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哲思錄》
第一編
生命感悟
生活態(tài)度1
真性情
我的人生觀若要用一句話概括,就是真性情。我從來不把成功看作人生的主要目標,覺得只有活出真性情才是沒有虛度了人生。所謂真性情,一面是對個性和內(nèi)在精神價值的看重,另一面是對外在功利的看輕。
一個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時,看重的是它們在自己生活中的意義,而不是它們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實際利益,這樣一種生活態(tài)度就是真性情。
一個人活在世上,必須有自己真正愛好的事情,才會活得有意思。這愛好完全是出于他的真性情的,而不是為了某種外在的利益,例如為了金錢、名聲之類。他喜歡做這件事情,只是因為他覺得事情本身非常美好,他被事情的美好所吸引。這就好像一個園丁,他僅僅因為喜歡而開辟了一塊自己的園地,他在其中培育了許多美麗的花木,為它們傾注了自己的心血。當(dāng)他在自己的園地上耕作時,他心里非常踏實。無論他走到哪里,他也都會牽掛著那些花木,如同母親牽掛著自己的孩子。這樣一個人,他一定會活得很充實的。相反,一個人如果沒有自己的園地,不管他當(dāng)多大的官,做多大的買賣,他本質(zhì)上始終是空虛的。這樣的人一旦丟了官,破了產(chǎn),他的空虛就暴露無遺了,會惶惶然不可終日,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世界上無事可做,也沒有人需要
他,成了一個多余的人。
在我看來,所謂成功是指把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做好,其前提是首先要有自己真正的愛好,即自己的真性情,舍此便只是名利場上的生意經(jīng)。而幸福則主要是一種內(nèi)心體驗,是心靈對于生命意義的強烈感受,因而也是以心靈的感受力為前提的。所以,比成功和幸福都更重要的是,一個人必須有一個真實的自我,一顆飽滿的靈魂,它決定了一個人爭取成功和體驗幸福的能力。
人做事情,或是出于利益,或是出于性情。出于利益做的事情,當(dāng)然就不必太在乎是否愉快。我常常看見名利場上的健將一面叫苦不迭,一面依然奮斗不止,對此我完全能夠理解。我并不認為他們的叫苦是假,因為我知道利益是一種強制力量,而就他們所做的事情的性質(zhì)來說,利益的確比愉快更加重要。相反,凡是出于性情做的事情,亦即僅僅為了滿足心靈而做的事情,愉快就都是基本的標準。屬于此列的不僅有讀書,還包括寫作、藝術(shù)創(chuàng)作、藝術(shù)欣賞、交友、戀愛、行善等等,簡言之,一切精神活動。如果在做這些事情時不感到愉快,我們就必須懷疑是否有利益的強制在其中起著作用,使它們由性情生活蛻變成了功利行為。
“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中國人的人生哲學(xué)總是圍繞著義利二字打轉(zhuǎn)。可是,假如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呢?
我相信,在義和利之外,還有別樣的人生態(tài)度。在君子和小人之外,還有別樣的人格。套孔于的句式,不妨說:“至人喻以情。”
義和利,貌似相反,實則相通。“義”要求人獻身抽象的社會實體,“利”驅(qū)使人投身世俗的物質(zhì)利益,兩者都無視人的心靈生活,遮蔽了人的真正的“自我”。“義”教人奉獻,“利”誘人占有,前者把人生變成一次義務(wù)的履行,后者把人生變成一場權(quán)利的爭奪,殊不知人生的真價值是超乎義務(wù)和權(quán)利之外的。義和利都脫不開計較,所以,無論義師討伐叛臣,還是利欲支配眾生,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總是緊張。
如果說“義”代表一種倫理的人生態(tài)度,“利”代表一種功利的人生態(tài)度,那么,我所說的“情”便代表一種審美的人生態(tài)度。它主張率性而行,適情而止,每個人都保持自己的真性情。你不是你所信奉的教義,也不是你所占有的物品,你之為你僅在于你的真實“自我”。生命的意義不在奉獻或占有,而在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就是人的真性情的積極展開,是人在實現(xiàn)其本質(zhì)力量時所獲得的情感上的滿足。
你說,得活出個樣兒來。我說,得活出個味兒來。名聲地位是衣裳,不妨弄件穿穿。可是,對人對己都不要衣帽取人。衣裳換來換去,我還是我。脫盡衣裳,男人和女人更本色。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事情,報酬都在眼前。愛情的報酬就是相愛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締結(jié)良緣。創(chuàng)作的報酬就是創(chuàng)作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名揚四海。如果事情本身不能給人以陶醉和滿足,就不足以稱為美好。
我的確感到,讀書、寫作以及享受愛情、親情和友情是天下最快樂的事情。“定力”不是修煉出來的,它直接來自所做的事情對你的吸引力。人生有兩大幸運,一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另一是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所以,也可以說,我的“定力”來自我的幸運。
此生此世,當(dāng)不當(dāng)思想家或散文家,寫不寫得出漂亮文章,真是不重要。我唯愿保持住一份生命的本色,一份能夠安靜聆聽別的生命也使別的生命愿意安靜聆聽的純真,此中的快樂遠非浮華功名可比。
簡單
在五光十色的現(xiàn)代世界中,讓我們記住一個古老的真理:活得簡單才能活得自由。
自古以來,一切賢哲都主張過一種簡樸的生活,以便不為物役,保持精神的自由。
事實上,一個人為維持生存和健康所需要的物品并不多,超乎此的屬于奢侈品。它們固然提供享受,但更強求服務(wù),反而成了一種奴役。
現(xiàn)代人是活得愈來愈復(fù)雜了,結(jié)果得到許多享受,卻并不幸福,擁有許多方便,卻并不自由。
如果一個人太看重物質(zhì)享受,就必然要付出精神上的代價。人的肉體需要是很有限的,無非是溫飽,超于此的便是奢侈,而人要奢侈起來卻是沒有盡頭的。溫飽是自然的需要,奢侈的欲望則是不斷膨脹的市場刺激起來的。富了總可以更富,事實上也必定有人比你富,于是你永遠不會滿足,不得不去掙越來越多的錢。這樣,賺錢便成了你的唯一目的。即使你是畫家,你哪里還顧得上真正的藝術(shù)追求;即使你是學(xué)者,你哪里還會在乎科學(xué)的良心?
仔細想一想,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人的肉體需要是有被它的生理構(gòu)造所決定的極限的,因而由這種需要的滿足而獲得的純粹肉體性質(zhì)的快感差不多是千古不變的,無非是食色溫飽健康之類。殷紂王“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但他自己只有一只普通的胃。秦始皇筑阿房宮,“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
”,但他自己只有五尺之軀。多么熱烈的美食家,他的朵頤之快也必須有間歇,否則會消化不良。多么勤奮的登徒子,他的床笫之樂也必須有節(jié)制,否則會腎虛。每一種生理欲望都是會饜足的,并且嚴格地遵循著過猶不足的法則。山珍海味,揮金如土,更多的是擺闊氣。藏嬌納妾,美女如云,更多的是圖虛榮。萬貫家財帶來的最大快樂并非直接的物質(zhì)享受,而是守財奴清點財產(chǎn)時的那份欣喜,敗家子揮霍財產(chǎn)時的那份痛快。凡此種種,都已經(jīng)超出生理滿足的范圍了,但稱它們?yōu)榫裣硎芪疵馊饴椋鼈冎炼嘀皇且环N心理滿足罷了。
一切奢侈品都給精神活動帶來不便。
人活世上,有時難免要有求于人和違心做事。但是,我相信,一個人只要肯約束自己的貪欲,滿足于過比較簡單的生活,就可以把這些減少到最低限度。遠離這些麻煩的交際和成功,實在算不得什么損失,反而受益無窮。我們因此獲得了好心情和好光陰,可以把它們奉獻給自己真正喜歡的人,真正感興趣的事,而首先是奉獻給自己。對于一個滿足于過簡單生活的人,生命的疆域是更加寬闊的。
許多東西,我們之所以覺得必需,只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擁有它們。當(dāng)我們清理自己的居室時,我們會覺得每一樣?xùn)|西都
有用處,都舍不得扔掉。可是,倘若我們必須搬到一個小屋去住,只允許保留很少的東西,我們就會判斷出什么東西是自己真正需要的了。那么,我們即使有一座大房子,又何妨用只有一間小屋的標準來限定必需的物品,從而為美化居室留出更多的自由空間?
許多事情,我們之所以認為必須做,只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把它們列入了日程。如果讓我們憑空從其中刪除某一些,我們會難做取舍。可是,倘若我們知道自己已經(jīng)來日不多,只能做成一件事情,我們就會判斷出什么事情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了。那么,我們即使還能活很久,又何妨用來日不多的標準來限定必做的事情,從而為享受生活留出更多的自由時間?
在人的生活中,有一些東西是可有可無的,有了也許增色,沒有也無損本質(zhì),有一些東西則是不可缺的,缺了就不復(fù)是生活。什么東西不可缺,誰說都不算數(shù),生養(yǎng)人類的大自然是唯一的權(quán)威。自然規(guī)定了生命離不開陽光和土地,規(guī)定了人類必須耕耘和繁衍。最基本的生活內(nèi)容原是最平凡的,但正是它們構(gòu)成了人類生活的永恒核心。
不占有
所謂對人生持占有的態(tài)度,倒未必專指那種唯利是圖、貪得無厭的行徑。據(jù)我的理解,凡是過于看重人生的成敗、榮辱、福禍、得失,視成功和幸福為人生第一要義和至高目標者,即可歸入此列。因為這
樣做實質(zhì)上就是把人生看成了一種占有物,必欲向之獲取最大效益而后快。
但人生是占有不了的。毋寧說,它是僥幸落到我們手上的一件暫時的禮物,我們遲早要把它交還。我們寧愿懷著從容閑適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讓過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占有了我們,使我們不再有玩味的心情。在人生中還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凌駕于一切成敗福禍之上的豁達胸懷。在終極的意義上,人世間的成功和失敗,幸福和災(zāi)難,都只是過眼煙云,彼此并無實質(zhì)的區(qū)別。當(dāng)我們這樣想時,我們和我們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個距離,反而和我們的真實人生貼得更緊了,這真實人生就是—種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豐富的人生閱歷和體驗。
一般來說,人的天性是習(xí)慣于得到,而不習(xí)慣于失去的。呱呱墜地,我們首先得到了生命。自此以后,我們不斷地得到:從父母得到衣食、玩具、愛和撫育,從社會得到職業(yè)的訓(xùn)練和文化的培養(yǎng)。長大成人以后,我們靠著自然的傾向和自己的努力繼續(xù)得到:得到愛情、配偶和孩子,得到金錢、財產(chǎn)、名譽、地位,得到事業(yè)的成功和社會的承認,如此等等。
當(dāng)然,有得必有失,我們在得到的過程中也確實不同程度地經(jīng)歷了失去。但是,我們比較容易把得到看作是應(yīng)該的,正常的,把失去看作是不應(yīng)該的,不正常的。所以,每有失去,仍不免感到委屈。所失愈多愈大,就愈委屈。我們暗暗下決心要重新獲得,以補償所失。在我們心中的藍圖上,人生之路仿佛是由一系列的獲得勾畫出來的,而失去則是必須涂抹掉的筆誤。總之,不管失去是一種多么頻繁的現(xiàn)象,我們對它反正不習(xí)慣。
道理本來很簡單:失去當(dāng)然也是人生的正常現(xiàn)象。整個人生是一個不斷地得而復(fù)失的過程,就其最終結(jié)果看,失去反比得到更為本質(zhì)。我們遲早要失去人生最寶貴的贈禮——生命,隨之也就失去了在人生過程中得到的一切。有些失去看似偶然,例如天災(zāi)人禍造成的意外損失,但也是無所不包的人生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人有旦夕禍福”,既然生而為人,就得有承受旦夕禍福的精神準備和勇氣。至于在社會上的挫折和失利,更是人生在世的尋常遭際了。由此可見,不習(xí)慣于失去,至少表明對人生尚欠覺悟。一個只求得到不肯失去的人,表面上似乎富于進取心,實際上是很脆弱的,很容易在遭到重大失去之后一蹶不振。
為了習(xí)慣于失去,有時不妨主動地失去。東西方宗教都有布施一說。照我的理解,布施的本義是教人去除貪鄙之心,由不執(zhí)著于財物,進而不執(zhí)著于一切身外之物,乃至于這塵世的生命。如此才可明白,佛教何以把布施列為
“六度”之首,即從迷惑的此岸渡向覺悟的彼岸的第一座橋梁。俗眾借布施積善圖報,寺廟靠布施斂財致富,實在是小和尚念歪了老祖宗的經(jīng)。我始終把佛教看作古今中外最透徹的人生哲學(xué),對它后來不倫不類的演變深不以為然。佛教主張“無我”,既然“我”不存在,也就不存在“我的”這回事了。無物屬于自己,連自己也不屬于自己,何況財物。明乎此理,人還會有什么得失之患呢?
當(dāng)然,佛教畢竟是一種太悲觀的哲學(xué),不宜提倡。只是對于入世太深的人,它倒是一帖必要的清醒劑。我們在社會上盡可以積極進取,但是,內(nèi)心深處一定要為自己保留一份超脫。有了這一份超脫,我們就能更加從容地品嘗人生的各種滋味,其中也包括失去的滋味。
我們總是以為,已經(jīng)到手的東西便是屬于自己的,一旦失去,就覺得蒙受了損失。其實,一切皆變,沒有一樣?xùn)|西能真正占有。得到了—切的人,死時又交出一切。不如在一生中不斷地得而復(fù)失,習(xí)以為常,也許能更為從容地面對死亡。
另一方面,對于一顆有接受力的心靈來說,沒有一樣?xùn)|西會真正失去。
我失去了的東西,不能再得到了。我還能得到一些東西,但遲早還會失去。我最后注定要無可挽救地失去我自己。既然如此,我為什么還要看重得與失呢?到手的一切,連同我的生命,我都可以拿它們來做試驗,至多不過是早一點失去罷
了。
一切外在的欠缺或損失,包括名譽、地位、財產(chǎn)等等,只要不影響基本生存,實質(zhì)上都不應(yīng)該帶來痛苦。如果痛苦,只是因為你在乎,愈在乎就愈痛苦。只要不在乎,就一根毫毛也傷不了。
守財奴的快樂并非來自財產(chǎn)的使用價值,而是來自所有權(quán)。所有權(quán)帶來的心理滿足遠遠超過所有物本身提供的生理滿足。一件一心盼望獲得的東西,未必要真到手,哪怕它被放到月球上,只要宣布它屬于我了,就會產(chǎn)生一種愚蠢的歡樂。
耶穌說:“富人要進入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困難。”對耶穌所說的富人,不妨作廣義的解釋,凡是把自己所占有的世俗的價值,包括權(quán)力、財產(chǎn)、名聲等等,看得比精神的價值更寶貴,不肯舍棄的人,都可以包括在內(nèi)。如果心地不明,我們在塵世所獲得的一切就都會成為負擔(dān),把我們變成負重的駱駝,而把通往天國的路堵塞成針眼。
肖伯納說:“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沒有得到你心愛的東西,另一是得到了你心愛的東西。”我曾經(jīng)深以為然,并且佩服他把人生的可悲境遇表述得如此輕松俏皮。但仔細玩味,發(fā)現(xiàn)這話的立足點仍是占有,所以才會有占有欲未得滿足的痛苦和已得滿足的無聊這雙重悲劇。如果把立足點移到創(chuàng)造上,以審美的眼光看人生,我們豈不可以反其意而說:人生有兩大快樂,一是沒有得到你
心愛的東西,于是你可以去尋求和創(chuàng)造;另一是得到了你心愛的東西,于是你可以去品味和體驗?
有一個人因為愛泉水的歌聲,就把泉水灌進瓦罐,藏在柜子里。我們常常和這個人一樣傻。我們把女人關(guān)在屋子里,便以為占有了她的美。我們把事物據(jù)為己有,便以為占有了它的意義。可是,意義是不可占有的,一旦你試圖占有,它就不在了。無論我們和一個女人多么親近,她的美始終在我們之外。不是在占有中,而是在男人的欣賞和傾倒中,女人的美便有了意義。我想起了海涅,他終生沒有娶到一個美女,但他把許多女人的美變成了他的詩,因而也變成了他和人類的財富。
大損失在人生中的教化作用:使人對小損失不再計較。
“無窮天地,那駝兒用你精細。”張養(yǎng)浩此言可送天下精細人做座右銘。
數(shù)學(xué)常識:當(dāng)分母為無窮大時,不論分子為幾,其值均等于零。而你仍在分子上精細,豈不可笑?
第一編
生命感悟
生活態(tài)度2
親自然
每年開春,仿佛無意中突然發(fā)現(xiàn)土中冒出了稚嫩的青草,樹木抽出了小小的綠芽,那時候會有一種多么純凈的喜悅心情。記得小時候,在屋外的泥地里埋幾粒黃豆或牽牛花籽,當(dāng)看到小小的綠芽破土而出時,感覺到的也是這種心情。也許天下生命原是一家,也許我曾經(jīng)是這么一棵樹,一棵草,生命萌芽的歡欣越過漫長的進化系列,又在我的心里復(fù)蘇了?
唉,人的心,進化的最高產(chǎn)物,世上最復(fù)雜的東西,在這小小的綠芽面前,才恢復(fù)了片刻的純凈。
現(xiàn)在,我們與土地的接觸愈來愈少了。磚、水泥、鋼鐵、塑料和各種新型建筑材料把我們包圍了起來。我們把自己關(guān)在宿舍或辦公室的四壁之內(nèi)。走在街上,我們同樣被房屋、商店、建筑物和水泥路面包圍著。我們總是活得那樣匆忙,顧不上看看天空和土地。我們總是生活在眼前,忘掉了永恒和無限。我們已經(jīng)不再懂得土地的痛苦和渴望,不再能欣賞土地的悲壯和美麗。
這熟悉的家,街道,城市,這熙熙攘攘的人群,有時候我會突然感到多么陌生,多么不真實。我思念被這一切覆蓋著的永恒的土地,思念一切生命的原始的家鄉(xiāng)。
“家鄉(xiāng)”這個詞提示著生命的源頭,家族的繁衍,人與土地的血肉聯(lián)系。一種把人與土地隔絕開來的裝置是不配被稱作家鄉(xiāng)的。被陽光和土地放逐是最悲慘的放逐。擁擠導(dǎo)致人與人的碰撞,卻堵塞了人與自然的交流。人與人的碰撞只能觸發(fā)生活的精明,人與自然的交流才能開啟生命的智慧。
精神的健康成長離不開土地和天空,土地貢獻了來源和質(zhì)料,天空則指示了目標和形式。比較起來,土地應(yīng)該是第一位的。人來自泥土而歸于泥土,其實也是土地上的作物。土地是家,天空只是遼遠的風(fēng)景。我甚至相信,古往今來哲人們對天空的沉思,那所謂形而上的關(guān)切,也只有在向土地的回歸之中,在一種萬物一體的親密感之中,方能獲得不言的解決。然而,如果說閱讀和思考可以使一個人懂得仰望天空,那么,要親近土地卻不能單憑閱讀和思考,而必須依靠最實在的經(jīng)歷。一個人倘若未曾像一棵真正的作物那樣在土地上生長,則他與土地的聯(lián)系就始終是抽象的。
按照《圣經(jīng)》的傳說,上帝是用泥土造出人類的始祖亞當(dāng)?shù)模骸吧系塾玫厣系哪嗤猎烊耍瑢⑸鷼獯翟谒谋强桌铮统闪擞徐`的活人,名叫亞當(dāng)。”上帝還對亞當(dāng)說:“你本是泥土,仍要歸于泥土。”在中國神話傳說中,女媧也是用泥土造人的:“女媧摶黃土作人。”這些相似的傳說說明了一個深刻的道理:土地是人類的生命之源。
我們都會說人是大自然之子的道理,可惜的是,能夠記起大自然母親的面貌的人越來越少了。從生到死,我們都遠離土地而生活,就像一群遠離母親的孤兒。到各地走走,你會發(fā)現(xiàn)到處都在興建雷同的城鎮(zhèn),千篇一律的商廈和水泥馬路取代了祖先們修筑的土墻和小街,田野和村莊正在迅速消失。最可悲的是我們的孩子,他們在這樣一種與大自然完全隔絕的生活模式中成長,壓根兒沒有過同大自然親近的經(jīng)驗和對土地的記憶,因而也很難在他們身上喚起對大自然的真正興趣了。有一位作家寫到,她曾帶幾個孩子到野外去看月亮和海,可是孩子們對月亮和海毫無興趣,心里惦記著的是及時趕回家去,不要誤了他們喜歡的一個電視節(jié)目。
我們切不可低估這一事實的嚴重后果。一棵植物必須在土里扎下根,才能健康地生長。人也是這樣,只是在外表上不像植物那么明顯,所以很容易被我們忽視。我相信,遠離土地是必定要付出可怕的代價的。倘若這種對大自然的麻木不仁延續(xù)下去,人類就不可避免地要發(fā)生精神上的退化。在電視機前長大的新一代人,當(dāng)然讀不進荷馬和莎士比亞。始終在人造產(chǎn)品的包圍下生活,人們便不再懂得欣賞神和半神的創(chuàng)造,這有什么奇怪呢?在我看來,不管現(xiàn)代人怎樣炫耀自己的技術(shù)和信息,倘若對自己生命的來源和基礎(chǔ)渾渾噩噩,便是最大的蒙昧和無知。人類的聰明在于馴服自然,在廣袤的自然世界中為自己開辟出一個令自己愜意的人造世界。可是,如果因此而沉溺在這個人造世界里,與廣袤的自然世界斷了聯(lián)系,就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自然的疆域無限,終身自拘于狹小人工范圍的生活畢竟是可憐的。
長年累月關(guān)閉在窄屋里的人,大地和天空都不屬于他,不可能具有開闊的視野和豐富的想象力。對于每天夜晚守在電視機前的現(xiàn)代人來說,頭上的星空根本不存在,星空曾經(jīng)給予先哲的偉大啟示已經(jīng)成為失落的遺產(chǎn)。
“上帝創(chuàng)造了鄉(xiāng)村,人類創(chuàng)造了城市。”這是英國詩人庫柏的詩句。我要補充說:在鄉(xiāng)村中,時間保持著上帝創(chuàng)造時的形態(tài),它是歲月和光陰;在城市里,時間卻被抽象成了日歷和數(shù)字。
在城市里,光陰是停滯的。城市沒有季節(jié),它的春天沒有融雪和歸來的候鳥,秋天沒有落葉和收割的莊稼。只有敏感到時光流逝的人才有往事,可是,城里人整年被各種建筑物包圍著,他對季節(jié)變化和歲月交替會有什么敏銳的感覺呢?
何況在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中,人們活得愈來愈匆忙,哪里有工夫去注意草木發(fā)芽、樹葉飄落這種小事!哪里有閑心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用心靈感受!時間就是金錢,生活被簡化為盡快地賺錢和花錢。沉思未免奢侈,回味往事簡直是浪費。一個古怪的矛盾:生活節(jié)奏加快了,然而沒有生活。天天爭分奪秒,歲歲年華虛度,到頭來發(fā)現(xiàn)一輩子真短。怎么會不短呢?沒有值得回億的往事,一眼就望到了頭。
人類曾經(jīng)以地球的主人自居,對地球為所欲為,結(jié)果破壞了地球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并且自食其惡果。于是,人類開始反省自己的行為。
反省的第一個認識是,人不能用奴隸主對待奴隸的方式對待地球,人若肆意奴役和蹂躪地球,實際上是把自己變成了地球的敵人,必將遭到地球的報復(fù),就像奴隸主遭到奴隸的報復(fù)一樣。地球是人的家,人應(yīng)該為了自己的長遠利益管好這個家,做地球的好主人,不要做敗家子。
在這一認識中,主人的地位未變,只是統(tǒng)治的方式開明了一些。然而,反省的深入正在形成更高的認識:人作為地球主人的地位真的不容置疑嗎?與地球上別的生物相比,人真的擁有特權(quán)嗎?一位現(xiàn)代生態(tài)學(xué)家說:人類是作為綠色植物的客人生活在地球上的。若把這個說法加以擴展,我們便可以說,人是地球的客人。作為客人,我們在享受主人的款待時倒也不必羞愧,但同時我們應(yīng)當(dāng)懂得尊重和感謝主人。做一個有教養(yǎng)的客人,這可能是人對待自然的最恰當(dāng)?shù)膽B(tài)度吧。
我們應(yīng)向一切虔信的民族學(xué)習(xí)一個基本信念,就是敬畏自然。我們要記住,人是自然之子,在總體上只能順應(yīng)自然,不能征服和支配自然,無論人類創(chuàng)造出怎樣偉大的文明,自然永遠比人類偉大。我們還要記住,人誠然可以親近自然,認識自然,但這是有限度的,自然有其不可接近和揭穿的秘密,各個虔信的民族都把這秘密稱作神,我們應(yīng)當(dāng)尊重這秘密。
一個人的童年,最好是在鄉(xiāng)村度過。一切的生命,包括植物、動物、人,歸根到底來自土地,生于土地,最后又歸于土地。上帝對亞當(dāng)說:“你是用塵土造的,你還要歸于塵土。”在鄉(xiāng)村,那剛來自土地的生命仍能貼近土地,從土地汲取營養(yǎng)。童年是生命蓬勃生長的時期,而鄉(xiāng)村為它提供了充滿同樣蓬勃生長的生命的環(huán)境。農(nóng)村孩子的生命不孤單,它有許多同伴,它與樹、草、野兔、家畜、昆蟲進行著無聲的談話,它本能地感到自己屬于大自然的生命共同體。相比之下,城里孩子的生命就十分孤單,遠離了土地和土地上豐富的生命,與大自然的生命共同體斷了聯(lián)系。在一定意義上,城里孩子是沒有童年的。
土地是潔凈的,它接納一切自然的污物,包括動物的糞便和尸體,使之重歸潔凈。真正骯臟的是它不肯接納的東西——人類的工業(yè)廢物。
在燈紅酒綠的都市里,覓得一粒柳芽,一朵野花,一刻清靜,人會由衷地快樂。在杳無人煙的荒野上,發(fā)現(xiàn)一星燈火,一縷炊煙,一點人跡,人也會由衷地快樂。自然和文明,人皆需要,二者不可缺一。
每到重陽,古人就登高樓,望天涯,秋愁滿懷。今人一年四季關(guān)在更高的高樓里,對季節(jié)毫無感覺,不知重陽為何物。
秋天到了。可是,哪里是“紅葉天”,“黃花地”?在我們的世界里,甚至已經(jīng)沒有了天和地。我們已經(jīng)自我放逐于自然和季節(jié)。
現(xiàn)代人只能從一杯新茶中品味春天的田野。
冬天,戀人們依偎在冰涼的長椅上,忍受著風(fēng)和目光。
(可是,今日的公園里已經(jīng)不再有戀人。他們到哪里去了?是在歌廳和酒吧里,還是已經(jīng)成為一個回憶?)
從前,一個“旅”字,一個“游”字,總是單獨使用,凝聚著離家的悲愁。“山曉旅人去,天高秋氣悲”。“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孑然一身,隱入蒼茫自然,真有說不出的凄涼。
另一方面,莊子“游于壕梁之上”,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游”字又給人一種逍遙自在的感覺。
也許,這兩種體驗的交織,正是人生羈旅的真實境遇。我們遠離了家、親人、公務(wù)和日常所習(xí)慣的一切,置身于陌生的事物之中,感到若有所失。這“所失”使我們悵然,但同時使我們獲得一種解脫之
感,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那失去的一切非我們所必需,過去我們固守著它們,反倒失去了更可貴的東西。在與大自然的交融中,那狹隘的鄉(xiāng)戀被凈化了。寄旅和漫游深化了我們對人生的體悟:我們無家可歸,但我們有永恒的歸宿。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旅”“游”二字合到了一起。于是,現(xiàn)代人不再悲愁,也不再逍遙,而只是安心又倉促地完成著他們繁忙事務(wù)中的一項——“旅游”。
那么,請允許我說:我是旅人,是游子,但我不是“旅游者”。
旅游業(yè)發(fā)展到哪里,就敗壞丁哪里的自然風(fēng)景。
我尋找—個僻靜的角落,卻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廣告喇叭、商業(yè)性娛樂設(shè)施和湊熱鬧的人群。
久住城市,偶爾來到僻靜的山谷湖畔,面對連綿起伏的山和浩淼無際的水,會感到一種解脫和自由。然而我想,倘若在此定居,與世隔絕,心境也許就會變化。盡管看到的還是同樣的山水景物,所感到的卻不是自由,而是限制了。
人及其產(chǎn)品把我和自然隔離開來了,這是一種寂寞。千古如斯的自然把我和歷史隔離開來了,這是又一種寂寞。前者是生命本身的寂寞,后者是野心的寂寞。那種兩相權(quán)衡終于承受不了前一種寂寞的人,最后會選擇歸隱。現(xiàn)代人對兩種寂寞都體味甚淺又都急于逃避,旅游業(yè)因之興旺。
游覽名勝,我往往記不住地名和典故。我為我的壞記性找到了一條好理由——
我是一個直接面對自然和生命的人。相對于自然,地理不過是細節(jié)。相對于生命,歷史不過是細節(jié)。
第一編
生命感悟
生活態(tài)度3
愛生命
生命是宇宙間的奇跡,它的來源神秘莫測。是進化的產(chǎn)物,還是上帝的創(chuàng)造?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你的心去感受這奇跡。于是,你便會懂得欣賞大自然中的生命現(xiàn)象,用它們的千姿百態(tài)豐富你的心胸。于是,你便會善待一切生命,從每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到一頭羚羊,一只昆蟲,一棵樹,從心底里產(chǎn)生萬物同源的親近感。于是,你便會懷有一種敬畏之心,敬畏生命,也敬畏創(chuàng)造生命的造物主,不管人們把它稱作神還是大自然。
生命是我們最珍愛的東西,它是我們所擁有的一切的前提,失去了它,我們就失去了一切。生命又是我們最忽略的東西,我們對于自己擁有它實在太習(xí)以為常了,而一切習(xí)慣了的東西都容易被我們忘記。因此,人們在道理上都知道生命的寶貴,實際上卻常常做一些損害生命的事情,抽煙,酗酒,縱欲,不講衛(wèi)生,超負荷工作,等等。因此,人們?yōu)樘撁±β担瑓s舍不得花時間來讓生命本身感到愉快,來做一些實現(xiàn)生命本身的價值的事情。往往是當(dāng)我們的生命真正受到威脅的時候,我們才幡然醒悟,生命的不可替代的價值才突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
。但是,有時候醒悟已經(jīng)為時太晚,損失已經(jīng)不可挽回。
每個人都只有一個人生,她是一個對我們從一而終的女子。我們不妨盡自己的力量引導(dǎo)她,充實她,但是,不管她終于成個什么樣子,我們好歹得愛她。
“生命”是一個美麗的詞,但它的美被瑣碎的日常生活掩蓋住了。我們活著,可是我們并不是時時對生命有所體驗的。相反,這樣的時候很少。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倒是像無生命的機械一樣活著。
人們追求幸福,其實,還有什么時刻比那些對生命的體驗最強烈最鮮明的時刻更幸福呢?當(dāng)我感覺到自己的肢體和血管里布滿了新鮮的、活躍的生命之時,我的確認為,此時此刻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生命害怕單調(diào)甚于害怕死亡,僅此就足以保證它不可戰(zhàn)勝了。它為了逃避單調(diào)必須豐富自己,不在乎結(jié)局是否徒勞。
我不相信一種哲學(xué)認識能夠摧毀一個人的求生本能。而只要求生本能猶存,在這世界還有所愛戀,一個人就不會單單因為一種哲學(xué)原因自殺。即使對終極價值的信仰已經(jīng)破滅,他還會受求生本能的驅(qū)使,替自己建立起一些非終極的價值,并依靠它們生存下去。
有無愛的欲望,能否感受生的樂趣,歸根到底是一個內(nèi)在的生命力的問題。
浮生若夢,何妨就當(dāng)它是夢,盡興地夢它一場?世事如云,何妨就當(dāng)它是云,從容地觀它千變?
生命平靜地流逝,沒有聲響,沒有浪花,甚至連波紋也看不見,無聲無息。我多么厭惡這平坦的河床,它吸收了任何感覺。突然,遇到了阻礙,礁巖崛起,狂風(fēng)大作,拋起萬丈浪。我活著嗎?是的,這時候我才覺得我活著。
情欲是走向空靈的必由之路。本無情欲,只能空而不靈。
最自然的事情是最神秘的,例如**和孕育。各民族的神話豈非都可以追溯到這個源頭?
每想到造成我的那顆精子和那顆卵子相遇的機會幾乎等于零,一旦錯過,世上便根本不會有我,我就感到不可思議。始終使我驚奇不已的另一件事是,盡管孩子是某次作愛的產(chǎn)物,但是在原因和結(jié)果之間卻沒有絲毫共同之處。端詳著孩子稚嫩的小臉蛋,沒有哪一對父母會回想起交媾時的喘息聲。我不得不設(shè)想,誕生必定有著更神圣的原因,它擔(dān)保每一只生命小舟的航行具有某種命定的性質(zhì)。
生命與生命之間的互相吸引。我設(shè)想,在一個絕對荒蕪、沒有生命的星球上,一個活人即使看見一只蒼蠅,或一只老虎,也會發(fā)生親切之感的。
文化是生命的花朵。離開生命本原,文化不過是人造花束,中西文化之爭不過是絹花與塑料花之爭。
文化是生命的表達形式。當(dāng)文化不能表達生命、反而壓抑生命的時候,生命的緊張感就增大。這時候,需要改變舊文化,創(chuàng)造新文化,以重新表達生命。但文化的改造不必從文化開始,有時候,直接表達生命的緊張感、危機感,這種表達本身就形成了一種新的文化。
超脫
世上種種紛爭,或是為了財富,或是為了教義,不外乎利益之爭和觀念之爭。當(dāng)我們身在其中時,我們不免很看重。但是,我們每一個人都遲早要離開這個世界,并且絕對沒有返回的希望。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妨也用魯濱遜的眼光來看一看世界,這會幫助我們分清本末。我們將發(fā)現(xiàn),我們真正需要的物質(zhì)產(chǎn)品和真正值得我們堅持的精神原則都是十分有限的,在單純的生活中包含著人生的真諦。
凡心靈空間的被占據(jù),往往是出于逼迫。如果說窮人和悲慘的人是受了貧窮和苦難的逼迫,那么,忙人則是受了名利和責(zé)任的逼迫。名利也是一種貧窮,欲壑難填的痛苦同樣具有匱乏的特征,而名利場上的角逐同樣充滿生存斗爭式的焦慮。
至于說到責(zé)任,可分三種情形,一是出自內(nèi)心的需要,另當(dāng)別論,二是為了名利而承擔(dān)的,可以歸結(jié)為名利,三是既非內(nèi)心自覺,又非貪圖名利,完全是職務(wù)或客觀情勢所強加的,那就與苦難相差無幾了。所以,一個忙人很可能是一個心靈上的窮人和悲慘的人。
無論你多么熱愛自己的事業(yè),也無論你的事業(yè)是什么,你都要為自己保留一個開闊的心靈空間,一種內(nèi)在的從容和悠閑。唯有在這個心靈空間中,你才能把你的事業(yè)作為你的生命果實來品嘗。如果沒有這個空間,你永遠忙碌,你的心靈永遠被與事業(yè)相關(guān)的各種事務(wù)所充塞,那么,不管你在事業(yè)上取得了怎樣的外在成功,你都只是損耗了你的生命而沒有品嘗到它的果實。
我們平時斤斤計較于事情的對錯,道理的多寡,感情的厚薄,在一位天神的眼里,這種認真必定是很可笑的。
在大海邊,在高山上,在大自然之中,遠離人寰,方知一切世俗功利的渺小,包括“文章千秋事”和千秋的名聲。
詩人陶醉于眼前的圖畫:柳堤,竹溪,鷗鷺,還有農(nóng)夫漁翁——每人都正“貪營活計,不知他在圖畫里”。
誰更快樂,是看畫的詩人,還是身在畫中卻不知的農(nóng)夫漁翁?
也許,人生應(yīng)是這兩種境界的交替,時而能投入地做手中的活計,不知自己在圖畫里,時而能跳出來看人生之畫的全貌,也從這全貌出發(fā)看一看那貪營活計的自己。
張可久寫“英雄不把窮通較”:“他得志笑閑人,他失腳閑人笑。”這里的“閑人”是他自己。以閑人的心態(tài)入世,得志和失腳都成了好玩的事,就可以“不把窮通較”了。
外在遭遇受制于外在因素,非自己所能支配,所以不應(yīng)成為人生的主要目標。真正能支配的唯有對一切外在遭際的態(tài)度。內(nèi)在生活充實的人仿佛有另一個更高的自我,能與身外遭遇保持距離,對變故和挫折持適當(dāng)態(tài)度,心境不受塵世禍福沉浮的擾亂。
事情對人的影響是與距離成反比的,離得越近,就越能支配我們的心情。因此,減輕和擺脫其影響的辦法就是尋找一個立足點,那個立足點可以使我們拉開與事情之間的距離。如果那個立足點仍在人世間,與事情拉開了一個有限的距離,我們便會獲得一種明智的態(tài)度。如果那個立足點被安置在人世之外,與事情隔開了一個無限的距離,我們便會獲得一種超脫的態(tài)度。
“距離說”對藝術(shù)家和哲學(xué)家是同樣適用的。理解與欣賞一樣,必須同對象保持相當(dāng)?shù)木嚯x,然后才能觀其大體。不在某種程度上超脫,就決不能對人生有深刻見解。
物質(zhì)的、社會的、世俗的苦惱太多,人就無暇有存在的、哲學(xué)的、宗教的苦惱。日常生活中的瑣屑限制太多,人就不易感覺到人生的大限制。我不知道這值得慶幸,還是值得哀憐。
人一看重機會,就難免被機會支配。
我已經(jīng)厭倦那種永遠深刻的靈魂,它是狹窄的無底洞,里面沒有光亮,沒有新鮮的空氣,也沒有玩笑和游戲。
博大的深刻不避膚淺。走出深刻,這也是一種超脫。
紛紛擾擾,全是身外事。我能夠站在一定的距離外來看待我的遭遇了。我是我,遭遇是遭遇。驚浪拍岸,卷起干堆雪。可是,岸仍然是岸,它淡然觀望著變幻不定的海洋。
當(dāng)我們在詩和哲學(xué)的天地中悠游和尋求著的時候,偶爾會聽見來自塵世的新聞:某某高升了,某某出名了,某某發(fā)財了……
你有什么感想?
我的朋友答道:各得其所。
第一編
生命感悟
人生境界1
自足
人必須有人格上的獨立自主。你誠然不能脫離社會和他人生活,但你不能一味攀援在社會建筑物和他人身上。你要自己在生命的土壤中扎根。你要在人生的大海上拋下自己的錨。一個人如果把自己僅僅依附于身外的事物,即使是極其
美好的事物,順利時也許看不出他的內(nèi)在空虛,缺乏根基,一旦起了風(fēng)浪,例如社會**,事業(yè)挫折,親人亡故,失戀,等等,就會一蹶不振乃至精神崩潰。
世事的無常使得古來許多賢哲主張退隱自守,清靜無為,無動于衷。我厭惡這種哲學(xué)。我喜歡看見人們生氣勃勃地創(chuàng)辦事業(yè),如癡如醉地墮入情網(wǎng),痛快淋漓地享受生命。但是,不要忘記了最主要的事情:你仍然屬于你自己。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一個自足的精神世界。這是一個安全的場所,其中珍藏著你最珍貴的寶物,任何災(zāi)禍都不能侵犯它。心靈是一本奇特的賬簿,只有收入,沒有支出,人生的一切痛苦和歡樂,都化作寶貴的體驗記入它的收入欄中。是的,連痛苦也是一種收入。人仿佛有了兩個自我,一個自我到世界上去奮斗,去追求,也許凱旋,也許敗歸,另一個自我便含著寧靜的微笑,把這遍體汗水和血跡的哭著笑著的自我迎回家來,把豐厚的戰(zhàn)利品指給他看,連敗歸者也有一份。
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我的習(xí)慣是隨便走走,好奇心驅(qū)使我去探尋這里的熱鬧的街巷和冷僻的角落。在這途中,難免暫時地迷路,但心中一定要有把握,自信能記起回住處的路線,否則便會感覺不踏實。我想,人生也是如此。你不妨在世界上闖蕩,去建功創(chuàng)業(yè),去探險獵奇,去覓情求愛,可是,你一定不要忘記了回家的路。這個家,就是你的自我,你自己的心靈世界。
我身上有兩個自我。一個好動,什么都要嘗試,什么都想經(jīng)歷。另一個喜靜,對一切加以審視和消化。這另一個自我,仿佛是它把我派遣到人世間活動,同時又始終關(guān)切地把我置于它的視野之內(nèi),隨時準備把我召回它的身邊。即使我在世上遭受最悲慘的災(zāi)難和失敗,只要識得返回它的途徑,我就不會全軍覆沒。它是我的守護神,為我守護著一個永遠的家園,使我不致無家可歸。
人在世上都離不開朋友,但是,最忠實的朋友還是自己,就看你是否善于做自己的朋友了。要能夠做自己的朋友,你就必須比那個外在的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遠,從而能夠從人生的全景出發(fā)給他以提醒、鼓勵和指導(dǎo)。事實上,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除了外在的自我以外,都還有著一個內(nèi)在的精神性的自我。可惜的是,許多人的這個內(nèi)在自我始終是昏睡著的,甚至是發(fā)育不良的。為了使內(nèi)在自我能夠健康生長,你必須給它以充足的營養(yǎng)。如果你經(jīng)常讀好書、沉思、欣賞藝術(shù)等等,擁有豐富的精神生活,你就一定會感覺到,在你身上確實還有一個更高的自我,這個自我是你的人生路上的堅貞不渝的精神密友。
尋求心靈的寧靜,前提是首先要有一個心靈。在理論上,人人都有一個心靈,但事實上卻不盡然。有一些人,他們永遠被外界的力量左右著,永遠生活在喧鬧的外部世界里,未嘗有真正的內(nèi)心生活。對于這樣的人,心靈的寧靜就無從談起。一個人唯有關(guān)注心靈,才會因為心靈被擾亂而不安,才會有尋求心靈的寧靜之需要。所以,具有過內(nèi)心生活的稟賦,或者養(yǎng)成這樣的習(xí)慣,這是最重要的。有此稟賦或習(xí)慣的人都知道,其實內(nèi)心生活與外部生活并非互相排斥的,同一個人完全可能在兩方面都十分豐富。區(qū)別在于,注重內(nèi)心生活的人善于把外部生活的收獲變成心靈的財富,缺乏此種稟賦或習(xí)慣的人則往往會迷失在外部生活中,人整個兒是散的。自我是一個中心點,一個人有了堅實的自我,他在這個世界上便有了精神的坐標,無論走多遠都能夠找到回家的路。換一個比方,我們不妨說,一個有著堅實的自我的人便仿佛有了一個精神的密友,他無論走到哪里都帶著這個密友,這個密友將忠實地分享他的一切遭遇,傾聽他的一切心語。
“記住回家的路”這句話有兩層意思。其一,人活在世上,總要到社會上去做事的。如果說這是一種走出家門,那么,回家便是回到每個人的自我,回到個人的內(nèi)心生活。一個人倘若只有外在生活,沒有內(nèi)心生活,他最多只是活得熱鬧或者忙碌罷了,決不可能活得充實。其二,如果把人生看作一次旅行,那么,只要活著,我們就總是在旅途上。人在旅途,怎能沒有鄉(xiāng)愁?鄉(xiāng)愁使我們追思世界的本原,人生的終極,靈魂的永恒故鄉(xiāng)。總括起來,“記住回家的路”就是:記住從社會回到自我的路,記住從世界回到上帝的路。人當(dāng)然不能不活在社會上和世界中,但是,時時記起回家的路,便可以保持清醒,不在社會的紛爭和世界的喧囂中沉淪。
世界無限廣闊,誘惑永無止境,然而,屬于每一個人的現(xiàn)實可能性終究是有限的。你不妨對一切可能性保持著開放的心態(tài),因為那是人生魅力的源泉,但同時你也要早一些在世界之海上拋下自己的錨,找到最適合自己的領(lǐng)域。一個人不論偉大還是平凡,只要他順應(yīng)自己的天性,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并且一心把自己喜歡做的事做得盡善盡美,他在這世界上就有了牢不可破的家園。于是,他不但會有足夠的勇氣去承受外界的壓力,而且會有足夠的清醒來面對形形**的機會的誘惑。
一個人年輕時,外在因素——包括所遇到的人、事情和機會——對他的生活信念和生活道路會發(fā)生較大的影響。但是,在達到一定年齡以后,外在因素的影響就會大大減弱。那時候,如果他已經(jīng)形成自己的生活信念,外在因素就很難再使之改變,如果仍未形成,外在因素也就很難再使之形成了。
面前縱橫交錯的路,每一條都通往不同的地點。那心中只有一個物質(zhì)目標而沒有幻想的人,一心一意走在其中的一條上,其余的路對于他等于不存在。那心中有幻想而沒有任何目標的人,漫無頭緒地嘗試著不同的路線,結(jié)果只是在原地轉(zhuǎn)圈子。那心中既有幻想又有精神目標的人,他走在一切可能的方向上,同時始終是走在他自己的路上。
真正成為自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世上有許多人,你可以說他是隨便什么東西,例如是一種職業(yè),一種身份,一個角色,唯獨不是他自己。如果一個人總是按照別人的意見生活,沒有自己的獨立思考,總是為外在的事務(wù)忙碌,沒有自己的內(nèi)心生活,那么,說他不是他自己就一點兒也沒有冤枉他。因為確確實實,從他的頭腦到他的心靈,你在其中已經(jīng)找不到絲毫真正屬于他自己的東西了,他只是別人的一個影子和事務(wù)的一架機器罷了。
怎樣才能成為自己呢?這是真正的難題,我承認我給不出一個答案。我還相信,不存在一個適用于一切人的答案。我只能說,最重要的是每個人都要真切地意識到他的“自我”的寶貴,有了這個覺悟,他就會自己去尋找屬于他的答案。在茫茫宇宙間,每個人都只有一次生存的機會,都是一個獨一無二、不可重復(fù)的存在。名聲、財產(chǎn)、知識等等是身外之物,人人都可求而得之,但沒有人能夠代替你感受人生。
你死之后,沒有人能夠代替你再活一次。如果你真正意識到了這一點,你就會明白,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活出你自己的特色和滋味來。你的人生是否有意義,衡量的標準不是外在的成功,而是你對人生意義的獨特領(lǐng)悟和堅守,從而使你的自我閃放出個性的光華。
哲學(xué)家們常常教導(dǎo)我們,要“認識你自己”,“成為你自己”。的確,人活在世上,應(yīng)該活出自己的本色。然而,“自我”是一個復(fù)雜的概念,哲學(xué)家們自己尚且爭論不清。
一個人怎樣才算擁有“自我”呢?我認為有兩個可靠的標志。
一是看他有沒有自己的真興趣,亦即自己安身立命的事業(yè),他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并感到內(nèi)在的愉快和充實。
如果有,便表明他正在實現(xiàn)“自我”,這個“自我”是指他的個性,每個人獨特的生命價值。二是看他有沒有自己的真信念,亦即自己處世做人的原則,那是他的精神上的坐標軸,使他在俗世中不隨波逐流。
如果有,便表明他擁有“自我”,這個“自我”是指他的靈魂,一個堅定的精神核心。這兩種意義上的“自我”都不是每個人一出生就擁有的,而是在人生過程中不斷選擇和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正因為此,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成為怎樣的人負責(zé)。
一個靈魂在天外游蕩,有一天通過某一對男女的交合而投進一個凡胎。他從懵懂無知開始,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但是,隨著年歲和經(jīng)歷的增加,那天賦的性質(zhì)漸漸顯露,使他不自覺地對生活有一種基本的態(tài)度。在一定意義上,“認識你自己”就是要認識附著在凡胎上的這個靈魂,一旦認識了,過去的一切都有了解釋,未來的一切都有了方向。
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說:“一個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運。”這句話包含兩層意思:一,對于每一個人來說,性格是與生俱來、伴隨終身的,永遠不可擺脫,如同不可擺脫命運一樣;二,性格決定了一個人在此生此世的命運。
那么,能否由此得出結(jié)論,說一個人命運的好壞是由天賦性格的好壞決定的呢?我認為不能,因為天性無所謂好壞,因此由之決定的命運也無所謂好壞。明確了這一點,可知赫拉克利特的名言的真正含義是:一個人應(yīng)該認清自己的天性,過最適合于他的天性的生活,而對他而言這就是最好的生活。
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也常被翻譯成:“一個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守護神。”的確,一個人一旦認清了自己的天性,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他也就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了,如同有神守護一樣,不會在喧鬧的人世間迷失方向。
為別人對你的好感、承認、報償做的事,如果別人不承認,便等于零。為自己的良心、才能、生命做的事,即使沒有一個人承認,也絲毫無損。
我之所以寧愿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其原因之一是為了省心省力,不必去經(jīng)營我所不擅長的人際關(guān)系了。
耶穌說:“—個人賺得了整個世界,卻喪失了自我,又有何益?”他在向其門徒透露自己的基督身分后說這話,可謂意味深長。真正的救世主就在我們每個人身上,便是那個清明寧靜的自我。這個自我即是我們身上的神性,只要我們能守住它,就差不多可以說上帝和我們同在了。守不住它,一味沉淪于世界,我們便會渾渾噩噩,隨波飄蕩,世界也將沸沸揚揚,永無得救的希望。
盧梭說:“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后把模子打碎了。”這話聽起來自負,其實適用于每一個人。可惜的是,多數(shù)人忍受不了這個失去了模子的自己,于是又用公共的模子把自己重新塑造一遍,結(jié)果彼此變得如此相似。
自古以來,哲人們一直叮嚀我們:“認識你自己!”卡萊爾卻主張代之以一個“最新的教義”:“認識你要做和能做的工作!”因為一個人永遠不可能認識自己,而通過工作則可以使自己成為完人。我承認認識自己也許是徒勞之舉,但同時我也相信,一個人倘若從來不想認識自己,從來不肯從事一切無望的精神追求,那么,工作決不會使他成為完人,而只會使他成為庸人。
一個人之所以不愛自己,甚至厭煩自己,是因為缺乏靈性即精神性。這樣的人不夠有靈性以自娛,于是感到無聊,希望在瑣碎的日常勞作——所謂為他人生活——中忘掉這個空虛的自我。
自愛者才能愛人,富裕者才能饋贈。給人以生命歡樂的人,必是自己充滿著生命歡樂的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既不會是一個可愛的人,也不可能真正愛別人。他帶著對自己的怨恨到別人那里去,就算他是去行善的吧,他的怨恨仍會在他的每一件善行里顯露出來,加人以損傷。受惠于一個自怨自艾的人,還有比這更不舒服的事嗎?
人與人之間有同情,有仁義,有愛。所以,世上有克己助人的慈悲和舍己救人的豪俠。但是,每一個人終究是一個生物學(xué)上和心理學(xué)上的個體,最切己的痛癢唯有自己能最真切地感知。在這個意義上,對于每一個人來說,他最關(guān)心的還是他自己,世上最關(guān)心他的也還是他自己。要別人比他自己更關(guān)心他,要別人比關(guān)心每人自己更關(guān)心他,都是違背作為個體的生物學(xué)和心理學(xué)本質(zhì)的。結(jié)論是:每個人都應(yīng)該自立。
一個人為了實現(xiàn)自我,必須先在非我的世界里漫游一番。但是,有許多人就迷失在這漫游途中了,沾沾自喜于他們在社會上的小小成功,不再想回到自我。成功使他們離他們的自我愈來愈遠,終于成為隨波逐流之輩。另有一類靈魂,時時為離家而不安,漫游愈久而思家愈切,唯有他們,無論成功失敗,都能帶
著豐富的收獲返回他們的自我。
做自己的一個冷眼旁觀者和批評者,這是一種修養(yǎng),它可以使我們保持某種清醒,避免落入自命不凡或者顧影自憐的可笑復(fù)可悲的境地。
我走在自己的路上了。成功與失敗、幸福與苦難都已經(jīng)降為非常次要的東西。最重要的東西是這條路本身。
他們一窩蜂擠在那條路上,互相競爭、推攘、阻擋、踐踏。前面有什么?不知道。既然大家都朝前趕,肯定錯不了。
你悠然獨行,不慌不忙,因為你走在自己的路上,它僅僅屬于你,沒有人同你爭。
盡管世上有過無數(shù)片葉子,還會有無數(shù)片葉子,盡管一切葉子都終將凋落,我仍然要抽出自己的綠芽。
此刻我心中涌現(xiàn)出一些多么生動的感覺,使我確信我活著,——正是我,不是別人,這個我不會和別人混同。于是我想,在我的生命中還是有太多的空白,那時候感覺沉睡著,我渾渾噩噩,與蕓蕓眾生沒有什么兩樣。
人人都在寫自己的歷史,但這歷史缺乏細心的讀者。我們沒有工夫讀自己的歷史,即使讀,也是讀得何其草率。
第一編
生命感悟
人生境界2
獨處
獨處是人生中的美好時刻和美好體驗,雖則有些寂寞,寂寞中卻又有一種充實。獨處是靈魂生長的必要空間,在獨處時,我們從別人和事務(wù)中抽身出來,回到了自己。這時候,我們獨自面對自己和上帝,開始了與自己的心靈以及與宇宙中的神秘力量的對話。一切嚴格意義上的靈魂生活都是在獨處時展開的。和別人一起談古說今,引經(jīng)據(jù)典,那是閑聊和討論;唯有自己沉浸于古往今來大師們的杰作之時,才會有真正的心靈感悟。和別人一起游山玩水,那只是旅游;唯有自己獨自面對蒼茫的群山和大海之時,才會真正感受到與大自然的溝通。
人們往往把交往看作一種能力,卻忽略了獨處也是一種能力,并且在一定意義上是比交往更為重要的一種能力。反過來說,不擅交際固然是一種遺憾,不耐孤獨也未嘗不是一種很嚴重的缺陷。
從心理學(xué)的觀點看,人之需要獨處,是為了進行內(nèi)在的整合。所謂整合,就是把新的經(jīng)驗放到內(nèi)在記憶中的某個恰當(dāng)位置上。唯有經(jīng)過這一整合的過程,外來的印象才能被自我所消化,自我也才能成為一個既獨立又生長著的系統(tǒng)。所以,有無獨處的能力,關(guān)系到一個人能否真正形成一個相對自足的內(nèi)心世界,而這又會進而影響到他與外部世界的關(guān)系。
怎么判斷一個人究竟有沒有他的“自我”呢?我可以提出一個檢驗的方法,就是看他能不能獨處。當(dāng)你自己一個人呆著時,你是感到百無聊賴,難以忍受呢,還是感到一種寧靜、充實和滿足?
對于獨處的愛好與一個人的性格完全無關(guān),愛好獨處的人同樣可能是一個性格活潑、喜歡朋友的人,只是無論他怎么樂于與別人交往,獨處始終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在他看來,一種缺乏交往的生活當(dāng)然是一種缺陷,一種缺乏獨處的生活則簡直是一種災(zāi)難了。
當(dāng)然,人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他需要與他的同類交往,需要愛和被愛,否則就無法生存。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忍受絕對的孤獨。但是,絕對不能忍受孤獨的人卻是一個靈魂空虛的人。世上正有這樣的一些人,他們最怕的就是獨處,讓他們和自己呆一會兒,對于他們簡直是一種酷刑。只要閑了下來,他們就必須找個地方去消遣。他們的日子表面上過得十分熱鬧,實際上他們的內(nèi)心極其空虛。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想方設(shè)法避免面對面看見自己。對此我只能有一個解釋,就是連他們自己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貧乏,和這樣貧乏的自己呆在一起是頂沒有意思的,再無聊的消遣也比這有趣得多。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他們變得越來越貧乏,越來越?jīng)]有了自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
有的人只習(xí)慣于與別人共處,和別人說話,自己對自己無話可說,一旦獨處就難受得要命,這樣的人終究是膚淺的。人必須學(xué)會傾聽自己的心聲,自己與自己交流,這樣才能逐漸形成一個較有深度的內(nèi)心世界。
獨處的確是一個檢驗,用它可以測出一個人的靈魂的深度,測出一個人對自己的真正感覺,他是否厭煩自己。對于每一個人來說,不厭煩自己是一個起碼要求。一個連自己也不愛的人,我敢斷定他對于別人也是不會有多少價值的,他不可能有高質(zhì)量的社會交往。他跑到別人那里去,對于別人只是一個打擾,一種侵犯。一切交往的質(zhì)量都取決于交往者本身的質(zhì)量。唯有在兩個靈魂充實豐富的人之間,才可能有真正動人的愛情和友誼。我敢擔(dān)保歷史上和現(xiàn)實生活中找不出一個例子,能夠駁倒我的這個論斷,證明某一個淺薄之輩竟也會有此種美好的經(jīng)歷。
托爾斯泰在談到獨處和交往的區(qū)別時說:“你要使自己的理性適合整體,適合一切的源,而不是適合部分,不是適合人群。”說得好。
對于一個人來說,獨處和交往均屬必需。但是,獨處更本質(zhì),因為在獨處時,人是直接面對世界的整體,面對萬物之源的。相反,在交往時,人卻只是面對部分,面對過程的片斷。人群聚集之處,只有凡人瑣事,過眼煙云,沒有上帝和永恒。
也許可以說,獨處是時間性的,交往是空間性的。
我知道,一個人不可能也不應(yīng)該脫離社會而生活。然而,有必要節(jié)省社會的交往。我不妨和他人交談,但要更多地直接向上帝和自己說話。我無法一勞永逸地成為真實的自己,但是,倘若我的生活中充滿著僅僅屬于我的不可言說的特殊事物,我也就在過一種非常真實的生活了。
喧嘩的白晝過去了,世界重歸于寧靜。我坐在燈下,感到一種獨處的滿足。
我承認,我需要到世界上去活動,我喜歡旅行、冒險、戀愛、奮斗、成功、失敗。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我會無聊,過得冷冷清清,我會寂寞。但是,我更需要寧靜的獨處,更喜歡過一種沉思的生活。總是活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沒有時間和自己待一會兒,我就會非常不安,好像丟了魂一樣。
我身上必定有兩個自我。一個好動,什么都要嘗試,什么都想經(jīng)歷。另一個喜靜,對一切加以審視和消化。這另一個自我,如同羅曼61羅蘭所說,是“一顆清明寧靜而非常關(guān)切的靈魂”。仿佛是它把我派遣到人世間活動,鼓勵我拼命感受生命的一切歡樂和苦難,同時又始終關(guān)切地把我置于它的視野之內(nèi),隨時準備把我召回它的身邊。即使我在世上遭受最悲慘的災(zāi)難和失敗,只要我識得返回它的途徑,我就不會全軍覆沒。它是我的守護神,為我守護著一個任何風(fēng)雨都侵襲不到也損壞不了的家園,使我在最風(fēng)雨飄搖的日子里也不致無家可歸。
每逢節(jié)日,獨自在燈下,心中就有一種非常濃郁的寂寞,濃郁得無可排遣,自斟自飲生命的酒,別有一番酩酊。
人生作為過程總要逝去,似乎哪種活法都一個樣。但就是不一樣。我需要一種內(nèi)在的沉靜,可以以逸待勞地接收和整理一切外來印象。這樣,我才覺得自己具有一種連續(xù)性和完整性。當(dāng)我被過于紛繁的外部生活攪得不復(fù)安寧時,我就斷裂了,破碎了,因而也就失去了吸收消化外來印象的能力。
世界是我的食物。人只用少量時間進食,大部分時間在消化。獨處就是我消化世界。
活動和沉思,哪一種生活更好?
有時候,我渴望活動,漫游,交往,戀愛,冒險,成功。如果沒有充分嘗試生命的種種可能性就離開人世,未免太遺憾了。但是,我知道,我的天性更適合于過沉思的生活。我必須休養(yǎng)我的這顆自足的心靈,唯有帶著這顆心靈去活動,我才心安理得并且確有收獲。
如果沒有好胃口,天天吃宴席有什么樂趣?如果沒有好的感受力,頻頻周游世界有什么意思?反之,天天吃宴席的入怎么會有好胃口,頻頻周游世界的人怎么會有好的感受力?
心靈和胃一樣,需要休息和復(fù)原。獨處和沉思便是心靈的休養(yǎng)方式。當(dāng)心靈因充分休息而飽滿,又因久不活動而饑渴時,它就能最敏銳地品味新的印象。
所以,問題不在于兩者擇一。高質(zhì)量的活動和高質(zhì)量的寧靜都需要,而后者實為前者的前提。
我是喜歡獨處的,不覺得寂寞。我有許多事可做:讀書,寫作,回憶,遐想,沉思,等等。做著這些事的時候,我相當(dāng)投入,樂在其中,內(nèi)心很充實。
但是,獨處并不意味著和自己在一起。在我潛心讀書或?qū)懽鲿r,我很可能是和想象中的作者或讀者在一起。
直接面對自己似乎是一件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所以人們往往要設(shè)法逃避。逃避自我有二法,一是事務(wù),二是消遣。我們忙于職業(yè)上和生活上的種種事務(wù),一旦閑下來,又用聊天、娛樂和其他種種消遣打發(fā)時光。對于文人來說,讀書和寫作也不外是一種事務(wù)或一種消遣,比起斗雞走狗之輩,誠然有雅俗之別,但逃避自我的實質(zhì)則為一。
我天性不宜交際。在多數(shù)場合,我不是覺得對方乏味,就是害怕對方覺得我乏味。可是我既不愿忍受對方的乏味,也不愿費勁使自己顯得有趣,那都太累了。我獨
處時最輕松,因為我不覺得自己乏味,即使乏味,也自己承受,不累及他人,無需感到不安。
這么好的夜晚,寧靜,孤獨,精力充沛,無論做什么,都覺得可惜了,糟蹋了。我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燈前,吸著煙……
我從我的真朋友和假朋友那里抽身出來,回到了我自己。只有我自己。
這樣的時候是非常好的。沒有愛,沒有怨,沒有激動,沒有煩惱,可是依然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存,感到充實。這樣的感覺是非常好的。
一個夜晚就這么過去了。可是我仍然不想睡覺。這是這樣的一種時候,什么也不想做,包括睡覺。
我要為自己定一個原則:每天夜晚,每個周末,每年年底,只屬于我自己。在這些時間里,我不做任何履約交差的事情,而只讀我自己想讀的書,只寫我自己想寫的東西。如果不想讀不想寫,我就什么也不做,寧肯閑著,也決不應(yīng)付差事。差事是應(yīng)付不完的,唯一的辦法是人為地加以限制,確保自己的自由時間。
在舞曲和歡笑聲中,我思索人生。在沉思和獨處中,我享受人生。
有的人只有在沸騰的交往中才能辨認他的自我。有的人卻只有在寧靜的獨處中才能辨認他的自我。
沒有自己獨居的處所是多么可怕的事,一切都暴露無遺了。在群居中,人不得不掩飾和壓抑自己的個性。在別人目光的注視下,誰還能坐在那里恬然沉思,捕捉和記錄自己的細微感受。住宅危機導(dǎo)致了詩和哲學(xué)的生態(tài)危機。
安靜
在這個熱鬧的世界上,我嘗自問:我的位置究竟在哪里?我不屬于任何主流的、非主流的和反主流的圈子。我也不是現(xiàn)在有些人很喜歡標榜的所謂另類,因為這個名稱也太熱鬧,使我想起了集市上的叫賣聲。那么,我根本不屬于這個熱鬧的世界嗎?可是,我決不是一個出世者。對此我只能這樣解釋:不管世界多么熱鬧,熱鬧永遠只占據(jù)世界的一小部分,熱鬧之外的世界無邊無際,那里有著我的位置,一個安靜的位置。這就好像在海邊,有人弄潮,有人嬉水,有人拾貝殼,有人聚在一起高談闊論,而我不妨找一個安靜的角落獨自坐著。是的,一個角落——在無邊無際的大海邊,哪里找不到這樣一個角落呢——但我看到的卻是整個大海,也許比那些熱鬧地聚玩的人看得更加完整。
在一個安靜的位置上,去看世界的熱鬧,去看熱鬧背后的無限廣袤的世界,這也許是最適合我的性情的一種活法吧。
我們活在世上,必須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一個人認清了他在這世界上要做的事情,并且在認真地做著這些事情,他就會獲得一種內(nèi)在的平靜和充實。
現(xiàn)在我覺得,人生最好的境界是豐富的安靜。安靜,是因為擺脫了外界虛名浮利的誘惑。豐富,是因為擁有了內(nèi)在精神世界的寶藏。
我并不完全排斥熱鬧,熱鬧也可以是有內(nèi)容的。但是,熱鬧總歸是外部活動的特征,而任何外部活動倘若沒有一種精神追求為其動力,沒有一種精神價值為其目標,那么,不管表面上多么轟轟烈烈,有聲有色,本質(zhì)上必定是貧乏和空虛的。我對一切太喧囂的事業(yè)和一切太張揚的感情都心存懷疑,它們總是使我想起莎士比亞對生命的嘲諷:“充滿了聲音和狂熱,里面空無一物。”
老子主張“守靜篤”,任世間萬物在那里一齊運動,我只是靜觀其往復(fù),如此便能成為萬物運動的主人。這叫“靜為躁君”。
當(dāng)然,人是不能只靜不動的,即使能也不可取,如一潭死水。你的身體盡可以在世界上奔波,你的心情盡可以在紅塵中起伏,關(guān)鍵在于你的精神中一定要有一個寧靜的核心。有了這個核心,你就能夠成為你的奔波的身體和起伏的心情的主人了。
生命有限,我害怕把精力投錯了地方,致使不再來得及做成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我本來就不是一個愛熱鬧的人,今后會更加遠離一切熱鬧,包括媒體的熱鬧和學(xué)界的熱鬧(我把后者看作前者的一個類別),在安靜中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至少把自己真正想做什么的問題想明白。其實,真想明白了,哪有做不成之理呢?
好了,祝世界繼續(xù)熱鬧。
也許,每一個人在生命中的某個階段是需要某種熱鬧的。那時候,飽漲的生命力需要向外奔突,去為自己尋找一條河道,確定一個流向。但是,一個人不能永遠停留在這個階段。托爾斯泰如此自述:“隨著年歲增長,我的生命越來越精神化了。”人們或許會把這解釋為衰老的征兆,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即使在老年時,托爾斯泰也比所有的同齡人、甚至比許多年輕人更充滿生命力。毋寧說,唯有強大的生命才能逐步朝精神化的方向發(fā)展。
太熱鬧的生活始終有一個危險,就是被熱鬧所占有,漸漸誤以為熱鬧就是生活,熱鬧之外別無生活,最后真的只剩下了熱鬧,沒有了生活。
無論身在城市還是身在鄉(xiāng)村,一個人都可能領(lǐng)悟生活的真諦,也都可能毫無感受,就看你的心靜不靜。我們捧著一本書,如果心不靜,再好的書也讀不進去,更不用說領(lǐng)會其中妙處了。讀生活這本書也是如此。其實,只有安靜下來,人的心靈和感官才是真正開放的,從而變得敏銳,與對象處在一種最佳關(guān)系之中。但是,心靜又是強求不來的,它是一種境界,是世界觀導(dǎo)致的結(jié)果。一個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的人,必定總是處在心猿意馬的狀態(tài)。
在靜與鬧、孤獨與合群之間,必有一個適合于我的比例或節(jié)奏。如果比例失調(diào),節(jié)奏紊亂,我就會生病——太靜則抑郁,太鬧則煩躁。抑郁使我成為詩人,煩躁使我成為庸人。
我有不少從商的朋友,在我看來,他們的生活是過于熱鬧、繁忙和復(fù)雜了。相比之下,我就更加慶幸我能過一種安靜、悠閑、簡單的生活。他們有時也會對我的生活表示羨慕,開玩笑要和我交換。當(dāng)然,他們不是真想換,即使真想換,我也不會答應(yīng)。如果我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既能從中獲得身心的愉快,又能藉此保證衣食無憂,那么,即使你出再大的價錢,我也不肯把這么好的生活賣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