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人的一生如果用四季來比喻,那么生機勃勃的春天是幼年:充滿活力與激情的夏天是青年:落英繽紛的秋天是中年:白雪皚皚的冬天則像老年一樣,不如生命的尾聲。
幾天前,我和爸爸在下棋,爸爸一低頭,我妨礙西安爸爸頭重的爆發,一根、兩根……多的數不過來。我輕聲問道:“爸,你的白頭發好像又多了。”“沒事,你都這么大了,我當然老了。”爸爸好像并不在意,然后提醒我:“專心下棋!”
爸爸總是這樣,讓我做任何事都要專心。
記得剛上小學生時,我就有三心二意的毛病。每天放學回家,寫作業時總是一邊寫一邊看電視,還經常被電視里的故事情節吸引而忘了寫當天的作業,久而久之,寫作業的速度變得特別慢,質量也差,導致期末考成績不是很好。有一次考試后,我的成績仍然停滯不前,爸爸問我有沒有想過原因。
“也許是做事三心二意吧?”我說
“嗯,知道原因要怎么做呢?”
“改,以后做事要專心。”
“好,以后我會一直監督你。”爸爸說完就走了。
沒想到,爸爸真的說到做到,只要我做事心不在焉時,爸爸總不忘提醒我:“專心點!”就這樣,我在不知不覺中就改掉了這個三心二意的毛病。
“哈欠!”我不小心打了個噴嚏,手中的棋子也掉落到地上。“是不是感冒了?”爸爸立刻關心的問道。“沒有”我嗔怪著爸爸的大驚小怪。可爸爸還是讓我加一件衣服,他總是這樣關心我,他心里總想著別人,就是沒有他自己。
記得有一年的寒假的一天晚上,我看著籃球,手癢癢了,求爸爸陪我一起去玩。聽說爸爸小時候也會打籃球,還進過初中的籃球隊呢。本來想那晚切磋一下,可是路上遇見了同學,我就撇下老爸和同學一起玩了。老爸在球場邊看著我們,過了大約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我累了,同學也要回家了。我這才想起爸爸,再一看,爸爸縮著脖子,戴手套的雙手緊握成拳,正兩腿僵直的向我走來。我的爸爸就這樣在冬夜的寒風中等了我這么長時間……
“啪!”爸爸落子了,我定了神,發現爸爸有一個破綻,嘿!老爸上當了。爸爸抹了一把臉,慨嘆了一聲:
“不服老都不行啊!”
是啊,雖然我不想承認,但爸爸頭上的根根銀絲,眼角旁的道道皺紋都清晰地告訴我爸爸確實老了,爸爸的秋天到了。
一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的一生很不幸。
父親是爺爺的單根獨苗,小時候出天花,差一點要了父親的命,后來命是保住了,可父親的臉上卻留下了麻點,且傷了一只眼睛。如果不是這樣,我父親的相貌在男人堆里用“英俊標致”這一類的詞眼兒來形容,一點兒也不夸張。可是天花讓父親想說成一門媳婦就成了難題,這一門的香火能否延續,便成了爺爺的一塊兒心病。好在父親總能于不幸中遇到“萬幸”,父親后來發奮讀書,憑本事考上了縣上的速成師范班,這在那個時候,能在縣城讀書的人,就是村子里有大學問的人。后來的后來,父親就成了教師,每月有了工資收入。這個時候,一個女人出現在了他的面前。這個女人在父親面前出現的時候,并不浪漫,她是一個快要被病魔奪走生命的女子。當時的情況是,只要父親能夠把她的病治好,她就可以嫁給他。父親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沒有考慮,一口就答應了。父親之所以答應下來,并非出于一定要讓這個女人成為自己的妻子,而是想把眼前這個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的女人從鬼門關里拉上一把。天花差點兒奪走了父親的生命,父親不想看著病魔正在自己的眼前試圖奪走另一個生命而無動于衷。也是蒼天有眼,神靈庇佑,父親幾乎傾盡了自己的全部積蓄,總算是把這個女人從陰陽界上拉回了人間。這個女人也理所當然地成了我們的母親。母親嫁給父親后,仿佛要報答父親的大恩似的,居然給單根獨苗的父親突突嚕嚕地生養了三男一女四個孩子。于是,我便有了兄妹四人,我是當之無愧的老二。
在農村,有這樣一句俗諺:“大的親,小的嬌,就是不親二杠腰。”在我們家,父親偏偏最疼愛我。也許是由于我出生的年代和出生時的身體狀況,換來了父親對我更多的同情和關愛。我出生在“三年自然災害”的六零年,也許是母體的營養不良,所以,我生下來的時候瘦弱得竟不成人形。據奶奶說,胳膊就像蔴桿兒那樣細,腿也不及雞蛋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那個時期,餓殍遍地,連大人都沒有吃的,哪里還有我這個孩子吃的呢?大家圍著我正愁眉不展的時候,是村子里一個論輩分我應該叫三嫂的女人用自己的奶水養活了我——三嫂的男人三哥和我的父親是從小一塊兒光屁股玩大的,所以兩家的關系一直很要好。在那個時期,又像我這樣生下來就只有半條命的孩子,能夠活下來,簡直是一個奇跡!
我長大一些的時候,只要父親從學校一回來,我就賴在父親的懷里,要父親給我講故事。父親肚子里的故事非常多,包公斷案和孫猴子的故事自不必說,讓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的是父親給我講的那個關于雞鴨鵝的故事。說是造物主在給雞子和鴨子造腦袋的時候,給聰明勤勞的雞子們造了個大腦袋,給光說不干的鴨子們造了個小腦袋,結果大腦袋讓鴨子搶了去。為此,兩下里爭執不下,雞子們就推選公雞當代表拉著鴨子去找鵝評理斷案。鵝聽了案由后,秉公處理,要求鴨子把大腦袋歸還給雞子,指著鴨子說:
“給他!”
鴨子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老賴”模樣,說:
“不給他!”
雞子一聽就急了,趕忙喊道:
“給雞雞——”
從那時起,雞鴨掙頭的案子就一直拖拉著沒有個了斷。所以,直到現在,鵝的叫聲我們聽上去還是“給他——給他——”,鴨子的叫聲我們聽上去還是“不給他,不給他”,公雞依然是懷著滿腔冤屈伸長脖子呼天喚地的叫著“給雞雞——”。
我想,天下不知有多少判而未決的案子,恐怕這件案子是最為拖拉的公案之一,鴨子可謂是“老賴”們的祖師爺了。
父親講的一個個故事,讓我從小就知道這世間存在著善惡曲直的道理了。也許是小時候受了父親肚子里的故事的熏陶,才使我后來走上了文學的道路。
二
父親的命運,并沒有因為有家有業而好轉。因為后來父親辭職回家務農了。大概是因為“三年自然災害”、大躍進,加之國家勒緊褲腰帶償還蘇聯老大哥的債務,所以,當時很多在機關單位吃不飽飯的人便紛紛響應毛主席的號召,申請辭職回鄉了。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好壞還有一畝三分地,饅頭吃不飽,稀面水還是能夠喝足的。
父親回家種地,對我要算是一件兒好事情,這樣可以使得我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和父親在一起。村子里有個我們叫“七爺”的,是個殺豬的。七爺的殺豬技術了得,二百來斤重的大豬,往地上只一按,用一條腿跪壓在豬身上,左手抓握住豬嘴,右手的那一條一尺多長的殺豬刀,像一道迅疾的藍色閃電,唰的一刀下去,從豬脖子里噴出一道紅光,豬連哼一聲的機會都沒有,四蹄踢騰幾下就斃命了。父親常從七爺那里要來豬尿泡,用打氣筒吹飽了氣,豬尿泡就膨脹得像一顆包心大白菜那樣大,再用一根細繩子扎緊口子,給我當氣球玩。我的小伙伴中,有一個的爸爸在城里工作,常給他買城里賣的那種彩色氣球,還有一個竟從家里拿出避孕套吹大了當氣球。但他們的“氣球”都不如我的豬尿泡氣球好玩,不僅不容易玩破,而且還可以在小伙伴們的腳下當球踢,一個豬尿泡能玩上大半年甚至更長的時間。
我最喜歡的是跟著父親去看戲,戲場外面有吹糖人的,有賣撥浪鼓的,有賣琉璃卟嘚兒的,有賣甘蔗的,有賣糖陀螺的??琳瑯滿目,都是小孩們喜歡玩喜歡吃的東西。我最喜歡的是那糖人兒。至今我還記得,糖人兒挑子一頭是一個帶著兩層架子的長方柜,柜子下面有一個半圓形開口木圓籠,里面有一個小炭爐,爐上的一個大勺里放滿了糖稀。長方柜上面的兩層架子上,那用來插放糖人兒的小孔兒里面,常常插放著已經吹好了的各種形狀的小糖人兒,不僅有公雞、小狗、老鼠等,還有關公、豬八戒等這些人物造型,最惹我們小孩子喜愛的還是孫猴子。這些可愛的小糖人兒,總是能把很多小孩子吸攏過來,圍在挑子跟前,小手指指畫畫,像一群快活的小鳥一樣,嘰嘰喳喳鬧個不停。有錢的孩子便可以拿出分吧兩分錢來買,沒錢的孩子可以拿一兩個牙膏皮或者奶奶梳攢起來的頭發來換,什么也沒有的孩子就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盯著,看著這些糖人心里也很高興。這些糖人兒不僅好看、好玩,而且玩后還可以吃。每在這個時候,父親總會很慷慨地花錢給我買上一個。想要哪種形狀的,由我自己來挑。我從糖人兒架子上挑選好形狀后,不要現成的,我喜歡糖人兒藝人給我照著選好的形狀現做。這時,藝人會在手上調和上一小團糖稀,并用手不停地揉捏,待揉捏到一定的程度,然后從一端拉出一根細管兒,噙在嘴中往里吹氣,待吹起泡后,迅速放在木模內,用力再一吹,稍過一會兒,打開木模,我所要的糖人就吹好了。一些工藝比較簡單的糖人兒是不需要模子的,但見藝人一邊輕輕地吹氣,一邊手腕上下左右地輕盈翻飛,經過一番手工的拿捏,三下五除二的工夫,一個糖人兒就做好了。還有些工藝比較復雜一些的糖人兒,藝人還要用小剪刀之類的工具做一些小加工。最后,再用小竹簽兒或者葦桿兒的一頭沾點糖稀貼在糖人兒上,大功就告成了。有些糖人兒藝人還會用色筆在吹好的糖人兒上畫上眼睛什么的,看上去更是栩栩如生。
我一邊欣賞著手中的糖人兒,舍不得吃,父親還會一邊給我講著關于糖人的故事。父親說,很久很久以前,朝中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官兒,后來皇帝要殺他,他就逃了出來,幸好遇到了一個挑著糖擔子走街串巷的貨郎老人。老人知道他是一個大好人,便急中生智,脫下自己的衣服讓他換上,挑上糖擔子逃出了壞人的追殺。再后來,他就隱姓埋名,在鄉間天天挑著糖擔子換糖維持生計。起初,只是用一個小棒子的一頭挑上一團糖稀來換回一些破爛,久而久之,他竟想出了一個妙法,干脆把糖稀做成了糖人,有小雞小狗、老鼠猴子什么的,這樣不僅好吃,還好看,小孩兒們見了非常喜歡,生意自然也比以前好了很多。其他買糖的貨郎見此情景,也爭相學習,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糖人兒就從那個時候慢慢地傳到了現在。我問父親,那個大官兒既然是個好人,皇帝為啥要殺他?我父親說,你還小,不懂的。當官雖好,可是一旦皇帝生氣發火,弄不好會把當官的一家老小都殺光的。我聽著禁不住“啊”了一聲。那個時候,雖然還不能理解官場是個什么東西,我沒有見過殺人,但見過七爺殺豬,那血淋淋的場景,讓我吃糖的時候,嘴里雖然甜甜的,心里卻有種腥糊糊的感覺。
如今,自己也算是走過了大半的人生旅途,莫說是當官,就是平頭百姓,在有血有肉有思想的這個動物群中,你這一路走來,也免不了是曲曲折折、跌跌撞撞、磕磕絆絆,有時候說不定還會弄個頭破血流。在這個群體里,我還算是混出了一點兒成就,撈了個一官半職,官場上雖然不像當年父親講的那樣恐怖,但仕途的艱辛也著實沒有孩提時代的糖人兒那般甜美好吃。
父親后來感嘆著,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我說,唉,在朝中能當一個好官,在鄉間又能做一位好民,能屈能伸,真可謂大丈夫啊!我到了四十歲之后,才真正理解了父親的這番話。父親是要以那位既能當好官又能做好民的大丈夫來激勵自己,無論在什么樣的環境中,都要用心地去生活。父親的一生也確實是這樣做的。“大丈夫能屈能伸。”父親生前常和我說起這句話。
父親給我買完糖人兒,自然是要帶我看戲的。戲臺下人山人海,我常常是騎在父親的的肩上才能看到臺上的戲。父親管這樣的坐姿叫“騎驢夾脖”。這是一種形象的說法。我們那里,當年用驢來拉磨。驢拉磨的時候,為了保護驢的脖子不受傷,所以在套枷的時候,要用兩條裝了柔軟東西的小布袋扎在一起,護在驢的脖子兩邊,這個護墊就叫“驢夾脖”。后來,我也有了兒子,再后來又有了孫子,騎驢夾脖的坐法,我自然是從父親那里傳承了下來。我讓剛會跑的兒子騎著驢夾脖看社火,我讓小孫子騎著驢夾脖在長江邊看風景,心中的那種感覺,甭提有多么自豪、多么幸福、多么驕傲??這個時候,我才知道,父親當年讓我騎著驢夾脖在人堆里看戲的時候,心中的那種感覺一定和我現在是一樣的。
父親是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走路常常健步如飛,城南走親戚,五六十里地的路程,從來不坐車,步行一天打來回。所以,我坐在父親的肩上,就像坐在一座山巔之上,心中非常驕傲,感覺父親的形象是那樣的高大。我坐在這樣高大的一座山巔上看戲,臺上臺下,別人能看到的我可以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我也能看到。
父親說,戲是高臺教化,白臉奸臣黑老包,紅藍都是忠良將。父親的話我雖然只是囫圇吞棗,但那個時候,常跟著父親看戲,我從舞臺上就已經朦朧地明白了做人的道理。每出戲都是教人學好向善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舞臺上的紅白臉好辨,好壞人易分。自己長大后真的步入了人生的舞臺,當你既是演員又是觀眾的時候,其實戲臺上的那些各類人等的臉譜就很難派上用場了,人群不能簡單地用好壞來分,行為也不能簡單地用善惡來辨,好人也能做出壞事,壞人也能干出好事,好事又能變成壞事,壞事也能變成好事??千頭萬緒,千變萬化,著實讓人有“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感覺。但父親說,萬變不離其宗,你只要經常能拍著心口窩兒去做人做事就中了。父親的話讓我受益匪淺,我正是坐在父親這雙品德的肩頭去觀看人生,我正是行走在父親這座品德的高山之巔,腳踏實地地走出自己人生的每一步。
三
因為父親是一個秀才,所以回鄉后擔起了小隊會計的差事。這又算是父親一生中所遇到的“不幸中的萬幸”了。雖然從學校教書又回到了農村種田,但生產隊的干部對父親還是非常照顧的。因為,小隊會計在生產隊來說,算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差事,雖然每天和大家掙一樣的工分,但活兒不是很累,只要頭腦靈活,會打算盤就行。
平時算小賬的時候,父親就一個人在小桌上看著賬本打著算盤。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靜悄悄地搬個小凳兒坐在小桌子的對面,或用小手托著下巴,或把雙手疊放在桌邊,再把小下巴放在手上,瞪著一雙小眼珠,全神貫注地看著父親。父親時而會停下來,看著我笑笑,然后接著干他自己的事情。最熱鬧的時候是每到年終盤點大賬的時候,父親總要叫來三四個會打算盤的人一起來算。父親從鄰居家再借來一張小桌兒,把它和自己家的那張并在一起,幾個人繞桌子圍坐在一起,幾把算盤呼呼啦啦地排開,其中一個人看著賬本讀數字,其他三四個人埋頭不停地撥拉著算盤珠子。他們每個人都像是一位彈琴的能手,嫻熟的指法在算盤上輕盈地飛舞跳動,撥弄出美妙動聽的聲音。噼噼啦啦噼噼啦??噼噼啦啦噼噼啦??我非常陶醉于這樣的聲音,我甚至覺得,這從算盤珠子上撥弄出來的聲音,比我們教室里傳出來的朗朗讀書聲好聽,甚至比我們音樂老師教唱的歌曲還好聽。長大后,當我學到白居易的《琵琶行》,讀到那句“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著名詩句時,竟然還會情不自禁地常常想到童年時聽到的從父親他們幾個人手指間彈出的那種悅耳動聽的算盤聲。噼噼啦啦噼噼啦??噼噼啦啦噼噼啦??這是勞動的贊歌,這是玉米抽穗麥子填漿的聲音,這是農民一年四季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兒換來的豐收喜悅。這聲音就是生產隊年終收獲的晴雨表。當算盤珠的節湊歡快的時候,我就會看到一種充滿希望的歡喜會涌上他們幾個人的面容;當算盤珠的節湊冷澀的時候,我又能發現一種滿含憂傷的惆悵會堆滿他們幾個人的臉龐。但無論是什么年景,父親和母親都會把生活的艱辛自己悄悄地扛著,而留給我們兄妹的永遠都是歡樂,過年的新衣服是有的,初一的壓歲錢是少不了的,我最喜歡放的鞭炮父親也總會給我買的。
每年春節,讓我最為高興的事兒,是幫著父親寫春聯。父親寫著一手不錯的毛筆字,雖說算不上什么書法家,但在我們村子里也可謂是數一數二的行家里手。所以,每年到了除夕前的幾天里,我們家便墨香繚繞,父親不但要給自家門上寫春聯,還會幫著四鄰八舍的寫春聯。在那個農村一個工(一個工10分,一個壯勞力一天所掙的工分)好的年景能分到七八毛錢、差年景只能分得一兩毛錢的年代,家家都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半兒算計著花,誰家能貼上買來的現成春聯,就算是一種奢侈,因此,人們都喜歡去街上買兩張紅紙來,讓我父親幫他們寫春聯。我父親也非常樂意自己倒貼了墨水給人家寫,每寫成一份對聯,父親都要認真地放在桌子上或者是地上端詳一番,臉上同時也會流露出愜意的微笑。我后來才真正能體會到父親當年樂意為人寫春聯的感受。自己的大字能變成春聯,張貼在各家各戶的門上,被人閱讀欣賞,應該和我后來能在報刊上發表作品,被讀者閱讀欣賞時的心情是一樣的。那是一種自豪感和成就感。何況春聯和我的小說作品又不同,一副副春聯都是一個個新年的祝福,父親說,能把一個個美好的新年祝福送給各家各戶(父親沒有用“千家萬戶”這個詞),這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父親當年寫春聯,從不搬著本子抄,好像那些妙語連珠的對仗句子就像他口袋里時常裝著的“驢打滾兒”,隨手一掏就是一大把似的。“驢打滾兒”是我們家常吃的一種自制的小吃,是母親的拿手好戲。先收拾干凈一小升黃豆,調拌好半碗稀面糊,面糊里滴上幾滴香油,放上適量的鹽面和五香粉,然后,父親在小灶前燒火,母親在灶后掌勺,先將黃豆在鍋里炒著,父親將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母親不停地用鍋鏟翻炒,不多會兒,黃豆們便會劈劈啪啪地在熱鍋里開口歡唱起來,等到把黃豆炒熟了,一個個笑開了小口的時候,便把面糊迅速地飛灑在豆子上,邊灑邊炒,黃豆子就像驢在地上不停地打滾兒似的,漸漸地每粒豆子上就都滾粘上了一層面糊,待把這層面糊也炒熟后,一鍋“驢打滾兒”也就炒好了。父母一開始炒,我們幾個小兄妹便常常會賴在鍋臺邊不肯離去,一邊等著一邊看著,聽到黃豆們開始在鍋里唱起清脆的歌聲的時候,我們的口水也就開始禁不住從舌下浸出來。父親的口袋大,自然能多裝一些驢打滾兒,當我的小口袋里掏空的時候,父親的口袋便成了我的樂園,一有時間,我就會把小手伸進父親的口袋里。父親不舍得吃,好像口袋里的驢打滾兒要專門留給我們吃似的。被我的小手不小心帶掉在地上的豆子,父親會小心地撿起來,吹掉粘上的灰土,自己吃了。父親一邊吃,一邊還常常會給我念叨一首我聽起來似懂非懂的小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有時候,父親也會把口袋給翻過來說,罷罷了(和孩子說的方言,意思是沒有了),回頭咱們再炒。在當年那種生活條件下,因為我們有這樣的父母,所以我們的童年非常幸福。我常常看著現在那些吃著洋東西、玩著洋玩意兒、戴著小眼鏡、背著沉重的小書包的孩子們,心中會情不自禁地為他們涌出一種莫名的悲哀來。
父親寫春聯時,我能做兩件事情。一件是當父親開始裁紙的時候,我就幫著父親在一塊兒不大的方硯里磨墨,常常是墨磨好了,自己也成了小花臉和小花手了。父親喜歡看著我這種滑稽的樣子笑。父親笑的時候,我自然也很開心。另一件是當父親在桌子上攤開紙要寫字的時候,我就站在父親的對面幫著拉著紙的另一端,這樣可以保證紙面的平展。當然,干這件事情,必須要把先前磨墨時弄臟的手臉兒洗干凈。父親一邊寫,還常會給我說些有關字的小謎語、小知識、小趣事什么的。記得我剛上小學的時候,父親的筆下正好寫到一個“小”字,父親一邊寫一邊說,我給你說個字謎你猜猜。中,我高興得一口就答應了。父親說,一豎一勾,倆娃把著打秋(打秋:方言,意思是手抓著高出的東西使雙腳離地)。我雖然興致很高,可惜我想了半天也沒有答出來,在一旁的縫紉機上做活的母親笑著說,你伯的筆下剛寫的啥字?我們這里的農村,父親輩里如果有兄弟兩個以上的,那么其中的老大,兒女們便管父親叫伯。我父親在爺奶身前雖為獨子,但在自家屋里的兄弟中間排起來算是老大。母親這么一提醒,我一看,小?是個“小”字,我說。父親也笑了。為啥是個小呀?我仍有些不解。父親耐心地在字上比劃著說,你看啊,這一豎一勾像不像個地上栽著的桿子?這兩邊的兩點像不像兩個小孩兒?兩個小孩兒像不像把著這根桿子調皮地打秋呀?我一邊聽著一邊不停地點著小腦袋。之后,我見了小伙伴們,便也充起大來,給他們猜這個謎語。如果人家一下子能猜出來,我心里就很有些失望,如果人家也猜不出來,我就會很有自豪感地給他們講解:你看啊,這一豎一勾像不像個地上栽著的桿子?這兩邊的兩點像不像兩個小孩兒?兩個小孩兒像不像把著這根桿子調皮地打秋呀?看著小伙伴們恍然大悟點頭稱是的時候,我就很有點兒沾沾自喜的感覺。后來大一些的時候,當班上的同學們都把“己、巳、已”三個字區分不清的時候,我卻能很快地辨認清楚。這當然也得益于父親一邊寫春聯一邊給我的教誨。父親教我了一句口訣:張己封巳半已子。這句口訣,直到現在還是一把我區分這三個字的“金鑰匙”。
父親每年春節,都喜歡用紅紙裁成幾個小方塊,然后在這些方塊紙片上對角寫上一個“酉”字,然后把一個個寫好的“酉”字認真地貼在家中的壇壇罐罐上。我幫父親拿字,父親貼字。我說,伯,為啥在壇子罐子上貼這個字?父親邊專心地貼著字,邊說,你看這個字呀形狀像不像個壇子?壇口上蓋著蓋子,壇子的肚子里裝滿了東西。另外,這個字讀“有”的音,意思是希望壇子里什么時間都有東西,就像《西游記》里寫的那些寶葫蘆,什么時候倒就有,這叫“倒有”。倒有,倒有,只要倒,什么時候都倒不盡。但那個時候,我知道,我們家的那些壇壇罐罐,除水缸一年四季不空外,其他基本上都是閑置的,沒什么東西可裝。待我懂得事理之后,我才明白,那個“酉”字其實是父親對美滿富裕生活的一種期望。可是父親走得太早了,他用汗水拼死拼活了一輩子,到頭來累倒了,也沒有過上一天的富裕日子。現在,政策和形勢都好了,我們兄妹和大家一樣,也早都過上了富裕的日子了,如果父親有在天之靈,九泉之下也應該瞑目了。
父親除了給我說字,還給我講春聯的由來。父親說,很久很久以前,東海邊上有一座神山,名叫桃都山,害人的鬼怪們都被關押在這座山中,山門上種著一棵巨大的桃樹,桃樹可以鎮鬼驅邪。另外,黃帝還派了兩位神仙站在山門的左右把守著,如果發現有鬼怪偷偷溜出去禍害人間,這兩位神仙就會把這些鬼怪綁了,扔到后山去喂老虎。后來每到新年的時候,人們為了祈福辟邪,便用兩塊兒桃木板畫上那兩位神仙的畫像,掛在自家房門的兩邊。再后來,有了文字,人們就干脆在兩塊兒桃木板上分別寫上兩位神仙的名字掛起來。就這樣慢慢發展到現在,每年的春節,人們開始用紅紙寫上祝福吉祥的話貼在門上,來表達對新的一年的美好愿望。
當年,我對父親崇拜得五體投地,父親的肚子里居然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東西。在我的眼里,父親就是世界上非常了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