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王悟道之死美文摘抄
吃大鍋飯的年代,我們村子是全公社最小的一個,現在還是,只不過合村并組以后,不再是行政村了。
當年我們村只有500多口人,分為兩個生產隊。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大隊書記、村長、總賬會計、小隊會計、生產隊長、民兵營長、婦女主任一應俱全。
王悟道那時候任大隊會計,負責兩個生產隊的總賬。他是“起”字輩,論起來我得喊他老爹。全村姓王的都按輩起名字,唯獨他是個例外。
那時候我還小,只記得他個子不高,身材也不胖,是不是有一雙習慣從眼鏡框上看人的眼睛,已經模糊不清了。倒是有兩件事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是他家的堂屋,擺得滿滿當當,有烏黑油亮的八仙桌和供著神像的條幾,有雕花的高背木椅子;二是他家的豬圈,比別人家的深、大,養的兩頭黑豬,大得像兩頭牛。
我父親那時做小隊會計。年終結算的時候,王悟道常和我父親在一起軋帳;一個拿著賬本抑揚頓挫地唱數,一個將一把大木算盤打得噼里啪啦的脆響。唱的內容和伴奏的“樂器”如搬上今天的“達人秀”,定會贏得三個“yes”。
王悟道不但算盤打得好,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誰家有了白事,做柜書記賬的非他莫屬。他不但常幫人家在“禮簿”上登名字、記禮金,還常幫要入學的孩子起學名。我的名字最先也是他起的,叫“王連善”——我是“善”字輩,“連”字,可能是希望能從軍當個連長什么的意愿。不期這名字正和當年家喻戶曉的叛徒王連舉僅一字之差,故常遭到同學們的取笑;我讀初中以后,到底改成了今天的名字。
王悟道還會幫人切脈和往病人身上捻進長長細細的銀針,我看著都覺得脊背發冷,——奇怪的是卻不見血流出來。還聽大人們說,王悟道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把神秘的符子用毛筆寫在黃色的毛邊紙上,然后點燃,能把老鼠拘來,圍成一圈跳舞。自聽說這件事以后,我更怕見到他,有時路上看到了,老遠我就繞開走。他給我一種神秘莫測的壓力和恐懼。
夏天的夜晚,村里的男人和男孩子們喜歡在光滑的打麥場上乘涼和過夜,王悟道那時也去,披著穇子葉子編成的大蓑衣。每次他來了,我都趕緊調換一個地方,離他遠遠的。
有一天清晨,我們陸續從地鋪上爬起來,揉揉惺忪的睡眼準備回家,卻見像王悟道掉了魂一樣呆坐在蓑衣上,怔怔地看著遠方。有人過去推推他的肩膀,問怎么啦?他說夜里夢見了鬼,穿著一縷一道的破衣服,用和挑草鐵叉一樣尖利而又冰涼的雙手,緊緊地掐住他的脖子,想喊卻喊不出來。又說,他一開始嚇得要死,后來,定了定神,幸好記得一道驅鬼的咒語,忙深吸一口氣,在心里默念一遍,朝著那鬼的面門盡力吹去,那鬼被吹得一溜跟頭,踉蹌而去。
我們聽了雖然不信,但都有些毛骨悚然。不過還好,當時太陽正從東方冉冉升起,公雞也在此起彼伏地叫著。
從那以后,王悟道便一病不起,最后命歸黃泉。
再后來,聽父親說,公社里經管站的老李會計來村里審賬移交,竟然發現王悟道有一筆賬,點錯了一個小數點,一萬元的救濟款按一千元入的賬。
第二篇:河豚王美文摘抄
陳墩鎮四周,湖泊眾多,河網密布,離鎮不遠處的淀泖湖中產有河豚,尤產一種頭圓嘴小無頰無鱗腹白背有淡褐色紋點的河豚魚,叫斑子。此為河豚中的極品,毒性更劇,中其毒,無解藥,然此魚肉質細嫩尤為鮮美,常令嗜好河豚的人甘愿冒生命危險而欲罷不能。掐指算算,最近幾十年中,淀泖湖一帶被斑子河豚毒翻的人確也不少。陳墩鎮人把這魚稱作河豚王。
鎮上,有一個叫阿隆野魚館的飯店專做野生河豚,擅長烹制斑子河豚。其實,飯店里也唯有老板兼大菜師傅的阿隆能做這樣的河豚,此美味食后確讓人終生難忘。在陳墩鎮,誰都知道阿隆。阿隆祖上就因擅長烹制河豚魚而遠近聞名。阿隆從小跟爺爺吃河豚,跟阿爸吃河豚,后來自己燒了自己吃河豚,整整吃了四十來年,吃出了一手燒斑子河豚魚的絕技。
早先,阿隆的爺爺、阿爸都是鄉間以捉魚為生的漁人,每每捉到河豚,特別是河豚王,不敢輕易賣人,棄之可惜,便試探著燒來自己吃。河豚不是很容易就能捉到的,尤其是斑子河豚,常常混在其它魚中,幾天只能捉上一二條。他們就把不多的幾條積起來,積多了才一起燒了吃。阿隆家做河豚,有很多的講究,也是爺爺手里傳下的絕活。捉刀殺魚,去籽去內贓去血,然魚籽魚內臟好去,魚血則難去盡。關鍵的一道工序便是支一口鍋,用竹簽把魚反釘在鍋蓋上用文火煮水蒸,魚熟透則魚血也瀝盡,棄水,再置橄欖子、槐花末解毒,或白烹成羹,或紅燒。
這烹煮法說說簡單,然和性命攸關,則步步驚心。
早先,只是阿隆爺爺、阿爸憑此絕活烹制了自己享用,拼死吃河豚,解個嘴饞有可能搭條命,被鄉里人看不起。然幾十年相安無事,這才漸漸被鄉里人另眼相看。只是這絕活傳到阿隆手里,阿隆便生出許多花樣來,先是開了阿隆野魚館,做其他野生魚宴,更做斑子河豚魚宴。尤其是這斑子河豚宴,阿隆野魚館自有阿隆野魚館的做法,直吃得人心驚肉跳。在阿隆野生魚館吃野生河豚,有好多講究,誰吃誰就得先沐浴、凈腸。沐浴既為隆重也為防個萬一。萬一那個了,也好干干凈凈而去,很壯烈。而凈腸則為清腸中物,生怕物物相克誘生毒性。阿隆專門配制了茶水,在上河豚前,邊喝邊等。至于誰先吃,則更有個講究,以前是爺爺捉刀殺魚燒魚則爺爺先吃,阿爸捉刀殺魚燒魚則阿爸先吃。到了阿隆手里,阿隆用河豚魚待客,總是當著客人的面先試吃,食后絕對無事了,方讓食客們動筷。即使如此,食客也總覺得吃的時候,嘴唇微麻,心跳加快,然魚味實在鮮美,讓人欲罷不能。如此吃法,也吃出了阿隆野魚館的名聲。好多有錢敢冒險的食客,常常從老遠慕名趕來。阿隆也漸漸有了新的稱呼,被人稱作河豚王。
阿隆野魚館做斑子河豚宴,其實并非日日開宴。原先是一個月一次,還得早幾個月預約,然即使預約得好好的,還會落空,實在是野生的食料,少而又少。到了最近幾年,阿隆只能看食料排預約,有的一約約了整整一年還沒排上。趕上有錢的又非得請貴客的主,往往一擲萬元作押金,然也常常掃興而歸。
一日,終有一常為阿隆野魚館送食料的老漁人,送來三條斑子野生河豚。阿隆一見,眼前頓時一亮,憑這么多年來做河豚宴的經驗看,這正是久違了的正宗的淀泖湖里特有的野生斑子河豚,已經成熟,毒性一定非常了得,而肉質也一定非常鮮美。
老漁人開價三千,每條一千。阿隆多給了一千,樂得老漁人咧嘴傻笑。
三條斑子野生河豚,沒有被阿隆作食料踐了預約,而是請寵物商店送來了一架高檔魚缸,擺在店堂正中。河豚王養在里面,成了阿隆野魚館的鎮館之寶。
有了河豚王,阿隆野魚館的預約更多,然整整過去了幾年,那些預約的食客一次也沒有預約成功。他們又不甘心,一批批趕來野魚館探聽虛實。只見館里魚缸里的斑子,一直在那里游動,很孤獨的樣子。
有三條斑子在店堂里養著,河豚王不再是個傳說。市里有專門搞地方飲食研究的專家慕名聯系,準備為這三條斑子河豚留些照片資料。
只是專家還沒到,竟然有二只兇悍的野貓夜闖店堂,用了非常高明的手法,把魚缸里的斑子河豚撈出了魚缸,在一頓大快朵頤之后,七竅流血,殞命店堂。
這是第二日早上開店的服務員發現的。看到店堂里的慘狀,服務員急急打電話叫阿隆。阿隆趕來店里,調出監控錄像一看,頓時傻了眼。
從此,阿隆野魚館再也沒有斑子河豚魚的身影,所有預約的斑子野生河豚宴一直遙遙無期。好河豚者知道后挺失望,野魚館生意漸漸冷落下來。阿隆看著失落的食客,很無奈,也有點失落。
第三篇:王漢美文摘抄
王漢和妻子陳梅在農村開了一家中型養雞場。每次到月底算賬的時候,他對妻子說;“這個月純收入又比上個月多,干脆把崽王明喊回來幫忙算了,在外面也賺不到多少錢。”他見妻子聽后不語,于是打電話給兒子,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畢竟外面有很多機遇,在誘惑著現在的,王明也不例外。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就在養雞場得風聲水起的時候,一場全國的暴發了,人們懼怕吃禽類。不知有多少養雞場,養鴨場等禽類紛紛關門,王漢的養雞場也在所難免。
自養雞場關閉后,夫妻倆便種起了莊稼。別人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可是他們種什么,要么是產量不高,要么是被蟲子或者老鼠吃掉,要么是……。他想:“在這樣下去,靠原來養雞賺到的錢也寥寥無幾了,必須要另找出路了。”俗話說的好:人在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是嗆的。他準備拿剩余的錢辦一個魚塘時,妻子陳梅因胃痛的難忍,去醫院檢查。被院方診斷為:“胃癌中期,”他拿著準備要辦魚塘的錢和兒子寄回來的錢,還有東借西湊的兩萬元錢,終于把治病的一切費用交清了。這事,讓他原本千瘡百孔的內心里上加霜。
在他感覺人生無奈時,經別人介紹來到了南峰時環衛處,成了一名臨時的保潔員。
單位領導看他按時按質的完成工作,而且還熱心幫助同事。年終被評為:“城市優秀美容師,”從那以后,只要他經過的地方看見垃圾,無論多少,他都得把他們清掃干凈。
一天晚上他完成工作后,和平常一樣準備回家。在途經X醫院時,他看見醫院門口有一個褪色已久的手提包,被行人踢來踢去。他不假思索地走上前去把它撿起,準備扔進路邊裝垃圾的板車內。這時,手提包一端的拉鏈開了一點,他看見里面有錢。于是,他提著它趕緊往家趕。
他回到家,把妻子喊到身邊。然后把手提包拉鏈拉開一數,他傻眼了:里面竟有三萬元錢。他驚魂未定地趕緊把門窗關閉的不留一點縫隙,生怕被其他人看見。這時,在一邊的妻子小聲地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還是交給警察吧!”他聽后說:“你以為現在這三萬元錢,靠我掃地不知要掃多久?”于是,他打電話征求兒子的意見。未料,母子倆站在同一戰線上。
他一夜之間似乎憔悴了許多。
第二天早晨,他咬咬牙。跺跺腳,若無其事的準備去上班。
掃著,掃著。……他眼前出現:“一個雙腿殘疾的中年男性,前身撲在硬邦邦的拖車上。在他身子左側放著一個中型的影響,右側放著一個“捐款”的木箱。只見他右手用力得按在地上慢慢的往前爬,左手拿起話筒對著嘴巴唱起一首《從頭再來》的勵志歌曲。這時,街上行人紛紛向捐款箱投入十元,二十元。……”
他看到這一幕,心想:“和這個中年男性相比,自己擁有健全的身體,是一筆不可多得的財富。哪區區的兩萬元錢債有算什么?”這時,他想起了在X醫院門口撿到的手提包。
他立即回家,干脆利落地提起手提包直奔金石中心派出所。
在派出所內,他看見里面有:“有困難,找警察。立警為公,出警為民。”醒目的標語。走進接待室,他看見幾位民警正在耐心開導了一個衣褲補了又補,且淚流滿面的農婦。
農婦看見王漢手里提著的哪個褪色的手提包,她仿佛看見了一條新生命的出現。于是,她來到王漢身邊說:“大哥,這個手提包是我的。”他聽后說:“那你講一下里面有什么呢?”農婦說:“里面有三萬元錢,是我拿來給我兒子治療“胃缺孔”的藥費,還沒進醫院里就掉了。”他聽后馬上把這個包交給農婦。農婦說:“大哥,你是個好人,謝謝你!”他說:“不用謝,這是每個人應該做的事。”接著他有從自己褲袋內,拿出僅有三百元遞給農婦。農婦說:“使不得,使不得。”他說:“妹子,我也是農村人,這點錢是我給侄子的。你就拿去給他買些營養品吧!”派出所民警被這一幕感染了,也紛紛遞來了一百,兩百元的錢。農婦接過這些錢后,眼淚在眼眶里忍不住潸然淚下。
王漢從派出所出來,他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內心輕松了許多。
第四篇:水客王美文摘抄
他的目光越過層層疊疊的閩西南梯田以及散落其間的圓土樓方土樓,黑瓦之上,青山隱隱,有幾道炊煙裊裊升起。
他收回的目光落在了墻角,幾片枯黃的葉子在微風中顫動,鮮紅鮮紅的柿子綴滿了枝頭。
家鄉的紅柿啊。
紅柿樹下,是一條小路,青石板路,彎彎曲曲伸向遠方。他看不到這些,但這條路的每一塊石板的形狀、質地、厚薄、凹凸、顏色微妙的差別以及路邊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中。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他想起五十多年前的一個清晨,五十多年前啊,兩代人了,也是這么個深秋季節的清晨。他清晰地記得,土圓樓的黑瓦上的濕露在陽光下一圈圈縮小,幾叢“狗尾巴草”迎風搖曳。年邁的阿母把包袱送到他手上,又掏出粗布包裹了一層又一層的一堆零碎銅錢,塞在他的懷里。
他感覺到喉嚨哽咽,鼻子酸楚,雙眼模糊了。他趕緊轉過身去,大步向山外走去。山垇口,他回望,阿母孤零零的身影還在村口。他大喊一聲“阿母”,眼淚就流了下來。
翻越連綿群山,他來到了汀江邊。
千里汀江,滔滔南流。
沿汀江出閩西、過粵東、順韓江、經潮汕,迎接他的是水天相接的浩瀚南海。
歷經坎坷,他只身飄泊到了“南洋”檳城。
他見到了三叔公。滿頭白發的三叔公莊重地交給他一塊殘缺的鐵板。鐵板的一面銘刻著伏羲八卦,另一面是一條破空欲飛的蛟龍。
“俺老了,走不動了。俺家子孫,你要接著走!”
三叔公是聞名客家商界的南洋“水客”,那塊鐵板就是南洋“水客”的百年信物。
他下跪,雙手捧過鐵板。從此,就許下了自己莊嚴的承諾;從此,他的命運就與“水客”命運如影隨形。
那一年,開飯店的李狗三伯給了他200洋元的支票,他帶回了家鄉。六阿婆一家正鬧春荒啊,接到支票喜極而泣。
那一年,七嫂子在獨守空房9年之后,用剪刀鉸下了一雙鴛鴦鞋樣,讓他帶給南洋的“那只鬼”。“那只鬼”接到物品,眼圈紅了。后來,七嫂子成了“番嫂”,現在,和她的“那只鬼”生意做大了,子孫滿堂了。哦,對門山上的茶亭,就是他們捐建的喲。
那一年,累啊,他往返南洋4趟,帶回了盧家的3萬洋元支票。每一次回來,他都看到山坡上土圓樓一節節地拔高。
那一年,上海成了火海,家鄉第十九路軍子弟兵用血肉筑成巍巍長城,抗擊日本強盜的侵略。當他把南洋華商捐助的一張張巨額支票呈上時,蔡將軍血紅的雙眼,有淚花閃爍。
那一年,山賊劫持了他。山洞火光熊熊,他赤身滾過洞口的刀床。山賊大叫一聲“好漢”,放過了他。
那一年哪,在潮汕的鄉村,他遇上了一雙世界上最明亮最美麗的星星,他聞到了秋日田野稻草的香甜氣息,他想醉倒在甜黑的夢鄉。那一年哪,他還是走了,伴隨著一聲悠悠的嘆息和兩行滾落的淚珠。
如今,他老了,躺在土圓樓的一張木床上。具體地點是福建省永定縣中川鄉“富字樓”,時間是1987年的一個秋日。
人們都下地或上山干活去了,土圓樓陽光遍地,很安靜很安靜。
他往返南洋97次,他想湊齊100次。時代變遷和身體條件限制使他的愿望落空了,他沒有“成功”,成了一生的遺憾。
他有名有姓,南洋華商們大多尊稱他為“光叔”,而閩西客家人則大多叫他“水客王”。
第五篇:駱駝之死美文
駱駝在沙漠中自由自在地吃草,我和葉賽爾坐在一根木頭上抽莫合煙。我帶來的“紅河”煙已經抽完了,便抽葉賽爾的莫合煙。葉賽爾對我抽煙有意見,他覺得我“過一會兒便點一根,過一會兒便點一根”實在是太麻煩,從早到晚嘴就不閑著。而他早上抽一根莫合煙可以管到中午,中午抽一根莫合煙可以管到晚上。他讓我抽莫合煙,我抽了一根,味道太烈,抽完后頭有些暈。
我們倆便又閑聊駱駝的事情。說著說著,便說到了駱駝的死。我沒想到,年紀輕輕的葉賽爾,居然經歷了那么多的關于駱駝死亡的事情。
先寫他告訴我的一峰病死的駱駝的故事。我已在一文中寫過,駱駝在受傷后會躲在一個不被人發現的地方養傷,養好傷后才會露面。由此我們知道,駱駝只要有力氣挪動身軀,哪怕傷口再疼,流再多的血,也還是可以踐行“躲避養傷”這一精神旨要的。但如果一峰駱駝病了,病得無法從地上爬起,它就無法踐行這一精神旨要了。
葉賽爾說,那峰駱駝真的很奇怪,說不行就不行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用痛苦的眼睛望著人們,似乎乞求有誰能救它。大家猜想,它的身體內部可能得什么病了。每年夏天外出放牧,實際上無醫也無藥,誰的牲畜要是得病了,就只能聽天由命了。但長眉駝現在已屬于稀少物了,所以葉賽爾還是想辦法要救活它。于是捎話,打電話,終于弄來藥給它喂進了肚子里。第二天,它有了好轉,眼睛里不再有那么多的痛苦了。它想掙扎著往前爬一點,但沒有成功。沒想到,過了一夜它便不行了。早晨人們發現它趴在地上不動,過去仔細一看,它已經死了。它可能是半夜死的,有螞蟻從鼻孔中出出進進,讓人看著駭然。
它趴在那里,像一座倒了的山。平時,它邁著穩健的步伐在沙漠中行走,臨死前,想再往前爬一點,都沒能如愿。一峰高大的駱駝倒下后,就這樣讓人看著傷心。
去年,有一峰駱駝從山上摔下來摔死了。那是葉賽爾看到的駱駝最凄慘的一幕。那天,葉賽爾本不想讓駱駝到山坡上去吃草,但山坡的另一端比較平坦,它們吃著草,不知不覺就到了山坡上。山坡的一端平坦,另一端必然陡峭,等它們意識到危險時,它們實際上已經站在了陡坡邊上,下面的陡坡亂石密布,無任何動物涉過的足跡。葉賽爾著急地喚它們從來路返回,但它們已經慌了,一峰擠一峰,在陡坡邊上亂成一團。有一峰駱駝一蹄子踩空,龐大的身軀頓時像個皮球一樣向坡下滾去,陡坡上的石頭一次次將它的身子撞得起起落落。可以看得出,它也想掙扎著站起身,但它的身子太過于沉重,加之向下摔出的慣性太大,它實際上已無力控制自己了。最后,它“咣”的一聲摔在了坡底,被它連帶下來的幾塊石頭也被摔出了聲響。
它被摔得嘴里和鼻子里都是血,眼睛顫抖著,越來越無力地閉上了。葉賽爾被眼前的這一幕嚇壞了,他跑過去用手搖駱駝的頭,希望它能從地上爬起來。但它嘴一張,“噗”的一聲吐出一團黑血后,就再也不動彈了。它死了。它因為自己的身軀太過于龐大,一旦從高處摔出便無法控制。由此可見,重心對駱駝來說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葉賽爾抱著它的頭哽咽著說,你太大了,你太大了……你要是像一只羊一樣多好。他在這個地方已經歷過一次牲畜被摔的事情。有一次,他的一只羊也從這個陡坡上摔了下來,摔到坡底,它爬起來頗為疑惑地向四周望了望,又去草地上吃草了。
不是所有死去的駱駝都顯得悲愴,有一峰駱駝的死就很感人。幾年前的一個冬天,一位牧民的一峰母駝下了兩只小駝。它帶它們出去尋找草吃。其實,冬天的沙漠中沒有草,母駝帶小駝出去,也就是從凍土中扯出幾根草根,喂到小駝的嘴里。它們出去一般都不會走遠,主人便也就放心地讓它們去了。
一天黃昏,起了暴風雪,天地很快一片灰暗。母駝和兩只小駝迷路了,它們原以為向著家的方向在走,實際上卻越走越遠。半夜,母駝為了保護小駝,在一棵大樹下臥下,將兩只小駝護在腹間,然后任大雪一層又一層落下。那是一場幾十年不遇的暴風雪,天氣冷到了零下40多度,而地上的積雪也有1米多厚。風在恣肆,像是天地間有無數個惡魔在吼叫。
那天夜間,母駝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護著兩只小駝。它身上的雪越積越厚,寒冷像刀子一樣刺入它的皮膚,繼而又刺入了它的體內。在那樣的天氣里,寒冷就像一個亂竄的魔法師一樣,把它能占領的生命的肉體施以冷凍的魔法。不久,那峰母駝感到自己的軀體變得僵硬了,似乎有一個冰冷的惡魔正在一點一點地占據著自己的身體。但它仍然一動不動,兩只小駝已經熟睡了,它用兩條前腿和腹部為它們撐起了一個溫暖的臥床。
第二天中午,暴風雪才停止。人們在茫茫雪野中尋找它們,直到下午才找到了那峰母駝和兩只小駝。母駝已經死了,兩只小駝圍著它在哀號。風已經停了,但它們的哀號卻像風一樣在雪野中飄蕩。
還有一只駱駝的死更感人,它是為尋地下水而死的,牧民們都認為它是那一年所有牧民的恩者。
沙漠雖然干旱,但在沙丘中間卻總有小河或海子,牧民每年放牧的首選,其實也就是這些小河或海子,有了水也就有了生活最起碼的保障。這也就是人們經常說的逐水草而居,古往今來都如此。現在,牧民們都會把上一年有水的地方作為下一年的首選,到了沙漠牧場,便直奔小河或海子。
但有一年卻發生了奇怪的現象,牧民們進入沙漠牧場后,到處都找不到小河或海子。水,莫名其妙地干了。牧民們不知道,全球氣溫變暖已經影響到了沙漠中的小河或海子,水在短短的時間內便已經干枯了。沒有水,人和牲畜都無法存活,牧民們決定向別處遷徙。但轉了好幾個地方,看到的卻是同樣的境況——沒有水。人絕望了,牲畜們發出嘶啞的哀號。
有人想出了一個辦法,駱駝可以找到地下水,從畜群中放開幾只駱駝,它們就會去找水。這個提議讓人們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馬上從畜群中放開了幾只駱駝。它們很快就明白了人們的用意,低著頭向四周尋去。但一天過去了,它們沒有找到水。兩天過去了,它們還是沒有找到水。第三天,人們已經對它們不抱希望了,打算趕著牲畜到另一個地方去。他們已經打聽清楚,那個地方有水。但就在上路的時候,卻發現一峰駱駝失蹤了。大家在一起碰頭,覺得一峰駱駝與已經好幾天沒喝水的畜群相比,畢竟只是一峰,而眼下當務之急是要趕緊為畜群找到飲水,否則它們會一個個倒在沙漠中。
經過幾天的遷徙,他們終于到了一個有水的地方。那峰駱駝一直沒有消息,牧民想,它過幾天后可能會沿著畜群的蹄印跟到這里來。所有的牲畜都集中到了一個地方,誰也抽不出身去找它。
一個多月之后,傳來了一個消息,在那片所有的小河和海子干枯了的沙漠里,發現了地下水,不遠處躺著一峰死了的駱駝。是那峰被人們認為失蹤了的駱駝,它找到了地下水,然后便一直在那兒等牧民。但牧民們卻一直沒有過去,它餓死在了那兒。
后來我又見到了一群野駱駝。之所以在這里挑輕揀重地讓筆落到野駱駝身上,是因為野駱駝更為真實,他們仍保持著自己作為一個物種的原始本性。
那是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中,我遠遠地見有什么在移動,同時伴有灰塵揚起,近了,才發現是幾峰野駱駝。它們奔跑到一個小海子跟前,將巨大的身軀彎下喝水。天正藍,小海子的水面便映出一峰峰駱駝,幾個搞攝影的朋友不拍飲水的駱駝,而是繞到對面專拍它們在水中的倒影,得了幾幅好照片。
喝水對駱駝來說,也許是幾天,或十幾天才要做的一件事,遇上水了便大喝一通,遇不上就只好忍著。一個牧民說,這群野駱駝已經把這個小海子牢記在了心間,每隔幾天,總是要來喝水,因為是野駱駝,它們不必顧慮人,來去皆很自由。與家駝相比,它們在邁出那至關重要,幾乎要改變命運的一步時猶豫退卻了,所以他們仍是野駱駝,但他們現在的生命是自由的,也是快樂的。
牧民住在小海子對面的小山上,每當這群野駱駝下來,便來看它們,逗它們,它們覺得這個人很有意思,鼻孔里發出一些親切的呼呼聲。牧民也很高興,覺得在這荒天野地和一群野駱駝成了朋友。后來,野駱駝們下來喝水時,總是要走到他的羊圈旁,如果他在,與他對視一會兒便離去;如果他不在,它們就望一會兒他的羊圈,好像羊圈就是他一樣。一群野駱駝就這樣與一個人建立了親密的關系。駱駝與人之間原本或許有著一些相通的語言,天天見面,這些語言在默契中被雙方都感覺到了,于是只要每天看見對方,他們便都覺得親切。
我到牧民的家中喝奶茶,閑聊著,野駱駝的面容被一件事勾畫得清晰了起來。也是眾駱駝來喝水的日子到了,卻不見眾駱駝出現。牧民詫異,它們上哪里去了呢?他走到一個山包上,見駱駝在一片寬闊的地帶轉來轉去,似是在尋找什么。他一數駱駝,發現它們中少了一峰,他從駱駝們急促的樣子上斷定,它們在尋找走失的一位伙伴。過了一會兒,有一峰駱駝急促地叫了一聲,眾駱駝便一起向它圍攏過去。少頃,它們像是做出了一個什么決定似的,又一起向山后急急走去。
牧民好奇,騎上馬趕上它們,想看個仔細。很快,他便發現野駱駝們跟著地上的一串蹄印在向前走著,走了一會兒,地上的蹄印變得歪歪斜斜,似乎行走者難以支撐自己的身軀。有一峰駱駝叫了一聲,駝群便顯得有些慌亂起來。牧民猜測,正在被眾駝尋找的這只駱駝可能受傷了,翻過一座山,果然見一峰駱駝臥在一片草叢中。眾駝奔跑過去,圍著它呼呼叫,但它卻紋絲不動。牧民仔細一看,它已經死了。
“它倒下的地方是它出生的地方。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時,就堅持著走到了那里。駱駝在哪里出生,死的時候就必須要回到哪里。”牧民的這幾句話把故事推向了高潮。這樣的話,應該寫到教科書里去,讓學生們停下“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朗讀,而是讀一讀這幾句話,想必會使他們的心靈更美好。
后來的閑聊輕松自然。牧民說,駱駝們知道那只駱駝要死了,就去找它。其實在路上它們知道它已經死了。我問他何以見得,他說,有一峰駱駝流淚了,那是一峰母駱駝,是死去的那峰駱駝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