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三家詩亡佚毛詩獨傳原因考略
馬軍峰
(銅仁學院 中文系,貴州 銅仁 554300)
摘 要:漢代解《詩》者,最早有齊、魯、韓三家,時稱今文三家詩,其后毛詩轉出,為古文毛詩。后三家詩先后亡佚,毛詩大行天下。本文試從今古文之爭、學術政治化和四家詩的融合、毛詩研究體系的系統化等諸方面對這一現象進行考察。而探索三家詩亡佚毛詩獨傳對于研究歷代尤其是《詩經》漢學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三家詩;毛詩;今古文之爭;學術政治化;毛詩體系化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2)07-0100-03 秦燔詩書后,官方禁止民間私藏典籍。數年后,項羽引兵咸陽,“焚秦宮室,火三月不滅”[1]。典籍文化遭此大厄,可謂損失慘重。漢興,官府除挾書之令并派人整理搜求先秦典籍,準許私人傳授古學,一些先秦典籍如《詩經》等因此得以逐步整理。《詩經》由于搜集者和傳授者的時間和地域不同,傳本和解釋也不同,漢代解《詩》者,最早有齊、魯、韓三家,其傳本用當時通行的文字隸書所書,稱今文三家詩,文景時就已立為學官,設博士。其后毛詩轉出,文字為籀文,即篆文,為古文毛詩,未立于學官,在民間廣泛傳布。據《隋書·經籍志》云:齊詩亡于魏,魯詩亡于晉,韓詩保存較久遠,但也亡于宋,現僅存《韓詩外傳》,而毛詩卻大行天下,今本《詩經》即為毛詩。對于三家詩的先后亡佚、毛詩獨傳,前人也曾作過解答,如宋人鄭樵云:“毛公時,《左傳》、《孟子》、《國語》、《儀禮》未盛行,先與之合。詩人未知毛詩之密,故俱從三家;及諸書出而證之,諸儒得以考其異同得失,長者出而短者自廢,故皆舍三家而宗毛。”[2]宋程大昌《詩論》云:“三家不見古序,故無以總測全篇。毛惟有古序以該括章旨,故訓詁所及,會全詩以歸一貫。”[3]對于這些說法,清人魏源在《詩古微》[4]里已經駁過了,是站不住腳的。
對于這一問題,我們理應放到特定的社會環境和學術氣候內,據相關的資料來探索它的歷史真相,以加深對于這一問題的認識深度。一
今文三家詩,早立于學官,受到朝廷的扶持而盛極一時,“大師眾至千人”、“自是游學增盛,至三萬余生”。然今文詩學最為突出的特點,據《漢書·儒林傳·贊》:“一經說至百余萬言。”說《詩》曼延支離,浮夸龐大。而《漢書·藝文志》進一步指出:“古之學者,耕且養,三年而同一藝,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后世經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經之文至于二三萬言,后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習,毀所不見,終以自散,此學者之大患也。”學術發展進入了死胡同。
《漢書·藝文志》評價三家詩解《詩》:“或取《春秋》,采雜說,咸非其本意,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5]這是說三家詩采用《春秋》和雜說來附會詩義,但三家比較起來,魯詩的解說,還算較為接近詩義。而三家詩用民間口頭文學的資料來解詩,這是我們大可注意的。因為無論是用口頭文學來解詩,還是用詩來說明民間文學的來源,雖然鮮活,卻不免有侮圣的嫌疑,更何況是被尊為“經”的《詩》?由于三家詩早食漢祿,立于學官,政治與學術的關系一下變得如此緊密而復雜,它們在古說的招牌下,同時為了迎合漢朝統治者的意愿,總是從《春秋》及雜說中找一些材料和《詩》相牽合,亦極力附會政教,或者別出心裁,把一些詩說得具有政治意義和倫理意義,極力地講求“通經致用”。因而也就使得對于《詩》的闡發,越來越背離《詩》的本義。因此這種解說方式必然為越來越多的有識者所詬病以至不取,三家之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我們還應注意到,在漢代,《詩經》并未被看作文學作品來研究,而是作為經學來研究。而漢代的經學研究不獨今古文之間有競爭,就是今文家內部也有競爭。在利祿功名的誘引下,于是魯詩有韋氏之學,有張唐褚之學,又有許氏之學;齊詩有翼匡師伏之學,韓有王氏、長孫之學等等,流派眾多,可謂極一時之盛。然而我們也應該看到由于三家競爭,分散并削弱了今文同古文毛詩相抗衡的力量。三家由于沒有共同遵守傳授的書籍,到東漢時還在寫章句,這顯然不能適應時代和學術發展的需要。但毛詩由于未立于學官,為了自身發展和生存的需要,毛詩傳授者對毛詩的體系不斷地進行改造和提高。這其中也不乏吸取三家治《詩》的有益經驗,因而力量不斷發展壯大,毛詩的這種愈傳愈精,大有后來居上之勢。這種改造和吸收在治毛詩者看重的《毛傳》和毛《序》中就透漏了出來,反映了毛詩殫精竭慮不斷發展提高的過程。如胡念貽在《論漢代和宋代的〈詩經〉研究及其在清代的繼承和發展》就曾說到:“今天,我們仍可以從毛詩的序和傳中看到這種不斷加工的痕跡。例如各詩的序,首句和首句后的文字可以截然分開;首句后的文字有的文繁,有的文簡,可見經過不同的人不斷增續。因此,對于詩序的作者有卜商毛公合作和毛公衛宏合作等一類說法。其實合作者不是卜商毛公,而是漢代的毛詩家,??可能有毛公有衛宏,還有其他一些什么人罷了。另外,我們還不難發現,序文和傳大部分相應,有的不相應;不相應之處,當是陸續增編時所留下的漏洞。”[6](P196)關于胡念貽先生提出寫毛詩序的作者為治毛詩家的論點,我們暫且不置可否,但他關于毛詩學術體系不斷完善提高的推斷,當大致不誤。學術上的精益求精,最終使得后來轉出的毛詩戰勝三家,獨傳于世。二
在漢時受抑制的古文經在東漢時得到了重視,地位大大改善,毛詩得以立于學官。而此時,由于古文經的發展壯大,今古文之爭已起。尤其是王莽篡漢,由于古文經與以《春秋》大義為復古理想的政治目的相迎合,更進一步得到發展。至東漢末年,社會危機暴露,農民起義風起云涌,不僅今文經學失去了作為統治工具的作用,就連古文經學的注疏,也不足以維系人心。在這種大的社會背景和政治形勢之下,四家詩有了進一步融合的趨勢。“馬盧鄭許諸儒,為了擴大派別的斗爭力量,也終于撤廢了家法的藩籬,走上了統合古今的折中的道路。兩漢經學結束的顯明表現,就是經今古文的合流。”[7]漢章帝命賈逵撰齊魯韓與毛詩的異同,就是最為確鑿的證據。而且這一時期最具代表性的是作為一代經學大師的鄭玄,他初習今文,后改習古文,并為毛傳作箋,即《鄭箋》。鄭氏注書不專主古學。如他在《六藝論》中所言:“注詩宗毛為主。毛詩若隱略,則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識別也。”[8]這里所說“即下己意”,當含有用三家今文之說加以解釋的成分。這也可以從后來輯錄三家詩的一些著錄中得到印證。而且《鄭箋》本身就是漢末今古文合流在《詩》的研究上一個最有說服力的例子。今古文四家的融合,可以說是詩學發展的必然。當然我們不妨認為,毛詩中采納有三家詩的合理因子,三家詩名為亡佚,實則存之。由于鄭氏著書及鄭玄本人博學多識,融通今古,故毛詩遂大行于天下,當決非偶然。三
毛詩序、《毛傳》、《鄭箋》以及唐孔潁達纂《毛詩正義》使得毛詩成為一個較三家詩更為完整系統的經學研究體系。
毛詩序作者存在爭論,但《詩序》在毛詩發展傳播中的作用確實是不可低估的。三家詩雖也有古序,卻早已失傳。而毛詩序卻得以保留,而且較為系統地闡發了先秦詩學的主張。尤為要注意的一點是,它嚴格地按照“風雅正變”的原則,把《國風》中的“二南”,《小雅》的自《鹿鳴》到《菁菁者我》,《大雅》的《文王》到《卷阿》都解釋為周文武王時或西周盛時詩;把《國風》的《邶風》以下,《小雅》的《六月》以下,《大雅》的《民勞》以下都解釋為周夷王以后的詩。各詩都盡量按照周王或王侯的世次排列,比起較為凌亂的三家詩顯得整齊可信,真的好像經過孔子的編次刪定一樣,因而顯得真實可信,令人信服。《毛傳》作為毛詩的重要著作和載體,也具有自己獨特的價值。《毛傳》詳于訓詁,文辭簡古,對名器物色,典章制度,時有詮釋,可以說足以代表《詩經》漢學的最早成就。且《毛傳》釋詩,不信神奇,就詩立說,釋義平實,訓詁淵源有自,較之三家詩采用讖緯附會為說,形成鮮明的對比,其高下優劣也就不言自明。并且《毛傳》獨標“興義”有完整的體系。三家詩很少言“興”,即便言詩,也不及《毛傳》說的那樣普遍突出。《毛傳》的“興”,把它的解釋說成是譬喻,用來表現具有某中倫理觀念或政治思想的東西。漢代的三家詩為了使《詩》的研究為統治者服務,也可謂絞盡腦汁,想盡辦法。如強調陰陽災異,采古史雜說,但他們的辦法都不如《毛傳》講“興義”的手法高明和影響深遠。
毛詩序嚴格按照時代次序,論詩注重講“興義”,是毛詩的兩大特點。這兩大特點,對于《詩經》具有經書神圣性質是起著不可估量的作用的。試想,在儒者心目中作為經典的《詩經》,若次序混亂,無規則可尋,這豈不亂了套,又怎能使人信服。而且我們還應當看到《詩經》中的一些篇章如果不通過“興義”來表達所謂的“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深意,那豈不是無深意。三家詩對于前者似乎有所考慮,但對于后者雖有所考慮,但卻是一味地用歷史故事來進行牽強說教,毛傳雖也有牽強附會的解詩處,可是它講“興義”,這樣它的道理似乎顯得更深。博學多識的鄭玄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為它作注的。
自鄭氏箋《詩》,毛詩日益流行,三家詩逐漸衰退。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序例》:“東漢之際,古文大興,康成兼通古今,為毛作《箋》,遂以翼毛而抑三家??魏晉以降,鄭學盛行,讀《鄭箋》者必通《毛傳》。其初,人以信三家者疑毛;繼則一宗鄭者而匿毛;終且以從毛者屏三家,而三家亡矣。”[9]王氏尊信三家,不信毛說,但是他認為今文盛而衰,古文衰而盛,其重要原因在于鄭氏為《毛傳》作箋,卻是所言不妄,基本符合歷史事實。自《鄭箋》后,毛詩大行。東漢以后,毛鄭幾乎不可分割。雖然《鄭箋》采用了一些三家詩的說法,與《毛傳》不完全相同,魏晉時曾引起過爭論,但自此后,與《毛傳》并行。至唐時,由于大一統的政治格局和科舉考試的需要,唐王朝編纂《五經正義》。孔穎達奉敕編纂《毛詩正義》,又稱《孔疏》。《孔疏》是在《毛傳》、《鄭箋》的基礎上加疏,由于《孔疏》集漢魏《詩》學之大成,從而最終使得《詩》學定于一尊。
另有一點還要提及,我國古代一些詩文作品,大都是由于被編入某一總集才得以保存并流傳至今。從這一點來講,“編纂”在我國古代文化的傳播或保存中是起著重大作用的。魏晉時期,由于盛行佛學,敷座說法為釋家所倡。這種風氣也漸漸影響儒家,六朝“義疏”盛行。就《詩經》而論,其所疏內容,大都為衍毛鄭之義。作為毛詩學派重要學術思想載體的《毛傳》《鄭箋》由此更進一步廣泛流傳。對于這一點,在毛詩的流傳過程中似亦不可忽視。
三家詩先后亡佚、毛詩后傳獨出,既是自身學術發展的規律,也是時代和政治諸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是一個客觀的歷史事實。通過對這一歷史事實的翻檢和探索,不僅有利于我們更深刻地了解毛詩治學的特點,推進對于《詩經》的進一步研究,而且對于我們研究漢代詩學研究的特點也有著極其重大的意義。再者,從毛詩本身來看,自先秦已降經過文獻載體的變遷,文字異形,語言異聲的變化,歷史仍留給了我們一部完整的《詩經》文本,直到今天仍可寫可讀可解,較之三家詩的亡佚,無疑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今本《詩經》,就是“毛詩”。漢儒傳《詩》,使《詩》經學化,固然有對《詩經》的曲解、附會,但漢代形成的詩教傳統和說詩體系,不僅對《詩經》的研究,而且對整個中國古代文學的發展,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