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古詩十九首》生命意識初探——漢末文人生命意識的覺醒與升華
《古詩十九首》生命意識初探
——漢末文人生命意識的覺醒與升華
(德州學院中文系山東德州253023)
摘要:《古詩十九首》作為漢代文人五言詩的代表,反映了漢末文人對個體生存價值的關注和思索。詩篇中建功立業的抱負,對生命短暫、人生無常的悲嘆以及自我生命意識的覺醒,使文學自覺時代的文人士子生命意識得到強化,它展示了漢末下層文人的生存狀態和心靈歷程,揭示了他們生命價值觀形成的歷史和社會原因,在中國文學史上拓寬了文學的生命主題,使個體生命的自覺成為一個時代的普遍意識,也為中國詩歌的發展做出先導式的啟示。
關鍵詞:《古詩十九首》;生命意識;生命狀態;覺醒與升華
東漢末年,國勢衰微,社會動蕩,政治混亂。下層文士漂泊蹉跎,游宦無門。這一時期特殊歷史境遇中的文人開始比前人有了更廣闊的關懷和更深刻的生命體驗。他們清醒地感到人生的短暫,生命的無常,開始對傳統的價值觀與人生觀產生懷疑,在黑暗的社會中,文人轉向了對人自身的思索。人生的價值,人生的出路到底在哪里?他們面臨著巨大的精神痛苦和困惑,生命意識隨之覺醒?!豆旁娛攀住肪驼Q生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之下。
漢末產生的《古詩十九首》,基本是游子思婦之辭。詩中體現的生命漂泊之感以及對精神家園的探尋,充滿了豐富的生命內涵。無論是夫婦朋友間的離愁別緒、士人的彷徨失意,還是人生的無常之感,都體現出一種人性的復歸,體現了作者對人生、生命、生活的強烈的欲求和留戀。詩中更加關注“人”這個本體,關注人的內心世界,凸顯出強烈的人本精神,是文人內在人格的覺醒和追求。
一、傳統價值觀的衰微與文人生命意識的覺醒
在儒家思想體系中,所謂永恒的價值,便是個人的道德自修,使個人的言行舉止都合于道義,并為了道的弘揚延續而建立功業,《左傳》所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變,此之謂不朽?!惫糯奈娜俗非罅⒐Α⒘⒌?、立言三不朽,以求名垂青史,使有限的生命獲得永恒。個體生命的價值完全附著于儒家體系,人生的意義就寄托在一個虛假的道德承諾里。這樣的觀念在《古詩十九首》里受到了質疑,在那個大漢王朝氣數將盡的時代里,儒家經典已極難解釋和平息各種尖銳復雜的矛盾斗爭,逐漸失去了理性的光彩和正義的權威,在政治舞臺上悄然后退。文人自己的生命尚且朝夕不保,何論功名事業。面對生命如寄,功名無望的殘酷現實,他們對人生產生憂慮并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挺進廟堂的路徑一旦被隔斷,文人反而會更專注于內心,將最真實的東西呈現。知識分子從儒家人生價值觀念的束縛下解脫了出來,開始注意個人生存的意義和價值,自我意識開始覺醒。
在儒家傳統中,人的情感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政治情感,“詩以道其志”,志是先賢明君的道德理想,倡導面向國家、社會、道德、倫理抒發大志,人本身的所有生命欲求、情感本體也同時蒙上道德的外衣,而對于另一種情感,表現人作為生命的本能的自然欲求、人性化的愉悅的世俗之情,則都是不屑、不敢,或是不能為之的。那些士大夫所不敢正視處,也正是詩的價值所在,在《古詩十九首》中,人們從關心社會政治轉向了對個人自身的關注,作者通過閨人怨別、游子懷鄉、游宦無成、追求享樂等內容的描寫,發出了源自內心的真正自然的呼喊。它意味著人對生命感受的沉著咀嚼,而非呆板的故作清高。
清人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評價說:“《十九首》所以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幾?雖處富貴,慊慊猶有不足,況貧賤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誰不感慨?人情于所愛,莫不欲終身相守,然誰不有別離?以我之懷思,猜彼之見棄,亦其常也。失終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復不知其樂,咋一別離,則此愁難已。逐臣棄妻與朋友闊絕,皆同此旨。故《十九首》雖此二意,而低回反復,人人讀之皆若傷我心者,此詩所以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則人人本自有詩也。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盡,故特推《十九首》以為至極?!盵1]這段話指出了《古詩十九首》所表達的情感,是人生來共有的體驗和感受。如:表現思念故鄉懷念親人的《涉江采芙蓉》、《去者日以疏》;表現思婦對游子深切思念和真摯愛戀的《凜凜歲云暮》、《客從遠方來》和《迢迢牽牛星》;表現游士對生存狀態的感受和他們對人生的某些觀念的《回車駕言邁》、《明月皎夜光》?!豆旁娛攀住匪惆l的,是“人同有之情”,是具有普遍性的人生情緒和體驗,由于作者把這種情緒和體驗上升到哲理的高度加以概括,因而能引起讀者對于生命意義和人生出路的理性思考。它不再是不關痛癢的畜優獻物,歷史選擇了它來載負這個大**時代的知識分子的整個精神世界。也正是因此,《古詩十九首》當得起“一字千金”、“五言冠冕”。[2]
《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多數是宦游子弟,他們之所以離家在外,為的是能夠建功立業,步入仕途。漢代的養士、選士制度,驅使文人不得不背鄉離井,長期漂泊在外。這些文人或在仕途作無望的追求,或在異鄉逃避政治的迫害,更渴求有愛情、家庭的溫馨,以慰藉孤獨而屈辱的心靈。極寫羈旅行役、相思懷人之苦,遂成為《古詩十九首》的一大主題。人在他鄉客居總是更容易產生孤獨感和漂泊感,因此游子的思鄉之情更是強烈。面對世路的艱辛,人生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暫,游子內心世界更加困惑,迫切想回歸鄉里,見見親人。但是關山萬里,障礙重重,游人的思鄉之情難以得到排解,于孤獨的情緒之中更加感概人生。這種感情在《古詩十九首》的很多篇章中都有非常充分的體現。如《涉江采美蓉》,寫了一位漂泊異地的失意者懷念妻子的愁苦之情:
涉江采英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主人公采擷芳草想要贈給遠方的妻子,可是,欲送卻不得送,因為“所思在遠道”。他只好遙望著通向戀人居所的漫漫長路而浩然興嘆,空間的遼遠成為他們情感的阻隔。感傷寂寞的游子只能發出“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的慨嘆。欲見而不得使游子思婦的現實生活與精神生活都產生了巨大的痛苦?!锻ブ杏衅鏄洹返谋憩F方式亦如此,同樣是“將以遺所思”,而“路遠莫致之”。因空間的阻隔,愛情得不到表達和實現而倍感孤獨。《明月何皎皎》的作者在明月高照的夜晚憂愁難眠,攬衣徘徊,深切地感到:“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天涯芳草,他鄉明月,都沒有給游子帶來的心靈的慰藉,相反,倒是激發起難以遏制的思鄉之情。
與游子相比,思婦的傾訴更為熱切和哀傷。游子還可通過建功立業來填滿人生,而思婦卻只能在漫長的等待中消磨時光。《行行重行行》和《冉冉孤生竹》皆為女詞,其中都有“思君令人老”之語,前者是思婦的嘆息,后者是待嫁女子的怨艾。這兩位主人公都因婚姻變故而有遲暮之感,流露出青春易逝的惋惜。她們不是隨著歲月的流逝自然衰老,而是思念使得芳華早逝,這就更令人悲哀?!八季钊死稀笔峭纯嗟娜松w驗,她們擔心游子喜新厭舊,擔心自己的真情不被對方省察,擔心外力離間。獨處的精神苦悶,顯露于作品的字里行間?!肚嗲嗪优喜荨返呐魅斯珜ψ约旱募拍毖圆恢M:“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边@直白的表露不是沒有原因的,“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河邊的草地發芽泛青了,園中的柳樹吐葉變綠了。這節候的變化猛然間提醒了站在窗前的她對時間的記憶。節候向她們提醒著逝去的時光,時光又壓迫著她們的孤獨?!度饺焦律瘛返闹魅斯珶o奈地怨嗟著“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像《行行重行行》一首那樣,她也耿耿于“悠悠隔山坡”,道阻且長,會面已不可知??梢哉f,在思婦詩中飽含的孤獨之痛、寂寞之苦大體都是相同的,對時光易逝的哀嘆,對游子歸鄉的期盼,在《古詩十九首》中都有直率而真切的流露。元人陳繹曾評為“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澄至清,發至情”[3]可謂精當。情真方能動人,《古詩十九首》的真率之情中飽含著精神絕望后的哀思和無所歸依時的心靈吶喊。
《古詩十九首》中游子思婦因時空阻隔而產生的痛苦相思是非常讓人震撼的。游子在外,心緒不免孤寂,而且時節的變遷,生活的單調重復,時光的匆匆易逝都使眼前的一切浸染了一層輕哀,而人的生命隨著時節的變遷而流逝,更是增添了苦悶的心緒。游子常年漂泊在外使他們對于對短促人生的體驗更加強烈,他們不僅會思考怎樣的人生有價值,還會思考怎樣的人生更具有現實可能性。
《回車駕言邁》是詩人在長途跋涉中見到事物遷移,感到時光易逝,生命短促,希望早日建功立業?!八念櫤蚊C?,東風搖百草。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詩人看到景物更新,沒有想到生命的欣欣向榮,而是生命的衰落,這不能不使人凄然。這黯淡凄涼的春景中滲透了詩人的主觀心情,渲染和烘托了他在現實生活中空虛無著落的悲哀,這樣的景色這般的心緒倍增傷感之情。在這樣的心境支配下,詩人自然而然想起人的倏忽死亡,不覺死后茫茫,深深感喟惟有“榮名以為寶”。“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這樣坦率直白的語言表達了他渴望建功立業、揚名后世的強烈愿望。
《古詩十九首》中游子熱衷仕宦,要求立身揚名的愿望十分強烈。對此,詩人反復予以申訴?!督袢樟枷鼤穼懙溃骸昂尾徊吒咦?,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轗軻??嘈?。”這是要在仕途的激烈競爭中捷足先登,占領顯要的職位,擺脫無官無職的貧賤境地?!痘剀囻{言邁》亦稱:“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边@位作者已經不僅僅滿足于仕途上的飛黃騰達,而且還追求自身的不朽價值,通過揚名后世使生命具有永恒的意義。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游子對于內心的忠實,不虛偽做作,正是值得推崇的生命本真狀態。
“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睒s名、利祿、女色都被儒家視為道德的對立面,“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在道德和利益的取舍之中,儒家教義當然是毫不猶豫地選擇道德。而我們從這些率真而大膽的表述之中更聽出了反叛意味,這是對儒家嚴格宗法制度的反動,也是對溫柔敦厚詩教的反動,以大膽的聲音呼喚新鮮的生命,他們在追求一種更為真實的生活狀態,而不再為一些外在規則與制度而活著,這是魏晉人與文的覺醒的前昭與先聲。它為魏晉時期人文精神的發展和文學的自覺成熟開拓了深厚的領地,蓄積了足夠的力量。
二、孤獨感傷與縱情享樂中的生命狀態
東漢中后期由于社會的**與黑暗,人們已無力于救世,無力做出反抗,也沒有了為道義而臨危不懼的獻身精神。長期的**和生命的朝不保夕,使他們對生命、對社會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古詩十九首》更多地表現出對個人孤獨漂泊的悲嘆和對及時行樂的感傷,是人的覺醒的另外一種表現。在《古詩十九首》中,現實的成份加濃了,人格追求的成份淡化了,對于道義的追求轉為強調現實人生的自我豐滿,個人關懷已然前置于社會關懷。人們通過對生存困頓的認識體悟到了生命的價值,這種對現實的感喟和對人生的態度在中國封建社會顯得尤為可貴。從這一意義上來說,《古詩十九首》拉開了一個文學自覺時代的序幕。
游子為了尋求出路,不得不遠離鄉里,奔走權門。不斷的游蕩也會產生諸多的客居感,這就引發了對生命的追問。時空上,他們是遠離家鄉的游子;精神上,他們同樣無所依附?!豆旁娛攀住匪譃a的情緒乃是一種沉重的孤獨感,這種在時空中、人世間的孤獨感縈繞在每個詩人心間,并顯露于每一首作品的字里行間。古人因對自身前途的迷茫和對社會命運的迷茫而處于一種焦慮狀態,他們想借愛情來排解,想借友情、親情、鄉情來排解,用及時行樂來排解,醉生夢死來排解。在人生無常的悲哀和及時行樂的惆悵背后,滲透著孤獨落寞的無限感傷。
亡國之音哀以思,每逢國家喪亂,詩人們生活困頓,感時傷懷。而漢未文人從自身體會出發,訴說失意群體共同的悲傷、孤獨以及對前途的迷茫,更顯悲涼而深沉。《古詩十九首》中傾注了大量的孤獨感,這種孤獨感來自于對個體生命價值的重新審視,預示著人本價值的復蘇。它的基調低沉,充滿了孤獨、哀傷以及前途無著的憂慮。“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青青陵上柏》)生命的漂泊無依,靈魂的無處安放都在詩中有所體現?!盎剀囻{言邁,悠悠涉長道。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回車駕言邁》)展現了士人的困頓和漂泊無依的孤獨,這些都暗含著游子遭遇的人生短暫和一事無成的感嘆。文人們從現實生活的情感入手,以特有的方式傾訴著亂世時期內心的迷惘和無所寄托的精神孤獨,體現了一代文人無所歸依的人生悲涼。
孤獨并非寂寞無聊,而是精神的渴望。在《西北有高樓》一詩中將這種心靈的體驗外現得相當充分:“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孤獨的人都有一種傾訴的欲望,希望將全部的苦楚心境傾訴在對方身上,并與對方達成某種心靈的共鳴,來緩解人生的孤獨。然而結果是令人喪氣的:“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人情淡薄,知音難覓,這更是一種曠世的孤獨。《明月皎夜光》則抒寫了詩人的另一種失落,那就是一些文人在為共同利益的斗爭中,標榜氣節和忠義,而一當他們在功名利祿的道路上展開競爭,原先的友誼就發生了變化。僥幸者和失意者的沉浮起落,使原來的友情徒具虛名,詩人一度篤信的倫理道德,也就在復雜的人際關系中頓時現出虛妄。這就是詩人所說的“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边@種無可奈何的處境和心態,加深了詩人的信仰危機。事功不朽的希望破滅,詩人乃轉而從一個新的層面上去開掘生命的價值。他們內心包含了無限凄楚與彷徨的巨大精神力量,此時可以安頓靈魂的,也就是愛情與故園了。然而距離的阻隔造就著刻骨的哀傷:“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最后的溫情撫慰,也只是遙望而終不能實現,由此我們可以體驗他們哀傷,孤獨以至於絕望的凄楚心境。
處于亂離時代,無處排遣苦悶的人們深切體味到“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青青陵上柏》)、“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驅車上東門》)、“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今日良宴會》)、“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回車駕言邁》),心靈的痛苦、生活的磨難,把他們推向了悲苦人生的憂思之谷。既然一切“都是虛假的或值得懷疑,它們并不可信或并無價值。只有人必然是死才是真的,只有短促的人生中總充滿那么多的生離死別哀傷不幸才是真的”(李澤厚《美的歷程》)[4],那么怎么不抓緊生活,盡情享受呢?于是在進退不得的痛苦中,他們試圖選擇及時行樂,用美酒、美女、美服來麻痹自己,消解痛苦,在這些文人粗率鄙直的享樂宣言背后,是一次次對生命困惑與苦惱的突圍,飽含著一股憤激的真摯情懷。對人生的迷惘與痛苦的感受,那種強烈的生命意識和個體意識,那種要緊緊抓住人生的欲望等,都真切地表現了當時文人的內心世界。
游子宦達的成功率很低,多數人無法實現自己的愿望。作為仕途上的失敗者,他們要在其他方面尋找慰藉,用以保持心態的平衡?!豆旁娛攀住纷髡叩娜松庾R是清醒的,他們不相信成仙術,頭腦里沒有長生不死的彼岸世界,只想在現實中過得更快活、更自在。于是,他們“蕩滌放情志”(《東城高且長》),去追求燕趙佳人?!厄屲嚿蠔|門》也寫道:“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边@是說要以美酒華服來消磨人生,同樣表露得非常坦率。由于仕途的挫折,這些士子人生追求的層次由高向低跌落,從努力實現人生不朽到滿足于耳目口腹之欲,他們是在尋求某種補償,既然時不我待,人命奄忽,無論賢愚、貧富到頭來都不過是郭北墓中的一個土饅頭,現實社會的狀況如此殘酷,何不歡悅地渡過青春年華呢? 如《今日良宴會》中“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薄痘剀囻{言邁》中“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又如《青青陵上柏》“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車上東門》中“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薄昂坪脐庩栆?,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薄胺城笊裣?,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生年不滿百》中“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人生無常,須及時行樂,《古詩十九首》處處體現了這一思想。
這些體現及時行樂思想的作品,正是東漢末社會時代思潮所導致。正如李澤厚在《美的歷程》指出的:“它實質上標志著一種人的覺醒,即在懷疑和否定舊有傳統標準和信仰價值的條件下,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現、思索、把握和追求。表面看來似乎是如此頹廢,悲觀,消極的感嘆中,深藏著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對人生,生命,命運,生活的強烈欲求和留戀。表面看來似乎是無恥地在貪圖享受,腐敗,墮落,其實,恰恰相反,它是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深刻地表現了對人生,生活的極力追求?!盵4]當人們試圖確立新的意義時卻發現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有人是要死的,只有人生在世有那么多的悲苦才是真的,于是他們不再乞求生命的永恒,他們覺得極時行樂,就是生命的最大的意義,快意當前是最應做的事情?!安蝗顼嬅罏?,被服紈與素""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薄@表面看來似乎是一種自暴自棄、玩物喪志的行為,實際在放縱的背后是對個體生命的深情和對生命價值的最大追求,他們只能以此種方式來表達對于生命的珍視,這并不是對生命的厭棄,而是深沉的摯愛,是對人生、命運、生活的強烈欲求和留戀。
在《古詩十九首》中,充滿了中下層文人的追求情欲生活的氣息,對于榮譽、地位的庸俗渴望,把感官享受作為麻醉精神替代品的迷亂,對脆弱生命不能承擔愿望之輕的無奈,甚至對放蕩生活的追憶和沉醉。馬茂元先生在《古詩十九首初探》一書中說:“這些思想是庸俗和粗野的,它的氣質是浪漫而活潑的,但其中卻蘊藏著一種現實的積極的因素?!盵5]感傷的情調和享樂主義的思潮,正反映當時文士對人生的珍惜和執著。享樂思想不過是假象的肆意暢懷,其背后真實的則是人體的自覺和覺醒之后找不到出路的苦悶。他們意識到生命有限,要求在有限的時間中珍惜自己的生命,及時行樂的種種表現中實際充滿著對生命的強烈眷戀和無可奈何的的心情,這應被看作是覺醒時對人生價值追求過程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三、生死對照中體現生命意識的升華
《古詩十九首》,作為漢末文人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它對生命的關注,對終極意義的關懷具有超越時空的感人力量。漢末文人所以把生死問題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從不同的角度,對生命,對死亡進行剖析。古人在感嘆生命時看到了生命無可挽回的毀滅趨勢,由人生的短暫進入到對歷史命運的深刻思考,針對自己個體生命價值,堅持探尋生命意義。
在《古詩十九首》中,對生的短促是從對死的觀照中發現的。因“死”意識到“生”,由死后的漫長領悟到生的短暫。這種領悟和認識,正是他們生命覺醒的確證,是他們對人的主體生活與生命追求的開始。他們希望在有限的時間里豐滿人生,不虛度年華。在追求人生的過程中,遇到的最大障礙是“生年不滿百”。正因如此,死亡就象一記記重錘擊打在詩作者的心靈深處,故而在他們的詩中,不僅顯現出一種深沉的人生哲理,而且也抒發出深刻的人生悲慨。在與死亡和永恒的抗衡中,詩人充滿了無力感,因為清醒地看到了生的短暫和死的永恒,“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今日良宴會》),“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生年不滿百》),“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驅車上東門》),“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回車駕言邁》)這是人的生命意識的覺醒,對懸在頭頂的死亡的焦慮和恐懼,思考著短暫的個體生命和永恒的時間的對立。這些詩歌從自然界出發,對生死對立、瞬間與永恒的對立的思考具有深刻而感人的力量。
生離死別是人生中無法回避的主題,《古詩十九首》將這一主題揮發的淋漓盡致,可以說,它是一種真正的表現生命主題的文學。死亡是一種生命的消退,生者的缺失,它揭示著人生的虛無。正因為人類“必然要死亡”,才引發人們對長生的幻想;對死亡的本能恐懼,導致了人類悲哀情緒的勃發。詩人在悲觀宿命論中融合了積極入世的胸懷,強烈地關懷著現實存在和終極意義,這種對現實的清醒造就了《古詩十九首》中深刻的生命意識和情感體驗,激起了跨越時空的共鳴:“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在《去者日以疏》中,面對死者和墳墓,更感覺到存者的可親,更感覺到生命的格外可貴,在此,我們看到的不是對死亡的回避,而是直面與思考,并由此進入到對歷史的追問和人生的思考。
死亡把無限變成了有限,它是生命無法逾越的大限,人生的意義也由此而生,因此人生意義的確立,往往是從思考死亡開始的,人們在思考“死”的過程中,會形成不同的價值觀和人生哲學,在《古詩十九首》之前,傳統的儒家對“死”是采取回避態度的?!白硬徽Z怪、力、亂、神”(《論語·述而》)“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儒家更關注于整個人世間的社會倫理與道德,對于形而上的思考,往往是避而不談的。儒家重視生命過程中道德價值的實現,強調道德價值要高于個體生命。東漢末文人于是便打破以往的傳統,開始直接面對死亡、思索死亡。《古詩十九首》中的士人則有著直面死亡的勇氣,并且思考著死亡。如“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寄一生,奄忽若飆”,“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考”等等。
《古詩十九首》對死亡的思考,符合了社會心態的真實形態。如《驅車上東門》的“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薄度フ呷找允琛分小叭フ呷找允?,生者日已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反映出東漢末文人對死亡的憂慮與無奈。東漢末文人的低徊吟詠都是基于對“生命短促、人生無?!钡耐辞卸逍训恼J識,生總是與死相對存在,正因為感受到死亡隨時在窺視自己,詩人們就加倍強烈的體會到生命的可貴、生活的美好。然而生命卻是短暫的,美好的東西總是轉瞬即逝。正因為如此,《古詩十九首》關于死亡的詠嘆才那么驚心動魄、真切感人。
《古詩十九首》中,詩人們清醒地意識到,生總有一天要讓位于死,分離最終取代歡聚,曾經擁有的一切終究會在時間的流逝里全部失去。詩人們重視生命價值,積極去體現生命價值,在對生命存在的珍惜中滲透一種對生命意識的深深憂患。他們意識到了個體生命的短暫易逝和人生的坎坷亂離,從自我的角度來反求人生的價值,具有生命的深刻內涵?!豆旁娛攀住窂娏叶械乇磉_生存與死亡的命題,面對人生觀、人生哲學、個體生命等問題作出了人生的抉擇,它對個體生命之死亡大限做出清醒而痛苦的體認,在冰冷的歷史中凸顯了脆弱的生命的存在。《古詩十九首》在中國文學史上拓寬了文學的生命主題,使個體生命的自覺成為一個時代的普遍意識,標志著文學的覺醒和人性的覺醒。
四、小結
《古詩十九首》是文人個體意識強化的體現,是文人自我覺醒的開始。它秉承了民間文學的自由真率之傳統,從下層文人的角度書寫社會動蕩中內心的思索與吟唱,它用真誠、大膽而深刻的語言坦露了內心情感與生命體驗,使精致的人文精神代替了粗糙的神學倫理。它以“千古五言之祖”之名反映了人性的崛起,詩中文的覺醒、人的覺醒,是整個建安時期“文的自覺”、“人的自覺”的前奏,[6]因而在文學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它作為文學自覺時代的先聲,蘊藉了豐厚而深沉的哲學精神和對人生的宏深看法,生命意識隨之覺醒,奠定了其在思想史上的地位。正如鐘嶸的《詩品》贊頌“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一字千斤”。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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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PrimaryInvestigationofNineteenAncientPoems
Liangxin(ChineseDepartmentofDezhouUniversity,DezhouShandong253023)Abstract
:Thepoemsof19,astherepresentativeoftheHandynastyliteratifivereflecttheendoftheHandynastyliterati'sconcernfortheindividualvalueandthinking.MakecontributioninthePsalmsestablishabusinessambition,Lifeisshortandthewailingoftheimpermanenceoflifeandtheawakeningofself-consciousnessoflife,sothatpeopleintheeraofliteraryconsciousnessofLifeConsciousnessbestrengthened,ItshowstheendofHanDynastyandlowerclasseslivingconditionsandmindofliteraticourse,revealtheirlifeandvaluesformationofthehistoricalandsocialreasons,inChineseliteraturewidenedliteraturethemeoflife,sothatindividuallifeconsciousnesshasbecomeacommonsenseofthetimes,butalsomakepilotenlightenmentofthedevelopmentofChinesepoetry.KeyWords:《NineteenAncientPoems》;Lifeconsciousness;Thestateoflife;Awakeningandsublimation
第二篇:《古詩十九首》與漢末文人的生命意識
《古詩十九首》與漢末文人的生命意識
摘要:《古詩十九首》寫出了文人對于生命的普遍感受,表現出強烈的憂生之嗟,其生命意識的萌發是漢末社會現實狀況和文人生存境況外化的結果。這種生命意識具體表現為因理想失落而致的對原有生命價值范式和意義模式的質疑與否定;對生命本體意義的深切體悟與追尋;哀嘆生命的短促,以“向死而生”的態度直面現實?!豆旁娛攀住返纳庾R充滿了深沉的悲劇意味,具有強烈的悲劇美。
關鍵詞:《古詩十九首》;生命意識;悲劇美
中圖分類號:I207.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723X(2014)02-0099-04
《古詩十九首》是一組出于東漢末年文人之手的五言古詩,最早見于梁蕭統所編的《文選》中,非一人一時所為,《古詩十九首》是漢代五言詩的典型代表,體現了其最高成就,古往今來都受到人們的高度評價。鐘嶸譽其為“驚心動魄,一字千金”(《詩品》),劉勰稱其為“五言之冠冕”(《文心雕龍?明詩》),明代王世貞稱之為“千古五言之祖”(《藝苑卮言》卷二),在我國文學發展史上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豆旁娛攀住穬热輳碗s,不僅寫出了人們對于生命的普遍感受,表現出強烈的憂生之嗟,而且藝術地展現了那個時代的現實境況與文人個體和群體的心理特征,產生了感人的魅力,成為讓諸多接受者產生共鳴的生命之歌。
一、漢末文人心態與《古詩十九首》
生命意識的萌發
清代沈德潛亦認為“十九首大多是逐臣棄妻子,朋友闊絕,死生新故之感”[1](P200)。無論是游子思婦的傷感,還是生命價值的追尋,這本屬于人類普遍的心理感受,卻在《古詩十九首》中引起強烈的群體意識。這種群體意識是東漢末年社會**現實狀況的反映,更是失意文人獨特的心理狀態的燭照和個體意識覺醒的結果。這其中既包括漢末社會的現實狀況,也包括在這種現實境遇影響下的文人生存狀態,包括對生命、死亡、名利、歡樂、痛苦的態度。因此,作為生活在漢代的一個特殊文化群體,漢末士人的心態與《古詩十九首》生命意識的勃發有著密切關系,或者說,《古詩十九首》是文人強烈的生命意識的外化。
首先,漢末社會的現實狀況直接影響著文人對自身生命的認知。時代是各種好作品產生的土壤,作家好的作品總是與那個時代特定的環境和氛圍密切關聯。《古詩十九首》產生于社會黑暗、政治混亂和下層文人漂泊蹉跎的東漢末年。這一時期,社會動蕩不安,戰爭連綿,混亂不堪,階級矛盾尖銳,鉤心斗角,爭權奪利,黨同伐異,群生涂炭,“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亂離中的民眾生命如芥草。《三國志?魏書?董卓》載董卓“嘗遣軍到陽城,適值二月社,民在其社下,悉就斷其男子頭,駕其車牛,載其婦女財物,以所斷頭系車轅軸,連軫而還洛”。而在桓帝和靈帝當政時期,朝廷賣官鬻爵事件不斷,宦官外戚交替專權,統治階級日益腐敗,國家政治機器已被全面腐燭,社會風氣每況愈下。在這樣的情況下,作為文人知識分子、處于社會中下層的士人經世致用的理想遭遇無情的踐踏,逐漸失去了在社會上的話語權。本來,自漢武帝采取“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對儒家經典的誦讀成為普遍習尚,儒學成為文人踏入仕途、獲得功名利祿的重要途徑。然而漢武帝并沒有真正重視文人,像揚雄、司馬相如等只不過是文學弄臣。這一時期,在思想領域,各種異端思想活躍,較為開放,且道家、佛家思想也漸漸流行于世,儒學失去了以往那種強有力的依靠,對社會現實的控制力日漸瓦解,其衰微在所難免。這一影響的直接結果是遵從儒學的文人報國無門,在思想的漩渦中備受煎熬,不得不把目光從對社會政治的關注轉向對自身和人生的關注。這種關注表現在文學作品里面來說,推崇個性、以文為娛的哲學思想便是文學觀念的主流思潮。而“走向自我必然是唯一的選擇,且一旦走向自我深處,對感性生命本身有著刻骨銘心的體驗時,距離‘人的自覺’的時代也就為時不遠了”[2](P8)。借《古詩十九首》唱出對生命朝不保夕的悲苦就成為一種必然。
其次,漢末士人的邊緣性生存境況誘發了文學的生命意識主題?!豆旁娛攀住返淖髡唠m然身份卑微,但由于長期受到儒家學說的浸染,產生了強烈的憂患意識、救世情結和責任意識。面對弊端叢生、日益加劇的種種社會危機,他們渴望懷抱一腔忠勇之氣,投身社會,尋求救世良方。在這樣的情況下,為了贏得社會上的地位,苦有救世之心而無報國之門的文人便以清議批評朝政,挽救時局,遂形成“清議”之風,表現出積極的用世精神。如《后漢書?黨錮列傳》中很多內容的刊載就體現了這種以文學體現生命意識、用世的精神。清議之風雖對朝政黑暗有一定的影響,然公元166年和169年發生的“黨錮之禍”使得一批較為正直的名士遭到迫害。“忠而見疑、信而被謗”的慘烈現實給士人身心帶來巨大打擊,使士人正常的進仕之路被完全堵死,加之戰亂不斷,餓殍遍地的現實,呈現出不同以往的“邊緣”性生存處境?!斑吘墶毙蕴幘呈侵溉说囊环N生存狀態,是身處社會底層,或者遭遇的一些打擊、變故而變得生存困難的境遇,在這種生存環境壓力下,人的一種自我反思與突圍,力求在生存、生命與人的價值等多方面取得超越。《古詩十九首》所再現的東漢末年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和生命行為無疑也具有這樣的“邊緣”性特征,這樣的“邊緣”心態最易引發詩人對審美和藝術世界的體驗與傾訴。
二、《古詩十九首》的生命意識
人有生命,但不一定具有生命意識,“生命意識”是“人類對自身生命所進行的自覺的理性思考和情感體驗,是人類獨特的精神現象。生命意識在文學中常常集中體現在對生命的眷戀、對死亡的恐懼、對命運的困惑、對情感的深摯等” [3]。只有熱情地關注個體生命的生存狀態,積極追問生命的意義,探詢生存的價值和生命哲理,才算是具備了人的精神要素和生命意識。文人身處的時代環境,多少會與文人理想發生沖突、矛盾,生活的苦悶、精神的感傷,使得文人大多只能選擇通過詩篇來表現這種矛盾,表達對生命價值、生存意義的強烈感受。《古詩十九首》對人在社會中的地位和生命自由的追求諸問題高度關切,其所抒發的乃是“人同有之情”,表明對自我生命意識的體認和重視已走向自覺程度,生命主題成為其重要主題。這種生命意識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因理想失落而導致的對原有生命價值范式和意義模式的質疑與否定
長期以來,很多文人在“立德,立功,立言”的理想支撐下,積極投身社會,建功立業。當生逢亂世、命運多舛的漢末文人無法超越現實世界的束縛,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時,他們的理想中便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幻滅感,進而質疑、否定原有的生命價值和意義模式。這其中,既有找不到出路的知識分子對人生如寄的短促慨嘆:“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迭,圣賢莫能度。”(《驅車上東門》);亦有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發出的悲情傾訴:“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翩。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保ā睹髟吗ㄔ鹿狻罚叭松斓亻g,忽如遠行客。”(《青青陵上柏》);還有對一度篤信的道德原則的質疑:“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轆。良無磐石固,虛名復何益。”(《明月皎夜光》)“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保ā渡瓴粷M百》)。無論是仕途理想失落的悲嘆,還是飽嘗人情冷暖之苦,當一切都被現實無情地擊碎時,它表現的就是詩人實實在在的遭遇。這種對原來占據主流地位的思想觀念,包括道德節操、生存境遇等的疏離和否定,便是詩人對人生理想追求而不可能實現所發出的悲嘆??梢哉f,當無情的現實世界嚴重摧毀士人的自信時,“也使得由儒家思想建立起來的價值標準在現實生活中成了虛偽的東西。所有的價值標準和道德規范都是虛假和值得懷疑的,或毫無價值”[4](P11),這就意味著所有對生命的思考都要放到價值的天秤上予以重新考量。
(二)對生命本體意義的深切體悟與追尋
東漢末年由政亂、饑荒、瘟疫、戰爭等交織而成的苦難現實,激起了文人對人生和生命的悲慨,對個體生命游離狀態的苦吟。他們以各種方式排遣由此帶來的困頓狀態,或惜命重生,或追名逐利,或及時行樂,體現出對生命終極存在的有限性深刻而悲情的體認。這種對生命存在的體悟與追尋大致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面對人生的短暫和無常,詩人們開始探求存在的意義,把現世的歡樂當作自己人生價值的確定,因而以及時行樂的灑脫對生命的終極命運進行超越并試圖重構新的價值體系。當遭遇坎坷,仕途不順,他們不去求仙學道,而是關注現世中的生命質量,或秉燭夜游,或欣賞錦衣玉食,或追求愛情的幸福,以狂放曠達的態度對待現實,賦予個體短促的生命以密集的意義,在稍縱即逝的人生中贏得歡樂和不朽,使有限的生命充實而富足,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如陳祚明所解:“悲夫,古今唯此失志之感,不得已而托之名,托之神仙,托之飲酒……有所托以自解者,其不解彌深。”[5]《古詩十九首》對這方面的描寫較多,如“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執與素?!保ā厄屲嚿蠔|門》)“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保ā稏|城高且長》)“晝短夜苦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生年不滿百》)詩人們無法延長生命的長度,只能追求生命的密度,飲酒作樂,遠游求仙,在有限的時間內縱情享樂成為文人憂生過后最直接的選擇。這種對人生易逝應及時行樂的“緊迫感”,大有唯恐不及之態,這恰恰是失意時對生命朝不保夕的哀嘆,對永生的企慕之情的傷感,更是其內心要求和現實生活相矛盾的苦悶反映,因而在有限的生存時間內,縱情享樂便成為畏懼死亡的一種表現。而當他們將個體之暫且偷歡融合到人類群體甚而宇宙本體中去,其內心的焦慮、孤獨、寂寞之痛自然就被消解了。這種茍且偷歡的心態支配著文人的行為和心理,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其對生命的渴望。黑格爾在評價他生活的那個時代時曾說過:“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新時期的產生和過渡的時代。人的精神已經跟他舊日的生活與觀念世界決裂,正使舊日的一切葬入于過去而著手進行他的自我改造?!盵6](P6)這對于評價漢末的人文精神和風貌無疑也是適宜的?!豆旁娛攀住樊斨械母袀髁x思潮與享樂主義交織一起,實質是詩人安頓生命的一種方式。
二是愛情主題的彰顯。在《古詩十九首》中,尤值得一提的是愛情主題。漢末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期,人們的思想極為活躍,對儒家禮教不以為然,而直面痛苦、悲情,愛情或許才是短暫人生中真正值得付出的對象,那真摯的愛情向往猶如熱流從內心深處噴涌而出,成為撼人心魄的力量?!肚嗲嗪优喜荨穼η閻鄞竽懚稚钋榈暮魡?,在恪守婦道的古代實在難以想象;《冉冉孤生竹》表現了主人公對于情感的熾熱和含蓄的表達;《行行重行行》抒發出夫妻離別之苦以及渴望團圓的美好心愿;《古詩十九首》對愛情的描寫,纏綿悱惻也好,痛心疾首也罷,都再現了人性的光輝和人類情感的共性,因而成為千古絕唱。
(三)哀嘆生命的短促,以“向死而生”的態度直面現實
人作為萬物的一種存在,死亡是不可避免的,這是人類最顯明的事實??鬃釉唬骸拔粗?,焉知死?”(《論語?先進》)即人只要活得有意義,那就無須懼怕死亡。道家認為死是永恒的回歸,是人的自然屬性。但在東漢,由于兩次“黨錮之禍”,文人們大批被殺,環繞著文人的是關于生死的詠嘆調,遂陷入對生命的有限與無限的深沉思考之中。他們不回避死亡,直面人生的慘烈,第一次集中而強烈地體會了生命的短暫和脆弱,在永恒與有限的矛盾中對生與死的界限有著清醒的體認,生命意識由此蓬勃而發。如直面人生的必然歸宿:“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去者日以疏》)如把永恒之物和有限人生形成對比:“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 在《去者日以疏》中,這種恐懼與無奈的悲愴之感尤為強烈。該詩開始就對人生進行了高度的哲學概括,然后引出城郊的“墳墓”意象:“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尤其展現人之逝去的凄涼,反映出東漢末文人對死亡的恐懼與無奈的悲愴之感。生命短促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問題在于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創造更大的人生價值。為此,詩人們毫不掩飾自己對追逐功名利祿、富貴顯達的渴求:“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今日良宴會》)“馳情整中帶,沉吟聊躑躅。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東城高且長》)“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薄把俸鲭S物化,榮名以為寶?!保ā痘剀囻{言邁》)他們認識到人生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作為一般的中下層人士,在如此黑暗的現實中,恐怕只能以功名利祿、仕途騰達來顯現向死而生的壯舉,使之真正成為個人有意義的生活。即關注現世,執著生前,使之化為生命之流中的日常生存感受和經驗,不虧待生命的存在,期盼通過努力改變政治地位,為實現理想奠定基礎。人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垮的,為生命意義而活的人不會因為困境而退縮,不會因失望而絕望,不會因絕望而精神分裂,不懼怕折磨打擊,不懼怕生活的苦悶陰郁,一切都充滿希望與美好。這種向死而生的生命意識使得《古詩十九首》對人間真情,包括愛情、友情、親情、鄉情的描述動人心魄,產生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
三、生命意識與《古詩十九首》的悲劇美
《古詩十九首》產生于特定的歷史時期,作者和樂府詩歌的作者不同,大都是中下層文人群體。他們本應活得更有價值,但漢末黑暗的政治和社會現實使得他們進亦難,退亦難。他們想找一個僻靜之所來安慰受傷的心靈,可沒有找到棲身之地,“生沒有真正的幸福,它的本質已被變形為各色各樣的苦惱,人生徹頭徹尾是不幸的狀態”[7](P105)。面對憂患和孤獨,為了尋求出路,他們不得不采取特殊的方式來紓解和消除,如通過用鄉情來排遣,用愛情來排遣,用及時行樂來排遣,把有價值的東西舍棄,牽引出對生存本能滿足的吶喊,即將關注的焦點從憂嗟天下轉向自身,竭盡全力地從儒家正統思想中掙脫出來,把深深的孤獨與寂寞幻化為升騰不已的青春活力。這正是生命意識的升華,也使得生命意識蒙上了一層悲劇意味,無論是仕途坎坷、人生如寄之苦,羈旅行役、游子思鄉、離人相思之悲,還是知音難求、朋友相棄之無奈,以及生命無常、死亡的不期而遇等充滿悲劇色彩的生命感悟,莫不如此。正是他們不甘如此、不愿如此而又不得不如此的哀傷、辛酸、焦躁與不安,傳達出一代知識分子的內心情感,反映出漢末文人生命意識的覺醒。鐘嶸認為《古詩十九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即對生命意識的慨嘆和渴望映襯出詩人心境的悲涼和抑郁,充滿了深沉的悲劇意味,具有強烈的悲劇美。
尤值得注意的是,《古詩十九首》在傳達感情的時候,善于尋找對應的物象,并通過文學手法的運用,融情于特定物象中,這使得那些尋常景物、普通意象,在詩人的筆下也具有了非同尋常的悲劇意味。例如季節的轉換,草木的興衰,風聲鳥鳴都深深地印刻在他們的心里,散發出一種蒼涼的悲秋意識。從“蟋”“秋蟬”“蛾姑”等意象中可以預言人生的短促;從“孟冬”“歲暮”“秋夜”和“長路”“高樓”等時空意象中能感悟歲月的流逝;從“鴛鴦”“玄鳥”“鴻鵲”等意象中品味游子懷鄉、思婦怨婦的憂傷。這些審美意象的選擇和運用飽蘸著對人生無常、生命短促的憂生之嗟,正是試圖超越死亡的恐懼、生命的悲哀的結果。在傳統的價值體系崩潰于社會的大**之后,《古詩十九首》把人的自我生存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要位置,昭示著人的價值的實現是自我價值與社會價值的統一,否則文人就只會為自我生存而苦苦抗爭。相較前后期的文學,《古詩十九首》對生命意識的開拓和反思都有更深入的發展,顯示出文學開始走向自覺,個體的生命意識?始走向獨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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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潛.說詩?語[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2]張莎莎.論《古詩十九首》表現的生命意識[D].云南大學,2012.[3]韓軍.古詩十九首的生命意識[J].名作欣賞,2005,(4).[4]楊宏宇.啟慕中的人生悲歌――《古詩十九首》研究[D].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2010.[5]張曉芳.古詩十九首意蘊探析[J].名作欣賞,2011,(5).[6]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M].賀麟,王久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7]叔本華.愛與生的苦惱[M].金鈴,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6.“The Nineteen Ancient Poems” and the Life Consciousness of the Chinese Literati at the end of Han Dynasty
WU Chunbo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Hubei,China)
Abstract:“the Nineteen Ancient Poems” wrote out the scholars′ general feeling of life at the end of Han Dynasty,showing strong grief about life.And this germination of life consciousness derived from the social reality and the living existence of literati at that time.It was embodied in the following three points,namely,questioning and negation of the original paradigm of life value and meaning model caused by the loss of ideals,profound comprehension and pursuit of the life ontology,and sigh of the shortness of life and facing the reality with “born to die” attitude.The life consciousness in “the Nineteen Ancient Poems” is full of deep and strong tragic beauty.Keywords:“the Nineteen Ancient Poems”; life consciousness; tragic beauty
〔責任編輯:黎 玫〕
第三篇:《古詩十九首》的生命意識
《古詩十九首》的生命意識
漢語言文學教育專業
洪艷艷
摘 要:東漢末年,社會動蕩,政治黑暗,文人更多地關注自身。《古詩十九首》 以其純熟
的藝術傳達出人們普遍的真摯的情感,贏得了世人的贊賞,被稱為“五言冠冕”。關鍵詞:《古詩十九首》、生命意識、表現手法。
《古詩十九首》最早見于梁代昭明太子蕭統所編的《文選》,是一組五言詩,計十九首。一般認為,它并不是一時一人之作,應產生在東漢順帝末到獻帝前,即公元140年-190年之間。《古詩十九首》以其純熟的藝術傳達最真摯的情感,別林斯基曾經指出:“活得最長久的藝術作品都是能把那個時代中最真實、最實在,最足以顯出特征的東西,用最完滿最有力的方式表達出來的?!盵1]我想,它之所以能久傳不衰,原因正在于此吧。
一、生命意識的具體體現
生命意識體現為人類發展到一定階段后,對于人類生命的本體,對人生在宇宙中的位置,人生的價值,生存的意義諸問題的高度關切、思考,以及在此基礎上對生命自由的追求,對生命痛苦的超越。清代學者沈德潛說:“《十九首》大率逐臣棄友,朋友闊絕,死生新故之感,中間或寓意,或顯言,反復低徊,抑揚不盡,使讀者悲感無端,油然善入?!盵2]可見,《古詩十九首》中蘊含了強烈的生命意識。
1、相思之情,震攝人心。
《古詩十九首》中一半以上的詩篇都是游子,思婦真摯的情感的抒發,深刻剖析了游子思婦因時空阻隔而產生的痛苦相思,其情感的誠摯、熱切與悲涼,足以讓人震撼。
古詩中的游子不管其仕途順利與否,都同樣深感于**之時天各一涯的沓無音訊,深感于遙遙無期的相逢苦等,深感于長期獨處的凄清寂寞,深感于遠離家鄉的思家之愁等等。如“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边@是一首漂泊異鄉的游子思念家鄉和妻子的詩,該詩主人公由思念而采芙蓉,由采芙蓉贈人而望故鄉遠 1 道,由望故鄉遠道不見而倍增思念。“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充分表現了愛情不得意的痛苦和無奈,雖然兩人“同心”而愛情不移,無奈空間令二人不得相見相依,于是在憂傷之中生命老去了,美麗而令人哀傷。
游子在外漂泊雖然孤苦無依,但他們可以駕車出游,把酒言歡,而思婦只能獨守空房,甚至連向外人訴說的機會都沒有,因而她們的處境更悲慘?!靶行兄匦行?,與君生別離”中“行行”言其遠,“重行行”極言其久遠,不僅指空間,也指時間。開篇追敘別時情景,一個“生”字盡顯離別之痛,繼而說路遠難會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分別的空間遙不可及,時間不可跨越,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苦等中,產生了擔憂、疑懼:“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焙ε伦约旱囊笄械却龘Q回的是丈夫的無情背叛。清代吳淇在評價“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時說:“妙在‘已晚’上著一‘忽’字。彼衣帶之緩曰‘日已’,逐日撫髀,苦處在漸,歲月之晚曰‘忽已’,兜然驚心,苦處在頓。”[3]把別離寫得更加可怕和難以忍受。
《冉冉孤生竹》中的女主人公對未婚夫滿懷思念,但未婚夫與她相隔甚遠,遲遲不來迎娶成親,她飽受相思的煎熬,向對方發出“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這如怨如訴的呼喚?!睹髟潞勿ā分小皯n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展示女子因思念丈夫,深夜起衣徘徊,對月相思,無以慰藉,最后只能以淚解憂,《孟冬寒氣至》中的妻子把丈夫三年前托人捎來的書信貼心深存:“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更”,不但見其忠心,更見其痛苦。
更為可貴的是《古詩十九首》體現的思婦的生命意識在于對傳統禮教壓制人欲的抗爭,對個體生命的渴求?!肚嗲嗪优喜荨分兴紜D天生麗質,“昔為倡家女”的出身,不安分的舉動和打扮,使她在草木茂盛,生機勃勃的春景下發出“空床難獨守”的呼喚。全詩最末的“守”字,是全篇的詩眼。“難守”,是把貞潔道德放在與真情的沖突中展示生命的力量。王國維《人間詞話》說:“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p>
馬茂元先生說::“現實生活的刺激,使得詩人突破了因襲已久的傳統的社會意識,而把隱藏在內心深處平日認為不可告人的東西毫不顧忌地裸陳出來?!盵4]這種“不可告人的東西”,就是從儒教的嚴密束縛底下解脫出來的一度泯滅了的 人類的真情和自我的生命意識,就是對我情感的重視,對自我生命的歌唱。
2、生命易逝,人生無常。
這些游子漂泊異鄉,遠離親人,仕途并不十分得意,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個人與社會的沖突,使他們內心極為復雜和痛苦,尤為深刻地體會到個體生命的匆促、短暫與渺小?!豆旁娛攀住分袔缀趺科汲涑庵鴮ι资?,人生無常的體會。如“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嘆生命如白駒過隙;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和“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嘆生命無奈地消逝,“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感時光飛逝,漂泊異地,居留無定,前途末卜,就自然產生人生如寄,命運無常的羈旅感受和過客心態。游子境遇的無定,無常、客居、寄托、飄零是其人生狀態的真實寫照。東漢末年社會的動蕩不安也使詩人們更加敏感而憂傷:生命是那樣脆弱,又是那樣渺小,無從把握,不可捉摸。
《今日良宴會》中“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齊心用所愿,含義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在這個熱鬧的宴會上,詩人本應該飲酒行樂。但是人生短促,盛筵難再,詩人始終難以擺脫這種生命短暫的困擾,因為他看重的仍然是自我生命的存在價值。
這種感傷從思婦口中說出則表現為對青春易逝,容顏衰老的畏懼意識,對死亡正在無情逼近,人生竟然如此短促的惶恐感。如《行行重行行》中“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冉冉孤生竹》中“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傷彼惠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
這些體現個體生命意識的作品,正是漢末社會時代思潮所致。正如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指出的“它實質上標志著一種人的覺醒,即在懷疑和否定舊有傳統標準和信仰價值的條件下,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現、思索、把握和追求。”
3、世態炎涼,知音難覓。
詩人們寓居他鄉,生命困頓,飽經磨難,渴望得到同情與幫助,然而人情淡漠,世態炎涼,心中充滿了孤寂與怨恨,《明月皎夜光》中寫道“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軛。良無盤石固,虛名復何益!”昔日的同門好友,一朝仕途得意竟全然不顧往日的情誼,拋棄自己就像行人身后遺留的足跡,詩人心中的悲傷與憤慨溢于言表。《去者自己疏》 一詩:“去昔日已疏,來者日已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何悲風,蕭蕭愁殺人。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詩人走出城門,本想排譴一下思鄉的痛苦。結果,放眼望去,只見遠處丘墳壘壘,一些古墓已被犁成了平地,枯松也被砍伐,只有那些幸存的白楊在寒風中颯颯作響,給人一種陰冷,可怕的感受。人終究是要死去的,墳墓可謂是人的最后歸宿。但是,活著的人不僅很快就會忘卻死去了的人,而且連死人的墳墓也不讓它久留!這實在是一件令活人和死人都十分痛苦和悲哀的事情。
世態炎涼使得詩人更加感嘆知音稀少,懷才不遇?!段鞅庇懈邩恰返淖髡弑粯巧巷h下來的歌聲所吸引,心有所感:“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他把歌者設想成一個失意之人,自命為歌者的知音和對方同病相憐,抒發了知音難遇的悲哀。
4、追求功名,及時行樂。
《古詩十九首》的作者長久地處于失意之中,希望實現自我生命價值的呼聲異常強烈,在詩里集中表現為對功名的追求。如在《今日良宴會》一詩里,“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坎坷長苦辛。”詩人要奔競仕途,爭取捷足先登,搶占顯要職位,以擺脫貧賤辛苦的處境。即使在《明月皎夜光》中“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字里行間流露出對“同門友”的不滿,詩里隱含的依然是那顆為博取功名的熾熱的心。東漢末黑暗的社會現實阻塞了廣大文人的入仕之路,他們只能寄希望于借助立德、立功、立言等使自己雖“奄忽隨物化”,但仍有“榮名以為寶”,《回車駕言邁》中涌動的也是強烈的追求功名的情緒。萬物皆去故而就新,更何況人呢?只有光榮的名聲才是不朽的,所以人間都把它當作珍寶。但是,這種強烈地要求建功立業,揚名于后世以實現自我生命價值的愿望,在現實面前,無不被擊得粉碎,這種想法也經不起時間的考驗,“良無盤石固,虛名復何益?”詩人們長年漂泊,熱衷求仕進官,揚名后世又屢屢碰壁,這些目標都難以實現,于是由精神追求轉向物欲滿足。
《驅車上東門》:“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圣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生年不滿百》:“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后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p>
此時的文人不再有成仙長生的夢想,同時辛辣嘲諷守財為后代子孫的愚者,對生命的絕望使他們沉溺于美酒的麻醉,及時行樂的享樂主義思潮在他們心中泛 濫開來。似乎他們的追求墮落了,人生意義退化了,但這種感傷的情調和享樂主義的思潮,正反映當時文士對人生的珍惜和執著。李澤厚就曾指出:“表面看來似乎是如此頹廢、悲觀、消極的感嘆中,深藏著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對人生、生命、命運、生活的強烈欲求和留戀。??表面看來似乎是無恥地在貪圖享受、腐敗、墮落,其實,恰恰相反,它是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深刻地表現了對人生、生活的極力追求?!盵5]
二、表現手法的多樣性
《古詩十九首》以其多樣化的表現手法取得了很高的藝術成就,劉勰《文心雕龍》稱“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盵6]鐘嶸《詩品》評“十九首”曰:“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7]
1、回環復沓,反復詠嘆。
《行行重行行》從初別追敘起,分別從“道路阻且長”,“相去萬余里”,“相去日已遠”的空間和時間的不同角度,回環詠唱,組成低沉回蕩的旋律。
2、使用疊字,生動自然。
《迢迢牽牛星》與《青青河畔草》中雙疊字均有六句,確切真實,自然生動,有異曲同工之妙,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說:“‘迢迢’是星空的距離,‘皎皎’是星空的光線,‘纖纖’是手的形狀,‘札札’是機的聲音,‘盈盈’是水的形態,‘脈脈’是人的神情,詞性不同,用法上極盡變化之能事?!?/p>
3、虛實交替,相互映襯。
《凜凜歲云暮》:“凜凜歲云暮,螻蛄夕悲鳴。涼風率以厲,游子寒無衣。錦衾遺洛浦,同袍與我違。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良人惟古歡,枉駕惠前綏。愿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閨。亮無晨風翼,焉能凌風飛?眄睞以適意,引領遙相睎。徙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
全詩二十句,首八句點明時節,從深秋螻蛄的悲鳴寫起,都是居者聽到,感受到的。以已度人,她既擔心丈夫無御寒之衣,又怕他遠離家鄉在外別有新歡,思念至極而入夢。中間六句寫夢中之景,充滿了歡樂,新婚良辰的重演,攜手同游的幸福生活在夢境中一一呈現出來。最后六句寫夢醒后的感傷惆悵乃至絕望。詩人的筆觸細膩而曲折,刻劃的心情迷離恍惚,給詩的形象染上了一層奇麗的夢幻色彩。
4、興而兼比,余味無窮。
《冉冉孤生行》前六句追憶新婚時夫唱婦隨,女子托身于君子,如孤行托根于泰山,兔絲附于女蘿,興而兼比?!巴媒z生有時,夫婦會有宜”仍是用比,兔絲開花有一定的時間,夫婦相會也應有適當的時間,即青春正盛之時,比喻巧妙。
《行行重行行》中的“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比喻游子思鄉。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詩篇通篇比興,足見作者寫作之精妙。
總之,《古詩十九首》以其誠摯熱烈的情思,高超精妙的表現手法,贏得了人們的普遍贊賞,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注:[1]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下冊
人民文學出版社
第529頁
[2]沈德潛《古詩源》
岳麓書社
1998
[3]吳淇《古詩十九首定論》中華書局出版社
1955 第9頁
[4]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M] 陜西人民出版社
1981 第52頁
[5]李澤厚《美學三書》[M] 安徽文藝出版社
1999
[6]劉勰《文心雕龍》[A] 周振甫
文心雕龍今譯[C] 中華書局
1986 第58頁
[7]鐘嶸《詩品》 [A],陳延杰
詩品注[C],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0
第17頁
參考文獻:曹
旭《古詩十九首與樂府詩選評》
隋樹森《古詩十九首集釋》
王國維《人間詞話》
第四篇:《古詩十九首》的生命意識 (無名氏)
《古詩十九首》的生命意識
關于《古詩十九首》的創作者和創作時間,古有爭議,至今也不能確定其確切的時間,而創作者一般采用蕭統《文選》所用的無名氏?,F在一般的說法認為其創作年代不晚于東漢桓、靈時期,主要認為創作于東漢末年。為什么要特別提其創作年代呢?因為這對于能夠更好地分析作品是很有幫助的!
我們都知道,漢承秦制,同時也繼承了秦朝的疆土并進一步擴張了。西漢實行的大一統中央集權制度更是強化了國家內部的統一和安定,使國家成了一個穩固的主體。所以西漢是趨向穩定繁榮開放的,同樣西漢的文學也很明顯地表現出苞括宇宙,總攬天人的大一統氣概的藝術追求,而徐陵《玉臺新詠》中認為其中幾首為西漢枚乘所作的講法,觀其風格,是與西漢的這種氣概不相符的。而到了東漢,可以說自初期“光武中興”、“明章之治”以下國家就日益衰微,內政日益黑暗。具體表現為朝廷內部的外戚和宦官干預朝政,到了東漢末年,這一現象尤其嚴重;而表現在外部,又產生了淵源于西漢太學制度的士族,這一士族,其并不像外戚和宦官般明目張膽地大肆把持朝政,但其實其勢力以及影響力是大大超過前兩者的??梢哉f外戚宦官要么借助皇帝的寵信,要么憑蔭后、妃,以此來把持朝政。那么這些世家大族呢?士族累世經學、詩書傳家,可以說每個士族基本都是某一部經典的權威,憑借著漢代的郎吏制度,這些累世經學的大家族可以說就是累世為官,那么流傳這么多年,且不說其在朝有多大權勢,就像是漢末三國時期的袁紹的家族,即便是門生故吏,也是遍布天下,所以,這些家族子弟就大多能入朝或在外為官,而并不需要像平民般舉孝廉,舉賢良方正為官,或只是一個形式,那么,這就使那些平民學子們擁有了更少的能夠為郎為吏的機會。
而創作《古詩十九首》的便是那些希望通過游學而取得功名的學子,這些游子多是無權無勢、家庭較為困苦的。他們迫切希望通過游學而能夠得到一官半職,能夠取得富貴,從而改變自己以及家庭的命運。但現實并沒有給他們太多這樣的機會,所以他們的游宦大多是不成功的。朝內有外戚宦官把持朝政,政治腐敗黑暗;朝外有世家大族的極大影響,再加上漢末一系列的社會**,西漢大一統的和平安定局面以不復見。所以這些游宦子弟即便是有才學,若沒有達貴之人舉薦,也是極難有所作為的,而徒把時間浪費在了游宦的路途上。于是,懷才不遇、施才無門的感慨和落寞低沉的心情成了這些游子的情感基調。
這些游宦子弟們起初都是心中有抱負,欲求飛黃騰達,擺脫貧困的。如《今日良宴會》中寫道“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轗軻??嘈痢!边M而追求自身價值的不朽,欲圖建功立業,揚名后世,如《回車駕言邁》中的“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边@些都是還未受挫的游子們的積極的人生追求,但是事不遂人愿,他們的理想并不能實現。但是他們并沒有一味地頹廢與傷感,但是在我看來,他們的飲酒作樂,及時行樂的消極應付的思想也是對自己的麻痹而已。他們“斗酒想娛樂,聊厚不為薄?!薄皹O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他們還認為“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彼运麄冇X得“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彼麄冞€從“晝短苦夜長”的感慨中得出“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钡南敕?。從現在看來,這些思想同樣是消極的頹廢的,并不值得提倡的,但是辯證地看,處在那時那個境地的這些游子們,即無權無勢,又無顯貴之人引薦,感覺空有滿腹才情卻沒有施展之處,那種苦悶,似乎沒有比美酒更好的麻痹效果了。所以我說,他們的這種飲酒極娛,及時行樂的做法,其實是他們的對于苦悶的牽強的解脫。
而在這種消極娛樂下他們也同樣體悟到了一些關于人生的哲理,關于永恒與有限的關系。關于人生有限的感慨古已有之,但是在《古詩十九首》中便體現地頗為充分與突出。他們慨嘆歲月無窮,人生有限,同時也很自然地引發及時行樂,安度余生的想法。“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薄叭松囊皇溃俸鋈麸j塵?!薄叭松墙鹗?,豈能長壽考。”“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等都反映出了這些游宦子弟們的生命有限的意識。他們還認識到了人的心態與生命周期的關系,如《冉冉孤生竹》和《行行重行行》中都有以女子的口吻發出的“思君令人老”的慨嘆。其實女子思君而使得芳華早逝,羈旅在外的游子們何嘗不思念心中的女子,在加上羈旅途中的諸多不順,怕也是“令人老”吧!這里就認識到了一個人如果太過壓抑,苦悶,太過多念想會加速其生命的衰老,使得他們的生命周期縮短。這自然也就是他們為什么要強調要拋棄苦悶,及時行樂,的原因之一。
《古詩十九首》中的生命意識還體現在這些創作者——游子們的敏銳的節序感和體會到了憂郁與歡樂的關系。從《東城高且長》中的“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遠?!焙汀痘剀囻{言邁》中的“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笨梢钥闯鲇巫觽儗τ诩竟澋淖兓貏e敏感。時光流逝,四季輪換,生命在亙古的歲月面前是如此地短暫,給人以一種失落與孤獨的感覺?!渡瓴粷M百》中“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為了當及時,何能待來茲?!薄督袢樟佳鐣分小敖袢樟佳鐣瑲g樂難具陳。”以及《青青陵上栢》中“斗酒相娛樂”“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钡拿鑼憚t表現出他們的憂與樂的關系。并因此而提出及時行樂,得樂且樂,以憂為樂等一些流于消極的生活態度。當然《古詩十九首》中也有一些思想是比較積極的,他們在面對憂患的時候并不像后來魏晉以及南北朝時期的名士們那樣服食行散,清談辯難,他們認為“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他們并不為求長生求成仙而服食丹藥,耽誤身體,他們認為“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边@是比較積極的思想。魏晉以及南北朝時期的人們其實所處的社會環境也與他們差不多,甚至而言更加的惡劣與黑暗,連年征伐不斷,社會動蕩,階級分化以及矛盾的激化等等問題,都促使這時期的人們比《古詩十九首》中的作者們更加地消極與頹廢,他們不喜過問政事,從漢末的“清議”而一轉為魏晉一下的“清談”,“清談誤國”說如桓溫“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的說法縱然有點太過絕對而不可取,但是我們能說“誤國”和統治者們的消極沒有關系嗎?漢末的失意游子們喜歡飲酒行樂,魏晉名士們亦然,但他們還喜歡服藥,現在看來,這所謂的五石散的效果想必和大麻等差不多吧,都能給人以暫時的興奮,達到翩翩欲仙的境界,但其實卻暴露出他們內心的空虛以及苦悶,他們的亟于尋求解脫而不能的無奈。這可以說是漢末《古詩十九首》創作者群體們人生意識的一種延續吧,只不過他們更加地消極和頹廢了。
《古詩十九首》被鐘嶸在《詩品》中稱為“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又被劉勰在《文心雕龍》中稱為“五言之冠冕”。我認為這是完全不過分的,諸如后世大詩家曹植、陸機、陶淵明、李白。杜甫等都從中學習藝術風格和創作手法,成為后世詩家們孜孜以求的不僅源泉!
第五篇:《古詩十九首》離別詩中蘊含的生命意識
淺析《古詩十九首》離別詩中蘊含的生命意識
【摘要】:《古詩十九首》是我國古詩的典范,是感傷主義文學的代表,它在對詩歌的發展產生重大影響的同時,也給我們留下諸多的疑問和思考。它的重要意義在于它以“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的濃烈詩情以彰顯出生命的要義,從而宣告“人的覺醒”和“文的覺醒”時代的來臨。它不但反映出濃烈的生命意識,也體現了文人士子對于生命價值的思考。
【關鍵詞】: 古詩十九首;離別詩;游子思婦;生命意識;覺醒
Abstract:China is a poetry state, has glorious and the fine poetry tradition, China’s history ofhistorical significance to substitute.In this so long literary and history ,poem genres and poems are fragrant flowers.It while produces significant influence to the poetry development, also leaves behind many questions and ponder to us.The main significance of Nineteen Ancient poems lies in its strong poetic grace and its tragic consciousness of tragic songs may make people weep, while distant looking of the times of main consciousness and article conscious.It also embodies the profound thinking about the life value.Key words:Nineteen Ancient poems
poems about departing
man travelling or residing in a place far away from home
life consciousness
awakening
一、《古詩十九首》的主要內容
大約在魏末晉初,流傳著一批漢代的五言抒情詩,它們沒有題目,也不知作者是誰,但具有獨特的表現手法和藝術風格,被籠統地稱為“古詩”。到了梁代,昭明太子蕭統主持編選《文選》,從這批古詩中選取了十九首并擬了個總題目《古詩十九首》,這就是《古詩十九首》的來源。
這些“古詩”,格調高遠,意蘊深沉,蓄神奇于溫厚,寓感愴于和平,在中國詩學史上,它們上承《詩經》《楚辭》,下開建安,成為《國風》之余,詩歌之母。其中,以《古詩十九首》為代表,正式地宣告:五言詩開始登上中國詩壇。鐘嶸的《詩品》譽之為“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而劉勰的《文心雕龍》則賦予它“?實五言之冠冕也?!钡姆Q贊。
關于《古詩十九首》的內容,一般認為,這批作品多出自失意的中下層文人之手。
東漢末年,社會**,戰爭頻仍,國事衰微,面對這種社會現實,中下層文人士子或為避禍,或為尋求出路,紛紛背井離鄉,由此帶來夫妻生離,兄弟死別,有朋契闊,因而也就有了“游子”的鄉愁和“思婦”的閨怨。《古詩十九首》的內容就是反映了這種漂泊流離之苦和離別相思之痛,表達了一種祈求社會安定,渴望家室團圓的愿望,但詩人們的愿望往往難以實現因此這類詩大都流露了濃重的感傷之情。同時,《古詩十九首》中也有一些作品記錄和反映了失意文人仕途碰壁后所產生的生命無常,及時行樂的頹廢情緒,這類詩反映了東漢末年儒家思想崩潰,亂世人生觀盛行時文人們普遍存在的一種精神狀態,不過近年來,不少學者對這類詩也持積極看法,他們認為這是漢人生命意識的覺醒,是對個體生命珍愛的表現。
二、《古詩十九首》中的離別相思之詩
《古詩十九首》突出表現了離人相思的主題,包括夫婦、戀人、朋友之間以及游子對故鄉的懷念。這些相思占了幾乎一半的內容,伴隨著感嘆人生短促、生命無常這一中心主題而詠嘆歌唱。十九首里面除了一些有爭議的,主要有“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冉冉孤生竹”、“去者日以疏”、“凜凜歲云暮”、“孟冬寒氣至”、“客從遠方來”、“明月何皎皎”等八篇。
《行行重行行》中的婦人與夫婿“生別離”后“各在天一涯”,會面之期不可知曉,眼見自己“衣袋日已緩”,不勝思念之苦,痛感“思君令人老”,卻又發現“歲月忽已晚”,只能“努力加餐飯”以維持容顏,寬慰自己,這種強自振作,實際是含淚的苦笑。《青青河畔草》中的女人原是娼家“盈盈”的美人,有著“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而今嫁作蕩子婦,蕩子卻遠行不歸,于是寂寞難耐,發出“空床難獨守”的痛苦呼喊?!度饺焦律瘛穼懶禄楹缶脛e之怨,“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感到韶華易逝,人生短暫,為自己“惠蘭花”般美好的生命在“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里孤寂地綻放,無奈地凋零而哀怨。《凜凜歲云暮》是空床獨宿所產生的夢想,“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但卻只能“徒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寫出了寒冬深夜里夢境和夢醒后的悲涼,反映出一種因相思而墜入迷離恍惚中的悵惘心情?!睹隙畾庵痢肥切强諓澩鸬倪b思,“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描寫寒冬長夜里深閨思婦的別恨離愁,表現她堅定不移的愛情。《客從遠方來》寫收到朋友帶來的端綺,知道良人“心尚爾”,表現了亂離時代里堅定不移的伉儷深情。
《古詩十九首》中抒寫離別相思的詩,大多是思婦閨怨,但也有游子鄉愁。這類詩的共同主題是表達離恨之苦,希望夫妻團圓,怨恨虛度青春。由于詩人們人生遭遇和閱歷的不同,取材和側重點也不同,因而諸詩各有具體主題。寫思婦閨怨的占了大多數,多從思婦的角度和女子的口吻來寫,這除卻人之常情外,跟我們儒家的家國同構的觀念也有關。借思婦之情寫游子之悲,宣泄悲情,極大增強了詩歌的抒情深度,耐人尋味。思婦如此的凄怨,游子也同樣忍受了相思的煎熬,滿懷愁悶。《去者日已疏》的詩人觸物興懷,意境與《驅車上東門》類同,意思卻進一步引申了,這里的游子不再有心情去及時行樂,秉燭夜游,而是“思還故里閭”,但遺憾的是“欲歸道無因”,眼見墳墓間林立的白楊樹被悲風搖曳,怎能不“蕭蕭愁殺人”呢?反映了游子內心無奈的感傷和凄涼之感。《明月何皎皎》這首詩也是久客思歸之作,與《涉江采芙蓉》、《去者日已疏》兩篇用意略同,而內容各異。千里相共的皎月牽起了游子無限的思鄉之情,他夜不能寐,徘徊中庭,愁緒滿懷,茫然若失,雖然后悔“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但游子還是“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最終只能“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衣裳,”
《古詩十九首》寫男女之情,最是求真,在含蓄的訴說中,深刻地表現了當時社會游子思婦長久離居的愁苦凄怨心情。
三、離別詩中的生命意識
《古詩十九首》雖有很多描寫離別相思的詩,但這些離別相思之作并非是傳達統題材的重復,而是增加了更為深沉的內容,那就是詩歌中體現出的生命意識的覺醒,正是因為這一點的不同,《古詩十九首》才會在詩歌史上留下不一般的痕跡。
(一):人生短促的生命意識
在相思離別的題材上,鐘嶸說《古詩十九首》“其源出于《國風》”(《詩品》)可謂真知灼見。在《詩經·國風》中有很多例證,像《周南·殷其雷 》,《王風·君子于役》等抒寫男女相思之情之歌。但是,和《詩經 》這些作品相比,《古詩十九首》中的離別之詩卻蘊含著人生短促的生命意識。
如:《冉冉孤生竹》 這樣寫道:
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兔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千里遠結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
這首詩寫的是新婚久別后的妻子對遠方丈夫的刻骨相思,從這一點看,它與《詩經·衛風·伯兮》 是完全一樣的??墒?,《伯兮》中的女主人公盡管有“自伯之東,首如飛蓬”的惆悵和“怨言思伯,甘心首疾”的相思之苦,卻沒有感嘆人生短促的生命意識?!度饺焦律瘛穮s恰恰突出了這一思想。在詩人看來,這種男女離別的痛苦不但在于相思,而且還在于光陰的流逝,久別的夫婦雖然會有團聚的日子,但青春的年華卻一去不復返。它已像盛開的蕙蘭花一樣凋零,正因為有了這種生命的感傷,才使這首詩有了更深的意蘊。
(二):個體生命意識的高揚
由失意的中下層文人寫作的《古詩十九首》,游子思婦之辭中具體體現的生命意識即對待生死,故作曠放的自我陶醉;對待個體,惆悵與哀怨交織;對待社會,滿腹的憤懣、鄙薄顯宦和對現實生活的恐懼、悲觀、絕望;對待自我,積聚懷才不遇、攀結無緣的憤慨,及時行樂和頹廢沉淪、消極感傷。他們不是玩物喪志,而是在經歷了種種挫折和失落之后,更看重生的價值。他們意識到生命短暫、人生無常不能增加生命的長度,于是他們就通過各種方式如思婦懷鄉,“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明月何皎皎》);慨嘆人生苦短“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用強作豪放之詞,“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來表達心緒并用享樂的心態提倡及時行樂來自慰,以此來排解他們對自我前途的迷茫和對社會命運的憤慨。
(三):及時行樂表面背后自我意識的覺醒
《古詩十九首》中的失意的中下層文人在感傷的情調之中,強調對人生的新的認識,及時行樂不過是表象,也是人之常情。然而他們真正的理想人格或者說人生價值是對生的執著追求,為人生構建豪放的情懷框架,追求任其自然,返璞歸真的生活態度。
及時行樂只是表面,它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現,思索,把握和追求,是從自我的角度來反求人生的價值。
這種因為離別而滋生的感傷,這種因社會**的政治感傷到人生感傷的變化,是封建社會文人個體自我意識覺醒的結果,是對在先秦就已經萌生的自我意識的繼承。
人類的出現不過幾百萬年而已,文明史也無非數千年,相對地球壽命來說只是滄海一粟?!豆旁娛攀住坟灤┲粋€共同的基調,那就是對于人生短促,人生無常的強烈感傷,里面絕大多數詩篇都是基于這一點而展開的。面對死亡的自由舞蹈,原是為了去超越悲情世界,顯示出曠達浪漫的情懷。很多評論者認為這是頹廢思想的流露,但我認
為這正是“人的覺醒”最好的證明。
仕途無望,遭遇坎坷,沉重的生存憂患意識使得詩人在無可奈何中轉而對人生進行思考,得出結論:禍福相倚從來人生無常,生死難測不如及時行樂。感傷的情調和享樂主義思潮,正反映了當時士人對人生的珍惜和執著。流露這一思想的詩篇主要有“青青陵上柏”“驅車上東門”“去者日已疏”等等?!吧瓴粷M百,常懷千歲憂,晝夜苦短長,何不秉燭游!”這種“及時行樂”的奇思奇情之作,似乎確實可將許多人們的人生迷夢“喚醒”,可以視為漢代“人性覺醒”的標志。這種“覺醒”雖還是萌芽狀態,但也開啟的建安風氣,標志著“人的覺醒,文的自覺”時代的來臨。
結語:
《古詩十九首》的生命意識內涵豐富,其核心價值取向是更看重生存的價值。雖然帶有情感化,是時代造就的被迫無奈的產物,但是它影射的社會內涵廣泛,包容面廣。詩篇中建功立業的抱負,對生命短暫、人生無常的悲嘆以及自我生命意識的覺醒,使魏晉時代的文人士子自我生命意識得到強化,他們尋找到了人生出路,同時促使了建安時期慷慨任氣、悲涼為美的文風的開創。總之,《古詩十九首》中的生命意識使后世文人發現了自我,重感情欲望,重個性表現,使他們更能將解放自我的精神注入詩歌創作中,為中國詩歌發展演變做出了巨大貢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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