉。他象喝醉了酒似地跌跌撞撞住山下走。走了沒多遠,辰平就被尸骸絆了一跤,他手觸到了尸骸的臉部,這具橫倒在地的尸骸,肉已經脫落,灰色的骨頭也露出來了,辰平爬起來朝死人的臉上看了看,只見一根繩子勒在死者細細的頸脖里。辰平看到這個情況,垂下頭來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可沒有這樣的勇氣哪?!庇谑撬^續往下走。下到楢山的山腰時,辰平覺得眼前一片白色,他停下腳步仔細一瞧,原來是白色的粉末在楢樹之間飛舞。
雪!辰平放聲大喊:“??!”
辰平凝視著白雪,雪花紛飛,一味地向下落,并且越來越密。往常,阿鈴曾神氣地說過:“我進山的時候哪,準會下雪的。”現在真被她說著了。辰平猛然回過身來,又向山上攀去。必須要按山規辦事的誓言,現在也不再具有約束力了。辰平想,得趕快把下雪的消息通知阿鈴去!與其說是為了去通知,倒不如說辰平更想和阿鈴互相叫嚷:“下雪了!”辰平覺得至少得叫出一句話來:“真的下雪了哪!”他象猿猴一樣,由禁止通行的山路向上攀登。
辰平到達阿鈴所在的那塊巖石前時,雪已經把地面都埋上了,一片白色。辰平藏到巖石背后,偷偷地朝阿鈴望去。他現在不僅打破了祭楢山的誓言,回頭向后看了,而且又返回這塊地方,甚至想破壞不準開口的誓言。這不啻是犯了大罪。然而正如以前所說的“一定會下雪!”那樣,現在是下雪了。辰平很想說這句話,納怕光說這一句也行。
辰平從巖石后偷偷地露出臉來,只見阿鈴坐在自己眼前。她身上頂著席子避雪,背脊和頭部都蓋在席子下,可是前發、胸部、膝蓋處都積上了雪,阿鈴好象一只白狐,目不斜視地在念佛。辰平大聲嚷道:“媽媽,下雪了哪!”
阿鈴靜靜地伸出手對著辰平所在的方向搖了搖,意思是說:“你回去吧,你回去吧!”
“媽媽,天氣很冷哪!”
阿鈴把頭搖了又搖。這時,辰平注意到:周圍已經沒有一只烏鴉了。辰平想:由于下了大雪,它們都朝村里飛去了吧?要不就是飛進窠里去了吧?這雪下得好!比起讓寒冷的山風拚命吹,也許還是被蒙在雪里要冷得好一些,所以媽媽就想這樣安眠了。
“媽媽,下雪了,運氣真好?!?/p>
辰平接著又補上了一句歌詞:
進山去的那一天??
阿鈴點點頭表示同意,同時伸出手來朝辰平說話的方向搖搖手——回去吧,回去吧!辰平嚷道:“媽媽,真的下雪了哪!”
說完這話,辰平如脫兔似地奔下山去,他想,不遵守山規這事也許不會被人知道吧?辰平就這樣飛快地向山下奔去了。他來到按理說是不會有人的七谷上首時,看到錢屋家的那小子在雪中正把背板從肩上放下來。背板上伏著阿又,阿又象罪人似地被粗繩綁著。
“呀!”辰平不由站住了。
因為錢屋家的那小子想把阿又從七谷推下去。這里被四座山所圍,誰也不知道這地獄似的山谷究竟有多深。辰平看著眼前這番要將阿又推入深谷的情景。
辰平知道這小于要把阿又從山上往下滾了。
這時,辰平想起了昨晚阿照所說的話:“要是不愿意,可以在七谷那個地方往回返。”
“那是在指點我干這件事!”辰平恍然大悟。
阿又昨天晚上雖然逃走了,今天卻被五花大綁,象一袋馬鈴薯似地咕嚕一聲倒在一旁,好象他不是個活人似的。阿又的那個兒子正想把阿又推下山去。可是阿又用綁在繩子間、唯一能動的手指拚命抓住兒子的衣襟,纏住不放。他兒子扒開阿又的手指掙脫出來。然而阿又的另一只手又抓住了兒子的肩頭,但阿又的腳前就是危險的深谷。辰平在一旁看過去,阿又和兒子倆仿佛在無聲嬉戲似地角力。這時,只見兒子抬腿朝著阿又的肚子砰地踢了一腳,阿又的腦袋向著深谷仰臉翻下去,他象只球似地轉了兩轉立即橫著身子骨碌骨碌沿著陡坡滾落下去。
辰平向谷底望去,這時象發生龍卷風似地從谷底下騰起一大群烏鴉,仿佛滾滾的黑煙在向上冒,在向上涌。
“是烏鴉呀!”辰平蜷縮著身體,感到十分惡心。
烏鴉呱呱呱地喧囂著向上飛舞,并在辰平的頭頂上空盤旋。辰平想,也許在這山谷的什么地方有著烏鴉窠,因為下雪,烏鴉都聚集在一起,阿又一定是落進烏鴉堆里去了。
滿天飛舞的烏鴉又漸漸向谷底方向飛落下去了。
“去喂了烏鴉啦!”
想到這么多的烏鴉,辰平不寒而栗,不過他又覺得,阿又掉到谷底大概也已死了。辰平朝阿又的兒子望去,也許這小子看見烏鴉也有點惡心吧,只見他背著塊空背扳,一溜煙似地跑了。
“這種干法,當然就不用擺餞別酒請客了。”
辰平腦子里這么想著,眼睛遠望著阿又的兒子象狼奔似地弓起背脊逃跑的樣子。
雪越下越大,成了鵝毛大雪。辰平回到村里時已是日暮時分,天色都暗下來了。
辰平想:“回家后,由于阿鈴不在了,那最小的女孩子一定要感到寂寞了。”
如果小女孩問:“奶奶什么時候回家?”將怎么回答呢? 辰平一籌莫展,他已經來到家門口,卻站在門外向里張望。
只見第二個男孩正在屋里逗小女孩玩,哥哥唱歌給妹妹聽。
老婆婆啊丟到后山,后山的螃蟹爬回來。
辰平覺得,在家守門的孩子們是在講阿鈴的事,他們已經知道阿鈴的事了,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唱著螃蟹之歌:
爬回來也不準進門,螃蟹不是夜啼鳥。
這支歌是說,從前村里有一個風俗——把老年人丟到后山去。有一次,丟到后山去的老婆婆竟爬了回來,家里的人就吵鬧著說:“爬來了,爬來了,象螃蟹一樣哪?!辈⒕o閉大門不準老婆婆進來。家中的小孩還真以為是螃蟹爬來了呢!老婆婆在門外整整哭了一夜,孩子聽到哭聲就說:“螃蟹在哭哪?!贝笕藗儽慊卮鸬溃骸安皇求π?,螃蟹夜里并不哭,那是鳥兒在叫呢。”因為向孩子解釋,孩子也不會明白的嘛,于是就這樣一哄把孩子哄了過去。螃蟹之歌也就是唱這件事的。
辰平站在門外聽著螃蟹之歌,他想到孩子們凈唱這樣的歌,可見他們是知道阿鈴再也不回來了,想到這一點,辰平心里好過些了。他把背板從肩上卸下來,撣去雪,正要開門進屋。這時候,阿松正好從堆房那邊出來,系在她那大肚子上的帶子,就是昨天還系在阿鈴身上的那根條紋細帶。在阿松剛離開的那間堆房的緊里邊,只見袈裟吉盤腿而坐,他象披著一件棉袍似地穿著阿鈴那件昨晚仔細疊整齊的棉衣;邊上還放著一只酒壇,袈裟吉喝著昨晚剩下的酒,好象有點醉意了,他睜著出了神的雙眼,歪起腦袋說:“運氣不錯哪,下雪了,奶奶她運氣真好,真的下雪了哪!”
袈裟吉得意洋洋,好象十分贊賞。
辰平站在門口想尋找阿玉的身影,但是哪里也沒有
辰平唉地長嘆一聲,他在想:在那塊巖石背后,阿鈴要是還沒死,她身披大雪,心里一定在想著棉衣之歌呢!
即使說寒冷徹骨,進山別讓穿棉衣。
第四篇:觀《死亡實驗》有感
觀《死亡實驗》有感
《死亡實驗》這部電影是在通識課——<電影中的心理學>上觀看,盡管這學期通識課上老師還放了許多電影,諸如《羅生門》、《阿甘正傳》、《記憶碎片》、《肖申克的救贖》等經典影片,但留給我影響最深的還是《死亡實驗》這部影片。我從這部影片看到的是:人在特定的環境下人性的變化。
這部影片是根據1971年的真人真事——斯坦福監獄實驗改編的。講述的是一個德國實驗室應召了20個不同行業的普通人模擬獄警和囚犯的生活,一周的時間可以獲得4000馬克,其中8個人扮演獄警,其他12個人扮演囚犯。獄警必須嚴格按照規定(包括不使用暴力)來管理囚犯,不服從命令者將受到懲罰。原本大家以為這只是一個有錢可拿的角色扮演游戲。然而隨著實驗的進行,矛盾的身影逐漸顯露,爭斗在雙方之間展開,而且愈演愈烈,所有人都似乎完全迷失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之中,最終釀成了一場悲劇。
在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還沒開始實驗前,這20個人的相處是十分融洽的,大家一直嘻嘻哈哈的,甚至相互之間還開起了玩笑。實驗正式開始的第一天,囚犯們一直有說有笑的,獄警也只是象征性的看管著這一群囚犯,總的來說,獄警和囚犯基本上相安無事。這也就是說,在實驗開始之前又或者是實驗第一天結束之前,參與實驗的20人他們的人性并沒有發生變化,還依然是在那個法律和道德約束的社會下的人性,他們依然還能夠清醒的認識到自己真正的角色是什么,什么該做,什么又不該做。
然而,隨著實驗的進行,情況開始出現了變化,扮演“獄警”的人似乎意識到了自己此刻所扮演的角色,他們開始表現的嚴肅認真起來,他們希望囚犯能夠服從獄警警所說的規定,而此時此刻的囚犯們卻帶有抵制情緒,并沒有完全服從規定,似乎也沒有將獄警們太放在眼里,依然我行我素。問題也就在這里出現了,獄警認為自己的管理需要囚犯們無條件的完全配合,而囚犯們卻認為這只是一個實驗,沒必要太當真,也就表現得隨便(不服從規定),兩者的矛盾也就從這兒展開,并由此開始了斗爭。從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為了讓自己得到認同,獄警們由最開始的口頭警告,最終上升到暴力相向,甚至是一種虐待;而囚犯們也由最開始的抵制,反抗,變成了最后的乖順。不得不說,實驗的最后,獄警們已經完全迷失在“獄警”這一角色當中,忘記了自己所在的不過是一個模擬的監獄當中,自己在現實生活當中也不過和這些囚犯一樣,都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個普通人。說到這里,相信大家都已經知道,進行實驗的第二天,扮演“獄警”的人的人性其實已經在悄悄的發生改變,在實驗的最后,他們已經全然忘記了道德和法律的約束,他們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并沒有錯,還執著的認為這只是瑞恩教授在考驗他們面對意外情況時的應對能力,然而在我看來,這不過是獄警們為了滿足自己欲望的一種借口而已,他們在這里得到了現實生活中無法得到的東西。
我們可以想象,電影里現實生活中,扮演“獄警”的人遵紀守法,都知道何是道德,何是法律,然而在監獄里,卻對自己那不人道的所作所為不以為然,甚至認為是理所當然。為何會有這巨大的反差?再看另一方面,在這個模擬監獄中,參與實驗的人都明白這僅僅是一個實驗,然而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實驗的結果卻讓人大吃一驚(也許這是監獄的負面效果,其他影視作品里,監獄里總會發生暴力事件)。但我們仍然能夠看出一些人性的問題:人的行為是由人所在的環境及其所扮演的角色所決定的。
仔細想想,現實生活中,有著獄警和囚犯的影子,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這種關系在古代更是被詮釋的淋漓盡致,不同集團的卻有著相同利益的人群不正是電影里的獄警和囚犯,他們無時無刻不在詮釋人性方面的東西,獄警和囚犯互相加壓,再加上外部的壓力,在重大壓力下各自的人性本能的展示,一次又一次,愈演愈烈,到最后爭奪已經涉及到了生命的尊嚴和生存。也許他們早已經忘記這只是一個實驗,或者開始戲謔的游戲,在遠離現實,獲取自己生活中從來沒有的經歷的時候,人本性中的一些原始控制的本能,或者在現實中尚未滿足的東西逐一展現。畢竟,凌駕于他人生命和權利之上的感覺,會讓人感受到自我的無限龐大,于是,那種欲望支使他們的行為逐漸遠離道德。
不同的人觀看這部電影會看到不同的東西,也許有的人看到了憎惡、憤怒,也許有的人看到了強者欺負弱者,也許有的人還看到了變態、惡心。說實話,毫不例外,這些東西我也看到了,但更多的是人性,為什么實驗前后,人的變化會有這么大?這就是因為在特定的環境下,人性會發生變化。想想現在的貪官污吏,你就能知道這句話的意思,貪官污吏他們也并不是天生就是,但他們選擇扮演“官”這一角色之時,他們也只是逐漸被他們所處的環境所同化了而已。這也讓我堅定了我一直有著的感受:一個人,我們不能光看外表和平時的表現,我們需要從在不同的場景之下去判斷一個人,要從一個人成功和失敗的時候去觀察一個人,如果在這樣的狀況下,這個人依然能夠榮辱不驚,心平氣和,那或許這人就值得深交。
看完這部電影之后,我就在想:如果自己也是電影中獄警中的一員,我會不會也會像他們一樣,藐視人權,甚至踐踏人權。如果在看這部電影之前,你來問我類似的問題,我肯定會毫不猶豫的回答你“不會”;看完這部電影后,我就知道,對于這個問題,我并不能給你一個肯定答復,我并不能完全保證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會沒有一點變化。正像前面所說的那樣:人在特定的環境下人性總是會不可避免地(潛意識下)發生變化,不管是自愿或是不愿。
第五篇:觀《死亡詩社》有感
觀《死亡詩社》有感
電影《死亡詩社》是教育類題材影片中的經典之作。故事以威爾頓預備學院為背景,在學院莊嚴凝重的新學年開學典禮儀式中拉開了序幕。威爾頓預備學院是一所以“傳統、榮譽、紀律與卓越”為校訓的學校,該校的教育模式單調、固定,極大地束縛和扼殺了學生們的思想與個性?;±蠋煹某霈F,才顛覆了校園的傳統,引領學生踏上了真正屬于自己的路。“死亡詩社”是基丁老師在學生時代組建的,學生尼爾和他的同學們在基丁老師的課堂上找到了以前從未有過的勇氣與激情,重組死亡詩社,為此也付出了慘烈的代價,故事以學生尼爾的自殺和基丁老師被解聘而告終。《死亡詩社》中基丁老師獨特的教學模式帶來的效果以及學生尼爾的自殺,引發很多人對當今教育的思考。
教育的意義在于知,在于道。教育不僅僅在于傳授知識,更在于教會做人的道理,也可以是更深層面的東西?!端劳鲈娚纭分械幕±蠋?,努力用自己的人格魅力感染、激發著被傳統、榮譽、紀律與卓越長期桎梏的學生,用他獨特的愛的方式傳遞著教育,指引學生發掘內心的理想。他告訴學生們要學會獨立思考,要努力尋找自己的聲音,要“抓住今天,及時行樂?!被±蠋熞龑W生自愿投入到活動當中,在活動中不知不覺陶冶情操,改變原有思想觀念、價值取向和思維模式,同時獲取知識,實現人生思想的重大轉變,而基丁老師也變成學生跨越教條和現實的紐帶。這一點,我們從電影中很多畫面可以體會。在基丁老師的第一堂課,他沒有直接講授知識,而是讓學生仔細觀看陳列在大廳中已故校友的照片,引導學生珍惜生命,好好生活。還有一個讓人心靈震撼的場面,基丁老師讓學生們在院中三人排成一列走步,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三個人步調情不自禁一致起來,其他學生鼓掌的節奏也變得非常整齊。這在普通人看來是很小的一件事情,然而基丁老師的一番教誨卻讓學生體會了其中蘊含的人生哲理。他告訴學生,做人就要學會找到自己的步伐,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不要刻意特立獨行,但是每個人又有自己的權利特立獨行。作為學生,他們應該走自己想走的路,用自己的步伐走出真實的自己,這是他們的權利和自由。
影片中基丁還告訴學生要學會自己思考,學會欣賞文字和語言。他站到講臺桌上,向學生發問: “為什么我要站在這里?!?他給予學生這樣的回答: 站到上面是想提醒自己,我們必須時刻用不同的眼光來看待事物。他鼓勵學生站到課桌上,因為那樣可以用嶄新的視角去觀察世界。他帶領學生走出教室,教他們用自己的心去感受自然。他讓學生用自己的方式走路,找到自己的路,自己的步伐?;⊥ㄟ^其獨特的教學方式,無不在要求學生不要墨守成規,要學會從另一個角度看不的世界,“要有自己的見解,要尋找自己的聲音,要突破”,不要一味服從,一味地按照既定的規則來生活。這一切,無不體現著基丁的教學目的,即教育就是要教會學生能夠獨立思考。在教學中,我們教師就是要有這一思想。很多人在實際的教學操作上往往忽視了這一點。他們注重傳授知識,注重學生的成績,卻忽視了傳授學知識的方法,忽視了培養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要知道,知識是無限的,而普通人掌握知識卻是有限的,只有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才會用有限的東西創造出無限的可能來。人生活在世上,就要能自己去創造,打造自己的人生,否則,將被社會淘汰。社會競爭這么激烈,培養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才能去適應這個復雜社會,不然就成了只會讀書的書呆子,那樣于學生于社會于國家都將是毫無用處的。
《死亡詩社》從頭到尾展現的激情感染著、感動著我們。這部電影在今天的現實意義也許正好像一個實利主義的社會風氣里重新呼喚學校教育的人文關懷。同時《死亡詩社》表現出對于教育事業強烈的責任感和憂患意識,表達了有創造力的教師和創新性的教育策略、理念、方法在傳統教育環境中面臨的壓力,更鼓舞了教育者對教育更深的反思。這部電影的現實意義之一就在于呼喚學校教育和教師的新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