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諾獎評委會主席:莫言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
諾獎評委會主席:莫言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 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中國作家莫言后,圍繞其“政治立場”曾激起一些質疑的聲浪。10月17日,在莫言獲獎后第6天,《環球時報》記者如約來到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佩爾·韋斯特伯格家里,聽聽他就上述“拍磚”言論的看法。
佩爾出生于1933年,15歲就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肥皂泡男孩》,后來成為瑞典最大報紙《每日新聞》的文化版主編;1997年,他被選為瑞典文學院院士,參與諾貝爾文學獎的評選工作;自2005年至今,他已連續7年任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
讀莫言先得做好心理準備
環球時報:一些人對諾獎有這樣的印象:只有反體制的,才是諾貝爾文學獎青睞的。可以這么理解么?
韋斯特伯格:我必須強調,根據諾貝爾文學獎評選法則,我們選擇的是作家個人及其作品,候選人的性別、宗教信仰、國別等因素都不在我們的考慮之列,我們只選擇那些在文學領域有突出成就的作家。因此,從理論上說,只要有足夠杰出的文學成就,我們會連續5次把這個獎授予中國作家。
環球時報:諾貝爾文學獎頒給莫言,因其文學成就的成分多一些,還是因其背后所代表的中國?
韋斯特伯格:文學院不關心作家的政治觀點或宗教信仰,而是只關心其作品。在瑞典,文化高于國家,文化高于君王,所以當年國王古斯塔夫三世創立瑞典文學院時,沒有冠以皇家的名義。但每年12月10
日諾貝爾頒獎典禮上,只有文學院院士走上臺和離開時,國王才會起身致敬,這是一種殊榮。
我們的選擇從來沒有政治意圖,但有時候會有政治后果和影響。質疑莫言缺乏政治批評的說法非常荒唐,他的書中有大量對現實、對社會的尖銳批評,其尖銳性在世界文壇罕見。也許你會說他用一些華麗的外衣包裹著那些批評,讓社會容易接受。
環球時報:您如何評價莫言?
韋斯特伯格:你讀莫言之前必須做好心理準備,他的作品中除了有精彩的關于愛、自然和善良的描寫外,還有極其暴力、殘酷、血腥的描寫,比如反映20世紀中國被日本占領時期的作品。莫言的創作視野寬闊,幾乎涵蓋所有領域。盡管他的作品中描寫的是自己故鄉的小村莊,但讓讀者感受到的卻是人類共有的情感體驗。莫言作品的水平都很高,難分高下,但《豐乳肥臀》更讓我著迷,跟我以前讀的所有小說都不同。在我作為文學院院士的16年里,沒有人能像他的作品那樣打動我,他充滿想象力的描寫令我印象深刻。目前仍在世的作家中,莫言不僅是中國最偉大的作家,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
文學院沒有泄密的現象
環球時報: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委員是怎么產生的?
韋斯特伯格:按照諾貝爾遺囑,由瑞典文學院評選文學獎得主。瑞典文學院共有18位院士,他們推選出5名院士組成評委會。而要想成為院士,必須有一個院士去世,才能增補一名新的。院士終身制是1786年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三世建立瑞典文學院時就定下的。不過那
時人的壽命一般是四五十歲,而現在我們最高齡的院士已有94歲。1998年我被所有院士評選為評委會成員之一。2005年,我被推選擔任評委會主席,如今已是第7個年頭了。
環球時報:諾貝爾文學獎是怎么評選出來的?
韋斯特伯格:每年9月,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把下一年度候選人提名的邀請發往世界各地。第二年2月1日前我們會陸續收到候選人的資料,去除那些不夠格的提名信后,將會有一份初選的“長名單”。到4月,經討論、淘汰后,提交一份25人左右的“觀察名單”。作為主席,我要向全體院士介紹他們的情況。5月底,根據院士意見,評委會提出最后的5人“短名單”。之后的整個夏天,院士的主要任務就是閱讀5名候選人的作品,并分別寫出對他們的推薦報告。作為評委會主席,我在評選期間的工作量之大超乎想象,我幾乎一天要讀完一本書。文學院9月中旬復會,開始進行決選。初步投票后,誰能獲獎就很清楚了。評委會就會對該作家撰寫獲獎詞及生平介紹。然而,在結果對外公布當天,提前兩小時,我們仍然會再舉行一次投票,以正式確認獲獎者。
環球時報:每次開獎前夕,總會有關于諾獎得主的傳言,其可信度有多少?
韋斯特伯格:我知道今年博彩公司猜中了莫言,但那僅僅是猜測。很多人出于各種目的喜歡把各種各樣作者的名字提出來。對此我們很警惕,因為我們也很擔心會出現泄密,但文學院沒有泄密的現象。對沈從文的《邊城》印象深刻
環球時報:除了莫言,您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整體看法如何?
韋斯特伯格:1984年我去過一次中國,只此一次。之前我閱讀了大量關于中國的資料,但現在我沒有特別地關注中國,我對中國不可能做出什么有趣的評論。當然,我還知道一些中國的作家,但我們的原則是不對在世的作家置評,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疑。我讀過沈從文的《邊城》,印象很深刻,我還收藏了馬悅然翻譯的瑞典版本。
環球時報:以后你會更多跟中國文壇交流嗎?
韋斯特伯格:1984年我的一部小說曾被翻譯發表在中國一本文學刊物上。如果未來我的書在中國出版,我很樂意去中國訪問交流。我的困難在于,根據傳統,致辭的最后一段話應該用獲獎者的母語說。雖然我懂德文、西班牙文等很多語言,但中文對我來說太難了。我正在請馬悅然教我幾句中文,因為作為評委會主席,我將代表文學院在頒獎典禮上致辭。我將在典禮上用中文說:“莫言先生,瑞典文學院向你表示祝賀,現在請你舉步向前,從瑞典國王陛下手中接受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證書。”
第二篇:莫言諾獎授獎詞
莫言諾獎授獎詞:他有技巧地揭露了人類最陰暗面
尊敬的國王和皇后陛下,尊敬的諾貝爾獎得主們,女士們先生們,莫言是個詩人,他扯下程式化的宣傳畫,使個人從茫茫無名大眾中突出出來。他用嘲笑和諷刺的筆觸,攻擊歷史和謬誤以及貧乏和政治虛偽。他有技巧的揭露了人類最陰暗的一面,在不經意間給象征賦予了形象。
高密東北鄉體現了中國的民間故事和歷史。在這些民間故事中,驢與豬的吵鬧淹沒了人的聲音,愛與邪惡被賦予了超自然的能量。
莫言有著無與倫比的想象力。他很好的描繪了自然;他基本知曉所有與饑餓相關的事情;中國20世紀的疾苦從來都沒有被如此直白的描寫:英雄、情侶、虐待者、匪徒--特別是堅強的、不屈不撓的母親們。他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沒有真理、常識或者同情的世界,這個世界中的人魯莽、無助且可笑。
中國歷史上重復出現的同類相殘的行為證明了這些苦難。對莫言來說,這代表著消費、無節制、廢物、肉體上的享受以及無法描述的欲望,只有他才能超越禁忌試圖描述。
在小說《酒國》中,最精致的佳肴是燒烤三歲兒童。男童淪為食物;女童因為被忽視而得以幸存。這是對中國計劃生育政策的嘲諷,因為計劃生育大量女胎被墮胎:女孩連被吃的資格都沒有。莫言為此寫了一整本小說《蛙》。
莫言的故事有著神秘和寓意,讓所有的價值觀得到體現。莫言的人物充滿活力,他們甚至用不道德的辦法和手段實現他們生活目標,打破命運和政治的牢籠。
《豐乳肥臀》是莫言最著名的小說,以女性視角描述了1960年的大躍進和大饑荒。他譏諷了革命偽科學,就是用兔子給羊受精,同時不理睬所有的懷疑者,將他們當成右翼。小說的結尾描述了九十年代的新資本主義,會忽悠的人靠賣化妝品富了起來,并想通過混種受精培育鳳凰。
莫言生動的向我們展示了一個被人遺忘的農民世界,雖然無情但又充滿了愉悅的無私。每一個瞬間都那么精彩。作者知曉手工藝、冶煉技術、建筑、挖溝開渠、放牧和游擊隊的技巧并且知道如何描述。他似乎用筆尖描述了整個人生。
他比拉伯雷、斯威夫特和馬爾克斯之后的多數作家都要滑稽和犀利。他的語言辛辣。他對于中國過去一百年的描述中,沒有跳舞的獨角獸和少女。但是他描述的豬圈生活讓我們覺得非常熟悉。意識形態和改革有來有去,但是人類的自我和貪婪卻一直存在。所以莫言為所有的小人物打抱不平。
在莫言的小說世界里,品德和殘酷交戰,對閱讀者來說這是一種文學探險。曾有如此的文學浪潮席卷了中國和世界么?莫言作品中的文學力度壓過大多數當代作品。
瑞典文學院祝賀你。請你從國王手中接過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
瑞典文學院諾獎委員會主席瓦斯特伯格
第三篇:莫言獲諾獎后
莫言獲諾獎后,所到之處講了一連串的故事。對許多人說來,故事只是故事,哈哈一笑,就算完事了。
但莫言,似乎是想用這些故事,說出他想說、卻不能說的什么來。他想說的,到底是什么呢? 02 莫言的第一個故事,是他在獲諾獎時的長篇感言。他說:
我生來相貌丑陋,村子里很多人當面嘲笑我,學校里有幾個性格霸蠻的同學,甚至為此打我??
他的敘述,是很讓人吃驚的。要知道,這是個看臉的世界,人長得漂亮,多少就會沾點印象分,長得普通,被人忽視,存在感就極差。但就因為長得丑就要挨打??這種事,我這輩子是沒聽說的。他這個故事,到底是要說明什么呢? 03 莫言的第二個故事,還是他在獲諾獎時講的。故事說,他小時候家窮,窮得沒飯吃,過中秋時家里難得包了一頓餃子,每個人只分到一碗,正要吃,來了個要飯的老人??
莫言說,他當時端出半碗紅薯干,給乞討老人。不料想,老乞丐頓時發飆了,罵道:我是一個老人,你們吃餃子,卻讓我吃紅薯干,你們的心,是怎么長的? 好端端在家吃頓餃子,就被罵“心是怎么長的”,莫言氣得半死。可這老乞丐的話,卻是義正辭言,擲地有聲,但聽起來總感覺什么地方不對??但老乞丐最終贏得了道義的勝利,吃掉了莫言家的半碗餃子。莫言跑到國外說這事,他是什么意思? 04 第三個故事,是莫言拿到獎金回國之后,到處被請去演講,講來講去,突然想起一樁舊事來??
他在老家寫作時,有次出門去買桃吃,一個賣桃的認出了他,就打招呼說:你怎么也出來買桃呀,你不是認識市委書記嗎,讓他送你一車不就行了嗎? 莫言:??我又不是官,人家干嗎送我桃子? 賣桃人:對了,你是當兵的。莫言:我不是當兵的??
賣桃人:你們這些當兵的,我們白養你了,你到底是怎么搞的?連個釣魚島都看不住,讓小日本占去了!
莫言:我一個寫字的,還要替你去看島??算了,給我秤五斤桃子。你這桃甜不甜?
甜!特別的甜!賣桃人說:我這都是新品種。莫言:你別偷斤短兩,給夠秤!
賣桃人:看你說的,鄉里鄉親的,怎么會缺斤短兩?看好了,五斤高高的!把五斤桃子提在手上,莫言感覺這五斤桃好輕。回去后拿秤一秤,嘿,才三斤而已,賣桃人一次短了他二斤的秤。
然后莫言拿起桃子來咬一口,又酸又澀,根本不甜。
講完這個故事,莫言已經把他要說的,差不多全說了出來。然后(其實是之前)他又講了個故事,收關總結。05 最后這個故事,也是莫言在獲得諾獎時,所講的故事:
有八個外出打工的泥瓦匠,為避一場暴風雨,躲進了一座破廟。外邊的雷聲一陣緊似一陣,一個個的火球,在廟門外滾來滾去,空中似乎還有吱吱的龍叫聲。眾人都膽戰心驚,面如土色。
有一個人說:“我們八個人中,必定一個人干過傷天害理的壞事,誰干過壞事,就自己走出廟接受懲罰吧,免得讓好人受到牽連。”自然沒有人愿意出去。又有人提議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那我們就將自己的草帽往外拋吧,誰的草帽被刮出廟門,就說明誰干了壞事,那就請他出去接受懲罰。”
于是大家就將自己的草帽往廟門外拋,七個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廟內,只有一個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大家就催這個人出去受罰,他自然不愿出去,眾人便將他抬起來扔出了廟門。故事的結局是——那個人剛被扔出廟門,那座破廟轟然坍了。聽了這個故事,再笨的人也知道,莫言是在暗示,他就是被扔出廟門之外的,第八個人。
那又是誰把他扔出去的? 06 莫言的故事,告訴我們,他生長的這個社會環境,是有毛病的,負能量有點超標。這個社會,是個相互污辱、相互傷害的社會。莫言只因為長得丑,就遭到同學的嘲弄與毆打,而在這個過程中,全然看不到教育的影響,沒人告訴那些打他的孩子們,取笑別人的相貌,是沒教養的表現。而以別人長得丑為由打人,更是不可理喻。可憐的小莫言,找不到個說理的地兒,只能對母親哭訴。
即使現在,攻擊別人的相貌,也是流行文化的主潮,諸如“長得丑不是你的錯,但出來嚇人就不對了”這類心理惡毒的“妙語”,層出不窮。甚至影視作品,都拿殘疾人士肆意嘲弄,但很少有人出來說句話。
這個社會,是個蠻不講理,胡攪蠻纏的社會。窮人家里一年到底,不過是吃幾個餃子。如果窮人愿意把乞丐請進家里一塊吃,甚至全讓乞丐吃了,我們說這是大善,是義人之行。但舍不得給外人吃,才是人之常情。可是老乞丐一句話,就搶占了道德制高點:
你們吃餃子,卻讓我一個老人吃紅薯,你們的心是怎么長的?
聽老乞丐這么一說,不知情的,會以為他是莫言的爹。可莫言根本沒贍養這個老乞丐的義務,老乞丐也沒資格要求莫言一家供養他。但他輕飄飄一句話,就把這贍養義務,強加于莫言一家了。
不是說不應該善待乞丐,可乞丐你也應該講點道理是不是?
不清楚老乞丐是如何淪為乞丐的,但他這么個憤憤不平,強辭奪理,是很難在正常人堆中混下去的。幾句話就讓你多出個爹來,憑白無故讓你把一年的辛苦給他,這誰受得了?
當然,老乞丐也許是餓得太慘,太想吃頓餃子了。但他那一句強辭奪理,讓莫言一輩子難以釋懷,這未免太過份了!
這個社會,是個沒有廉恥、相互坑騙的社會。賣桃人與莫言相識,見面三言兩語,就把釣魚島的責任推給了莫言,讓莫言背負了好大的心理包袱。然后又以次充好,缺斤短兩——坑熟宰熟,這個賣桃人,還會有朋友嗎?距離成為一個乞丐的日子,還有多遠? 07 莫言就是在這么個環境中長大。
有人污辱他,有人毆打他,有人蠻不講理,有人胡攪蠻纏。還有人沒有廉恥,坑蒙拐騙。這些污辱,這些傷害,這些蠻不講理的橫加指責,這些沒有羞恥之心的坑蒙拐騙,就如同傾泄而下的垃圾,將莫言深埋起來。而莫言,從此就成為了一只地老鼠,他在這些骯臟的垃圾里打洞,艱難前行,終于打通一條通往心靈深處的道路,從此蜷縮于這溫暖的地巢之中,品味屬于他自己的陽光智慧。
別人的齷齪、骯臟、品性不端及自甘墮落,其實正是你的機會。當別人隨波逐流自甘墮落成為垃圾,靠傷害別人渲泄心理苦悶,你的堅忍與努力,就更凸顯其價值。
這就是莫言最后那個故事的寓意。環境越差,機會越大。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抓住這個機會!
第四篇:莫言瑞典諾獎新聞發布會
莫言瑞典諾獎新聞發布會
北京時間2012年12月6日19時,莫言在斯德哥爾摩瑞典學院大廳參加諾貝爾獎新聞發布會,這是莫言抵達瑞典后的首次公開亮相,他在會上一一回答了中外記者的提問,以下是本次發布會的實錄:
主持人:
熱烈歡迎大家來到瑞典參加今年諾貝爾文學獎新聞發布會,特別要歡迎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先生。我將分配大家的問題,請大家自報姓名、新聞社或者是單位,請大家問問題的時候最好站起來,我們一個人問一個問題,如果還有補充問題可以再問第二次,今天的語言是英語和中文。
記者:
莫言先生,您來斯德哥爾摩,除了領獎以外,還想實現別的什么目的? 莫言:
感謝各位記者,大家久等了。我來斯德哥爾摩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來領獎,還有一個目的就是來參加記者招待會。很多人把記者招待會描述的十分可怕,我也知道有一些人把我描述的也很可怕。結果我來了以后發現你們也不可怕,我相信你們看我以后,也會感覺到我也不可怕。
記者:
莫言先生,十八大提出來扎實推進文化強國建設,從您這次獲獎,對于文化強國的推進有什么感受?謝謝。
莫言:
我想莫言獲獎就是我個人的事情,諾貝爾文學獎從來都是頒給一個作家的,而不是頒給一個國家的。當然我相信我獲獎以后會引起追究讀者對文學的熱情,我也希望由于我的獲獎對于中國文學的發展起到一個積極的推動作用。
中央電視臺:
您得知獲獎以后,這兩個月里您的生活還有您的故鄉,您周邊發生了什么變化?您希望中國讀者最關心您身上哪些方面?
莫言:
對我個人來講發生最大的變化是過去騎自行車在北京街頭沒有人來理睬我,但是前幾天我騎自行車在北京街頭走,有好幾個年輕姑娘追著我照相。我一下知道,噢,我成了名人。我說過,希望大家把對我的熱情,轉移到對中國廣大作家身上去。也希望閱讀莫言一個人的作品,轉移到閱讀更多作家的作品。
記者:
莫言先生您好,其他所有獲獎者都是乘坐寶馬來的,但是您和您的夫人是走著來的,您是一個特別實在的人。您獲獎之后有這么多的榮譽,這么多的光環,您是怎么來看待的呢?這是您面對巨大榮譽的方式嗎?今年您獲得中國作家富豪榜的第二名,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莫言:
首先有一句話說的特別好,他說莫言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他沒有得獎之前是農民的兒子,得了獎之后依然是農民的兒子。所以我看到好多人追著我讓我簽名,我感覺有一點奇怪。我是一個非常謙虛的人,我知道我的水平到底有多高,我今后還想繼續保持這種謙虛的態度。
至于中國作家富豪榜,他說我今年得了2150萬人民幣的版費,我后來到銀行去查了一下,哪有那么多啊,沒有啊,不知道錢都匯到哪里去了。
中國新華社:
如果向歐美國家的讀者推薦一部自己的作品,您會推薦哪一部? 莫言:
我就推薦《生死疲勞》。這部小說里面有想象力、有童話色彩、也有中國近代的歷史變遷。
記者:
有一句話說“不要因為外界的喧囂影響內心的決定”,此時此刻您用一句話形容您此時的心情?
莫言:
心如巨石,風吹不動。記者:
莫言老師,剛才走進大門的時候,發現很多記者用攝像機、照相機拍攝你,你當時是不是感覺不適應?尤其是獲獎以后,很多媒體對你進行轟炸式的報道,我發現一些微博上大家經常對一些報道進行辟謠,獲獎以后您會不會帶來一些短短的喜悅?這短短的喜悅您怎么去衡量?
莫言:
諾貝爾文學獎公布以后,剛開始我確實有一點不適應,包括在網絡上很多對我的議論和批評。后來我漸漸感覺到大家關注的,議論的,批評這個人的時候,跟我本人沒有什么關系,很多人用他們豐富的想象力塑造著另一個莫言,所以我是跟大家一起來圍觀大家對莫言的議論、批評、表揚。
瑞典電視臺:
莫言先生您好,很遺憾,沒有能夠在北京參加您第一次新聞發布會,我想知 2 道對新聞檢查,您是怎么看待的,您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莫言:
我反感所有的檢查。我去大使館辦簽證,他們也要檢查。我坐飛機出海關,他們也要檢查,甚至要解下腰帶,拖鞋檢查。但是我想這些檢查是必要的,我從來沒有贊美過新聞檢查這種制度,但是我也認為新聞檢查在世界上每個國家都是存在的。但是這種檢查的尺度,檢查的方式不一樣。如果沒有新聞檢查,這個人就可以在報紙上或者是電視上攻擊其他人,誹謗其他人。這個我想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一樣的。但是我希望所有新聞檢查應該有最高準則:只要不違背事實真相的都不應該檢查,違背了事實真相造謠和誣蔑的都應該受到檢查。
人民日報:
四年前您曾經來到斯德哥爾摩,在這兒做一次演講,這次來您的心態和以前有什么區別嗎?
莫言:
11年前。當時有幾個朋友帶著我去參觀說要寫一本書,我朋友開玩笑說,你好好寫,將來有可能站在這里面去講。我當時心里也覺得要好好寫。現在我確實來到這個地方來領諾貝爾文學獎了。我現在心理除了感覺高興,還有很深的慚愧。我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好的作家應該獲得這個獎項。我自己覺得寫得還不夠好,還應該繼續努力。
記者:
莫言老師,我是重慶日報記者,您在報紙上過,莫言熱到文學創作當中來,您是否開始考慮新的創作,您對未來的文學創意有每年什么期許?
莫言:
我現在最希望的是什么呢?我最希望回到我的書桌前坐下來寫小說。也有人說一個人一旦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后,就再也寫不出好東西了,但是也有很多優秀的作家打破了這個魔咒。我一定要努力爭取加入這個優秀作家的行列,打破這個魔咒。
羅馬尼亞電視臺:
問您兩個問題,第一,您現在會不會改變寫作主題?第二,您的名字叫做莫言,就是不要說話的意思。你為什么要選擇這個名字?是不說反對的話?還是不說贊美的話?
莫言:
我原名中間一個字是“謨”。第二,我小時候經常亂說話,給父母帶來很多的麻煩。所以他們就教育我要少說話,第三,人老是說話就沒有精力寫小說了。既然選擇了作家這個職業,就應該把用嘴巴說的話全部用筆寫出來。
我的創作一直在尋求變化,這種變化是對藝術的創新追求,也就是隨著世界的變化產生很多想法,所以在這個世界上一成不變的作家是不存在的。
記者:
您自從得獎以后很少露面,您在準備演講稿的時候有沒有壓力?這段時間你的心理狀態怎么樣?有沒有難忘的事情跟我們分享?
莫言:
我得獎以后最大的煩惱說實話,是來自于新聞記者。他們有人就坐在我家門口十天,我太太經常請他們到我們家吃餃子。我實際上自己也當過新聞記者,所以我對坐在我們家門口十天的記者心中充滿了敬意。那么我為什么要躲記者呢?因為他們總是讓我重復同樣的話。他們很多人沒有讀過我的書,就提出某些問題。頂多是臨時上網上搜一遍,而網上的消息真假很難判斷。所以我在準備演講稿的過程中沒有什么壓力。如果把世界上所有的問題都在短短演講稿里面講一遍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講我自己,講真話。實際上講稿兩天就寫完了,兩天當中在網上泡了很久,沒有任何壓力,很輕松。謝謝。
記者:
莫言老師您好,有兩個問題,您主要是講故事,但是講故事最重要的目的還是創造一些很好的,讓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在您寫過這么多的小說中,創造無數人物,你覺得誰是你自己印象最深的人物?
莫言:
講故事是人的天性,我們每個人都是聽故事長大的。但是講故事一旦變成一種職業以后,就不僅僅圍繞一個故事來談。用故事表達對人生、社會種種問題的看法,他也要用故事來歌頌真善美,鞭撻假惡丑。所以講故事是一個嚴肅的事情,故事最大好處就是有很寬闊的想象空間。最好的故事就是讓每個同志都能夠從這里面看到他自己。
記者:
您自己的作品中印象很深的形象,還有閱讀中誰是您印象最深的人物形象? 莫言: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作家寫這么多人物,就像一個婦人生了一大群孩子一樣,你很難說喜歡哪一個,不喜歡哪一個,所以我想這個問題還是留給讀者吧。
瑞典電臺:
今年早期您說了一句話,避免新聞檢查對于寫作和創作是有好處的,為什么您會這樣說?
莫言:
我從來沒有這樣說過話,可能是因為聽力產生了誤解。但是我在這里要講一 4 句真心話,如果說一個作家認為他在一種完全自由的狀態下必定能夠寫出偉大的作品,那一定是假話,如果說一個作家在不自由甚至不太自由的環境下必定寫不出偉大的作品,那也是假話。關鍵是作家內心深處的想法,關鍵是作家能夠是否站在一個超越了政治的階級立場上來寫作。包括背后咬牙切齒咒罵你的人,也要把他們當人看,而且還要給予他們深深的同情。
瑞典電視臺:
您如何描述您的朋友馬悅然,你們在一起的時候做一些什么? 莫言:
馬悅然有很多作品,我跟馬悅然目前為止總共見過三面。第一次在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研究中心,我們在一起抽了一支煙。這支煙是我給他的。第二次見面他給我一支煙。第三次,在北京大學見面我又給了他一支煙。馬悅然就是三支煙的關系,他多收了我一支煙。馬悅然先生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理解是我非常敬佩的。馬悅然他公開發言,經常批評我,說我小說寫得長。中國有很多人因此判斷,莫言是永遠得不了諾貝爾文學獎的。為什么呢?因為馬悅然批評我的小說寫得長。我回答他說,我就要寫這么長,哪怕剩下一個讀者,我也要這么寫。
記者:
您描述馬悅然是你親愛的朋友。莫言:
你們外國人跟一個人見一面就說親愛的朋友。我第一次出國到歐洲來,認識一個意大利女孩兒,她給我寫信,親愛的莫言。當時心潮澎湃,我認為這個女孩兒對我有意思,我朋友們你別自作多情,那是外國人的禮貌,有時候恨你的時候也還說親愛的。
記者:
我們判斷諾貝爾獎得主都是對年輕人的鼓勵,您對年輕的作家有什么好的建議?比如說誰想成為作家,您對他有什么建議?
莫言:
我想全世界很多國家對年輕人都有這樣那樣的批評,我對年輕作家一直是支持的態度。我認為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自己的生活,每一代人應該寫自己的文學。所以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都不可能讓所有的讀者都喜歡他。所以我們對未來的文學只能寄希望于年輕的作家。
第五篇:莫言諾獎演講稿
當哭成為表演應該允許有人不哭
尊敬的瑞典學院各位院士,女士們、先生們:
通過電視或網絡,我想在座的各位,對遙遠的高密東北鄉,已經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你們也許看到了我的九十歲的老父親,看到了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妻子女 兒和我的一歲零四個月的外孫子,但是有一個此刻我最想念的人,我的母親,你們永遠無法看到了。我獲獎后,很多人分享了我的光榮,但我的母親卻無法分享了。最痛苦的事是目睹母親被人扇耳光
我母親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莊東邊的桃園里。去年,一條鐵路要從那兒穿過,我們不得不將她的墳墓遷移到距離村子更遠 的地方。掘開墳墓后,我們看到,棺木已經腐朽,母親的骨殖,已經與泥土混為一體。我們只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里。也就是從那一時刻起,我 感到,我的母親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訴說,就是對母親的訴說。我是我母親最小的孩子。
我記憶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著家里唯一的一把熱水壺去公共食堂打開水。因為饑餓無力,失手將熱水瓶打碎,我嚇得要命,鉆進草垛,一天沒敢出來。傍晚 的時候我聽到母親呼喚我的乳名,我從草垛里鉆出來,以為會受到打罵,但母親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只是撫摸著我的頭,口中發出長長的嘆息。
我記憶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著母親去集體的地理揀麥穗,看守麥田的人來了,揀麥穗的人紛紛逃跑,我母親是小腳,跑不快,被捉住,那個身材高大的 看守人扇了她一個耳光,她搖晃著身體跌倒在地,看守人沒收了我們揀到的麥穗,吹著口哨揚長而去。我母親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臉上那種絕望的神情我終生難 忘。多年之后,當那個看守麥田的人成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在集市上與我相逢,我沖上去想找他報仇,母親拉住了我,平靜的對我說:“兒子,那個打我的人,與這個老人,并不是一個人。”
我記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個中秋節的中午,我們家難得的包了一頓餃子,每人只有一碗。正當我們吃餃子時,一個乞討的老人來到了我們家門口,我端起半 碗紅薯干打發他,他卻憤憤不平地說:“我是一個老人,你們吃餃子,卻讓我吃紅薯干。你們的心是怎么長的?”我氣急敗壞的說:“我們一年也吃不了幾次餃子,一人一小碗,連半飽都吃不了!給你紅薯干就不錯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滾!”母親訓斥了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餃子,倒進了老人碗里。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著母親去賣白菜,有意無意的多算了一位買白菜的老人一毛錢。算完錢我就去了學校。當我放學回家時,看到很少流淚的母親淚流滿面。母親并沒有罵我,只是輕輕的說:“兒子,你讓娘丟了臉。” 我十幾歲時,母親患了嚴重的肺病,饑餓,病痛,勞累,使我們這個家庭陷入了困境,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不祥之兆,以為母親隨時都會 自己尋短見。每當我勞動歸來,一進大門就高喊母親,聽到她的回應,心中才感到一塊石頭落了地。如果一時聽不到她的回應,我就心驚膽戰,跑到廚房和磨坊里尋 找。有一次找遍了所有的房間也沒有見到母親的身影,我便坐在了院子里大哭。這時母親背著一捆柴草從外面走進來。她對我的哭很不滿,但我又不能對她說出我的 擔憂。母親看到我的心思,她說:“孩子你放心,盡管我活著沒有一點樂趣,但只要閻王爺不叫我,我是不會去的。” 我喜歡講故事 名字“莫言”像諷刺
我生來相貌丑陋,村子里很多人當面嘲笑我,學校里有幾個性格霸蠻的同學甚至為此打我。我回家痛苦,母親對我說:“兒子,你不丑,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丑在哪里?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變美。”后來我進入城市,有一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后甚至當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 母親的話,便心平氣和地向他們道歉。
我母親不識字,但對識字的人十分敬重。我們家生活困難,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但只要我對她提出買書買文具的要求,她總是會滿足我。她是個勤勞的人,討厭懶惰的孩子,但只要是我因為看書耽誤了干活,她從來沒批評過我。
有一段時間,集市上來了一個說書人。我偷偷地跑去聽書,忘記了她分配給我的活兒。為此,母親批評了我,晚上當她就著一盞小油燈為家人趕制棉衣時,我 忍不住把白天從說書人聽來的故事復述給她聽,起初她有些不耐煩,因為在她心目中說書人都是油嘴滑舌,不務正業的人,從他們嘴里冒不出好話來。但我復述的故 事漸漸的吸引了她,以后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給我排活,默許我去集上聽書。為了報答母親的恩情,也為了向她炫耀我的記憶力,我會把白天聽到的故事,繪聲繪色地 講給她聽。
很快的,我就不滿足復述說書人講的故事了,我在復述的過程中不斷的添油加醋,我會投我母親所好,編造一些情節,有時候甚至改變故事的結局。我的聽眾 也不僅僅是我的母親,連我的姐姐,我的嬸嬸,我的奶奶都成為我的聽眾。我母親在聽完我的故事后,有時會憂心忡忡地,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兒啊,你長大后會成為一個什么人呢?難道要靠耍貧嘴吃飯嗎?”
我理解母親的擔憂,因為在村子里,一個貧嘴的孩子,是招人厭煩的,有時候還會給自己和家庭帶來麻煩。我在小說《牛》里所寫的那個因為話多被村子里厭 惡的孩子,就有我童年時的影子。我母親經常提醒我少說話,她希望我能做一個沉默寡言、安穩大方的孩子。但在我身上,卻顯露出極強的說話能力和極大的說話欲 望,這無疑是極大的危險,但我說的故事的能力,又帶給了她愉悅,這使他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盡管我有父母親的諄諄教導,但我并沒有改掉我喜歡說話的天性,這使得我的名字“莫言”,很像對自己的諷刺。我是有神論者 相信萬物都有靈性
我小學未畢業即輟學,因為年幼體弱,干不了重活,只好到荒草灘上去放牧牛羊。當我牽著牛羊從學校門前路過,看到昔日的同學在校園里打打鬧鬧,我心中充滿悲涼,深深地體會到一個人,哪怕是一個孩子,離開群體后的痛苦。
到了荒灘上,我把牛羊放開,讓它們自己吃草。藍天如海,草地一望無際,周圍看不到一個人影,沒有人的聲音,只有鳥兒在天上鳴叫。我感到很孤獨,很寂 寞,心里空空蕩蕩。有時候,我躺在草地上,望著天上懶洋洋地飄動著的白云,腦海里便浮現出許多莫名其妙的幻象。我們那地方流傳著許多狐貍變成美女的故事,我幻想著能有一個狐貍變成美女與我來作伴放牛,但她始終沒有出現。但有一次,一只火紅色的狐貍從我面前的草叢中跳出來時,我被嚇得一屁股蹲在地上。狐貍跑 沒了蹤影,我還在那里顫抖。有時候我會蹲在牛的身旁,看著湛藍的牛眼和牛眼中的我的倒影。有時候我會模仿著鳥兒的叫聲試圖與天上的鳥兒對 話,有時候我會對一棵樹訴說心聲。但鳥兒不理我,樹也不理我。許多年后,當我成為一個小說家,當年的許多幻想,都被我寫進了小說。很多人夸我想象力豐富,有一些文學愛好者,希望我能告訴他們培養想象力的秘訣,對此,我只能報以苦笑。
就像中國的先賢老子所說的那樣:“福兮禍之所伏,福禍福所倚”,我童年輟學,飽受饑餓、孤獨、無書可讀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們的前輩作家沈從文那樣,及早地開始閱讀社會人生這本大書。前面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聽說數人說書,僅僅是這本大書中的一頁。
輟學之后,我混跡于成人之中,開始了“用耳朵閱讀”的漫長生涯。二百多年前,我的故鄉曾出了一個講故事的偉大天才--蒲松齡,我們村里的許多人,包 括我,都是他的傳人。我在集體勞動的田間地頭,在生產隊的牛棚馬廄,在我爺爺奶奶的熱炕頭上,甚至在搖搖晃晃地進行著的牛車社,聆聽了許許多多神鬼故事,歷史傳奇,逸聞趣事,這些故事都與當地的自然環境,家庭歷史緊密聯系在一起,使我產生了強烈的現實感。
我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這些東西會成為我的寫作素材,我當時只是一個迷戀故事的孩子,醉心地聆聽著人們的講述。那時我是一個絕對的有神論者,我相信 萬物都有靈性,我見到一棵大樹會肅然起敬。我看到一只鳥會感到它隨時會變化成人,我遇到一個陌生人,也會懷疑他是一個動物變化而成。每當夜晚我從生產隊的 記工房回家時,無邊的恐懼便包圍了我,為了壯膽,我一邊奔跑一邊大聲歌唱。那時我正處在變聲期,嗓音嘶啞,聲調難聽,我的歌唱,是對我的鄉親們的一種折 磨。
文學創作必須頤指氣使 獨斷專行
我在故鄉生活了二十一年,期間離家最遠的是乘火車去了一次青島,還差點迷失在木材廠的巨大木材之間,以至于我母親問我去青島看到了什么風景時,我沮喪地告訴她:什么都沒看到,只看到了一堆堆的木頭。但也就是這次青島之行,使我產生了想離開故鄉到外邊去看世界的強烈愿望。1976 年2 月,我應征入伍,背著我母親賣掉結婚時的首飾幫我購買的四本《中國通史簡編》,走出了高密東北鄉這個既讓我愛又讓我恨的地方,開始了我人生的重要時期。我 必須承認,如果沒有30 多年來中國社會的巨大發展與進步,如果沒有改革開放,也不會有我這樣一個作家。
在軍營的枯燥生活中,我迎來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文學熱潮,我從一個用耳朵聆聽故事,用嘴巴講述故事的孩子,開始嘗試用筆來講述故事。起初的道路 并不平坦,我那時并沒有意識到我二十多年的農村生活經驗是文學的富礦,那時我以為文學就是寫好人好事,就是寫英雄模范,所以,盡管也發表了幾篇作品,但文 學價值很低。
1984年秋,我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在我的恩師著名作家徐懷中的啟發指導下,我寫出了《秋水》、《枯河》、《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等 一批中短篇小說。在《秋水》這篇小說里,第一次出現了“高密東北鄉”這個字眼,從此,就如同一個四處游蕩的農民有了一片土地,我這樣一個文學的流浪漢,終 于有了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場所。我必須承認,在創建我的文學領地“高密東北鄉”的過程中,美國的威廉·福克納和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 斯給了我重要啟發。我對他們的閱讀并不認真,但他們開天辟地的豪邁精神激勵了我,使我明白了一個作家必須要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地方。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應該 謙卑退讓,但在文學創作中,必須頤指氣使,獨斷專行。我追隨在這兩位大師身后兩年,即意識到,必須盡快地逃離他們,我在一篇文章中寫 道:他們是兩座灼熱的火爐,而我是冰塊,如果離他們太近,會被他們蒸發掉。根據我的體會,一個作家之所以會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響,其根本是因為影響者和被 影響者靈魂深處的相似之處。正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所以,盡管我沒有很好地去讀他們的書,但只讀過幾頁,我就明白了他們干了什么,也明白了他們是怎樣 干的,隨即我也就明白了我該干什么和我該怎樣干。
我該干的事情其實很簡單,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講自己的故事。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說書人的方式,就是我的爺爺奶奶、村里的老人們講故事的 方式。坦率地說,講述的時候,我沒有想到誰會是我的聽眾,也許我的聽眾就是那些如我母親一樣的人,也許我的聽眾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故事,起初就是我的親 身經歷,譬如《枯河》中那個遭受痛打的孩子,譬如《透明的紅蘿卜》中那個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孩子。我的確曾因為干過一件錯事而受到過父親的痛打,我也的確 曾在橋梁工地上為鐵匠師傅拉過風箱。當然,個人的經歷無論多么奇特也不可能原封不動地寫進小說,小說必須虛構,必須想象。很多朋友說《透明的紅蘿卜》是我 最好的小說,對此我不反駁,也不認同,但我認為《透明的紅蘿卜》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長的一部。那個渾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 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說的靈魂,盡管在后來的小說里,我寫了很多的人物,但沒有一個人物,比他更貼近我的靈魂。或者可以說,一個作家所塑造的若 干人物中,總有一個領頭的,這個沉默的孩子就是一個領頭的,他一言不發,但卻有力地領導著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高密東北鄉這個舞臺上,盡情地表演。《豐乳肥臀》獻給天下母親 自己的故事總是有限的,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就必須講他人的故事。于是,我的親人們的故事,我的村人們的故事,以及我從老人們口中聽到過的祖先們的故 事,就像聽到集合令的士兵一樣,從我的記憶深處涌出來。他們用期盼的目光看著我,等待著我去寫他們。我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姑姑、叔 叔、妻子、女兒,都在我的作品里出現過,還有很多的我們高密東北鄉的鄉親,也都在我的小說里露過面。當然,我對他們,都進行了文學化的處理,使他們超越了 他們自身,成為文學中的人物。
我最新的小說《蛙》中,就出現了我姑姑的形象。因為我獲得諾貝爾獎,許多記者到她家采訪,起初她還很耐心地回答提問,但很快便不勝其煩,跑到縣城里 她兒子家躲起來了。姑姑確實是我寫《蛙》時的模特,但小說中的姑姑,與現實生活中的姑姑有著天壤之別。小說中的姑姑專橫跋扈,有時簡直像個女匪,現實中的 姑姑和善開朗,是一個標準的賢妻良母。現實中的姑姑晚年生活幸福美滿,小說中的姑姑到了晚年卻因為心靈的巨大痛苦患上了失眠癥,身披黑袍,像個幽靈一樣在 暗夜中游蕩。我感謝姑姑的寬容,她沒有因為我在小說中把她寫成那樣而生氣;我也十分敬佩我姑姑的明智,她正確地理解了小說中人物與現實中人物的復雜關系。
母親去世后,我悲痛萬分,決定寫一部書獻給她。這就是那本《豐乳肥臀》。因為胸有成竹,因為情感充盈,僅用了83 天,我便寫出了這部長達50 萬字的小說的初稿。
在《豐乳肥臀》這本書里,我肆無忌憚地使用了與我母親的親身經歷有關的素材,但書中的母親情感方面的經歷,則是虛構或取材于高密東北鄉諸多母親的經 歷。在這本書的卷前語上,我寫下了“獻給母親在天之靈”的話,但這本書,實際上是獻給天下母親的,這是我狂妄的野心,就像我希望把小小的“高密東北鄉”寫 成中國乃至世界的縮影一樣。寫作者必須站在人的立場
作家的創作過程各有特色,我每本書的構思與靈感觸發也都不盡相同。有的小說起源于夢境,譬如《透明的紅蘿卜》,有的小說則發端于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 件--譬如《天堂蒜薹之歌》。但無論是起源于夢境還是發端于現實,最后都必須和個人的經驗相結合,才有可能變成一部具有鮮明個性的,用無數生動細節塑造出 了典型人物的、語言豐富多彩、結構匠心獨運的文學作品。有必要特別提及的是,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我讓一個真正的說書人登場,并在書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 角色。我十分抱歉地使用了這個說書人真實姓名,當然,他在書中的所有行為都是虛構。在我的寫作中,出現過多次這樣的現象,寫作之初,我使用他們的真實姓 名,希望能借此獲得一種親近感,但作品完成之后,我想為他們改換姓名時卻感到已經不可能了,因此也發生過與我小說中人物同名者找到我父親發泄不滿的事情,我父親替我向他們道歉,但同時又開導他們不要當真。我父親說:“他在《紅高粱》中,第一句就說'我父親這個土匪種',我都不在意你們還在意什么?” 我在寫作《天堂蒜薹之歌》這類逼近社會現實的小說時,面對著的最大問題,其實不是我敢不敢對社會上的黑暗現象進行批評,而是這燃燒的激情和憤怒會讓 政治壓倒文學,使這部小說變成一個社會事件的紀實報告。小說家是社會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場和觀點,但小說家在寫作時,必須站在人的立場上,把所有的人 都當作人來寫。只有這樣,文學才能發端事件但超越事件,關心政治但大于政治。
可能是因為我經歷過長期的艱難生活,使我對人性有較為深刻的了解。我知道真正的勇敢是什么,也明白真正的悲憫是什么。我知道,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難用是非善惡準確定性的朦朧地帶,而這片地帶,正是文學家施展才華的廣闊天地。只要是準確地、生動地描寫了這個充滿矛盾的朦朧地帶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越了政治并具備了優秀文學的品質。
喋喋不休地講述自己的作品是令人厭煩的,但我的人生是與我的作品緊密相連的,不講作品,我感到無從下嘴,所以還得請各位原諒。
在我的早期作品中,我作為一個現代的說書人,是隱藏在文本背后的,但從《檀香刑》這部小說開始,我終于從后臺跳到了前臺。如果說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 自語,目無讀者,從這本書開始,我感覺到自己是站在一個廣場上,面對著許多聽眾,繪聲繪色地講述。這是世界小說的傳統,更是中國小說的傳統。我也曾積極地 向西方的現代派小說學習,也曾經玩弄過形形色色的敘事花樣,但我最終回歸了傳統。當然,這種回歸,不是一成不變的回歸,《檀香刑》和之后的小說,是繼承了 中國古典小說傳統又借鑒了西方小說技術的混合文本。小說領域的所謂創新,基本上都是這種混合的產物。不僅僅是本國文學傳統與外國小說技巧的混合,也是小說 與其他的藝術門類的混合,就像《檀香刑》是與民間戲曲的混合,就像我早期的一些小說從美術、音樂、甚至雜技中汲取了營養一樣。最后,請允許我再講一下我的《生死疲勞》。這個書名來自佛教經典,據我所知,為翻譯這個書名,各國的翻譯家都很頭痛。我對佛教經典并沒有深入研究,對佛教的理解自然十分膚淺,之所以以此為題,是因為我覺得佛教的許多基本思想,是真正的宇宙意識,人世中許多紛爭,在佛家的眼里,是毫無意義的。這樣一種 至高眼界下的人世,顯得十分可悲。當然,我沒有把這本書寫成布道詞,我寫的還是人的命運與人的情感,人的局限與人的寬容,以及人為追求幸福、堅持自己的信 念所做出的努力與犧牲。小說中那位以一己之身與時代潮流對抗的藍臉,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這個人物的原型,是我們鄰村的一位農民,我童年時,經常 看到他推著一輛吱吱作響的木輪車,從我家門前的道路上通過。給他拉車的,是一頭瘸腿的毛驢,為他牽驢的,是他小腳的妻子。這個奇怪的勞動組合,在當時的集 體化社會里,顯得那么古怪和不合時宜,在我們這些孩子的眼里,也把他們看成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小丑,以至于當他們從街上經過時,我們會充滿義憤地朝他們投 擲石塊。事過多年,當我拿起筆來寫作時,這個人物,這個畫面,便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為他寫一本書,我遲早要把他的故事講給天下人聽,但一直到了2005年,當我在一座廟宇里看到“六道輪回”的壁畫時,才明白了講述這個故事的正確方法。我如看戲人般看眾人表演 我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引發了一些爭議。起初,我還以為大家爭議的對象是我,漸漸的,我感到這個被爭議的對象,是一個與我毫不相關的人。我如同一個看戲人,看著眾人的表演。我看到那個得獎人身上落滿了花朵,也被擲上了石塊、潑上了污水。我生怕他被打垮,但他微笑著從花朵和石塊中鉆出來,擦干凈身上的臟水,坦然地站在一邊,對著眾人說:對一個作家來說,最好的說話方式是寫作。我該說的話都寫進了我的作品里。用嘴說出的話隨風而散,用筆寫出的話永不磨滅。我希望你們能耐心地讀一下我的書,當然,我沒有資格強迫你們讀我的書。即便你們讀了我的書,我也不期望你們能改變對我的看法,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作家,能讓所有的讀者都喜歡他。在當今這樣的時代里,更是如此。當哭成為一種表演 應該允許有人不哭
盡管我什么都不想說,但在今天這樣的場合我必須說話,那我就簡單地再說幾句。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我還是要給你們講故事。
上世紀六十年代,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學校里組織我們去參觀一個苦難展覽,我們在老師的引領下放聲大哭。為了能讓老師看到我的表現,我舍不得擦去 臉上的淚水。我看到有幾位同學悄悄地將唾沫抹到臉上冒充淚水。我還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學之間,有一位同學,臉上沒有一滴淚,嘴巴里沒有一點聲音,也沒 有用手掩面。他睜著大眼看著我們,眼睛里流露出驚訝或者是困惑的神情。事后,我向老師報告了這位同學的行為。為此,學校給了這位同學一個警告處分。多年之 后,當我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師懺悔時,老師說,那天來找他說這件事的,有十幾個同學。這位同學十幾年前就已去世,每當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這件事讓我悟到一個道理,那就是:當眾人都哭時,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當哭成為一種表演時,更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
我再講一個故事:三十多年前,我還在部隊工作。有一天晚上,我在辦公室看書,有一位老長官推門進來,看了一眼我對面的位置,自言自語道:“噢,沒有 人?”我隨即站起來,高聲說:“難道我不是人嗎?”那位老長官被我頂得面紅耳赤,尷尬而退。為此事,我洋洋得意了許久,以為自己是個英勇的斗士,但事過多 年后,我卻為此深感內疚。
請允許我講最后一個故事,這是許多年前我爺爺講給我聽過的:有八個外出打工的泥瓦匠,為避一場暴風雨,躲進了一座破廟。外邊的雷聲一陣緊似一陣,一 個個的火球,在廟門外滾來滾去,空中似乎還有吱吱的龍叫聲。眾人都膽戰心驚,面如土色。有一個人說:“我們八個人中,必定一個人干過傷天害理的壞事,誰干 過壞事,就自己走出廟接受懲罰吧,免得讓好人受到牽連。”自然沒有人愿意出去。又有人提議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那我們就將自己的草帽往外拋吧,誰的 草帽被刮出廟門,就說明誰干了壞事,那就請他出去接受懲罰。”于是大家就將自己的草帽往廟門外拋,七個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廟內,只有一個人的草帽被卷了出 去。大家就催這個人出去受罰,他自然不愿出去,眾人便將他抬起來扔出了廟門。故事的結局我估計大家都猜到了--那個人剛被扔出廟門,那座破廟轟然坍塌。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因為講故事我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我獲獎后發生了很多精彩的故事,這些故事,讓我堅信真理和正義是存在的。今后的歲月里,我將繼續講我的故事。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