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西游記六到十五回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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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記六到十五回摘抄
第六回 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
且不言天神圍繞,大圣安歇。
話表南海普陀落伽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難靈感觀世音菩薩,自王母娘娘請赴蟠桃大會,與大徒弟惠岸行者,同登寶閣瑤池,見那里荒荒涼涼,席面殘亂;雖有幾位天仙,俱不就座,都在那里亂紛紛講論。菩薩與眾仙相見畢,眾仙備言前事。菩薩道:“既無盛會,又不傳杯,汝等可跟貧僧去見玉帝。”眾仙怡然隨往。至通明殿前,早有四大天師、赤腳大仙等眾,俱在此迎著菩薩,即道玉帝煩惱,調遣天兵,擒怪未回等因。菩薩道:“我要見見玉帝,煩為轉奏。”天師邱弘濟即入靈霄寶殿,啟知宣入。時有太上老君在上,王母娘娘在后。
菩薩引眾同入里面,與玉帝禮畢,又與老君、王母相見,各坐下,便問:“蟠桃盛會如何?”玉帝道:“每年請會,喜喜歡歡,今年被妖猴作亂,甚是虛邀也。”菩薩道:“妖猴是何出處?”玉帝道:“妖猴乃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石卵化生的。當時生出,即目運金光,射沖斗府。始不介意,繼而成精,降龍伏虎,自削死籍。當有龍王、閻王啟奏。朕欲擒拿,是長庚星啟奏道:‘三界之間,凡有九竅者,可以成仙。’朕即施教育賢,宣他上界,封為御馬監弼馬溫官。那廝嫌惡官小,反了天宮。即差李天王與哪吒太子收降,又降詔撫安,宣至上界,就封他做個‘齊天大圣’,只是有官無祿。他因沒事干管理,東游西蕩。朕又恐別生事端,著他代管蟠桃園。他又不遵法律,將老樹大桃,盡行偷吃。及至設會,他乃無祿人員,不曾請他,他就設計賺哄赤腳大仙,卻自變他相貌入會,將仙肴仙酒盡偷吃了,又偷老君仙丹,又偷御酒若干,去與本山眾猴享樂。朕心為此煩惱,故調十萬天兵,天羅地網收伏。這一日不見回報,不知勝負如何。”
菩薩聞言,即命惠岸行者道:“你可快下天宮,到花果山打探軍情如何。如遇相敵,可就相助一功,務必的實回話。”惠岸行者整整衣裙,執一條鐵棍,駕云離闕,徑至山前。見那天羅地網,密密層層,各營門提鈴喝號,將那山圍繞的水泄不通。惠岸立住,叫:“把營門的天丁,煩你傳報:我乃李天王二太子木叉,南海觀音大徒弟惠岸,特來打探軍情。”那營里五岳神兵,即傳入轅門之內。早有虛日鼠、昴日雞、星日馬、房日兔將言傳到中軍帳下。李天王發下令旗,教開天羅地網,放他進來。此時東方才亮,惠岸隨旗進入,見四大天王與李天王下拜。拜訖,李天王道:“孩兒,你自那廂來者?”惠岸道:“愚男隨菩薩赴蟠桃會,菩薩見勝會荒涼,瑤池寂寞,引眾仙并愚男去見玉帝。玉帝備言父王等下界收伏妖猴,一日不見回報,勝負未知,菩薩因命愚男到此打聽虛實。”李天王道:“昨日到此安營下寨,著九曜星挑戰,被這廝大弄神通,九曜星俱敗走而回。后我等親自提兵,那廝也排開陣勢。我等十萬天兵,與他混戰至晚,他使個分身法戰退。及收兵查勘時,止捉得些狼蟲虎豹之類,不曾捉得他半個妖猴。今日還未出戰。”說不了,只見轅門外有人來報道:“那大圣引一群猴精,在外面叫戰。”四大天王與李天王并太子正議出兵。木叉道:“父王,愚男蒙菩薩吩咐,下來打探消息,就說若遇戰時,可助一功。今不才愿往,看他怎么個大圣!”天王道:“孩兒,你隨菩薩修行這幾年,想必也有些神通,切須在意。”
好太子,雙手輪著鐵棍,束一束繡衣,跳出轅門,高叫:“那個是齊天大圣?”大圣挺如意棒,應聲道:“老孫便是。你是甚人,輒敢問我?”木叉道:“吾乃李天王第二太子木叉,今在觀音菩薩寶座前為徒弟護教,法名惠岸是也。”大圣道:“你不在南海修行,卻來此見我做甚?”木叉道:“我蒙師父差來打探軍情,見你這般猖獗,特來擒你!”大圣道:“你敢說那等大話!且休走!吃老孫這一棒!”木叉全然不懼,使鐵棒劈手相迎。他兩個立那半山中,轅門外,這場好斗——
棍雖對棍鐵各異,兵縱交兵人不同。一個是太乙散仙呼大圣,一個是觀音徒弟正元龍。渾鐵棍乃千錘打,六丁六甲運神功。如意棒是天河定,鎮海神珍法力洪。兩個相逢真對手,往來解數實無窮。這個的陰手棍,萬千兇,繞腰貫索疾如風;那個的夾槍棒,不放空,左遮右擋怎相容?那陣上旌旗閃閃,這陣上鼉鼓冬冬。萬員天將團團繞,一洞妖猴簇簇叢。怪霧愁云漫地府,狼煙煞氣射天宮。昨朝混戰還猶可,今日爭持更又兇。堪羨猴王真本事,木叉復敗又逃生。
這大圣與惠岸戰經五六十合,惠岸臂膊酸麻,不能迎敵,虛幌一幌,敗陣而走。大圣也收了猴兵,安扎在洞門之外。只見天王營門外,大小天兵,接住了太子,讓開大路,徑入轅門,對四天王、李托塔、哪吒,氣哈哈的喘息未定:“好大圣,好大圣!著實神通廣大!孩兒戰不過,又敗陣而來也!“李天王見了心驚,即命寫表求助,便差大力鬼王與木叉太子上天啟奏。
二人當時不敢停留,闖出天羅地網,駕起瑞靄祥云。須臾,徑至通明殿下,見了四大天師,引至靈霄寶殿,呈上表章。惠岸又見菩薩施禮。菩薩道:“你打探的如何?”惠岸道:“始領命到花果山,叫開天羅地網門,見了父親,道師父差命之意。父王道:‘昨日與那猴王戰了一場,止捉得他虎豹狼蟲之類,更未捉他一個猴精。’正講間。他又索戰,是弟子使鐵棍與他戰經五六十合,不能取勝,敗走回營。父親因此差大力鬼王同弟子上界求助。”菩薩低頭思忖。
卻說玉帝拆開表章,見有求助之言,笑道:“叵耐這個猴精,能有多大手段,就敢敵過十萬天兵!李天王又來求助,卻將那路神兵助之?”言未畢,觀音合掌啟奏:“陛下寬心,貧僧舉一神,可擒這猴。”玉帝道:“所舉者何神?”菩薩道:“乃陛下令甥顯圣二郎真君,見居灌洲灌江口,享受下方香火。他昔日曾力誅六怪,又有梅山兄弟與帳前一千二百草頭神,神通廣大。奈他只是聽調不聽宣,陛下可降一道調兵旨意,著他助力,便可擒也。”玉帝聞言,即傳調兵的旨意,就差大力鬼王赍調。那鬼王領了旨,即駕起云,徑至灌江口,不消半個時辰,直至真君之廟。早有把門的鬼判,傳報至里道:“外有天使,捧旨而至。”二郎即與眾弟兄,出門迎接旨意,焚香開讀。旨意上云:
花果山妖猴齊天大圣作亂。因在宮偷桃、偷酒、偷丹,攪亂蟠桃大會,見著十萬天兵,一十八架天羅地網,圍山收伏,未曾得勝。今特調賢甥同義兄弟即赴花果山助力剿除。成功之后,高升重賞。”
真君大喜道:“天使請回,吾當就去拔刀相助也。”鬼王回奏不題。
這真君即喚梅山六兄弟,乃康、張、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將軍,聚集殿前道:“適才玉帝調遣我等往花果山收降妖猴,同去去來。”眾兄弟俱忻然愿往。即點本部神兵,駕鷹牽犬,搭弩張弓,縱狂風,霎時過了東洋大海,徑至花果山。見那天羅地網,密密層層,不能前進,因叫道:“把天羅地網的神將聽著:吾乃二郎顯圣真君,蒙玉帝調來擒拿妖猴者,快開營門放行。”一時,各神一層層傳入,四大天王與李天王俱出轅門迎接。相見畢,問及勝敗之事,天王將上項事備陳一遍,真君笑道:“小圣來此,必須與他斗個變化。列公將天羅地網,不要幔了頂上,只四圍緊密,讓我賭斗。若我輸與他,不必列公相助,我自有兄弟扶持;若贏了他,也不必列公綁縛,我自有兄弟動手。只請托塔天王與我使個照妖鏡,住立空中。恐他一時敗陣,逃竄他方,切須與我照耀明白,勿走了他。”天王各居四維,眾天兵各挨排列陣去訖。
這真君領著四太尉、二將軍,連本身七兄弟,出營挑戰,分付眾將,緊守營盤,收全了鷹犬,眾草頭神得令。真君只到那水簾洞外,見那一群猴,齊齊整整,排作個蟠龍陣勢;中軍里,立一竿旗,上書“齊天大圣”四字。真君道:“那潑妖,怎么稱得起齊天之職?”梅山六弟道:“且休贊嘆,叫戰去來。”那營口小猴見了真君,急走去報知。那猴王即掣金箍棒,整黃金甲,登步云履,按一按紫金冠,騰出營門,急睜睛觀看那真君的相貌,果是清奇,打扮得又秀氣。真個是——
儀容清俊貌堂堂,兩耳垂肩目有光。頭戴三山飛鳳帽,身穿一領淡鵝黃。
縷金靴襯盤龍襪,玉帶團花八寶妝。腰挎彈弓新月樣,手執三尖兩刃槍。
斧劈桃山曾救母,彈打鋋羅雙鳳凰。力誅八怪聲名遠,義結梅山七圣行。
心高不認天家眷,性傲歸神住灌江。赤城昭惠英靈圣,顯化無邊號二郎。
大圣見了,笑嘻嘻的,將金箍棒掣起,高叫道:“你是何方小將,輒敢大膽到此挑戰?”真君喝道:“你這廝有眼無珠,認不得我么!吾乃玉帝外甥,敕封昭惠靈顯王二郎是也。今蒙上命,到此擒你這反天宮的弼馬溫猢猻,你還不知死活!”大圣道:“我記得當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楊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桃山的,是你么?我行要罵你幾聲,曾奈無甚冤仇;待要打你一棒,可惜了你的性命。你這郎君小輩,可急急回去,喚你四大天王出來。”真君聞言,心中大怒道:“潑猴!休得無禮!吃吾一刃!”大圣側身躲過,疾舉金箍棒,劈手相還。他兩個這場好殺——
昭惠二郎神,齊天孫大圣,這個心高欺敵美猴王,那個面生壓伏真梁棟。兩個乍相逢,各人皆賭興。從來未識淺和深,今日方知輕與重。鐵棒賽飛龍,神鋒如舞鳳。左擋右攻,前迎后映。這陣上梅山六弟助威風,那陣上馬流四將傳軍令。搖旗擂鼓各齊心,吶喊篩鑼都助興。兩個鋼刀有見機,一來一往無絲縫。金箍棒是海中珍,變化飛騰能取勝。若還身慢命該休,但要差池為蹭蹬。
真君與大圣斗經三百余合,不知勝負。那真君抖擻神威,搖身一變,變得身高萬丈,兩只手,舉著三尖兩刃神鋒,好便似華山頂上之峰,青臉獠牙,朱紅頭發,惡狠狠,望大圣著頭就砍,這大圣也使神通,變得與二郎身軀一樣,嘴臉一般,舉一條如意金箍棒,卻就如昆侖頂上的擎天之柱,抵住二郎神。唬得那馬、流元帥,戰兢兢搖不得旌旗;崩、芭二將,虛怯怯使不得刀劍。這陣上,康、張、姚、李、郭申、直健,傳號令,撒放草頭神,向他那水簾洞外,縱著鷹犬,搭弩張弓,一齊掩殺。可憐沖散妖猴四健將,捉拿靈怪二三千!那些猴,拋戈棄甲,撇劍丟槍;跑的跑,喊的喊;上山的上山,歸洞的歸洞。好似夜貓驚宿鳥,飛灑滿天星。眾兄弟得勝不題。
卻說真君與大圣變做法天象地的規模,正斗時,大圣忽見本營中妖猴驚散,自覺心慌,收了法象,掣棒抽身就走。真君見他敗走,大步趕上道:“那里走?趁早歸降,饒你性命!”大圣不戀戰,只情跑起。將近洞口,正撞著康、張、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將軍,一齊帥眾擋住道:“潑猴,那里走!”大圣慌了手腳,就把金箍棒捏做繡花針,藏在耳內,搖身一變,變作個麻雀兒,飛在樹梢頭釘住。那六兄弟,慌慌張張,前后尋覓不見,一齊吆喝道:“走了這猴精也,走了這猴精也!”正嚷處,真君到了問:“兄弟們,趕到那廂不見了?”眾神道:“才在這里圍住,就不見了。”二郎圓睜鳳目觀看,見大圣變了麻雀兒,釘在樹上,就收了法象,撇了神鋒,卸下彈弓,搖身一變,變作個餓鷹兒,抖開翅,飛將去撲打。大圣見了,搜的一翅飛起去,變作一只大鶿老,沖天而去。二郎見了,急抖翎毛,搖身一變,變作一只大海鶴,鉆上云霄來旺。大圣又將身按下,入澗中,變作一個魚兒,淬入水內。二郎趕至澗邊,不見蹤跡,心中暗想道:“這猢猻必然下水去也,定變作魚蝦之類。等我再變變拿他。”果一變變作個魚鷹兒,飄蕩在下溜頭波面上。等待片時,那大圣變魚兒,順水正游,忽見一只飛禽,似青鷂,毛片不青;似鷺鷥,頂上無纓;似老鸛,腿又不紅:“想是二郎變化了等我哩!”急轉頭,打個花就走。二郎看見道:“打花的魚兒,似鯉魚,尾巴不紅;似鱖魚,花鱗不見;似黑魚,頭上無星;似魴魚,鰓上無針。他怎么見了我就回去了,必然是那猴變的。”趕上來,刷的啄一嘴。那大圣就攛出水中,一變,變作一條水蛇,游近岸,鉆入草中。二郎因旺他不著,他見水響中,見一條蛇攛出去,認得是大圣,急轉身,又變了一只朱繡頂的灰鶴,伸著一個長嘴,與一把尖頭鐵鉗子相似,徑來吃這水蛇。水蛇跳一跳,又變做一只花鴇,木木樗樗的,立在蓼汀之上。二郎見他變得低賤——花鴇乃鳥中至賤至淫之物,不拘鸞、鳳、鷹、鴉都與交群,故此不去攏傍,即現原身,走將去,取過彈弓拽滿,一彈子把他打個蝤踵。那大圣趁著機會,滾下山崖,伏在那里又變,變了一座土地廟兒,大張著口,似個廟門,牙齒變做門扇,舌頭變做菩薩,眼睛變做窗欞。只有尾巴不好收拾,豎在后面,變做一根旗竿。真君趕到崖下,不見打倒的鴇鳥,只有一間小廟,急睜鳳眼,仔細看之,見旗竿立在后面,笑道:是這猢猻了!他今又在那里哄我。我也曾見廟宇,更不曾見一個旗竿豎在后面的。斷是這畜生弄喧!他若哄我進去,他便一口咬住。我怎肯進去?等我掣拳先搗窗欞,后踢門扇!”大圣聽得,心驚道:“好狠,好狠!門扇是我牙齒,窗欞是我眼睛。若打了牙,搗了眼,卻怎么是好?’撲的一個虎跳,又冒在空中不見。
真君前前后后亂趕,只見四太尉、二將軍、一齊擁至道:“兄長,拿住大圣了么?”真君笑道:“那猴兒才自變座土地廟哄我,我正要搗他窗欞,踢他門扇,他就縱一縱,又渺無蹤跡。可怪,可怪!”眾皆愕然,四望更無形影。真君道:“兄弟們在此看守巡邏,等我上去尋他。”急縱身駕云起在半空,見那李天王高擎照妖鏡,與哪吒住立云端,真君道:“天王,曾見那猴王么?”天王道:“不曾上來。我這里照著他哩。”真君把那賭變化、弄神通、拿群猴一事說畢,卻道:“他變廟宇,正打處,就走了。”李天王聞言,又把照妖鏡四方一照,呵呵的笑道:“真君,快去,快去!那猴使了個隱身法,走去營圍,往你那灌江口去也。”二郎聽說,即取神鋒,回灌江口來趕。
卻說那大圣已至灌江口,搖身一變,變作二郎爺爺的模樣,按下云頭,徑入廟里,鬼判不能相認,一個個磕頭迎接。他坐中間,點查香火,見李虎拜還的三牲,張龍許下的保福,趙甲求子的文書,錢丙告病的良愿。正看處,有人報:“又一個爺爺來了。”眾鬼判急急觀看,無不驚心。真君卻道:“有個什么齊天大圣,才來這里否?”眾鬼判道:“不曾見什么大圣,只有一個爺爺在里面查點哩。”真君撞進門,大圣見了,現出本相道:“郎君不消嚷,廟宇已姓孫了。”這真君即舉三尖兩刃神鋒,劈臉就砍。那猴王使個身法,讓過神鋒,掣出那繡花針兒,幌一幌,碗來粗細,趕到前,對面相還。兩個嚷嚷鬧鬧,打出廟門,半霧半云,且行且戰,復打到花果山,慌得那四大天王等眾提防愈緊。這康、張太尉等迎著真君,合心努力,把那美猴王圍繞不題。
話表大力鬼王既調了真君與六兄弟提兵擒魔去后,卻上界回奏。玉帝與觀音菩薩、王母并眾仙卿,正在靈霄殿講話,道:“既是二郎已去赴戰,這一日還不見回報。”觀音合掌道:“貧僧請陛下同道祖出南天門外,親去看看虛實如何?”玉帝道:“言之有理。”即擺駕,同道祖、觀音、王母與眾仙卿至南天門。,早有些天丁、力士接著。開門遙觀,只見眾天丁布羅網,圍住四面;李天王與哪吒,擎照妖鏡,立在空中;真君把大圣圍繞中間,紛紛賭斗哩。菩薩開口對老君說:“貧僧所舉二郎神如何?果有神通,已把那大圣圍困,只是未得擒拿。我如今助他一功,決拿住他也。”老君道:“菩薩將甚兵器?怎么助他?”菩薩道:“我將那凈瓶楊柳拋下去,打那猴頭;即不能打死,也打個一跌,教二郎小圣好去拿他。”老君道:“你這瓶是個磁器,準打著他便好,如打不著他的頭,或撞著他的鐵棒,卻不打碎了?你且莫動手,等我老君助他一功。”菩薩道:“你有什么兵器?”老君道:“有,有,有。”捋起衣袖,左膊上取下一個圈子,說道:“這件兵器,乃錕鋼摶煉的,被我將還丹點成,養就一身靈氣,善能變化,水火不侵,又能套諸物;一名金鋼琢,又名金鋼套。當年過函關,化胡為佛,甚是虧他,早晚最可防身。等我丟下去打他一下。”話畢,自天門上往下一摜,滴流流,徑落花果山營盤里,可可的著猴王頭上一下。猴王只顧苦戰七圣,卻不知天上墜下這兵器,打中了天靈,立不穩腳,跌了一跤,爬將起來就跑,被二郎爺爺的細犬趕上,照腿肚子上一口,又扯了一跌。他睡倒在地,罵道:“這個亡人!你不去妨家長,卻來咬老孫!”急翻身爬不起來,被七圣一擁按住,即將繩索捆綁,使勾刀穿了琵琶骨,再不能變化。
那老君收了金鋼琢,請玉帝同觀音、王母、眾仙等,俱回靈霄殿。這下面四大天王與李天王諸神,俱收兵拔寨,近前向小圣賀喜,都道:“此小圣之功也!”小圣道:“此乃天尊洪福,眾神威權,我何功之有?”康、張、姚、李道:“兄長不必多敘,且押這廝去上界見玉帝,請旨發落去也。”真君道:“賢弟,汝等未受天箓,不得面見玉帝。教天甲神兵押著,我同天王等上界回旨。你們帥眾在此搜山,搜凈之后,仍回灌口。待我請了賞,討了功,回來同樂。”四太尉、二將軍依言領諾。這真君與眾即駕云頭,唱凱歌,得勝朝天。不多時,到通明殿外。天師啟奏道:“四大天王等眾已捉了妖猴齊天大圣了,來此聽宣。”玉帝傳旨,即命大力鬼王與天丁等眾,押至斬妖臺,將這廝碎剁其尸。咦!正是:欺誑今遭刑憲苦,英雄氣概等時休。畢竟不知那猴王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八卦爐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
富貴功名,前緣分定,為人切莫欺心。正大光明,忠良善果彌深。些些狂妄天加譴,眼前不遇待時臨。問東君因甚,如今禍害相侵。只為心高圖罔極,不分上下亂規箴。
話表齊天大圣被眾天兵押去斬妖臺下,綁在降妖柱上,刀砍斧剁,槍刺劍刳,莫想傷及其身。南斗星奮令火部眾神,放火煨燒,亦不能燒著。又著雷部眾神,以雷屑釘打,越發不能傷損一毫。那大力鬼王與眾啟奏道:“萬歲,這大圣不知是何處學得這護身之法,臣等用刀砍斧剁,雷打火燒,一毫不能傷損,卻如之何?”玉帝聞言道:“這廝這等,這等,如何處治?”太上老君即奏道:“那猴吃了蟠桃,飲了御酒,又盜了仙丹。我那五壺丹,有生有熟,被他都吃在肚里,運用三昧火,鍛成一塊,所以渾做金鋼之軀,急不能傷。不若與老道領去,放在八卦爐中,以文武火鍛煉。煉出我的丹來,他身自為灰燼矣。”玉帝聞言,即教六丁、六甲將他解下,付與老君。老君領旨去訖,一壁廂宣二郎顯圣,賞賜金花百朵,御酒百瓶,還丹百粒,異寶明珠,錦繡等件,教與義兄弟分享。真君謝恩,回灌江口不題。
那老君到兜率宮,將大圣解去繩索,放了穿琵琶骨之器,推入八卦爐中,命看爐的道人,架火的童子,將火扇起鍛煉。原來那爐是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八卦。他即將身鉆在巽宮位下。巽乃風也,有風則無火,只是風攪得煙來,把一雙眼芻紅了,弄做個老害病眼,故喚作“火眼金睛”。
真個光陰迅速,不覺七七四十九日,老君的火候俱全。忽一日,開爐取丹。那大圣雙手侮著眼,正自揉搓流涕,只聽得爐頭聲響,猛睜睛看見光明,他就忍不住將身一縱,跳出丹爐,唿喇一聲,蹬倒八卦爐,往外就走。慌得那架火看爐與丁甲一班人來扯,被他一個個都放倒,好似癲癇的白額虎,風狂的獨角龍。老君趕上抓一把,被他一扌卒,扌卒了個倒栽蔥,脫身走了。即去耳中掣出如意棒,迎風幌一幌,碗來粗細,依然拿在手中,不分好歹,卻又大亂天宮,打得那九曜星閉門閉戶,四天王無影無形。好猴精!有詩為證。詩曰:
混元體正合先天,萬劫千番只自然。渺渺無為渾太乙,如如不動號初玄。
爐中久煉非鉛汞,物外長生是本仙。變化無窮還變化,三皈五戒總休言。
又詩:
一點靈光徹太虛,那條拄杖亦如之。或長或短隨人用,橫豎橫排任卷舒。
又詩:
猿猴道體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大圣齊天非假論,官封弼馬是知音。
馬猿合作心和意,緊縛牢拴莫外尋。萬相歸真從一理,如來同契住雙林。
這一番,那猴王不分上下,使鐵棒東打西敵,更無一神可擋。只打到通明殿里,靈霄殿外。幸有佑圣真君的佐使王靈官執殿。他看大圣縱橫,掣金鞭近前擋住道:“潑猴何往!有吾在此,切莫猖狂!”這大圣不由分說,舉棒就打,那靈官鞭起相迎。兩個在靈霄殿前廝渾一處。好殺——
赤膽忠良名譽大,欺天誑上聲名壞。一低一好幸相持,豪杰英雄同賭賽。鐵棒兇,金鞭快,正直無私怎忍耐?這個是太乙雷聲應化尊,那個是齊天大圣猿猴怪。金鞭鐵棒兩家能,都是神宮仙器械。今日在靈霄寶殿弄威風,各展雄才真可愛。一個欺心要奪斗牛宮,一個竭力匡扶玄圣界。苦爭不讓顯神通,鞭棒往來無勝敗。
他兩個斗在一處,勝敗未分,早有佑圣真君,又差將佐發文到雷府,調三十六員雷將齊來,把大圣圍在垓心,各騁兇惡鏖戰。那大圣全無一毫懼色,使一條如意棒,左遮右擋,后架前迎。一時,見那眾雷將的刀槍劍戟、鞭簡撾錘、鉞斧金瓜、旄鐮月鏟,來的甚緊。他即搖身一變,變做三頭六臂;把如意棒幌一幌,變作三條;六只手使開三條棒,好便似紡車兒一般,滴流流,在那垓心里飛舞,眾雷神莫能相近。真個是——
圓陀陀,光灼灼,亙古常存人怎學?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顆摩尼珠,劍戟刀槍傷不著。也能善,也能惡,眼前善惡憑他作。善時成佛與成仙,惡處披毛并帶角。無窮變化鬧天宮,雷將神兵不可捉。
當時眾神把大圣攢在一處,卻不能近身,亂嚷亂斗,早驚動玉帝。遂傳旨著游奕靈官同翊圣真君上西方請佛老降伏。
那二圣得了旨,徑到靈山勝境,雷音寶剎之前,對四金剛、八菩薩禮畢,即煩轉達。眾神隨至寶蓮臺下啟知,如來召請。二圣禮佛三匝,侍立臺下。如來問:“玉帝何事煩二圣下臨?”二圣即啟道:“向時花果山產一猴,在那里弄神通,聚眾猴攪亂世界。玉帝降招安旨,封為弼馬溫,他嫌官小反去。當遣李天王、哪吒太子擒拿未獲,復招安他,封做齊天大圣,先有官無祿。著他代管蟠桃園,他即偷桃;又走至瑤池,偷肴、偷酒,攪亂大會;仗酒又暗入兜率宮,偷老君仙丹,反出天宮。玉帝復遣十萬天兵,亦不能收伏。后觀世音舉二郎真君同他義兄弟追殺,他變化多端,虧老君拋金鋼琢打重,二郎方得拿住。解赴御前,即命斬之。刀砍斧剁,火燒雷打,俱不能傷,老君奏準領去,以火鍛煉。四十九日開鼎,他卻又跳出八卦爐,打退天丁,徑入通明殿里,靈霄殿外;被佑圣真君的佐使王靈官擋住苦戰,又調三十六員雷將,把他困在垓心,終不能相近。事在緊急,因此玉帝特請如來救駕。”如來聞詔,即對眾菩薩道:“汝等在此穩坐法堂,休得亂了禪位,待我煉魔救駕去來。”
如來即喚
阿儺、迦葉二尊者相隨,離了雷音,徑至靈霄門外。忽聽得喊聲振耳,乃三十六員雷將圍困著大圣哩。佛祖傳法旨:“教雷將停息干戈,放開營所,叫那大圣出來,等我問他有何法力。”眾將果退,大圣也收了法象,現出原身近前,怒氣昂昂,厲聲高叫道:“你是那方善士,敢來止住刀兵問我?”如來笑道:“我是西方極樂世界釋迦牟尼尊者,南無阿彌陀佛。今聞你猖狂村野,屢反天宮,不知是何方生長,何年得道,為何這等暴橫?”大圣道:我本——
天地生成靈混仙,花果山中一老猿。水簾洞里為家業,拜友尋師悟太玄。
煉就長生多少法,學來變化廣無邊。因在凡間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瑤天。
靈霄寶殿非他久,歷代人王有分傳。強者為尊該讓我,英雄只此敢爭先。
佛祖聽言,呵呵冷笑道:“你那廝乃是個猴子成精,焉敢欺心,要奪玉皇上帝尊位?他自幼修持,苦歷過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該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該多少年數,方能享受此無極大道?你那個初世為人的畜生,如何出此大言!不當人子,不當人子!折了你的壽算!趁早皈依,切莫胡說!但恐遭了毒手,性命頃刻而休,可惜了你的本來面目!”大圣道:“他雖年劫修長,也不應久占在此。常言道,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只教他搬出去,將天宮讓與我,便罷了;若還不讓,定要攪攘,永不清平!”佛祖道:“你除了長生變化之法,再有何能,敢占天宮勝境?”大圣道:“我的手段多哩!我有七十二般變化,萬劫不老長生。會駕筋斗云,一縱十萬八千里。如何坐不得天位?”佛祖道:“我與你打個賭賽:你若有本事,一筋斗打出我這右手掌中,算你贏,再不用動刀兵苦爭戰,就請玉帝到西方居住,把天宮讓你;若不能打出手掌,你還下界為妖,再修幾劫,卻來爭吵。”
那大圣聞言,暗笑道:“這如來十分好呆!我老孫一筋斗去十萬八千里。他那手掌,方圓不滿一尺,如何跳不出去?”急發聲道:“既如此說,你可做得主張?”佛祖道:“做得,做得!”伸開右手,卻似個荷葉大小。那大圣收了如意棒,抖擻神威,將身一縱,站在佛祖手心里,卻道聲:“我出去也!”你看他一路云光,無影無形去了。佛祖慧眼觀看,見那猴王風車子一般相似不住,只管前進。大圣行時,忽見有五根肉紅柱子,撐著一股青氣。他道:“此間乃盡頭路了。這番回去,如來作證,靈霄宮定是我坐也。”又思量說:“且住!等我留下些記號,方好與如來說話。”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管濃墨雙毫筆,在那中間柱子上寫一行大字云:“齊天大圣到此一游。”寫畢,收了毫毛。又不莊尊,卻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翻轉筋斗云,徑回本處,站在如來掌內道:“我已去,今來了。你教玉帝讓天宮與我。”如來罵道:“我把你這個尿精猴子!你正好不曾離了我掌哩!”大圣道:“你是不知。我去到天盡頭,見五根肉紅柱,撐著一股青氣,我留個記在那里,你敢和我同去看么!”如來道:“不消去,你只自低頭看看。”那大圣睜圓火眼金睛,低頭看時,原來佛祖右手中指寫著“齊天大圣到此一游”。大指丫里,還有些猴尿臊氣,大圣吃了一驚道:“有這等事,有這等事!我將此字寫在撐天柱子上,如何卻在他手指上?莫非有個未卜先知的法術。我決不信,不信!等我再去來!”
好大圣,急縱身又要跳出,被佛祖翻掌一撲,把這猴王推出西天門外,將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聯山,喚名“五行山”,輕輕的把他壓住。眾雷神與阿儺、迦葉一個個合掌稱揚道:善哉,善哉!
當年卵化學為人,立志修行果道真。萬劫無移居勝境,一朝有變散精神。
欺天罔上思高位,凌圣偷丹亂大倫。惡貫滿盈今有報,不知何日得翻身。
如來佛祖殄滅了妖猴,即喚阿儺、迦葉同轉西方極樂世界。時有天蓬、天佑急出靈霄寶殿道:“請如來少待,我主大駕來也。”佛祖聞言,回首瞻仰。須臾,果見八景鸞輿,九光寶蓋;聲奏玄歌妙樂,詠哦無量神章;散寶花,噴真香,直至佛前謝曰:“多蒙大法收殄妖邪,望如來少停一日,請諸仙做一會筵奉謝。”如來不敢違悖,即合掌謝道:“老僧承大天尊宣命來此,有何法力?還是天尊與眾神洪福。敢勞致謝?”玉帝傳旨,即著雷部眾神,分頭請三清、四御、五老、六司、七元、八極、九曜、十都,千真萬圣,來此赴會,同謝佛恩。又命四大天師、九天仙女,大開玉京金闕、太玄寶宮、洞陽玉館,請如來高座七寶靈臺,調設各班坐位,安排龍肝鳳髓,玉液蟠桃。
不一時,那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五跂真君、五斗星君、三官四圣、九曜真君、左輔、右弼、天王、哪吒,玄虛一應靈通,對對旌旗,雙雙幡蓋,都捧著明珠異寶,壽果奇花,向佛前拜獻曰:“感如來無量法力,收伏妖猴。蒙大天尊設宴呼喚,我等皆來陳謝。請如來將此會立一名,如何?”如來領眾神之托曰:“今欲立名,可作個安天大會。”各仙老異口同聲,俱道:“好個‘安天大會’!好個‘安天大會’!”言訖,各坐座位,走枿傳觴,簪花鼓瑟,果好會也。有詩為證,詩曰:
宴設蟠桃猴攪亂,安天大會勝蟠桃。龍旗鸞輅祥光藹,寶節幢幡瑞氣飄。
仙樂玄歌音韻美,鳳簫玉管響聲高。瓊香繚繞群仙集,宇宙清平賀圣朝。
眾皆暢然喜會,只見王母娘娘引一班仙子、仙娥、美姬、毛女,飄飄蕩蕩舞向佛前,施禮曰:“前被妖猴攪亂蟠桃嘉會,請眾仙眾佛,俱未成功。今蒙如來大法鏈鎖頑猴,喜慶安天大會,無物可謝,今是我凈手親摘大株蟠桃數顆奉獻。”真個是——
半紅半綠噴甘香,艷麗仙根萬載長。堪笑武陵源上種,爭如天府更奇強。
紫紋嬌嫩寰中少,緗核清甜世莫雙。延壽延年能易體,有緣食者自非常。
佛祖合掌向王母謝訖。王母又著仙姬、仙子唱的唱,舞的舞。滿會群仙,又皆賞贊。正是——
縹緲天香滿座,繽紛仙蕊仙花。玉京金闕大榮華,異品奇珍無價。
對對與天齊壽,雙雙萬劫增加。桑田滄海任更差,他自無驚無訝。
王母正著仙姬仙子歌舞,觥籌交錯,不多時,忽又聞得——
一陣異香來鼻噢,驚動滿堂星與宿。天仙佛祖把杯停,各各抬頭迎目候。
霄漢中間現老人,手捧靈芝飛藹繡。葫蘆藏蓄萬年丹,寶箓名書千紀壽。
洞里乾坤任自由,壺中日月隨成就。遨游四海樂清閑,散淡十洲容輻輳。
曾赴蟠桃醉幾遭,醒時明月還依舊。長頭大耳短身軀,南極之方稱老壽。
壽星又到。見玉帝禮畢,又見如來,申謝曰:“始聞那妖猴被老君引至兜率宮鍛煉,以為必致平安,不期他又反出。幸如來善伏此怪,設宴奉謝,故此聞風而來。更無他物可獻,特具紫芝瑤草,碧藕金丹奉上。”詩曰:
碧藕金丹奉釋迦,如來萬壽若恒沙。清平永樂三乘錦,康泰長生九品花。
無相門中真法主,色空天上是仙家。乾坤大地皆稱祖,丈六金身福壽賒。
如來欣然領謝。壽星得座,依然走棨傳觴。只見赤腳大仙又至。向玉帝前禮畢,又對佛祖謝道:“深感法力,降伏妖猴。無物可以表敬,特具交梨二顆,火棗數枚奉獻。”詩曰:
大仙赤腳棗梨香,敬獻彌陀壽算長。七寶蓮臺山樣穩,千金花座錦般妝。
壽同天地言非謬,福比洪波話豈狂。福壽如期真個是,清閑極樂那西方。
如來又稱謝了,叫阿儺、迦葉,將各所獻之物,一一收起,方向玉帝前謝宴。眾各酩酊,只見個巡視靈官來報道:“那大圣伸出頭來了。”佛祖道:“不妨,不妨”。袖中只取出一張帖子,上有六個金字:“奄嘛呢叭嵒牜遞與阿儺,叫貼在那山頂上。這尊者即領帖子,拿出天門,到那五行山頂上,緊緊的貼在一塊四方石上。那座山即生根合縫。可運用呼吸之氣,手兒爬出,可以搖掙搖掙。阿儺回報道:“已將帖子貼了。”
如來即辭了玉帝眾神,與二尊者出天門之外,又發一個慈悲心,念動真言咒語,將五行山召一尊土地神祗,會同五方揭諦,居住此山監押。但他饑時,與他鐵丸子吃;渴時,與他溶化的銅汁飲。待他災愆滿日,自有人救他。正是——
妖猴大膽反天宮,卻被如來伏手降。渴飲溶銅捱歲月,饑餐鐵彈度時光。
天災苦困遭磨折,人事凄涼喜命長。若得英雄重展掙,他年奉佛上西方。
又詩曰:
伏逞豪強大勢興,降龍伏虎弄乖能。偷桃偷酒游天府,受箓承恩在玉京。
惡貫滿盈身受困,善根不絕氣還升。果然脫得如來手,且待唐朝出圣僧。
畢竟不知向后何年何月,方滿災殃,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試問禪關,參求無數,往往到頭虛老。磨磚作鏡,積雪為糧,迷了幾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納須彌,金色頭陀微笑。悟時超十地三乘,凝滯了四生六道。誰聽得絕想崖前,無陰樹下,杜宇一聲春曉?曹溪路險,鷲嶺云深,此處故人音杳。千丈冰崖,五葉蓮開,古殿簾垂香裊。那時節,識破源流,便見龍王三寶。
這一篇詞名《蘇武慢》。
話表我佛如來,辭別了玉帝,回至雷音寶剎,但見那三千諸佛、五百阿羅、八大金剛、無邊菩薩,一個個都執著幢幡寶蓋,異寶仙花,擺列在靈山仙境,娑羅雙林之下接迎。如來駕住祥云,對眾道:我以——
甚深般若,遍觀三界。根本性原,畢竟寂滅。同虛空相,一無所有。殄伏乖猴,是事莫識,名生死始,法相如是。
說罷,放舍利之光,滿空有白虹四十二道,南北通連。大眾見了,皈身禮拜。少頃間,聚慶云彩霧,登上品蓮臺,端然坐下。那三千諸佛、五百羅漢、八金剛、四菩薩,合掌近前禮畢,問曰:“鬧天宮攪亂蟠桃者,何也?”如來道:“那廝乃花果山產的一妖猴,罪惡滔天,不可名狀,概天神將,俱莫能降伏;雖二郎捉獲,老君用火鍛煉,亦莫能傷損。我去時,正在雷將中間,揚威耀武,賣弄精神,被我止住兵戈,問他來歷,他言有神通,會變化,又駕筋斗云,一去十萬八千里。我與他打了個賭賽,他出不得我手,卻將他一把抓住,指化五行山,封壓他在那里。玉帝大開金闕瑤宮,請我坐了首席,立安天大會謝我,卻方辭駕而回。”大眾聽言喜悅,極口稱揚。謝罷,各分班而退,各執乃事,共樂天真。果然是——
瑞靄漫天竺,虹光擁世尊。西方稱第一,無相法王門。常見玄猿獻果,麋鹿銜花;青鸞舞,彩鳳鳴;靈龜捧壽,仙鶴噙芝。安享凈土祗園,受用龍宮法界。日日花開,時時果熟。習靜歸真,參禪果正。不滅不生,不增不減。煙霞縹緲隨來往,寒暑無侵不記年。
詩曰:
去來自在任優游,也無恐怖也無愁。極樂場中俱坦蕩,大千之處沒春秋。
佛祖居于靈山大雷音寶剎之間。一日,喚聚諸佛、阿羅、揭諦、菩薩、金剛、比丘僧、尼等眾曰:“自伏乖猿安天之后,我處不知年月,料凡間有半千年矣。今值孟秋望日,我有一寶盆,盆中具設百樣奇花,千般異果等物,與汝等享此盂蘭盆會,如何?”概眾一個個合掌,禮佛三匝領會。如來卻將寶盆中花果品物,著阿儺捧定,著迦葉布散。大眾感激,各獻詩伸謝。
福詩曰:
福星光耀世尊前,福納彌深遠更綿。福德無疆同地久,福緣有慶與天連。
福田廣種年年盛,福海洪深歲歲堅。福滿乾坤多福蔭,福增無量永周全。
祿詩曰:
祿重如山彩鳳鳴,祿隨時泰祝長庚。祿添萬斛身康健,祿享千鐘世太平。
祿俸齊天還永固,祿名似海更澄清。祿恩遠繼多瞻仰,祿爵無邊萬國榮。
壽詩曰:
壽星獻彩對如來,壽域光華自此開。壽果滿盤生瑞靄,壽花新采插蓮臺。
壽詩清雅多奇妙,壽曲調音按美才。壽命延長同日月,壽如山海更悠哉。
眾菩薩獻畢。因請如來明示根本,指解源流。那如來微開善口,敷演大法,宣揚正果,講的是三乘妙典,五蘊楞嚴。但見那天龍圍繞,花雨繽紛。正是:禪心朗照千江月,真性清涵萬里天。
如來講罷,對眾言曰:“我觀四大部洲,眾生善惡,各方不一。東勝神洲者,敬天禮地,心爽氣平;北巨蘆洲者,雖好殺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無多作踐;我西牛賀洲者,不貪不殺,養氣潛靈,雖無上真,人人固壽;但那南贍部洲者,貪淫樂禍,多殺多,正所謂口舌兇場,是非惡海。我今有三藏真經,可以勸人為善。”諸菩薩聞言,合掌皈依,向佛前問曰:“如來有那三藏真經?”如來曰:“我有《法》一藏,談天;《論》一藏,說地;經一藏,度鬼。三藏共計三十五部,該一萬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是修真之經,正善之門。我待要送上東土,叵耐那方眾生愚蠢,毀謗真言,不識我法門之旨要,怠慢了瑜迦之正宗。怎么得一個有法力的,去東土尋一個善信,教他苦歷千山,遠經萬水,到我處求取真經,永傳東土,勸化眾生,卻乃是個山大的福緣,海深的善慶。誰肯去走一遭來?”當有觀音菩薩,行近蓮臺,禮佛三匝道:“弟子不才,愿上東土尋一個取經人來也。”諸眾抬頭觀看,那菩薩——
理圓四德,智滿金身。纓絡垂珠翠,香環結寶明。烏云巧迭盤龍髻,繡帶輕飄彩鳳翎。碧玉紐,素羅袍,祥光籠罩;錦絨裙,金落索,瑞氣遮迎。眉如小月,眼似雙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點紅,凈瓶甘露年年盛,斜插垂楊歲歲青。解八難,度群生,大慈憫。故鎮太山,居南海,救苦尋聲,萬稱萬應,千圣千靈。蘭心欣紫竹,蕙性愛香藤。他是落伽山上慈悲主,潮音洞里活觀音。
如來見了,心中大喜道:“別個是也去不得,須是觀音尊者,神通廣大,方可去得。”菩薩道:“弟子此去東土,有甚言語吩咐?”如來道:“這一去,要踏看路道,不許在霄漢中行,須是要半云半霧:目過山水,謹記程途遠近之數,叮嚀那取經人。但恐善信難行,我與你五件寶貝。”即命阿儺、迦葉,取出錦蝠袈裟一領,九環錫杖一根,對菩薩言曰:“這袈裟、錫杖,可與那取經人親用。若肯堅心來此,穿我的袈裟,免墮輪回;持我的錫杖,不遭毒害。”這菩薩皈依拜領。如來又取出三個箍兒,遞與菩薩道:“此寶喚做緊箍兒。雖是一樣三個,但只是用各不同,我有金緊禁的咒語三篇。假若路上撞見神通廣大的妖魔,你須是勸他學好,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他若不伏使喚,可將此箍兒與他戴在頭上,自然見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語念一念,眼脹頭痛,腦門皆裂,管教他入我門來。”
那菩薩聞言,踴躍作禮而退。即喚惠岸行者隨行。那惠岸使一條渾鐵棍,重有千斤,只在菩薩左右,作一個降魔的大力士。菩薩遂將錦蝠袈裟,作一個包裹,令他背了。菩薩將金箍藏了,執了錫杖,徑下靈山。這一去,有分教:佛子還來歸本愿,金蟬長老裹啃檀。
那菩薩到山腳下,有玉真觀金頂大仙在觀門首接住,請菩薩獻茶。菩薩不敢久停,曰:“今領如來法旨,上東土尋取經人去。”大仙道:“取經人幾時方到?”菩薩道:“未定,約摸二三年間,或可至此。”遂辭了大仙,半云半霧,約記程途。有詩為證。詩曰:
萬里相尋自不言,卻云誰得意難全?求人忽若渾如此,是我平生豈偶然?
傳道有方成妄語,說明無信也虛傳。愿傾肝膽尋相識,料想前頭必有緣。
師徒二人正走間,忽然見弱水三千,乃是流沙河界。菩薩道:“徒弟呀,此處卻是難行。取經人濁骨凡胎,如何得渡?”惠岸道:“師父,你看河有多遠?”那菩薩停立云步看時,只見——
東連沙磧,西抵諸番,南達烏戈,北通韃靼。徑過有八百里遙,上下有千萬里遠。水流一似地翻身,浪滾卻如山聳背。洋洋浩浩,漠漠茫茫,十里遙聞萬丈洪。仙槎難到此,蓮葉莫能浮。衰草斜陽流曲浦,黃云影日暗長堤。那里得客商來往?何曾有漁叟依棲?平沙無雁落,遠岸有猿啼。只是紅蓼花蘩知景色,白灊香細任依依。
菩薩正然點看,只見那河中,潑剌一聲響喨,水波里跳出一個妖魔來,十分丑惡。他生得——
青不青,黑不黑,晦氣色臉;長不長,短不短,赤腳筋軀。眼光閃爍,好似灶底雙燈;口角丫叉,就如屠家火缽。獠牙撐劍刃,紅發亂蓬松。一聲叱咤如雷吼,兩腳奔波似滾風。
那怪物手執一根寶杖,走上岸就捉菩薩,卻被惠岸掣渾鐵棒擋住,喝聲“休走!”那怪物就持寶杖來迎。兩個在流沙河邊,這一場惡殺,真個驚人——
木叉渾鐵棒,護法顯神通;怪物降妖杖,努力逞英雄。雙條銀蟒河邊舞,一對神僧岸上沖。那一個威鎮流沙施本事,這一個力保觀音建大功。那一個翻波躍浪,這一個吐霧噴風。翻波躍浪乾坤暗,吐霧噴風日月昏。那個降妖杖,好便似出山的白虎;這個渾鐵棒,卻就如臥道的黃龍。那個使將來,尋蛇撥草;這個丟開去,撲鷂分松。只殺得昏漠漠,星辰燦爛;霧騰騰,天地朦朧。那個久住弱水惟他狠,這個初出靈山第一功。
他兩個來來往往,戰上數十合,不分勝負。那怪物架住了鐵棒道:“你是那里和尚,敢來與我抵敵?”木叉道:“我是托塔天王二太子木叉惠岸行者。今保我師父往東土尋取經人去。你是何怪,敢大膽阻路?”那怪方才醒悟道:“我記得你跟南海觀音在紫竹林中修行,你為何來此?”木叉道:“那岸上不是我師父?”
怪物聞言,連聲喏喏,收了寶杖,讓木叉揪了去,見觀音納頭下拜,告道:“菩薩,恕我之罪,待我訴告。我不是妖邪,我是靈霄殿下侍鑾輿的卷簾大將。只因在蟠桃會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盞,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貶下界來,變得這般模樣。又教七日一次,將飛劍來穿我胸脅百余下方回,故此這般苦惱。沒奈何,饑寒難忍,三二日間,出波濤尋一個行人食用。不期今日無知,沖撞了大慈菩薩。”菩薩道:“你在天有罪,既貶下來,今又這等傷生,正所謂罪上加罪。我今領了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你何不入我門來,皈依善果,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上西天拜佛求經?我教飛劍不來穿你。那時節功成免罪,復你本職,心下如何?”那怪道:“我愿皈正果。”又向前道:“菩薩,我在此間吃人無數,向來有幾次取經人來,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頭,拋落流沙,竟沉水底。這個水,鵝毛也不能浮。惟有九個取經人的骷髏,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為異物,將索兒穿在一處,閑時拿來頑耍。這去,但恐取經人不得到此,卻不是反誤了我的前程也?”菩薩曰:“豈有不到之理?你可將骷髏兒掛在頭項下,等候取經人,自有用處。”怪物道:“既然如此,愿領教誨。”菩薩方與他摩頂受戒,指沙為姓,就姓了沙,起個法名,叫做個沙悟凈。當時入了沙門,送菩薩過了河,他洗心滌慮,再不傷生,專等取經人。
菩薩與他別了,同木叉徑奔東土。行了多時,又見一座高山,山上有惡氣遮漫,不能步上。正欲駕云過山,不覺狂風起處,又閃上一個妖魔。他生得又甚兇險,但見他——
卷臟蓮蓬吊搭嘴,耳如蒲扇顯金睛。獠牙鋒利如鋼銼,長嘴張開似火盆。
金盔緊系腮邊帶,勒甲絲絳蟒退鱗。手執釘鈀龍探爪,腰挎彎弓月半輪。
糾糾威風欺太歲,昂昂志氣壓天神。
他撞上來,不分好歹,望菩薩舉釘鈀就筑。被木叉行者擋住,大喝一聲道:“那潑怪,休得無禮!看棒!”妖魔道:“這和尚不知死活!看鈀!”兩個在山底下,一沖一撞,賭斗輸贏。真個好殺——
妖魔兇猛,惠岸威能。鐵棒分心搗,釘鈀劈面迎。播土揚塵天地暗,飛砂走石鬼神驚。九齒鈀,光耀耀,雙環響喨;一條棒,黑悠悠,兩手飛騰。這個是天王太子,那個是元帥精靈。一個在普陀為護法,一個在山洞作妖精。這場相遇爭高下,不知那個虧輸那個贏。
他兩個正殺到好處,觀世音在半空中,拋下蓮花,隔開鈀杖。怪物見了心驚,便問:“你是那里和尚,敢弄什么眼前花兒哄我?”木叉道:“我把你個肉眼凡胎的潑物!我是南海菩薩的徒弟。這是我師父拋來的蓮花,你也不認得哩!”那怪道:“南海菩薩,可是掃三災救八難的觀世音么?”木叉道:“不是他是誰?”怪物撇了釘鈀,納頭下禮道:“老兄,菩薩在那里?累煩你引見一引見。”木叉仰面指道:“那不是?”怪物朝上磕頭,厲聲高叫道:“菩薩,恕罪,恕罪!”觀音按下云頭,前來問道:“你是那里成精的野豕,何方作怪的老彘,敢在此間擋我?”那怪道:“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里天蓬元帥。只因帶酒戲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錘,貶下塵凡。一靈真性,竟來奪舍投胎,不期錯了道路,投在個母豬胎里,變得這般模樣。是我咬殺母豬,可死群彘,在此處占了山場,吃人度日。不期撞著菩薩,萬望拔救拔救。”菩薩道:“此山叫做什么山?”怪物道:“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云棧洞。洞里原有個卵二姐,他見我有些武藝,招我做了家長,又喚做倒獫門。
不上一年,他死了,將一洞的家當,盡歸我受用。在此日久年深,沒有個贍身的勾當,只是依本等吃人度日。萬望菩薩恕罪。”菩薩道:“古人云,若要有前程,莫做沒前程。你既上界違法,今又不改兇心,傷生造孽,卻不是二罪俱罰?”那怪道:“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嗑風!常言道,依著官法打殺,依著佛法餓殺。去也,去也!還不如捉個行人,肥膩膩的吃他家娘!管什么二罪三罪,千罪萬罪!”菩薩道:“人有善愿,天必從之。汝若肯歸依正果,自有養身之處。世有五谷,盡能濟饑,為何吃人度日?”怪物聞言,似夢方覺,向菩薩施禮道:“我欲從正,奈何獲罪于天,無所禱也!”菩薩道:“我領了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你可跟他做個徒弟,往西天走一遭來,將功折罪,管教你脫離災瘴。”那怪滿口道:“愿隨,愿隨!”菩薩才與他摩頂受戒,指身為姓,就姓了豬,替他起了法名,就叫做豬悟能。遂此領命歸真,持齋把素,斷絕了五葷三厭,專候那取經人。
菩薩卻與木叉,辭了悟能,半興云霧前來。正走處,只見空中有一條玉龍叫喚,菩薩近前問曰:“你是何龍,在此受罪?”那龍道:“我是西海龍王敖閏之子,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玉帝把我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不日遭誅。望菩薩搭救搭救。”觀音聞言,即與木叉撞上南天門里,早有邱、張二天師接著,問道:“何往?”菩薩道:“貧僧要見玉帝一面。”二天師即忙上奏,玉帝遂下殿迎接。菩薩上前禮畢道:“貧僧領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路遇孽龍懸吊,特來啟奏,饒他性命,賜與貧僧,教他與取經人做個腳力。”玉帝聞言,即傳旨赦宥,差天將解放,送與菩薩,菩薩謝恩而出。這小龍叩頭謝活命之恩,聽從菩薩使喚。菩薩把他送在深澗之中,只等取經人來,變做白馬,上西方立功。小龍領命潛身不題。
菩薩帶引木叉行者過了此山,又奔東土。行不多時,忽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木叉道:“師父,那放光之處,乃是五行山了,見有如來的壓帖在那里。”菩薩道:“此卻是那攪亂蟠桃會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今乃壓在此也。”木叉道:“正是,正是。”師徒俱上山來,觀看帖子,乃是“絡嘛呢叭迷底”六字真言。菩薩看罷,嘆惜不已,作詩一首,詩曰:
堪嘆妖猴不奉公,當年狂妄逞英雄。欺心攪亂蟠桃會,大膽私行兜率宮。
十萬軍中無敵手,九重天上有威風。自遭我佛如來困,何日舒伸再顯功!
師徒們正說話處,早驚動了那大圣。大圣在山根下高叫道:“是那個在山上吟詩,揭我的短哩?”菩薩聞言,徑下山來尋看,只見那石崖之下,有土地、山神、監押大圣的天將,都來拜接了菩薩,引至那大圣面前。看時,他原來壓于石匣之中,口能言,身不能動。菩薩道:“姓孫的,你認得我么?”大圣睜開火眼金睛,點著頭兒高叫道:“我怎么不認得你,你好的是那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難大慈大悲南無觀世音菩薩。承看顧,承看顧!我在此度日如年,更無一個相知的來看我一看。你從那里來也?”菩薩道:“我奉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去,從此經過,特留殘步看你。”大圣道:“如來哄了我,把我壓在此山,五百余年了,不能展掙。萬望菩薩方便一二,救我老孫一救!”菩薩道:“你這廝罪業彌深,救你出來,恐你又生禍害,反為不美。”大圣道:“我已知悔了,但愿大慈悲指條門路,情愿修行。”這才是——
人心生一念,天地盡皆知。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
那菩薩聞得此言,滿心歡喜,對大圣道:“圣經云:‘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你既有此心,待我到了東土大唐國尋一個取經的人來,教他救你。你可跟他做個徒弟,秉教伽持,入我佛門,再修正果,如何?”大圣聲聲道:“愿去,愿去!”菩薩道:“既有善果,我與你起個法名。”大圣道:“我已有名了,叫做孫悟空。”菩薩又喜道:“我前面也有二人歸降,正是“悟”字排行。你今也是“悟”字,卻與他相合,甚好,甚好。這等也不消叮囑,我去也。”那大圣見性明心歸佛教,這菩薩留情在意訪神僧。
他與木叉離了此處,一直東來,不一日就到了長安大唐國。斂霧收云,師徒們變作兩個疥癩游僧,入長安城里,早不覺天晚。行至大市街旁,見一座土地神祠,二人徑入,唬得那土地心慌,鬼兵膽戰,知是菩薩,叩頭接入。那土地又急跑報與城隍、社令,及滿長安各廟神祗,都知是菩薩,參見告道:“菩薩,恕眾神接遲之罪。”菩薩道:“汝等切不可走漏一毫消息,我奉佛旨,特來此處尋訪取經人。借你廟宇,權住幾日,待訪著真僧即回。”眾神各歸本處,把個土地趕在城隍廟里暫住,他師徒們隱遁真形。畢竟不知尋出那個取經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袁守誠妙算無私曲 老龍王拙計犯天條
詩曰:都城大國實堪觀,八水周流繞四山。多少帝王興此處,古來天下說長安。
此單表陜西大國長安城,乃歷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漢以來,三州花似錦,八水繞城流。三十六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華夷圖上看,天下最為頭,真是奇勝之方。今卻是大唐太宗文皇帝登基,改元龍集貞觀。此時已登極十三年,歲在己巳。且不說他駕前有安邦定國的英豪,與那創業爭疆的杰士。
卻說長安城外涇河岸邊,有兩個賢人:一個是漁翁,名喚張稍;一個是樵子,名喚李定。他兩個是不登科的進士,能識字的山人。
一日,在長安城里,賣了肩上柴,貨了籃中鯉,同入酒館之中,吃了半酣,各攜一瓶,順涇河岸邊,徐步而回。張稍道:“李兄,我想那爭名的,因名喪體;奪利的,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去。算起來,還不如我們水秀山青,逍遙自在,甘淡薄,隨緣而過。”李定道:“張兄說得有理。但只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張稍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有一《蝶戀花》詞為證,詞曰:
煙波萬里扁舟小,靜依孤篷,西施聲音繞。滌慮洗心名利少,閑攀蓼穗蒹葭草。
數點沙鷗堪樂道,柳岸蘆灣,妻子同歡笑。一覺安眠風浪俏,無榮無辱無煩惱。”
李定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個《蝶戀花》詞為證,詞曰:
云林一段松花滿,默聽鶯啼,巧舌如調管。紅瘦綠肥春正暖,倏然夏至光陰轉。又值秋來容易換,黃花香,堪供玩。迅速嚴冬如指拈,逍遙四季無人管。
漁翁道:你山青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鷓鴣天》為證:
仙鄉云水足生涯,擺櫓橫舟便是家。活剖鮮鱗烹綠鱉,旋蒸紫蟹煮紅蝦。青蘆筍,水荇芽,菱角雞頭更可夸。嬌藕老蓮芹葉嫩,慈菇茭白鳥英花。
樵夫道:你水秀不如我山青,受用些好物,亦有一《鷓鴣天》為證:
崔巍峻嶺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腌臘雞鵝強蟹鱉,獐把兔鹿勝魚蝦。香椿葉,黃楝芽,竹筍山茶更可夸。紫李紅桃梅杏熟,甜梨酸棗木樨花。
漁翁道:你山青真個不如我的水秀,又有《天仙子》一首:
一葉小舟隨所寓,萬迭煙波無恐懼。垂鉤撒網捉鮮鱗,沒醬膩,偏有味,老妻稚子團圓會。魚多又貨長安市,換得香醪吃個醉。蓑衣當被臥秋江,鼾鼾睡,無憂慮,不戀人間榮與貴。
樵子道:你水秀還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天仙子》一首:
茆舍數椽山下蓋,松竹梅蘭真可愛。穿林越嶺覓干柴,沒人怪,從我賣,或少或多憑世界。將錢沽酒隨心快,瓦缽磁甌殊自在。竅菘醉了臥松陰,無掛礙,無利害,不管人間興與敗。
漁翁道:李兄,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一《西江月》為證:
紅蓼花繁映月,黃蘆葉亂搖風。碧天清遠楚江空,牽攪一潭星動。入網大魚作隊,吞鉤小鱖成叢。得來烹煮味偏濃,笑傲江湖打哄。
樵夫道:張兄,你水上還不如我山中的生意快活,亦有《西江月》為證:
敗葉枯藤滿路,破梢老竹盈山。女蘿干葛亂牽攀,折取收繩殺擔。蟲蛀空心榆柳,風吹斷頭松楠。采來堆積備冬寒,換酒換錢從俺。
漁翁道:你山中雖可比過,還不如我水秀的幽雅,有一《臨江仙》為證:
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罷棹歌來。蓑衣殘月甚幽哉,宿鷗驚不起,天際彩云開。困臥蘆洲無個事,三竿日上還捱。隨心盡意自安排,朝臣寒待漏,爭似我寬懷?
樵夫道:你水秀的幽雅,還不如我山青更幽雅,亦有《臨江仙》可證:
蒼徑秋高拽斧去,晚涼抬擔回來。野花插鬢更奇哉,撥云尋路出,待月叫門開。稚子山妻欣笑接,草床木枕尚捱。蒸梨炊黍旋鋪排,甕中新釀熟,真個壯幽懷!”
漁翁道:這都是我兩個生意,贍身的勾當,你卻沒有我閑時節的好處,有詩為證,詩曰:
閑看天邊白鶴飛,停舟溪畔掩蒼扉。倚篷教子搓釣線,罷棹同妻曬網圍。
性定果然知浪靜,身安自是覺風微。綠蓑青笠隨時著,勝掛朝中紫綬衣。
樵夫道:“你那閑時又不如我的閑時好也,亦有詩為證,詩曰:
閑觀縹緲白云飛,獨坐茅庵掩竹扉。無事訓兒開卷讀,有時對客把棋圍。
喜來策杖歌芳徑,興到攜琴上翠微。草履麻絳粗布被,心寬強似著羅衣。
張稍道:“李定,我兩個真是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但散道詞章,不為稀罕,且各聯幾句,看我們漁樵攀話何如?”李定道:張兄言之最妙,請兄先吟。
舟停綠水煙波內,家住深山曠野中。偏愛溪橋春水漲,最憐巖岫曉云蒙。
龍門鮮鯉時烹煮,蟲蛀干柴日燎烘。釣網多般堪贍老,擔繩二事可容終。
小舟仰臥觀飛雁,草徑斜尚聽唳鴻。口舌場中無我分,是非海內少吾蹤。
溪邊掛曬繒如錦,石上重磨斧似鋒。秋月暉暉常獨釣,春山寂寂沒人逢。
魚多換酒同妻飲,柴剩沽壺共子叢。自唱自斟隨放蕩,長歌長嘆任顛風。
呼兄喚弟邀船伙,挈友攜朋聚野翁。行令猜拳頻遞盞,拆牌道字漫傳鐘。
烹蝦煮蟹朝朝樂,炒鴨毳雞日日豐。愚婦煎茶情散誕,山妻造飯意從容。
曉來舉杖淘輕浪,日出擔柴過大沖。雨后披蓑擒活鯉,風前弄斧伐枯松。
潛蹤避世妝癡蠢,隱姓埋名作啞聾。
張稍道:李兄,我才僭先起句,今到我兄,也先起一聯,小弟亦當續之。
風月佯狂山野漢,江湖寄傲老余丁。清閑有分隨瀟灑,口舌無聞喜太平。
月夜身眠茅屋穩,天昏體蓋箬蓑輕。忘情結識松梅友,樂意相交鷗鷺盟。
名利心頭無算計,干戈耳畔不聞聲。隨時一酌香醪酒,度日三餐野菜羹。
兩束柴薪為活計,一竿釣線是營生。閑呼稚子磨鋼斧,靜喚憨兒補舊繒。
春到愛觀楊柳綠,時融喜看荻蘆青。夏天避暑修新竹,六月乘涼摘嫩菱。
霜降雞肥常日宰,重陽蟹壯及時烹。冬來日上還沉睡,數九天高自不蒸。
八節山中隨放性,四時湖里任陶情。采薪自有仙家興,垂釣全無世俗形。
門外野花香艷艷,船頭綠水浪平平。身安不說三公位,性定強如十里城。
十里城高防閫令,三公位顯聽宣聲。樂山樂水真是罕,謝天謝地謝神明。
他二人既各道詞章,又相聯詩句,行到那分路去處,躬身作別。張稍道:“李兄呵,途中保重!上山仔細看虎。假若有些兇險,正是明日街頭少故人!”李定聞言,大怒道:“你這廝憊懶!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么咒我?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張稍道:“我永世也不得翻江。”李定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暫時禍福。你怎么就保得無事?”張稍道:“李兄,你雖這等說,你還沒捉摸。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李定道:“你那水面上營生,極兇極險,隱隱暗暗,有什么捉摸?”張稍道:“你是不曉得。這長安城里,西門街上,有一個賣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鯉,他就與我袖傳一課,依方位,百下百著。今日我又去買卦,他教我在涇河灣頭東邊下網,西岸拋釣,定獲滿載魚蝦而歸。明日上城來,賣錢沽酒,再與老兄相敘。”二人從此敘別。
這正是路上說話,草里有人。原來這涇河水府有一個巡水的夜叉,聽見了百下百著之言,急轉水晶宮,慌忙報與龍王道:“禍事了,禍事了!”龍王問:“有甚禍事?”夜叉道:“臣巡水去到河邊,只聽得兩個漁樵攀話。相別時,言語甚是利害。那漁翁說:長安城里西門街上,有個賣卦先生,算得最準。他每日送他鯉魚一尾,他就袖傳一課,教他百下百著。若依此等算準,卻不將水族盡情打了?何以壯觀水府,何以躍浪翻波輔助大王威力?”龍王甚怒,急提了劍就要上長安城,誅滅這賣卦的。旁邊閃過龍子、龍孫、蝦臣、蟹士、鰣軍師、鱖少卿、鯉太宰,一齊啟奏道:“大王且息怒。常言道,過耳之言,不可聽信。大王此去,必有云從,必有雨助,恐驚了長安黎庶,上天見責。大王隱顯莫測,變化無方,但只變一秀士,到長安城內,訪問一番。果有此輩,容加誅滅不遲;若無此輩,可不是妄害他人也?”
龍王依奏,遂棄寶劍,也不興云雨,出岸上,搖身一變,變作一個白衣秀士,真個——
豐姿英偉,聳壑昂霄。步履端祥,循規蹈矩。語言遵孔孟,禮貌體周文。身穿玉色羅蝠服,頭戴逍遙一字巾。
上路來拽開云步,徑到長安城西門大街上。只見一簇人,擠擠雜雜,鬧鬧哄哄,內有高談闊論的道:“屬龍的本命,屬虎的相沖。寅辰巳亥,雖稱合局,但只怕的是日犯歲君。”龍王聞言,情知是那賣卜之處,走上前,分開眾人,望里觀看,只見——
四壁珠璣,滿堂綺繡。寶鴨香無斷,磁瓶水恁清。兩邊羅列王維畫,座上高懸鬼谷形。端溪硯,金煙墨,相襯著霜毫大筆;火珠林,郭璞數,謹對了臺政新經。六爻熟諳,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曉鬼神情。一脖子午安排定,滿腹星辰布列清。真個那未來事,過去事,觀如月鏡;幾家興,幾家敗,鑒若神明。知兇定吉,斷死言生。開談風雨迅,下筆鬼神驚。招牌有字書名姓,神課先生袁守誠。
此人是誰?原來是當朝欽天監臺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誠是也。那先生果然相貌稀奇,儀容秀麗,名揚大國,術冠長安。龍王入門來,與先生相見。禮畢,請龍上坐,童子獻茶。先生問曰:“公來問何事?”龍王曰:“請卜天上陰晴事如何。”先生即袖傳一課,斷曰:“云迷山頂,霧罩林梢。若占雨澤,準在明朝。”龍王曰:“明日甚時下雨?雨有多少尺寸?”先生道:“明日辰時布云,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龍王笑曰:“此言不可作戲。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斷的時辰數目,我送課金五十兩奉謝。若無雨,或不按時辰數目,我與你實說,定要打壞你的門面,扯碎你的招牌,即時趕出長安,不許在此惑眾!”先生欣然而答:“這個一定任你。請了,請了,明朝雨后來會。”
龍王辭別,出長安,回水府。大小水神接著,問曰:“大王訪那賣卦的如何?”龍王道:“有,有,有!但是一個掉嘴口討春的先生。我問他幾時下雨,他就說明日下雨;問他什么時辰,什么雨數,他就說辰時布云,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我與他打了個賭賽;若果如他言,送他謝金五十兩;如略差些,就打破他門面,趕他起身,不許在長安惑眾。”眾水族笑曰:“大王是八河都總管,司雨大龍神,有雨無雨,惟大王知之,他怎敢這等胡言?那賣卦的定是輸了,定是輸了!”
此時龍子龍孫與那魚鯽蟹士,正歡笑談此事未畢,只聽得半空中叫:“涇河龍王接旨。”眾抬頭上看,是一個金衣力士,手擎玉帝敕旨,徑投水府而來。慌得龍王整衣端肅,焚香接了旨。金衣力士回空而去。龍王謝恩,拆封看時,上寫著:“敕命八河總,驅雷掣電行;明朝施雨澤,普濟長安城。”旨意上時辰數目,與那先生判斷者毫發不差,唬得那龍王魂飛魄散。少頃蘇醒,對眾水族曰:“塵世上有此靈人,真個是能通天徹地,卻不輸與他呵!”鰣軍師奏曰:“大王放心。要贏他有何難處?臣有小計,管教滅那廝的口嘴。”龍王問計,軍師道:“行雨差了時辰,少些點數,就是那廝斷卦不準,怕不贏他?那時扌卒碎招牌,趕他跑路,果何難也?”龍王依他所奏,果不擔憂。
至次日,點札風伯、雷公、云童、電母,直至長安城九霄空上。他挨到那巳時方布云,午時發雷,未時落雨,申時雨止,卻只得三尺零四十點,改了他一個時辰,克了他三寸八點,雨后發放眾將班師。他又按落云頭,還變作白衣秀士,到那西門里大街上,撞入袁守誠卦鋪,不容分說,就把他招牌、筆、硯等一齊扌卒碎。那先生坐在椅上,公然不動。這龍王又輪起門板便打、罵道:“這妄言禍福的妖人,擅惑眾心的潑漢!你卦又不靈,言又狂謬!說今日下雨的時辰點數俱不相對,你還危然高坐,趁早去,饒你死罪!”守誠猶公然不懼分毫,仰面朝天冷笑道:“我不怕,我不怕!我無死罪,只怕你倒有個死罪哩!別人好瞞,只是難瞞我也。我認得你,你不是秀士,乃是涇河龍王。你違了玉帝敕旨,改了時辰,克了點數,犯了天條。你在那剮龍臺上,恐難免一刀,你還在此罵我?”龍王見說,心驚膽戰,毛骨悚然,急丟了門板,整衣伏禮,向先生跪下道:“先生休怪。前言戲之耳,豈知弄假成真,果然違犯天條,奈何?望先生救我一救!不然,我死也不放你。”守誠曰:“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條生路與你投生便了。”龍曰:“愿求指教。”先生曰:“你明日午時三刻,該赴人曹官魏征處聽斬。你果要性命,須當急急去告當今唐太宗皇帝方好。那魏征是唐王駕下的丞相,若是討他個人情,方保無事。”龍王聞言,拜辭含淚而去。不覺紅日西沉,太陰星上,但見——
煙凝山紫歸鴉倦,遠路行人投旅店。渡頭新雁宿眭沙,銀河現。催更籌,孤村燈火光無焰。風裊爐煙清道院,蝴蝶夢中人不見。月移花影上欄桿,星光亂。漏聲換,不覺深沉夜已半。
這涇河龍王也不回水府,只在空中,等到子時前后,收了云頭,斂了霧角,徑來皇宮門首。此時唐王正夢出宮門之外,步月花陰,忽然龍王變作人相,上前跪拜。口叫“陛下,救我,救我!”太宗云:“你是何人?朕當救你。”龍王云:“陛下是真龍,臣是業龍。臣因犯了天條,該陛下賢臣人曹官魏征處斬,故來拜求,望陛下救我一救!”太宗曰:“既是魏征處斬,朕可以救你。你放心前去。”龍王歡喜,叩謝而去。
卻說那太宗夢醒后,念念在心。早已至五鼓三點,太宗設朝,聚集兩班文武官員。但見那——
煙籠鳳闕,香藹龍樓。光搖丹郡動,云拂翠華流。君臣相契同堯舜,禮樂威嚴近漢周。侍臣燈,宮女扇,雙雙映彩;孔雀屏,麒麟殿,處處光浮。山呼萬歲,華祝千秋。靜鞭三下響,衣冠拜冕旒。宮花燦爛天香襲,堤柳輕柔御樂謳。珍珠簾,翡翠簾,金鉤高控;龍鳳扇,山河扇,寶輦停留。文官英秀,武將抖擻。御道分高下,丹墀列品流。金章紫綬乘三象,地久天長萬萬秋。
眾官朝賀已畢,各各分班。唐王閃鳳目龍睛,一一從頭觀看,只見那文官內是房玄齡、杜如晦、徐世卞、許敬宗、王圭等,武官內是馬三寶、段志賢、殷開山、程咬金、劉洪紀、胡敬德、秦叔寶等,一個個威儀端肅,卻不見魏征丞相。唐王召徐世勣上殿道:“朕夜間得一怪夢,夢見一人迎面拜謁,口稱是涇河龍王,犯了天條,該人曹官魏征處斬,拜告寡人救他,朕已許諾。今日班前獨不見魏征,何也?”世勣對曰:“此夢告準,須臾魏征來朝,陛下不要放他出門。過此一日,可救夢中之龍。”唐王大喜,即傳旨,著當駕官宣魏征入朝。
卻說魏征丞相在府,夜觀乾象,正爇寶香,只聞得九霄鶴唳,卻是天差仙使,捧玉帝金旨一道,著他午時三刻,夢斬涇河老龍。這丞相謝了天恩,齋戒沐浴,在府中試慧劍,運元神,故此不曾入朝。一見當駕官赍旨來宣,惶懼無任;又不敢違遲君命,只得急急整衣束帶,同旨入朝,在御前叩頭請罪。唐王出旨道:“赦卿無罪。”那時諸臣尚未退朝,至此,卻命卷簾散朝,獨留魏征,宣上金鑾,召入便殿,先議論安邦之策,定國之謀。將近巳末午初時候,卻命宮人取過大棋來,“朕與賢卿對弈一局。”眾嬪妃隨取棋枰,鋪設御案。魏征謝了恩,即與唐王對弈。畢竟不知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
卻說太宗與魏征在便殿對弈,一遞一著,擺開陣勢。正合《爛柯經》云:
博弈之道,貴乎嚴謹。高者在腹,下者在邊,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
法曰:
寧輸一子,不失一先。擊左則視右,攻后則瞻前。有先而后,有后而先。兩生勿斷,皆活勿連。闊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與其戀子以求生,不若棄之而取勝;與其無事而獨行,不若固之而自補。彼眾我寡,先謀其生;我眾彼寡,務張其勢。善勝者不爭,善陣者不戰;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亂。夫棋始以正合,終以奇勝。凡敵無事而自補者,有侵絕之意;棄小而不救者,有圖大之心。隨手而下者,無謀之人;不思而應者,取敗之道。《詩》云:“惴惴小心,如臨于谷。”此之謂也。
詩曰:棋盤為地子為天,色按陰陽造化全。下到玄微通變處,笑夸當柯仙。
君臣兩個對弈此棋,正下到午時三刻,一盤殘局未終,魏征忽然踏伏在案邊,鼾鼾盹睡。太宗笑曰:“賢卿真是匡扶社稷之心勞,創立江山之力倦,所以不覺盹睡。”太宗任他睡著,更不呼喚。不多時,魏征醒來,俯伏在地道:“臣該萬死,臣該萬死!卻才暈困,不知所為,望陛下赦臣慢君之罪。”太宗道:“卿有何慢罪?且起來,拂退殘棋,與卿從新更著。”魏征謝了恩,卻才拈子在手,只聽得朝門外大呼小叫。原來是秦叔寶、徐茂功等,將著一個血淋的龍頭,擲在帝前,啟奏道:“陛下,海淺河枯曾有見,這般異事卻無聞。”太宗與魏征起身道:“此物何來?”叔寶、茂功道:“千步廊南,十字街頭,云端里落下這顆龍頭,微臣不敢不奏。”唐王驚問魏征:“此是何說?”魏征轉身叩頭道:“是臣才一夢斬的。”唐王聞言,大驚道:“賢卿盹睡之時,又不曾見動身動手,又無刀劍,如何卻斬此龍?”魏征奏道:“主公,臣的身在君前,夢離陛下——
身在君前對殘局,合眼朦朧;夢離陛下乘瑞云,出神抖擻。那條龍,在剮龍臺上,被天兵將綁縛其中。是臣道:‘你犯天條,合當死罪。我奉天命,斬汝殘生。’龍聞哀苦,臣抖精神。龍聞哀苦,伏爪收鱗甘受死;臣抖精神,撩衣進步舉霜鋒。傣帶一聲刀過處,龍頭因此落虛空。”
太宗聞言,心中悲喜不一。喜者夸獎魏征好臣,朝中有此豪杰,愁甚江山不穩?悲者謂夢中曾許救龍,不期竟致遭誅。只得強打精神,傳旨著叔寶將龍頭懸掛市曹,曉諭長安黎庶,一壁廂賞了魏征,眾官散訖。當晚回宮,心中只是憂悶,想那夢中之龍,哭啼啼哀告求生,豈知無常,難免此患。思念多時,漸覺神魂倦怠,身體不安。當夜二更時分,只聽得宮門外有號泣之聲,太宗愈加驚恐。正朦朧睡間,又見那涇河龍王,手提著一顆血淋淋的首級,高叫:“唐太宗,還我命來,還我命來!你昨夜滿口許諾救我,怎么天明時反宣人曹官來斬我?你出來,你出來!我與你到閻君處折辨折辨!”他扯住太宗,再三嚷鬧不放,太宗箝口難言,只掙得汗流遍體。正在那難分難解之時,只見正南上香云繚繞,彩霧飄飄,有一個女真人上前,將楊柳枝用手一擺,那沒頭的龍,悲悲啼啼,徑往西北而去。原來這是觀音菩薩,領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此住長安城都土地廟里,夜聞鬼泣神號,特來喝退業龍,救脫皇帝。那龍徑到陰司地獄具告不題。
卻說太宗蘇醒回來,只叫“有鬼,有鬼!”慌得那三宮皇后,六院嬪妃,與近侍太監,戰兢兢一夜無眠。不覺五更三點,那滿朝文武多官,都在朝門外候朝。等到天明,猶不見臨朝,唬得一個個驚懼躊躇。及日上三竿,方有旨意出來道:“朕心不快,眾官免朝。”不覺倏五七日,眾官憂惶,都正要撞門見駕問安,只見太后有旨,召醫官入宮用藥,眾人在朝門等候討信。少時,醫官出來,眾問何疾。醫官道:“皇上脈氣不正,虛而又數,狂言見鬼,又診得十動一代,五臟無氣,恐不諱只在七日之內矣。”眾官聞言大驚失色。正愴惶間,又聽得太后有旨宣徐茂功、護國公、尉遲公見駕。三公奉旨,急入到分宮樓下。拜畢,太宗正色強言道:“賢卿,寡人十九歲領兵,南征北伐,東擋西除,苦歷數載,更不曾見半點邪祟,今日卻反見鬼!”尉遲公道:“創立江山,殺人無數,何怕鬼乎?”太宗道:“卿是不信。朕這寢宮門外,入夜就拋磚弄瓦,鬼魅呼號,著然難處。白日猶可,昏夜難禁。”叔寶道:“陛下寬心,今晚臣與敬德把守宮門,看有什么鬼祟。”太宗準奏,茂功謝恩而出。當日天晚,各取披掛,他兩個介胄整齊,執金瓜鉞斧,在宮門外把守。好將軍!你看他怎生打扮——
頭戴金盔光爍爍,身披鎧甲龍鱗。護心寶鏡幌祥云,獅蠻收緊扣,繡帶彩霞新。這一個鳳眼朝天星斗怕,那一個環睛映電月光浮。他本是英雄豪杰舊勛臣,只落得千年稱戶尉,萬古作門神。
二將軍侍立門旁,一夜天晚,更不曾見一點邪祟。是夜,太宗在宮,安寢無事,曉來宣二將軍,重重賞牜勞道:“朕自得疾,數日不能得睡,今夜仗二將軍威勢甚安。卿且請出安息安息,待晚間再一護衛。”二將謝恩而出。遂此二三夜把守俱安,只是御膳減損,病轉覺重。太宗又不忍二將辛苦,又宣叔寶、敬德與杜、房諸公入宮,吩咐道:“這兩日朕雖得安,卻只難為秦、胡二將軍徹夜辛苦。朕欲召巧手丹青,傳二將軍真容,貼于門上,免得勞他,如何?”眾臣即依旨,選兩個會寫真的,著胡、秦二公依前披掛,照樣畫了,貼在門上,夜間也即無事。
如此二三日,又聽得后宰門乒乓乒乓磚瓦亂響,曉來急宣眾臣曰:“連日前門幸喜無事,今夜后門又響,卻不又驚殺寡人也!”茂功進前奏道:“前門不安,是敬德、叔寶護衛;后門不安,該著魏征護衛。”太宗準奏,又宣魏征今夜把守后門。征領旨,當夜結束整齊,提著那誅龍的寶劍,侍立在后宰門前,真個的好英雄也!他怎生打扮——
熟絹青巾抹額,錦袍玉帶垂腰,兜風氅袖采霜飄,壓賽壘荼神貌。腳踏烏靴坐折,手持利刃兇驍。圓睜兩眼四邊瞧,那個邪神敢到!
一夜通明,也無鬼魅。雖是前后門無事,只是身體漸重。一日,太后又傳旨,召眾臣商議殯殮后事。太宗又宣徐茂功,吩咐國家大事,叮囑仿劉蜀主托孤之意。言畢,沐浴更衣,待時而已。旁閃魏征,手扯龍衣,奏道:“陛下寬心,臣有一事,管保陛下長生。”太宗道:“病勢已入膏肓,命將危矣,如何保得?”征云:“臣有書一封,進與陛下,捎去到冥司,付酆都判官崔吧太宗道:“崔吧是誰?”征云:“崔吧乃是太上先皇帝駕前之臣,先受茲州令,后升禮部侍郎。在日與臣八拜為交,相知甚厚。他如今已死,現在陰司做掌生死文簿的酆都判官,夢中常與臣相會。此去若將此書付與他,他念微臣薄分,必然放陛下回來,管教魂魄還陽世,定取龍顏轉帝都。”太宗聞言,接在手中,籠入袖里,遂瞑目而亡。那三宮六院、皇后嬪妃、侍長儲君及兩班文武,俱舉哀戴孝,又在白虎殿上,停著梓宮不題。
卻說太宗渺渺茫茫,魂靈徑出五鳳樓前,只見那御林軍馬,請大駕出朝采獵。太宗欣然從之,縹渺而去。行多時,人馬俱無。獨自個散步荒郊草野之間。正驚惶難尋道路,只見那一邊,有一人高聲大叫道:“大唐皇帝,往這里來,往這里來!”太宗聞言,抬頭觀看,只見那人——
頭頂烏紗,腰圍犀角。頭頂烏紗飄軟帶,腰圍犀角顯金廂。手擎牙笏凝祥靄,身著羅袍隱瑞光。腳踏一雙粉底靴,登云促霧;懷揣一本生死簿,注定存亡。鬢發蓬松飄耳上,胡須飛舞繞腮旁。昔日曾為唐國相,如今掌案侍閻王。
太宗行到那邊,只見他跪拜路旁,口稱:“陛下,赦臣失誤遠迎之罪!”太宗問曰:“你是何人?因甚事前來接拜?”那人道:“微臣半月前,在森羅殿上,見涇河鬼龍告陛下許救反誅之故,第一殿秦廣大王即差鬼使催請陛下,要三曹對案。臣已知之,故來此間候接,不期今日來遲,望乞恕罪恕罪。”太宗道:“你姓甚名誰?是何官職?”那人道:“微臣存日,在陽曹侍先君駕前,為茲州令,后拜禮部侍郎,姓崔名吧。
今在陰司,得受酆都掌案判官。”太宗大喜,近前來御手忙攙道:“先生遠勞。朕駕前魏征有書一封,正寄與先生,卻好相遇。”判官謝恩,問書在何處。太宗即向袖中取出遞與崔吧。吧拜接了,拆封而看。其書曰:
辱愛弟魏征,頓首書拜大都案契兄崔老先生臺下:憶昔交游,音容如在。倏爾數載,不聞清教。常只是遇節令設蔬品奉祭,未卜享否?又承不棄,夢中臨示,始知我兄長大人高遷。奈何陰陽兩隔,天各一方,不能面覿。今因我太宗文皇帝倏然而故,料是對案三曹,必然得與兄長相會。萬祈俯念生日交情,方便一二,放我陛下回陽,殊為愛也。容再修謝。不盡。
那判官看了書,滿心歡喜道:“魏人曹前日夢斬老龍一事,臣已早知,甚是夸獎不盡。又蒙他早晚看顧臣的子孫,今日既有書來,陛下寬心,微臣管送陛下還陽,重登玉闕。”太宗稱謝了。
二人正說間,只見那邊有一對青衣童子,執幢幡寶蓋,高叫道:“閻王有請,有請。”太宗遂與崔判官并二童子舉步前進。忽見一座城,城門上掛著一面大牌,上寫著“幽冥地府鬼門關”七個大金字。那青衣將幢幡搖動,引太宗徑入城中,順街而走。只見那街旁邊有先主李淵,先兄建成,故弟元吉,上前道:“世民來了,世民來了!”那建成、元吉就來揪打索命。太宗躲閃不及,被他扯住。幸有崔判官喚一青面獠牙鬼使,喝退了建成、元吉,太宗方得脫身而去。行不數里,見一座碧瓦樓臺,真個壯麗,但見——
飄飄萬迭彩霞堆,隱隱千條紅霧現。耿耿檐飛怪獸頭,輝輝瓦迭鴛鴦片。
門鉆幾路赤金釘,檻設一橫白玉段。窗牖近光放曉煙,簾櫳幌亮穿紅電。
樓臺高聳接青霄,廊廡平排連寶院。獸鼎香云襲御衣,絳紗燈火明宮扇。
左邊猛烈擺牛頭,右下崢嶸羅馬面。接亡送鬼轉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練。
喚作陰司總會門,下方閻老森羅殿。
太宗正在外面觀看,只見那壁廂環珮叮噹,仙香奇異,外有兩對提燭,后面卻是十代閻王降階而至。是那十代閻君:秦廣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閻羅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轉輪王。
十王出在森羅寶殿,控背躬身迎迓太宗。太宗謙下,不敢前行。十王道:“陛下是陽間人王,我等是陰間鬼王,分所當然,何須過讓?”太宗道:“朕得罪麾下,豈敢論陰陽人鬼之道?”遜之不已。太宗前行,徑入森羅殿上,與十王禮畢,分賓主坐定。約有片時,秦廣王拱手而進言曰:“涇河鬼龍告陛下許救而反殺之,何也?”太宗道:“朕曾夜夢老龍求救,實是允他無事,不期他犯罪當刑,該我那人曹官魏征處斬。朕宣魏征在殿著棋,不知他一夢而斬。這是那人曹官出沒神機,又是那龍王犯罪當死,豈是朕之過也?”十王聞言,伏禮道:“自那龍未生之前,南斗星死簿上已注定該遭殺于人曹之手,我等早已知之。但只是他在此折辯,定要陛下來此三曹對案,是我等將他送入輪藏,轉生去了。今又有勞陛下降臨,望乞恕我催促之罪。”言畢,命掌生死簿判官:“急取簿子來,看陛下陽壽天祿該有幾何?”崔判官急轉司房,將天下萬國國王天祿總簿,先逐一檢閱,只見南贍部洲大唐太宗皇帝注定貞觀一十三年。崔判官吃了一驚,急取濃墨大筆,將“一”字上添了兩畫,卻將簿子呈上。十王從頭看時,見太宗名下注定三十三年,閻王驚問:“陛下登基多少年了?”太宗道:“朕即位,今一十三年了。”閻王道:“陛下寬心勿慮,還有二十年陽壽。此一來已是對案明白,請返本還陽。”太宗聞言,躬身稱謝。十閻王差崔判官、朱太尉二人,送太宗還魂。太宗出森羅殿,又起手問十王道:“朕宮中老少安否如何?”十王道:“俱安,但恐御妹壽似不永。”太宗又再拜啟謝:“朕回陽世,無物可酬謝,惟答瓜果而已。”十王喜曰:“我處頗有東瓜西瓜,只少南瓜。”太宗道:“朕回去即送來,即送來。”從此遂相揖而別。
那太尉執一首引魂幡,在前引路,崔判官隨后保著太宗,徑出幽司。太宗舉目而看,不是舊路,問判官曰:“此路差矣?”判官道:“不差。陰司里是這般,有去路,無來路。如今送陛下自轉輪藏出身,一則請陛下游觀地府,一則教陛下轉托超生。”太宗只得隨他兩個,引路前來。徑行數里,忽見一座高山,陰云垂地,黑霧迷空。太宗道:“崔先生,那廂是什么山?”判官道:“乃幽冥背陰山。”太宗悚懼道:“朕如何去得?”判官道:“陛下寬心,有臣等引領。”太宗戰戰兢兢,相隨二人,上得山巖,抬頭觀看,只見——
形多凸凹,勢更崎嶇。峻如蜀嶺,高似廬巖。非陽世之名山,實陰司之險地。荊棘叢叢藏鬼怪,石崖磷磷隱邪魔。耳畔不聞獸鳥噪,眼前惟見鬼妖行。陰風颯颯,黑霧漫漫。陰風颯颯,是神兵口內哨來煙;黑霧漫漫,是鬼祟暗中噴出氣。一望高低無景色,相看左右盡猖亡。那里山也有,峰也有,嶺也有,洞也有,澗也有;只是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嶺不行客,洞不納云,澗不流水。岸前皆魍魎,嶺下盡神魔。洞中收野鬼,澗底隱邪魂。山前山后,牛頭馬面亂喧呼;半掩半藏,餓鬼窮魂時對泣。催命的判官,急急忙忙傳信票;追魂的太尉,吆吆喝喝趲公文。急腳子旋風滾滾,勾司人黑霧紛紛。
太宗全靠著那判官保護,過了陰山。前進,又歷了許多衙門,一處處俱是悲聲振耳,惡怪驚心。太宗又道:“此是何處?”判官道:“此是陰山背后一十八層地獄。”太宗道:“是那十八層?”判官道:“你聽我說:
吊筋獄、幽枉獄、火坑獄,寂寂寥寥,煩煩惱惱,盡皆是生前作下千般業,死后通來受罪名。酆都獄、拔舌獄、剝皮獄,哭哭啼啼,凄凄慘慘,只因不忠不孝傷天理,佛口蛇心墮此門。磨捱獄、碓搗獄、車崩獄,皮開肉綻,抹嘴咨牙,乃是瞞心昧己不公道,巧語花言暗損人。寒冰獄、脫殼獄、抽腸獄,垢面蓬頭,愁眉皺眼,都是大斗小秤欺癡蠢,致使災屯累自身。油鍋獄、黑暗獄、刀山獄,戰戰兢兢,悲悲切切,皆因強暴欺良善,藏頭縮頸苦伶仃。血池獄、阿鼻獄、秤桿獄,脫皮露骨,折臂斷筋,也只為謀財害命,宰畜屠生,墮落千年難解釋,沉淪永世不翻身。一個個緊縛牢栓,繩纏索綁,差些赤發鬼、黑臉鬼,長槍短劍;牛頭鬼、馬面鬼,鐵簡銅錘。只打得皺眉苦面血淋淋,叫地叫天無救應。正是人生卻莫把心欺,神鬼昭彰放過誰?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太宗聽說,心中驚慘。進前又走不多時,見一伙鬼卒,各執幢幡,路旁跪下道:“橋梁使者來接。”判官喝令起去,上前引著太宗,從金橋而過。太宗又見那一邊有一座銀橋,橋上行幾個忠孝賢良之輩,公平正大之人,亦有幢幡接引;那壁廂又有一橋,寒風滾滾,血浪滔滔,號泣之聲不絕。太宗問道:“那座橋是何名色?”判官道:“陛下,那叫做奈河橋。若到陽間,切須傳記,那橋下都是些——
奔流浩浩之水,險峻窄窄之路。儼如匹練搭長江,卻似火坑浮上界。陰氣逼人寒透骨,腥風撲鼻味鉆心。波翻浪滾,往來并沒渡人船;赤腳蓬頭,出入盡皆作業鬼。橋長數里,闊只三騑,高有百尺,深卻千重。上無扶手欄桿,下有搶人惡怪。枷杻纏身,打上奈河險路。你看那橋邊神將甚兇頑,河內孽魂真苦惱,椏杈樹上,掛的是青紅黃紫色絲衣;壁斗崖前,蹲的是毀罵公婆淫潑婦。銅蛇鐵狗任爭餐,永墮奈河無出路。”
詩曰:時聞鬼哭與神號,血水渾波萬丈高。無數牛頭并馬面,猙獰把守奈河橋。”
正說間,那幾個橋梁使者,早已回去了。太宗心又驚惶,點頭暗嘆,默默悲傷,相隨著判官、太尉,早過了奈河惡水,血盆苦界。前又到枉死城,只聽哄哄人嚷,分明說:“李世民來了,李世民來了!”太宗聽叫,心驚膽戰。見一伙拖腰折臂、有足無頭的鬼魅,上前攔住,都叫道:“還我命來,還我命來!”慌得那太宗藏藏躲躲,只叫:“崔先生救我,崔先生救我!”判官道:“陛下,那些人都是那六十四處煙塵,七十二處草寇,眾王子、眾頭目的鬼魂;盡是枉死的冤業,無收無管,不得超生,又無錢鈔盤纏,都是孤寒餓鬼。陛下得些錢鈔與他,我才救得哩。”太宗道:“寡人空身到此,卻那里得有錢鈔?”判官道:“陛下,陽間有一人,金銀若干,在我這陰司里寄放。陛下可出名立一約,小判可作保,且借他一庫,給散這些餓鬼,方得過去。”太宗問曰:“此人是誰?”判官道:“他是河南開封府人氏,姓相名良,他有十三庫金銀在此。陛下若借用過他的,到陽間還他便了。”太宗甚喜,情愿出名借用。遂立了文書與判官,借他金銀一庫,著太尉盡行給散。判官復吩咐道:“這些金銀,汝等可均分用度,放你大唐爺爺過去,他的陽壽還早哩。我領了十王鈞語,送他還魂,教他到陽間做一個水陸大會,度汝等超生,再休生事。”眾鬼聞言,得了金銀,俱唯唯而退。判官令太尉搖動引魂幡,領太宗出離了枉死城中,奔上平陽大路,飄飄蕩蕩而去。畢竟不知從那條路出身,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詩曰:百歲光陰似水流,一生事業等浮漚。昨朝面上桃花色,今日頭邊雪片浮。
白蟻陳殘方是幻,子規聲切想回頭。古來陰魷能延壽,善不求憐天自周。
卻說唐太宗隨著崔判官、朱太尉,自脫了冤家債主,前進多時,卻來到“六道輪回”之所,又見那騰云的身披霞帔,受箓的腰掛金魚,僧尼道俗,走獸飛禽,魑魅魍魎,滔滔都奔走那輪回之下,各進其道。唐王問曰:“此意何如?”判官道:“陛下明心見性,是必記了,傳與陽間人知。這喚做六道輪回:行善的升化仙道,盡忠的超生貴道,行孝的再生福道,公平的還生人道,積德的轉生富道,惡毒的沉淪鬼道。”唐王聽說,點頭嘆曰:
善哉真善哉,作善果無災!善心常切切,善道大開開。
莫教興惡念,是必少刁乖。休言不報應,神鬼有安排。
判官送唐王直至那超生貴道門,拜呼唐王道:“陛下呵,此間乃出頭之處,小判告回,著朱太尉再送一程。”唐王謝道:“有勞先生遠做。”判官道:“陛下到陽間,千萬做個水陸大會,超度那無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陰司里無報怨之聲,陽世間方得享太平之慶。凡百不善之處,俱可一一改過,普諭世人為善,管教你后代綿長,江山永固。”唐王一一準奏,辭了崔判官,隨著朱太尉,同入門來。那太尉見門里有一匹海騮馬,鞍韂齊備,急請唐王上馬,太尉左右扶持。馬行如箭,早到了渭水河邊,只見那水面上有一對金色鯉魚在河里翻波跳斗。唐王見了心喜,兜馬貪看不舍,太尉道:“陛下,趲動些,趁早趕時辰進城去也。”那唐王只管貪看,不肯前行,被太尉撮著腳,高呼道:“還不走,等甚!”撲的一聲,望那渭河推下馬去,卻就脫了陰司,徑回陽世。
卻說那唐朝駕下有徐茂功、秦叔寶、胡敬德、段志賢、馬三寶、程咬金、高士廉、虞世南、房玄齡、杜如晦、蕭瑀、傅奕、張道源、張士衡、王圭等兩班文武,俱保著那東宮太子與皇后、嬪妃、宮娥、侍長,都在那白虎殿上舉哀。一壁廂議傳哀詔,要曉諭天下,欲扶太子登基。時有魏征在旁道:“列位且住,不可,不可!假若驚動州縣,恐生不測。且再按候一日,我主必還魂也。”下邊閃上許敬宗道:“魏丞相言之甚謬。自古云潑水難收,人逝不返,你怎么還說這等虛言,惑亂人心,是何道理!”魏征道:“不瞞許先生說,下官自幼得授仙術,推算最明,管取陛下不死。”正講處,只聽得棺中連聲大叫道:“淹殺我耶!淹殺我耶!”唬得個文官武將心慌,皇后嬪妃膽戰。一個個——
面如秋后黃桑葉,腰似春前嫩柳條。儲君腳軟,難扶喪杖盡哀儀;侍長魂飛,怎戴梁冠遵孝禮?嬪妃打跌,彩女欹斜。嬪妃打跌,卻如狂風吹倒敗芙蓉;彩女欹斜,好似驟雨沖歪嬌菡萏。眾臣悚懼,骨軟筋麻。戰戰兢兢,癡癡痖痖。把一座白虎殿卻象斷梁橋,鬧喪臺就如倒塌寺。
此時眾宮人走得精光,那個敢近靈扶柩。多虧了正直的徐茂功,理烈的魏丞相,有膽量的秦瓊,忒猛撞的敬德,上前來扶著棺材,叫道:“陛下有什么放不下心處,說與我等,不要弄鬼,驚駭了眷族。”魏征道:“不是弄鬼,此乃陛下還魂也。快取器械來!”打開棺蓋,果見太宗坐在里面,還叫“淹死我了!是誰救撈?”茂功等上前扶起道:“陛下蘇醒莫怕,臣等都在此護駕哩。”唐王方才開眼道:“朕適才好苦,躲過陰司惡鬼難,又遭水面喪身災。”眾臣道:“陛下寬心勿懼,有甚水災來?”唐王道:“朕騎著馬,正行至渭水河邊,見雙頭魚戲,被朱太尉欺心,將朕推下馬來,跌落河中,幾乎淹死。”魏征道:“陛下鬼氣尚未解。”急著太醫院進安神定魄湯藥,又安排粥膳。連服一二次,方才反本還原,知得人事。一計唐王死去,已三晝夜,復回陽間為君。詩曰:
萬古江山幾變更,歷來數代敗和成。周秦漢晉多奇事,誰似唐王死復生?
當日天色已晚,眾臣請王歸寢,各各散訖。次早,脫卻孝衣,換了彩服,一個個紅袍烏帽,一個個紫綬金章,在那朝門外等候宣召。
卻說太宗自服了安神定魄之劑,連進了數次粥湯,被眾臣扶入寢室,一夜穩睡,保養精神,直至天明方起,抖擻威儀,你看他怎生打扮——
戴一頂沖天冠,穿一領赭黃袍。系一條藍田碧玉帶,踏一對創業無憂履。貌堂堂,賽過當朝;威烈烈,重興今日。好一個清平有道的大唐王,起死回生的李陛下!
唐王上金鑾寶殿,聚集兩班文武,山呼已畢,依品分班。只聽得傳旨道:“有事出班來奏,無事退朝。”那東廂閃過徐茂功、魏征、王邦杜如晦、房玄齡、袁天罡、李淳風、許敬宗等,西廂閃過殷開山、劉洪基、馬三寶、段志賢、程咬金、秦叔寶、胡敬德、薛仁貴等,一齊上前,在白玉階前俯伏啟奏道:“陛下前朝一夢,如何許久方覺?”太宗道:“日前接得魏征書,朕覺神魂出殿,只見羽林軍請朕出獵。正行時,人馬無蹤,又見那先君父王與先兄弟爭嚷。正難解處,見一人烏帽皂袍,乃是判官崔邦,喝退先兄弟,朕將魏征書傳遞與他。正看時,又見青衣者,執幢幡,引朕入內,到森羅殿上,與十代閻王敘坐。他說那涇河龍誣告我許救轉殺之事,是朕將前言陳具一遍。他說已三曹對過案了,急命取生死文簿,檢看我的陽壽。時有崔判官傳上簿子,閻王看了道,寡人有三十三年天祿,才過得一十三年,還該我二十年陽壽,即著朱太尉、崔判官、送朕回來。朕與十王作別,允了送他瓜果謝恩。自出了森羅殿,見那陰司里,不忠不孝、非禮非義、作踐五谷、明欺暗騙、大斗小秤、奸盜詐偽、淫邪欺罔之徒,受那些磨燒舂銼之苦,煎熬吊剝之刑,有千千萬萬,看之不足。又過著枉死城中,有無數的冤魂。盡都是六十四處煙塵的叛賊,七十二處草寇的魂靈,擋住了朕之來路。幸虧崔判官作保,借得河南相老兒的金銀一庫,買轉鬼魂,方得前行。崔判官教朕回陽世,千萬作一場水陸大會,超度那無主的孤魂,將此言叮嚀分別。出了那六道輪回之下,有朱太尉請朕上馬,飛也相似行到渭水河邊,我看見那水面上有雙頭魚戲。正歡喜處,他將我撮著腳,推下水中,朕方得還魂也。”眾臣聞此言,無不稱賀,遂此編行傳報,天下各府縣官員,上表稱慶不題。
卻說太宗又傳旨赦天下罪人,又查獄中重犯。時有審官將刑部絞斬罪人,查有四百余名呈上。太宗放赦回家,拜辭父母兄弟,托產與親戚子侄,明年今日赴曹,仍領應得之罪。眾犯謝恩而退。又出恤孤榜文,又查宮中老幼彩女共有三千人,出旨配軍。自此,內外俱善,有詩為證,詩曰:
大國唐王恩德洪,道過堯舜萬民豐。死囚四百皆離獄,怨女三千放出宮。
天下多官稱上壽,朝中眾宰賀元龍。善心一念天應佑,福蔭應傳十七宗。
太宗既放宮女、出死囚已畢,又出御制榜文,遍傳天下。榜曰:
乾坤浩大,日月照鑒分明;宇宙寬洪,天地不容奸黨。使心用術,果報只在今生;善布淺求,獲福休言后世。千般巧計,不如本分為人;萬種強徒,怎似隨緣節儉。心行慈善,何須努力看經?意欲損人,空讀如來一藏!
自此時,蓋天下無一人不行善者。一壁廂又出招賢榜,招人進瓜果到陰司里去;一壁廂將寶藏庫金銀一庫,差鄂國公胡敬德上河南開封府,訪相良還債。榜張數日,有一赴命進瓜果的賢者,本是均州人,姓劉名全,家有萬貫之資。只因妻李翠蓮在門首拔金釵齋僧,劉全罵了他幾句,說他不遵婦道,擅出閨門。李氏忍氣不過,自縊而死。撇下一雙兒女年幼,晝夜悲啼。劉全又不忍見,無奈,遂舍了性命,棄了家緣,撇了兒女,情愿以死進瓜,將皇榜揭了,來見唐王。王傳旨意,教他去金亭館里,頭頂一對南瓜,袖帶黃錢,口噙藥物。
那劉全果服毒而死,一點魂靈,頂著瓜果,早到鬼門關上。把門的鬼使喝道:“你是甚人,敢來此處?”劉全道:“我奉大唐太宗皇帝欽差,特進瓜果與十代閻王受用的。”那鬼使欣然接引。劉全徑至森羅寶殿,見了閻王,將瓜果進上道:“奉唐王旨意,遠進瓜果,以謝十王寬宥之恩。”閻王大喜道:“好一個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遂此收了瓜果。便問那進瓜的人姓名,那方人氏,劉全道:“小人是均州城民籍,姓劉名全。因妻李氏縊死,撇下兒女無人看管,小人情愿舍家棄子,捐軀報國,特與我王進貢瓜果,謝眾大王厚恩。”十王聞言,即命查勘劉全妻李氏。那鬼使速取來在森羅殿下,與劉全夫妻相會。訴罷前言,回謝十王恩宥,那閻王卻檢生死簿子看時,他夫妻們都有登仙之壽,急差鬼使送回。鬼使啟上道:“李翠蓮歸陰日久,尸首無存,魂將何附?”閻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該促死。你可借他尸首,教他還魂去也。”那鬼使領命,即將劉全夫妻二人還魂。帶定出了陰司,那陰風繞繞,徑到了長安大國,將劉全的魂靈,推入金亭館里。將翠蓮的靈魂,帶進皇宮內院。只見那玉英宮主,正在花陰下,徐步綠苔而行,被鬼使撲個滿懷,推倒在地,活捉了他魂,卻將翠蓮的魂靈,推入玉英身內。鬼使回轉陰司不題。
卻說宮院中的大小侍婢,見玉英跌死,急走金鑾殿,報與三宮皇后道:“宮主娘娘跌死也!”皇后大驚,隨報太宗,太宗聞言點頭嘆曰:“此事信有之也。朕曾問十代閻君:‘老幼安乎?”他道:‘俱安,但恐御妹壽促。’果中其言。”合宮人都來悲切,盡到花陰下看時,只見那宮主微微有氣。唐王道:“莫哭,莫哭!休驚了他。”遂上前將御手扶起頭來,叫道:“御妹蘇醒蘇醒。”那宮主忽的翻身,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太宗道:“御妹,是我等在此。”宮主抬頭睜眼觀看道:“你是誰人,敢來扯我?”太宗道:“是你皇兄、皇嫂。”宮主道:“我那里得個什么皇兄、皇嫂!我娘家姓李,我的乳名喚做李翠蓮,我丈夫姓劉名全,兩口兒都是均州人氏。因為我三個月前,拔金釵在門首齋僧,我丈夫怪我擅出內門,不遵婦道,罵了我幾句,是我氣塞胸堂,將白綾帶懸梁縊死,撇下一雙兒女,晝夜悲啼。今因我丈夫被唐王欽差,赴陰司進瓜果,閻王憐憫,放我夫妻回來。他在前走,因我來遲,趕不上他,我絆了一跌。你等無禮!不知姓名,怎敢扯我!”太宗聞言,與眾宮人道:“想是御妹跌昏了,胡說哩。”傳旨教太醫院進湯藥,將玉英扶入宮中。
唐王當殿,忽有當駕官奏道:“萬歲,今有進瓜果人劉全還魂,在朝門外等旨。”唐王大驚,急傳旨將劉全召進,俯伏丹墀。太宗問道:“進瓜果之事何如?”劉全道:“臣頂瓜果,徑至鬼門關,引上森羅殿,見了那十代閻君,將瓜果奉上,備言我王殷勤致謝之意。閻君甚喜,多多拜上我王道:‘真是個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唐王道:“你在陰司見些什么來?”劉全道:“臣不曾遠行,沒見甚的,只聞得閻王問臣鄉貫、姓名。臣將棄家舍子、因妻縊死、愿來進瓜之事,說了一遍,他急差鬼使,引過我妻,就在森羅殿下相會。一壁廂又檢看死生文簿,說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壽,便差鬼使送回。臣在前走,我妻后行,幸得還魂。但不知妻投何所。”唐王驚問道:“那閻王可曾說你妻什么?”劉全道:“閻王不曾說什么,只聽得鬼使說:‘李翠蓮歸陰日久,尸首無存。’閻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該促死,教翠蓮即借玉英尸還魂去罷。’臣不知唐御妹是甚地方,家居何處,我還未曾得去找尋哩。”唐王聞奏,滿心歡喜,當對多官道:“朕別閻君,曾問宮中之事,他言老幼俱安,但恐御妹壽促。卻才御妹玉英,花陰下跌死,朕急扶看,須臾蘇醒,口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朕只道是他跌昏了胡言。又問他詳細,他說的話,與劉全一般。”魏征奏道:“御妹偶爾壽促,少蘇醒即說此言,此是劉全妻借尸還魂之事。此事也有,可請宮主出來,看他有甚
話說。”唐王道:“朕才命太醫院去進藥,不知何如。”便教妃嬪入宮去請。那宮主在里面亂嚷道:“我吃什么藥?這里那是我家!我家是清涼瓦屋,不象這個害黃病的房子,花貍狐哨的門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正嚷處,只見四五個女官,兩三個太監,扶著他,直至殿上。唐王道:“你可認得你丈夫么?”玉英道:“說那里話,我兩個從小兒的結發夫妻,與他生男育女,怎的不認得?”唐王叫內官攙他下去。那宮主下了寶殿,直至白玉階前,見了劉全,一把扯住道:“丈夫,你往那里去,就不等我一等!我跌了一跤,被那些沒道理的人圍住我嚷,這是怎的說!”那劉全聽他說的話是妻之言,觀其人非妻之面,不敢相認。唐王道:“這正是山崩地裂有人見,捉生替死卻難逢!”好一個有道的君王,即將御妹的妝奩、衣物、首飾,盡賞賜了劉全,就如陪嫁一般,又賜與他永免差徭的御旨,著他帶領御妹回去。他夫妻兩個,便在階前謝了恩,歡歡喜喜還鄉。有詩為證:
人生人死是前緣,短短長長各有年。劉全進瓜回陽世,借尸還魂李翠蓮。
他兩個辭了君王,徑來均州城里,見舊家業兒女俱好,兩口兒宣揚善果不題。
卻說那尉遲公將金銀一庫,上河南開封府訪看相良,原來賣水為活,同妻張氏在門首販賣烏盆瓦器營生,但賺得些錢兒,只以盤纏為足,其多少齋僧布施,買金銀紙錠,記庫焚燒,故有此善果臻身。陽世間是一條好善的窮漢,那世里卻是個積玉堆金的長者。尉遲公將金銀送上他門,唬得那相公、相婆魂飛魄散。又兼有本府官員,茅舍外車馬駢集,那老兩口子如癡如啞,跪在地下,只是磕頭禮拜。尉遲公道:“老人家請起。我雖是個欽差官,卻赍著我王的金銀送來還你。”他戰兢兢的答道:“小的沒有什么金銀放債,如何敢受這不明之財?”尉遲公道:“我也訪得你是個窮漢,只是你齋僧布施,盡其所用,就買辦金銀紙錠,燒記陰司,陰司里有你積下的錢鈔。是我太宗皇帝死去三日,還魂復生,曾在那陰司里借了你一庫金銀,今此照數送還與你。你可一一收下,等我好去回旨。”那相良兩口兒只是朝天禮拜,那里敢受,道:“小的若受了這些金銀,就死得快了。雖然是燒紙記庫,此乃冥冥之事;況萬歲爺爺那世里借了金銀,有何憑據?我決不敢受。”尉遲公道:“陛下說,借你的東西,有崔判官作保可證,你收下罷。”相良道:“就死也是不敢受的。”尉遲公見他苦苦推辭,只得具本差人啟奏。太宗見了本,知相良不受金銀,道:“此誠為善良長者!”即傳旨教胡敬德將金銀與他修理寺院,起蓋生祠,請僧作善,就當還他一般。旨意到日,敬德望闕謝恩,宣旨,眾皆知之。遂將金銀買到城里軍民無礙的地基一段,周圍有五十畝寬闊,在上興工,起蓋寺院,名“敕建相國寺”。左有相公相婆的生祠,鐫碑刻石,上寫著“尉遲公監造”,即今大相國寺是也。
工完回奏,太宗甚喜。卻又聚集多官,出榜招僧,修建水陸大會,超度冥府孤魂。榜行天下,著各處官員推選有道的高僧,上長安做會。那消個月之期,天下多僧俱到。唐王傳旨,著太史丞傅奕選舉高僧,修建佛事。傅奕聞旨,即上疏止浮圖,以言無佛。表曰:
西域之法,無君臣父子,以三途六道,蒙誘愚蠢,追既往之罪,窺將來之福,口誦梵言,以圖偷免。且生死壽夭,本諸自然;刑德威福,系之人主。今聞俗徒矯托,皆云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長久。至漢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門,自傳其教,實乃夷犯中國,不足為信。
太宗聞言,遂將此表擲付群臣議之。時有宰相蕭星,出班俯囟奏曰:“佛法興自屢朝,弘善遏惡,冥助國家,理無廢棄。佛,圣人也。非圣者無法,請置嚴刑。”傅奕與蕭星論辨,言禮本于事親事君,而佛背親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繼體悖所親,蕭星不生于空桑,乃遵無父之教,正所謂非孝者無親。蕭星但合掌曰:“地獄之設,正為是人。”太宗召太仆卿張道源、中書令張士衡,問佛事營福,其應何如。二臣對曰:“佛在清凈仁恕,果正佛空。周武帝以三教分次:大慧禪師有贊幽遠,歷眾供養而無不顯;五祖投胎,達摩現象。自古以來,皆云三教至尊而不可毀,不可廢。伏乞陛下圣鑒明裁。”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再有所陳者,罪之。”遂著魏征與蕭星、張道源,邀請諸佛,選舉一名有大德行者作壇主,設建道場,眾皆頓首謝恩而退。自此時出了法律:但有毀僧謗佛者,斷其臂。
次日,三位朝臣,聚眾僧,在那山川壇里,逐一從頭查選,內中選得一名有德行的高僧。你道他是誰人——
靈通本諱號金蟬,只為無心聽佛講,轉托塵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羅網。
投胎落地就逢兇,未出之前臨。父是海州陳狀元,外公總管當朝長。
出身命犯落江星,順水隨波逐浪泱。海島金山有大緣,遷安和尚將他養。
年方十八認親娘,特赴京都求外長。總管開山調大軍,洪州剿寇誅兇黨。
狀元光蕊脫天羅,子父相逢堪賀獎。復謁當今受主恩,凌煙閣上賢名響。
恩官不受愿為僧,洪福沙門將道訪。小字江流古佛兒,法名喚做陳玄奘。
當日對眾舉出玄奘法師。這個人自幼為僧,出娘胎,就持齋受戒。他外公見是當朝一路總管殷開山,他父親陳光蕊,中狀元,官拜文淵殿大學士。一心不愛榮華,只喜修持寂滅。查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經萬典,無所不通;佛號仙音,無般不會。當時三位引至御前,揚塵舞蹈,拜罷奏曰:“臣星等蒙圣旨,選得高僧一名陳玄奘。”太宗聞其名,沉思良久道:“可是學士陳光蕊之兒玄奘否?”江流兒叩頭曰:“臣正是。”太宗喜道:“果然舉之不錯,誠為有德行有禪心的和尚。朕賜你左僧綱、右僧綱、天下大闡都僧綱之職。”玄奘頓首謝恩,受了大闡官爵。又賜五彩織金袈裟一件,毗盧帽一頂。教他用心再拜明僧,排次庠黎班首,書辦旨意,前赴化生寺,擇定吉日良時,開演經法。
玄奘再拜領旨而出,遂到化生寺里,聚集多僧,打造禪榻,裝修功德,整理音樂。選得大小明僧共計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諸所佛前,物件皆齊,頭頭有次。選到本年九月初三日,黃道良辰,開啟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陸大會。即具表申奏,太宗及文武國戚皇親,俱至期赴會,拈香聽講。畢竟不知圣意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玄奘秉誠建大會 觀音顯象化金蟬
詩曰:龍集貞觀正十三,王宣大眾把經談。道場開演無量法,云霧光乘大愿龕。
御敕垂恩修上剎,金蟬脫殼化西涵。普施善果超沉沒,秉教宣揚前后三。
貞觀十三年,歲次己巳,九月甲戌初三日,癸卯良辰。陳玄奘大闡法師,聚集一千二百名高僧,都在長安城化生寺開演諸品妙經。那皇帝早朝已畢,帥文武多官,乘鳳輦龍車,出離金鑾寶殿,徑上寺來拈香。怎見那鑾駕?真個是——
一天瑞氣,萬道祥光。仁風輕淡蕩,化日麗非常。千官環佩分前后,五衛旌旗列兩旁。執金瓜,擎斧鋮,雙雙對對;絳紗燭,御爐香,靄靄堂堂。龍飛鳳舞,鶚薦鷹揚。圣明天子正,忠義大臣良。介福千年過舜禹,升平萬代賽堯湯。又見那曲柄傘,滾龍袍,輝光相射;玉連環,彩鳳扇,瑞靄飄揚。珠冠玉帶,紫綬金章。護駕軍千隊,扶輿將兩行。這皇帝沐浴虔誠尊敬佛,皈依善果喜拈香。
唐王大駕,早到寺前,吩咐住了音樂響器,下了車輦,引著多官,拜佛拈香。三匝已畢,抬頭觀看,果然好座道場。但見——
幢幡飄舞,寶蓋飛輝。幢幡飄舞,凝空道道彩霞搖;寶蓋飛輝,映日翩翩紅電徹。世尊金象貌臻臻,羅漢玉容威烈烈。瓶插仙花,爐焚檀降。瓶插仙花,錦樹輝輝漫寶剎;爐焚檀降,香云靄靄透清霄。時新果品砌朱盤,奇樣糖酥堆彩案。高僧羅列誦真經,愿拔孤魂離苦難。
太宗文武俱各拈香,拜了佛祖金身,參了羅漢。又見那大闡都綱陳玄奘法師引眾僧羅拜唐王。禮畢,分班各安禪位,法師獻上濟孤榜文與太宗看。榜曰:
至德渺茫,禪宗寂滅。清凈靈通,周流三界。千變萬化,統攝陰陽。體用真常,無窮極矣。觀彼孤魂,深宜哀愍。此奉太宗圣命:選集諸僧,參禪講法。大開方便門庭,廣運慈悲舟楫,普濟苦海群生,脫免沉疴六趣。引歸真路,普玩鴻蒙;動止無為,混成純素。仗此良因,邀賞清都絳闕;乘吾勝會,脫離地獄凡籠。早登極樂任逍遙,來往西方隨自在。
詩曰:一爐永壽香,幾卷超生箓。無邊妙法宣,無際天恩沐。
冤孽盡消除,孤魂皆出獄。愿保我邦家,清平萬年福。
太宗看了滿心歡喜,對眾僧道:“汝等秉立丹衷,切休怠慢佛事。待后功成完備,各各福有所歸,朕當重賞,決不空勞。”那一千二百僧,一齊頓首稱謝。當日三齋已畢,唐王駕回。待七日正會,復請拈香。時天色將晚,各官俱退。怎見得好晚?你看那——
萬里長空淡落輝,歸鴉數點下棲遲。滿城燈火人煙靜,正是禪僧入定時。
一宿晚景題過。次早,法師又升坐,聚眾誦經不題。
卻說南海普陀山觀世音菩薩,自領了如來佛旨,在長安城訪察取經的善人,日久未逢真實有德行者。忽聞得太宗宣揚善果,選舉高僧,開建大會,又見得法師壇主,乃是江流兒和尚,正是極樂中降來的佛子,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長老,菩薩十分歡喜。就將佛賜的寶貝,捧上長街,與木叉貨賣。你道他是何寶貝?有一件錦蝠異寶袈裟、九環錫杖,還有那金緊禁三個箍兒,密密藏收,以俟后用。只將袈裟、錫杖出賣。長安城里,有那選不中的愚僧,倒有幾貫村鈔。見菩薩變化個疥癩形容,身穿破衲,赤腳光頭,將袈裟捧定,艷艷生光,他上前問道:“那癩和尚,你的袈裟要賣多少價錢?”菩薩道:“袈裟價值五千兩,錫杖價值二千兩。”那愚僧笑道:“這兩個癩和尚是瘋子,是傻子!這兩件粗物,就賣得七千兩銀子?只是除非穿上身長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值不得這許多!拿了去,賣不成!”那菩薩更不爭吵,與木叉往前又走。行勾多時,來到東華門前,正撞著宰相蕭星散朝而回,眾頭踏喝開街道。那菩薩公然不避,當街上拿著袈裟,徑迎著宰相。宰相勒馬觀看,見袈裟艷艷生光,著手下人問那賣袈裟的要價幾何。菩薩道:“袈裟要五千兩,錫杖要二千兩。”蕭星道:“有何好處,值這般高價?”菩薩道:“袈裟有好處,有不好處;有要錢處,有不要錢處。”蕭星道:“何為好?何為不好?”菩薩道:“著了我袈裟,不入沉淪,不墮地獄,不遭惡毒之難,不遇虎狼之穴,便是好處;若貪淫樂禍的愚僧,不齋不戒的和尚,毀經謗佛的凡夫,難見我袈裟之面,這便是不好處。”又問道:“何為要錢,不要錢?”菩薩道:“不遵佛法,不敬三寶,強買袈裟、錫杖,定要賣他七千兩,這便是要錢;若敬重三寶,見善隨喜,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將袈裟、錫杖,情愿送他,與我結個善緣,這便是不要錢。”蕭星聞言,倍添春色,知他是個好人,即便下馬,與菩薩以禮相見,口稱:“大法長老,恕我蕭星之罪。我大唐皇帝十分好善,滿朝的文武,無不奉行。即今起建水陸大會,這袈裟正好與大都闡陳玄奘法師穿用。我和你入朝見駕去來。”
菩薩欣然從之,拽轉步,徑進東華門里。黃門官轉奏,蒙旨宣至寶殿。見蕭星引著兩個疥癩僧人,立于階下,唐王問曰:“蕭星來奏何事?”蕭星俯伏階前道:“臣出了東華門前,偶遇二僧,乃賣袈裟與錫杖者。臣思法師玄奘可著此服,故領僧人啟見。”太宗大喜,便問那袈裟價值幾何。菩薩與木叉侍立階下,更不行禮,因問袈裟之價,答道:“袈裟五千兩,錫杖二千兩。”太宗道:“那袈裟有何好處,就值許多?”菩薩道:
這袈裟,龍披一縷,免大鵬蠶噬之災;鶴掛一絲,得超凡入圣之妙。但坐處,有萬神朝禮;凡舉動,有七佛隨身。這袈裟是冰蠶造練抽絲,巧匠翻騰為線。仙娥織就,神女機成。方方簇幅繡花縫,片片相幫堆錦饾。玲瓏散碎斗妝花,色亮飄光噴寶艷。穿上滿身紅霧繞,脫來一段彩云飛。三天門外透玄光,五岳山前生寶氣。重重嵌就西番蓮,灼灼懸珠星斗象。四角上有夜明珠,攢頂間一顆祖母綠。雖無全照原本體,也有生光八寶攢。這袈裟,閑時折迭,遇圣才穿。閑時折迭,千層包裹透虹霓。遇圣才穿,驚動諸天神鬼怕。上邊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塵珠、定風珠。又有那紅瑪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偷月沁白,與日爭紅。條條仙氣盈空,朵朵祥光捧圣。條條仙氣盈空,照徹了天關;朵朵祥光捧圣,影遍了世界。照山川,驚虎豹;影海島,動魚龍。沿邊兩道銷金鎖,叩領連環白玉琮。
詩曰:三寶巍巍道可尊,四生六道盡評論。明心解養人天法,見性能傳智慧燈。
護體莊嚴金世界,身心清凈玉壺冰。自從佛制袈裟后,萬劫誰能敢斷僧?
唐王在那寶殿上聞言,十分歡喜,又問:“那和尚,九環杖有甚好處?”菩薩道:我這錫杖,是那——
銅鑲鐵造九連環,九節仙藤永駐顏。入手厭看青骨瘦,下山輕帶白云還。
摩呵五祖游天闕,羅卜尋娘破地關。不染紅塵些子穢,喜伴神僧上玉山。
唐王聞言,即命展開袈裟,從頭細看,果然是件好物,道:“大法長老,實不瞞你,朕今大開善教,廣種福田,見在那化生寺聚集多僧,敷演經法。內中有一個大有德行者,法名玄奘。朕買你這兩件寶物,賜他受用。你端的要價幾何?”菩薩聞言,與木叉合掌皈依,道聲佛號,躬身上啟道:“既有德行,貧僧情愿送他,決不要錢。”說罷,抽身便走。唐王急著蕭禹扯住,欠身立于殿上,問曰:“你原說袈裟五千兩,錫杖二千兩,你見朕要買,就不要錢,敢是說朕心倚恃君位,強要你的物件?更無此理。朕照你原價奉償,卻不可推避。”菩薩起手道:“貧僧有愿在前,原說果有敬重三寶,見善隨喜,皈依我佛,不要錢,愿送與他。今見陛下明德止善,敬我佛門,況又高僧有德有行,宣揚大法,理當奉上,決不要錢。貧僧愿留下此物告回。”唐王見他這等勤懇甚喜,隨命光祿寺大排素宴酬謝。菩薩又堅辭不受,暢然而去,依舊望都土地廟中隱避不題。
卻說太宗設午朝,著魏征赍旨,宣玄奘入朝。那法師正聚眾登壇,諷經誦偈,一聞有旨,隨下壇整衣,與魏征同往見駕。太宗道:“求證善事,有勞法師,無物酬謝。早間蕭星迎著二僧,愿送錦蝠異寶袈裟一件,九環錫杖一條。今特召法師領去受用。”玄奘叩頭謝恩。太宗道:“法師如不棄,可穿上與朕看看。”長老遂將袈裟抖開,披在身上,手持錫杖,侍立階前。君臣個個欣然。誠為如來佛子,你看他——
凜凜威顏多雅秀,佛衣可體如裁就。輝光艷艷滿乾坤,結彩紛紛凝宇宙。
朗朗明珠上下排,層層金線穿前后。兜羅四面錦沿邊,萬樣稀奇鋪綺繡。
八寶妝花縛鈕絲,金環束領攀絨扣。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
玄奘法師大有緣,現前此物堪承受。渾如極樂活羅漢,賽過西方真覺秀。
錫杖叮噹斗九環,毗盧帽映多豐厚。誠為佛子不虛傳,勝似菩提無詐謬。
當時文武階前喝采,太宗喜之不勝,即著法師穿了袈裟,持了寶杖,又賜兩隊儀從,著多官送出朝門,教他上大街行道,往寺里去,就如中狀元夸官的一般。這位玄奘再拜謝恩,在那大街上,烈烈轟轟,搖搖擺擺。你看那長安城里,行商坐賈、公子王孫、墨客文人、大男小女,無不爭看夸獎。俱道:“好個法師,真是個活羅漢下降,活菩薩臨凡!”玄奘直至寺里,僧人下榻來迎。一見他披此袈裟,執此錫杖,都道是地藏王來了,各各歸依,侍于左右。玄奘上殿,炷香禮佛,又對眾感述圣恩已畢,各歸禪座。又不覺紅輪西墜,正是那——
日落煙迷草樹,帝都鐘鼓初鳴。叮叮三響斷人行,前后街前寂靜。
上剎輝煌燈火,孤村冷落無聲。禪僧入定理殘經,正好煉魔養性。
光陰拈指,卻當七日正會,玄奘又具表,請唐王拈香。此時善聲遍滿天下。太宗即排駕,率文武多官、后妃國戚,早赴寺里。那一城人,無論大小尊卑,俱詣寺聽講。當有菩薩與木叉道:“今日是水陸正會,以一七繼七七,可矣了。我和你雜在眾人叢中,一則看他那會何如,二則看金蟬子可有福穿我的寶貝,三則也聽他講的是那一門經法。”兩人隨投寺里。正是有緣得遇舊相識,般若還歸本道場。入到寺里觀看,真個是天朝大國,果勝裟婆,賽過祗園舍衛,也不亞上剎招提。那一派仙音響亮,佛號喧嘩。這菩薩直至多寶臺邊,果然是明智金蟬之相。詩曰:
萬象澄明絕點埃,大典玄奘坐高臺。超生孤魂暗中到,聽法高流市上來。
施物應機心路遠,出生隨意藏門開。對看講出無量法,老幼人人放喜懷。
又詩曰:
因游法界講堂中,逢見相知不俗同。盡說目前千萬事,又談塵劫許多功。
法云容曳舒群岳,教網張羅滿太空。檢點人生歸善念,紛紛天雨落花紅。
那法師在臺上,念一會《受生度亡經》,談一會《安邦天寶篆》,又宣一會《勸修功卷》。這菩薩近前來,拍著寶臺厲聲高叫道:“那和尚,你只會談小乘教法,可會談大乘么?”玄奘聞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臺來,對菩薩起手道:“老師父,弟子失瞻,多罪。見前的蓋眾僧人,都講的是小乘教法,卻不知大乘教法如何。”菩薩道:“你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渾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難人脫苦,能修無量壽身,能作無來無去。”
正講處,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法師正講談妙法,被兩個疥癩游僧,扯下來亂說胡話。”王令擒來,只見許多人將二僧推擁進后法堂。見了太宗,那僧人手也不起,拜也不拜,仰面道:“陛下問我何事?”唐王卻認得他,道:“你是前日送袈裟的和尚?”菩薩道:“正是。”太宗道:“你既來此處聽講,只該吃些齋便了,為何與我法師亂講,擾亂經堂,誤我佛事?”菩薩道:“你那法師講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脫苦,壽身無壞。”太宗正色喜問道:“你那大乘佛法,在于何處?”菩薩道:“在大西天天竺國大雷音寺我佛如來處,能解百冤之結,能消無妄之災。”太宗道:“你可記得么?”菩薩道:“我記得。”太宗大喜道:“教法師引去,請上臺開講。”
那菩薩帶了木叉,飛上高臺,遂踏祥云,直至九霄,現出救苦原身,托了凈瓶楊柳。左邊是木叉惠岸,執著棍,抖擻精神。喜的個唐王朝天禮拜,眾文武跪地焚香,滿寺中僧尼道俗,士人工賈,無一人不拜禱道:“好菩薩,好菩薩!”有詞為證,但見那——
瑞靄散繽紛,祥光護法身。九霄華漢里,現出女真人。那菩薩,頭上戴一頂金葉紐,翠花鋪,放金光,生銳氣的垂珠纓絡。身上穿一領淡淡色,淺淺妝,盤金龍,飛彩鳳的結素藍袍。胸前掛一面對月明,舞清風,雜寶珠,攢翠玉的砌香環珮;腰間系一條冰蠶絲,織金邊,登彩云,促瑤海的錦繡絨裙。面前又領一個飛東洋,游普世,感恩行孝,黃毛紅嘴白鸚哥。手內托著一個施恩濟世的寶瓶,瓶內插著一枝灑青霄,撒大惡,掃開殘霧垂楊柳。玉環穿繡扣,金蓮足下深。三天許出入,這才是救苦救難觀世音。
喜的個唐太宗,忘了江山;愛的那文武官,失卻朝禮。蓋眾多人,都念“南無觀世音菩薩”。太宗即傳旨:教巧手丹青,描下菩薩真象。旨意一聲,選出個圖神寫圣遠見高明的吳道子,此人即后圖功臣于凌煙閣者。當時展開妙筆,圖寫真形。那菩薩祥云漸遠,霎時間不見了金光。只見那半空中,滴溜溜落下一張簡帖,上有幾句頌子,寫得明白。頌曰:
禮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萬八千里,大乘進殷勤。
此經回上國,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
太宗見了頌子,即命眾僧:“且收勝會,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經來,再秉丹誠,重修善果。”眾官無不遵依。當時在寺中問曰:“誰肯領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問不了,旁邊閃過法師,帝前施禮道:“貧僧不才,愿效犬馬之勞,與陛下求取真經,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唐王大喜,上前將御手扶起道:“法師果能盡此忠賢,不怕程途遙遠,跋涉山川,朕情愿與你拜為兄弟。”玄奘頓首謝恩。唐王果是十分賢德,就去那寺里佛前,與玄奘拜了四拜,口稱“御弟圣僧”。玄奘感謝不盡道:“陛下,貧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顧如此?我這一去,定要捐軀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經,即死也不敢回國,永墮沉淪地獄。”隨在佛前拈香,以此為誓。唐王甚喜,即命回鑾,待選良利日辰,發牒出行,遂此駕回各散。
玄奘亦回洪福寺里。那本寺多僧與幾個徒弟,早聞取經之事,都來相見,因問:“發誓愿上西天,實否?”玄奘道:“是實。”他徒弟道:“師父呵,嘗聞人言,西天路遠,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無回,難保身命。”玄奘道:“我已發了弘誓大愿,不取真經,永墮沉淪地獄。大抵是受王恩寵,不得不盡忠以報國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兇難定。”又道:“徒弟們,我去之后,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門里松枝頭向東,我即回來。不然,斷不回矣。”眾徒將此言切切而記。
次早,太宗設朝,聚集文武,寫了取經文牒,用了通行寶印。有欽天監奏曰:“今日是人專吉星,堪宜出行遠路。”唐王大喜。又見黃門官奏道:“御弟法師朝門外候旨。”隨即宣上寶殿道:“御弟,今日是出行吉日。這是通關文牒。朕又有一個紫金缽盂,送你途中化齋而用。再選兩個長行的從者,又銀絺的馬一匹,送為遠行腳力。你可就此行程。”玄奘大喜,即便謝了恩,領了物事,更無留滯之意。唐王排駕,與多官同送至關外,只見那洪福寺僧與諸徒將玄奘的冬夏衣服,俱送在關外相等。唐王見了,先教收拾行囊馬匹,然后著官人執壺酌酒。太宗舉爵,又問曰:“御弟雅號甚稱?”玄奘道:“貧僧出家人,未敢稱號。”太宗道:“當時菩薩說,西天有經三藏。御弟可指經取號,號作三藏何如?”玄奘又謝恩,接了御酒道:“陛下,酒乃僧家頭一戒,貧僧自為人,不會飲酒。”太宗道:“今日之行,比他事不同。此乃素酒,只飲此一杯,以盡朕奉餞之意。”三藏不敢不受。接了酒,方待要飲,只見太宗低頭,將御指拾一撮塵土,彈入酒中。三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呵,這一去,到西天,幾時可回?”三藏道:“只在三年,徑回上國。”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遙路遠,御弟可進此酒:寧戀本鄉一捻土,莫愛他鄉萬兩金。”三藏方悟捻土之意,復謝恩飲盡,辭謝出關而去。唐王駕回。畢竟不知此去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詩曰:大有唐王降敕封,欽差玄奘問禪宗。堅心磨琢尋龍穴,著意修持上鷲峰。
邊界遠游多少國,云山前度萬千重。自今別駕投西去,秉教迦持悟大空。
卻說三藏自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蒙唐王與多官送出長安關外。一二日馬不停蹄,早至法門寺。本寺住持上房長老,帶領眾僧有五百余人,兩邊羅列,接至里面,相見獻茶。茶罷進齋,齋后不覺天晚,正是那——
影動星河近,月明無點塵。雁聲鳴遠漢,砧韻響西鄰。
歸鳥棲枯樹,禪僧講梵音。蒲團一榻上,坐到夜將分。
眾僧們燈下議論佛門定旨,上西天取經的原由。有的說水遠山高,有的說路多虎豹,有的說峻嶺陡崖難度,有的說毒魔惡怪難降。三藏鉗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點頭幾度。眾僧們莫解其意,合掌請問道:“法師指心點頭者,何也?”三藏答曰:“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對佛設下洪誓大愿,不由我不盡此心。這一去,定要到西天,見佛求經,使我們法輪回轉,愿圣主皇圖永固。”眾僧聞得此言,人人稱羨,個個宣揚,都叫一聲“忠心赤膽大闡法師”,夸贊不盡,請師入榻安寐。
早又是竹敲殘月落,雞唱曉云生。那眾僧起來,收拾茶水早齋。玄奘遂穿了袈裟,上正殿,佛前禮拜,道:“弟子陳玄奘,前往西天取經,但肉眼愚迷,不識**真形。今愿立誓:路中逢廟燒香,遇佛拜佛,遇塔掃塔。但愿我佛慈悲,早現丈六金身,賜真經,留傳東土。”祝罷,回方丈進齋。齋畢,那二從者整頓了鞍馬,促趲行程。三藏出了山門,辭別眾僧。眾僧不忍分別,直送有十里之遙,噙淚而返,三藏遂直西前進。正是那季秋天氣。但見——
數村木落蘆花碎,幾樹楓楊紅葉墜。路途煙雨故人稀,黃菊麗,山骨細,水寒荷破人憔悴。白灊紅蓼霜天雪,落霞孤鶩長空墜。依稀黯淡野云飛,玄鳥去,賓鴻至,嘹嘹嚦嚦聲宵碎。
師徒們行了數日,到了鞏州城。早有鞏州合屬官吏人等,迎接入城中。安歇一夜,次早出城前去。一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兩三日,又至河州衛。此乃是大唐的山河邊界。早有鎮邊的總兵與本處僧道,聞得是欽差御弟法師上西方見佛,無不恭敬,接至里面供給了,著僧綱請往福原寺安歇。本寺僧人,一一參見,安排晚齋。齋畢,吩咐二從者飽喂馬匹,天不明就行。及雞方鳴,隨喚從者,卻又驚動寺僧,整治茶湯齋供。齋罷,出離邊界。
這長老心忙,太起早了。原來此時秋深時節,雞鳴得早,只好有四更天氣。一行三人,連馬四口,迎著清霜,看著明月,行有數十里遠近,見一山嶺,只得撥草尋路,說不盡崎嶇難走,又恐怕錯了路徑。正疑思之間,忽然失足,三人連馬都跌落坑坎之中。三藏心慌,從者膽戰。卻才悚懼,又聞得里面哮吼高呼,叫:“拿將來,拿將來!”只見狂風滾滾,擁出五六十個妖邪,將三藏、從者揪了上去。這法師戰戰兢兢的,偷眼觀看,上面坐的那魔王,十分兇惡,真個是——
雄威身凜凜,猛氣貌堂堂。電目飛光艷,雷聲振四方。
鋸牙舒口外,鑿齒露腮旁。錦繡圍身體,文斑裹脊梁。
鋼須稀見肉,鉤爪利如霜。東海黃公懼,南山白額王。
唬得個三藏魂飛魄散,二從者骨軟筋麻。魔王喝令綁了,眾妖一齊將三人用繩索綁縛。正要安排吞食,只聽得外面喧嘩,有人來報:“熊山君與特處士二位來也。”三藏聞言,抬頭觀看,前走的是一條黑漢,你道他是怎生模樣——
雄豪多膽量,輕健夯身軀。涉水惟兇力,跑林逞怒威。
向來符吉夢,今獨露英姿。綠樹能攀折,知寒善諭時。
準靈惟顯處,故此號山君。
又見那后邊來的是一條胖漢,你道怎生模樣——
嵯峨雙角冠,端肅聳肩背。性服青衣穩,蹄步多遲滯。
宗名父作牯,原號母稱牜字。能為田者功,因名特處士。
這兩個搖搖擺擺走入里面,慌得那魔王奔出迎接。熊山君道:“寅將軍,一向得意,可賀,可賀!”特處士道:“寅將軍豐姿勝常,真可喜,真可喜!”魔王道:“二公連日如何?”山君道:“惟守素耳。”處士道:“惟隨時耳。”三個敘罷,各坐談笑。
只見那從者綁得痛切悲啼,那黑漢道:“此三者何來?”魔王道:“自送上門來者。”處士笑云:“可能待客否?”魔王道:“奉承,奉承!”山君道:“不可盡用,食其二,留其一可也。”魔王領諾,即呼左右,將二從者剖腹剜心,剁碎其尸,將首級與心肝奉獻二客,將四肢自食,其余骨肉,分給各妖。只聽得渝麻之聲,真似虎啖羊羔,霎時食盡。把一個長老,幾乎唬死。這才是初出長安第一場苦難。
正愴慌之間,漸漸的東方發白,那二怪至天曉方散,俱道:“今日厚擾,容日竭誠奉酬。”方一擁而退。不一時,紅日高升。三藏昏昏沉沉,也辨不得東西南北,正在那不得命處,忽然見一老叟,手持拄杖而來。走上前,用手一拂,繩索皆斷,對面吹了一口氣,三藏方蘇,跪拜于地道:“多謝老公公,搭救貧僧性命!”老叟答禮道:“你起來。你可曾疏失了什么東西?”三藏道:“貧僧的從人,已是被怪食了,只不知行李馬匹在于何處?”老叟用杖指定道:“那廂不是一匹馬、兩個包袱?”三藏回頭看時,果是他的物件,并不曾失落,心才略放下些,問老叟曰:“老公公,此處是甚所在?公公何由在此?”老叟道:“此是雙叉嶺,乃虎狼巢穴處。你為何墮此?”三藏道:“貧僧雞鳴時,出河州衛界,不料起得早了,冒霜撥露,忽失落此地。見一魔王,兇頑太甚,將貧僧與二從者綁了。又見一條黑漢,稱是熊山君;一條胖漢,稱是特處士,走進來,稱那魔王是寅將軍。他三個把我二從者吃了,天光才散。不想我是那里有這大緣大分,感得老公公來此救我?”老叟道:“處士者是個野牛精,山君者是個熊羆精,寅將軍者是個老虎精。左右妖邪,盡都是山精樹鬼,怪獸蒼狼。只因你的本性元明,所以吃不得你。你跟我來,引你上路。”三藏不勝感激,將包袱捎在馬上,牽著韁繩,相隨老叟徑出了坑坎之中,走上大路。卻將馬拴在道旁草頭上,轉身拜謝那公公,那公公遂化作一陣清風,跨一只朱頂白鶴,騰空而去。只見風飄飄遺下一張簡帖,書上四句頌子,頌子云:
吾乃西天太白星,特來搭救汝生靈。前行自有神徒助,莫為艱難報怨經。
三藏看了,對天禮拜道:“多謝金星,度脫此難。”拜畢,牽了馬匹,獨自個孤孤凄凄,往前苦進。這嶺上,真個是——
寒颯颯雨林風,響潺潺澗下水。香馥馥野花開,密叢叢亂石磊。鬧嚷嚷鹿與猿,一隊隊獐和麂。喧雜雜鳥聲多,靜悄悄人事靡。那長老,戰兢兢心不寧;這馬兒,力怯怯蹄難舉。
三藏舍身拚命,上了那峻嶺之間。行經半日,更不見個人煙村舍。一則腹中饑了,二則路又不平,正在危急之際,只見前面有兩只猛虎咆哮,后邊有幾條長蛇盤繞。左有毒蟲,右有怪獸,三藏孤身無策,只得放下身心,聽天所命。又無奈那馬腰軟蹄彎,即便跪下,伏倒在地,打又打不起,牽又牽不動。苦得個法師襯身無地,真個有萬分凄楚,已自分必死,莫可奈何。
卻說他雖有災哈,卻有救應。正在那不得命處,忽然見毒蟲奔走,妖獸飛逃;猛虎潛蹤,長蛇隱跡。三藏抬頭看時,只見一人,手執鋼叉,腰懸弓箭,自那山坡前轉出,果然是一條好漢。你看他——
頭上戴一頂艾葉花斑豹皮帽,身上穿一領羊絨織錦叵羅衣,腰間束一條獅蠻帶。腳下翙一對麂皮靴。環眼圓睛如吊客,圈須亂擾似河奎。懸一囊毒藥弓矢,拿一桿點鋼大叉。雷聲震破山蟲膽,勇猛驚殘野雉魂。
三藏見他來得漸近,跪在路旁,合掌高叫道:“大王救命,大王救命!”那條漢到跟前,放下鋼叉,用手攙起道:“長老休怕。我不是歹人,我是這山中的獵戶,姓劉名伯欽,綽號鎮山太保。我才自來,要尋兩只山蟲食用,不期遇著你,多有沖撞。”三藏道:“貧僧是大唐駕下欽差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適間來到此處,遇著些狼虎蛇蟲,四邊圍繞,不能前進。忽見太保來,眾獸皆走,救了貧僧性命,多謝,多謝!”伯欽道:“我在這里住人,專倚打些狼虎為生,捉些蛇蟲過活,故此眾獸怕我走了。你既是唐朝來的,與我都是鄉里。此間還是大唐的地界,我也是唐朝的百姓,我和你同食皇王的水土,誠然是一國之人。你休怕,跟我來,到我舍下歇馬,明朝我送你上路。”三藏聞言,滿心歡喜,謝了伯欽,牽馬隨行。
過了山坡,又聽得呼呼風響。伯欽道:“長老休走,坐在此間。風響處,是個山貓來了。等我拿他家去管待你。”三藏見說,又膽戰心驚,不敢舉步。那太保執了鋼叉,拽開步,迎將上去。只見一只斑斕虎,對面撞見。他看見伯欽,急回頭就走。這太保霹靂一聲,咄道:“那業畜,那里走!”那虎見趕得急,轉身輪爪撲來。這太保三股叉舉手迎敵,唬得個三藏軟癱在草地。這和尚自出娘肚皮,那曾見這樣兇險的勾當?太保與那虎在那山坡下,人虎相持,果是一場好斗。但見——
怒氣紛紛,狂風滾滾。怒氣紛紛,太保沖冠多膂力;狂風滾滾,斑彪逞勢噴紅塵。那一個張牙舞爪,這一個轉步回身。三股叉擎天幌日,千花尾擾霧飛云。這一個當胸亂刺,那一個劈面來吞。閃過的再生人道,撞著的定見閻君。只聽得那斑彪哮吼,太保聲騕。
斑彪哮吼,振裂山川驚鳥獸;太保聲騕,喝開天府現星辰。那一個金睛怒出,這一個壯膽生嗔。可愛鎮山劉太保,堪夸據地獸之君。人虎貪生爭勝負,些兒有慢喪三魂。
他兩個斗了有一個時辰,只見那虎爪慢腰松,被太保舉叉平胸刺倒,可憐呵,鋼叉尖穿透心肝,霎時間血流滿地。揪著耳朵,拖上路來,好男子!氣不連喘,面不改色,對三藏道:“造化,造化!這只山貓,彀長老食用幾日。”三藏夸贊不盡,道:“太保真山神也!”伯欽道:“有何本事,敢勞過獎?這個是長老的洪福。去來!趕早兒剝了皮,煮些肉,管待你也。”他一只手執著叉,一只手拖著虎,在前引路。三藏牽著馬,隨后而行,迤泬行過山坡,忽見一座山莊。那門前真個是——
參天古樹,漫路荒藤。萬壑風塵冷,千崖氣象奇。一徑野花香襲體,數竿幽竹綠依依。草門樓,籬笆院,堪描堪畫;石板橋,白土壁,真樂真稀。秋容蕭索,爽氣孤高。道旁黃葉落,嶺上白云飄。疏林內山禽聒聒,莊門外細犬嘹嘹。
伯欽到了門首,將死虎擲下,叫:“小的們何在?”只見走出三四個家僮,都是怪形惡相之類,上前拖拖拉拉,把只虎扛將進去。伯欽吩咐教:“趕早剝了皮,安排將來待客。”復回頭迎接三藏進內。彼此相見,三藏又拜謝伯欽厚恩憐憫救命,伯欽道:“同鄉之人,何勞致謝。”坐定茶罷,有一老嫗,領著一個媳婦,對三藏進禮。伯欽道:“此是家母、山妻。”三藏道:“請令堂上坐,貧僧奉拜。”老嫗道:“長老遠客,各請自珍,不勞拜罷。”伯欽道:“母親呵,他是唐王駕下差往西天見佛求經者。適間在嶺頭上遇著孩兒,孩兒念一國之人,請他來家歇馬,明日送他上路。”老嫗聞言,十分歡喜道:“好,好,好!就是請他,不得這般,恰好明日你父親周忌,就浼長老做些好事,念卷經文,到后日送他去罷。”這劉伯欽,雖是一個殺虎手,鎮山的太保,他卻有些孝順之心,聞得母言,就要安排香紙,留住三藏。
說話間,不覺的天色將晚。小的們排開桌凳,拿幾盤爛熟虎肉,熱騰騰的放在上面。伯欽請三藏權用,再另辦飯。三藏合掌當胸道:“善哉!貧僧不瞞太保說,自出娘胎,就做和尚,更不曉得吃葷。”伯欽聞得此說,沉吟了半晌道:“長老,寒家歷代以來,不曉得吃素。就是有些竹筍,采些木耳,尋些干菜,做些豆腐,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卻無甚素處。有兩眼鍋灶,也都是油膩透了,這等奈何?反是我請長老的不是。”三藏道:“太保不必多心,請自受用。我貧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飯,也可忍餓,只是不敢破了齋戒。”伯欽道:“倘或餓死,卻如之何?”三藏道:“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叢里,就是餓死,也強如喂虎。”伯欽的母親聞說,叫道:“孩兒不要與長老閑講,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伯欽道:“素物何來?”母親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叫媳婦將小鍋取下,著火燒了油膩,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卻仍安在灶上。先燒半鍋滾水別用,卻又將些山地榆葉子,著水煎作茶湯,然后將些黃粱粟米,煮起飯來。又把些干菜煮熟,盛了兩碗,拿出來鋪在桌上。老母對著三藏道:“長老請齋,這是老身與兒婦,親自動手整理的些極潔極凈的茶飯。”三藏下來謝了,方才上坐。那伯欽另設一處,鋪排些沒鹽沒醬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貍肉、兔肉,點剁鹿肉干巴,滿盤滿碗的,陪著三藏吃齋。方坐下,心欲舉箸,只見三藏合掌誦經,唬得個伯欽不敢動箸,急起身立在旁邊。三藏念不數句,卻教“請齋”。伯欽道:“你是個念短頭經的和尚?”三藏道:“此非是經,乃是一卷揭齋之咒。”伯欽道:“你們出家人,偏有許多計較,吃飯便也念誦念誦。”
吃了齋飯,收了盤碗,漸漸天晚,伯欽引著三藏出中宅,到后邊走走。穿過夾道,有一座草亭,推開門,入到里面。只見那四壁上掛幾張強弓硬弩,插幾壺箭,過梁上搭兩塊血腥的虎皮,墻根頭插著許多槍刀叉棒,正中間設兩張坐器。伯欽請三藏坐坐。三藏見這般兇險腌臟,不敢久坐,遂出了草亭。又往后再行,是一座大園子,卻看不盡那叢叢菊蕊堆黃,樹樹楓楊掛赤;又見呼的一聲,跑出十來只肥鹿,一大陣黃獐,見了人,呢呢癡癡,更不恐懼。三藏道:“這獐鹿想是太保養家了的?”伯欽道:“似你那長安城中人家,有錢的集財寶,有莊的集聚稻糧。我們這打獵的,只得聚養些野獸,備天陰耳。”他兩個說話閑行,不覺黃昏,復轉前宅安歇。
次早,那合家老小都起來,就整素齋,管待長老,請開啟念經。這長老凈了手,同太保家堂前拈了香,拜了家堂。三藏方敲響木魚,先念了凈口業的真言,又念了凈身心的神咒,然后開《度亡經》一卷。誦畢,伯欽又請寫薦亡疏一道,再開念《金剛經》、《觀音經》,一一朗音高誦。誦畢,吃了午齋,又念《法華經》、《彌陀經》。各誦幾卷,又念一卷《孔雀經》,及談較洗業的故事,早又天晚。獻過了種種香火,化了眾神紙馬,燒了薦亡文疏。佛事已畢,又各安寢。
卻說那伯欽的父親之靈,超薦得脫沉淪,鬼魂兒早來到東家宅內,托一夢與合宅長幼道:“我在陰司里苦難難脫,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經卷,消了我的罪業,閻王差人送我上中華富地長者人家托生去了。你們可好生謝送長老,不要怠慢,不要怠慢。我去也。”這才是:萬法莊嚴端有意,薦亡離苦出沉淪。
那合家兒夢醒,又早太陽東上,伯欽的娘子道:“太保,我今夜夢見公公來家,說他在陰司苦難難脫,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經卷,消了他的罪業,閻王差人送他上中華富地長者人家托生去,教我們好生謝那長老,不得怠慢。他說罷,徑出門,徉徜去了。我們叫他不應,留他不住,醒來卻是一夢。”伯欽道:“我也是那等一夢,與你一般。我們起去對母親說去。”他兩口子正欲去說,只見老母叫道:“伯欽孩兒,你來,我與你說話。”二人至前,老母坐在床上道:“兒呵,我今夜得了個喜夢,夢見你父親來家,說多虧了長老超度,已消了罪業,上中華富地長者家去托生。”夫妻們俱呵呵大笑道:“我與媳婦皆有此夢,正來告稟,不期母親呼喚,也是此夢。”遂叫一家大小起來,安排謝意,替他收拾馬匹,都至前拜謝道:“多謝長老超薦我亡父脫難超生,報答不盡!”
三藏道:“貧僧有何能處,敢勞致謝!”伯欽把三口兒的夢話,對三藏陳訴一遍,三藏也喜。早供給了素齋,又具白銀一兩為謝。三藏分文不受。一家兒又懇懇拜央,三藏畢竟分文未受,但道:“是你肯發慈悲送我一程,足感至愛。”伯欽與母妻無奈,急做了些粗面燒餅干糧,叫伯欽遠送,三藏歡喜收納。太保領了母命,又喚兩三個家僮,各帶捕獵的器械,同上大路,看不盡那山中野景,嶺上風光。
行經半日,只見對面處,有一座大山,真個是高接青霄,崔巍險峻。三藏不一時,到了邊前。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正走到半山之中,伯欽回身,立于路下道:“長老,你自前進,我卻告回。”三藏聞言,滾鞍下馬道:“千萬敢勞太保再送一程!”伯欽道:“長老不知,此山喚做兩界山,東半邊屬我大唐所管,西半邊乃是韃靼的地界。那廂狼虎,不伏我降,我卻也不能過界,你自去罷。”三藏心驚,輪開手,牽衣執袂,滴淚難分。正在那叮嚀拜別之際,只聽得山腳下叫喊如雷道:“我師父來也,我師父來也!”唬得個三藏癡呆,伯欽打掙。畢竟不知是甚人叫喊,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詩曰: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從來皆要物。若知無物又無心,便是真如法身佛。
法身佛,沒模樣,一顆圓光涵萬象。無體之體即真體,無相之相即實相。
非色非空非不空,不來不向不回向。無異無同無有無,難舍難取難聽望。
內外靈光到處同,一佛國在一沙中。一粒沙含大千界,一個身心萬法同。
知之須會無心訣,不染不滯為凈業。善惡千端無所為,便是南無釋迦葉。
卻說那劉伯欽與唐三藏驚驚慌慌,又聞得叫聲師父來也。眾家僮道:“這叫的必是那山腳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問:“是什么老猿?”太保道:“這山舊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國,改名兩界山。先年間曾聞得老人家說:‘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著一個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飲食,自有土神監押,教他饑餐鐵丸,渴飲銅汁。自昔到今,凍餓不死。’這叫必定是他。長老莫怕,我們下山去看來。”三藏只得依從,牽馬下山。行不數里,只見那石匣之間,果有一猴,露著頭,伸著手,亂招手道:“師父,你怎么此時才來?來得好,來得好!救我出來,我保你上西天去也!”這長老近前細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樣——
尖嘴縮腮,金睛火眼。頭上堆苔蘚,耳中生薜蘿。鬢邊少發多青草,頷下無須有綠莎。眉間土,鼻凹泥,十分狼狽,指頭粗,手掌厚,塵垢余多。還喜得眼睛轉動,喉舌聲和。語言雖利便,身體莫能那。正是五百年前孫大圣,今朝難滿脫天羅。
這太保誠然膽大,走上前來,與他拔去了鬢邊草,頷下莎,問道:“你有什么說話?”那猴道:“我沒
話說,教那個師父上來,我問他一問。”三藏道:“你問我什么?”那猴道:“你可是東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經去的么?”三藏道:“我正是,你問怎么?”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只因犯了誑上之罪,被佛祖壓于此處。前者有個觀音菩薩,領佛旨意,上東土尋取經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勸我再莫行兇,歸依佛法,盡殷勤保護取經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后自有好處。故此晝夜提心,晨昏吊膽,只等師父來救我脫身。我愿保你取經,與你做個徒弟。”三藏聞言,滿心歡喜道:“你雖有此善心,又蒙菩薩教誨,愿入沙門,只是我又沒斧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斧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來也。”三藏道:“我自救你,你怎得出來?”那猴道:“這山頂上有我佛如來的金字壓帖。你只上山去將帖兒揭起,我就出來了。”三藏依言,回頭央浼劉伯欽道:“太保啊,我與你上山走一遭。”伯欽道:“不知真假何如!”那猴高叫道:“是真!決不敢虛謬!”伯欽只得呼喚家僮,牽了馬匹。他卻扶著三藏,復上高山,攀藤附葛,只行到那極巔之處,果然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有塊四方大石,石上貼著一封皮,卻是“唵嘛呢叭嵒牜”六個金字。
三藏近前跪下,朝石頭,看著金字,拜了幾拜,望西禱祝道:“弟子陳玄奘,特奉旨意求經,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證靈山。若無徒弟之分,此輩是個兇頑怪物,哄賺弟子,不成吉慶,便揭不得起。”祝罷,又拜。拜畢,上前將六個金字輕輕揭下。只聞得一陣香風,劈手把壓帖兒刮在空中,叫道:“吾乃監押大圣者。今日他的難滿,吾等回見如來,繳此封皮去也。”嚇得個三藏與伯欽一行人,望空禮拜。徑下高山,又至石匣邊,對那猴道:“揭了壓帖矣,你出來么。”
那猴歡喜,叫道:“師父,你請走開些,我好出來,莫驚了你。”伯欽聽說,領著三藏,一行人回東即走。走了五七里遠近,又聽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許遠,下了山,只聞得一聲響亮,真個是地裂山崩。眾人盡皆悚懼,只見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馬前,赤淋淋跪下,道聲:“師父,我出來也!”對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與伯欽唱個大喏道:“有勞大哥送我師父,又承大哥替我臉上薅草。”謝畢,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馬匹。那馬見了他,腰軟蹄矬,戰兢兢的立站不住。蓋因那猴原是弼馬溫,在天上看養龍馬的,有些法則,故此凡馬見他害怕。
三藏見他意思,實有好心,真個象沙門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啊,你姓什么?”猴王道:“我姓孫。”三藏道:“我與你起個法名,卻好呼喚。”猴王道:“不勞師父盛意,我原有個法名,叫做孫悟空。”三藏歡喜道:“也正合我們的宗派。你這個模樣,就象那小頭陀一般,我再與你起個混名,稱為行者,好么?”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時又稱為孫行者。那伯欽見孫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卻轉身對三藏唱個喏道:“長老,你幸此間收得個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卻告回。”三藏躬身作禮相謝道:“多有拖步,感激不勝。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荊夫人,貧僧在府多擾,容回時踵謝。”伯欽回禮,遂此兩下分別。
卻說那孫行者請三藏上馬,他在前邊,背著行李,赤條條,拐步而行。不多時,過了兩界山,忽然見一只猛虎,咆哮剪尾而來,三藏在馬上驚心。行者在路旁歡喜道:“師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與我的。”放下行李,耳朵里拔出一個針兒,迎著風,幌一幌,原來是個碗來粗細一條鐵棒。他拿在手中,笑道:“這寶貝,五百余年不曾用著他,今日拿出來掙件衣服兒穿穿。”你看他拽開步,迎著猛虎,道聲:“業畜,那里去!”那只虎蹲著身,伏在塵埃,動也不敢動動。卻被他照頭一棒,就打的腦漿迸萬點桃紅,牙齒噴幾珠玉塊,唬得那陳玄奘滾鞍落馬,咬指道聲:“天哪,天哪!劉太保前日打的斑斕虎,還與他斗了半日。今日孫悟空不用爭持,把這虎一棒打得稀爛,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行者拖將虎來道:“師父略坐一坐,等我脫下他的衣服來,穿了走路。”三藏道:“他那里有甚衣服?”行者道:“師父莫管我,我自有處置。”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把牛耳尖刀,從那虎腹上挑開皮,往下一剝,剝下個囫圇皮來,剁去了爪甲,割下頭來,割個四四方方一塊虎皮,提起來,量了一量道:“闊了些兒,一幅可作兩幅。”拿過刀來,又裁為兩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圍在腰間,路旁揪了一條葛藤,緊緊束定,遮了下體道:“師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針線,再縫不遲。”他把條鐵棒,捻一捻,依舊象個針兒,收在耳里,背著行李,請師父上馬。
兩個前進,長老在馬上問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鐵棒,如何不見?”行者笑道:“師父,你不曉得。我這棍,本是東洋大海龍宮里得來的,喚做天河鎮底神珍鐵,又喚做如意金箍棒。當年大反天宮,甚是虧他。隨身變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剛才變做一個繡花針兒模樣,收在耳內矣。但用時,方可取出。”三藏聞言暗喜。又問道:“方才那只虎見了你,怎么就不動動,讓自在打他,何說?”悟空道:“不瞞師父說,莫道是只虎,就是一條龍,見了我也不敢無禮。我老孫,頗有降龍伏虎的手段,翻江攪海的神通,見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則量于宇宙,小之則攝于毫毛!變化無端,隱顯莫測。剝這個虎皮,何為稀罕?見到那疑難處,看展本事么!”三藏聞得此言,愈加放懷無慮,策馬前行。師徒兩個走著路,說著話,不覺得太陽星墜。但見——
焰焰斜輝返照,天涯海角歸云。千山鳥雀噪聲頻,覓宿投林成陣。
野獸雙雙對對,回窩族族群群。一勾新月破昏,萬點明星光暈。
行者道:“師父走動些,天色晚了。那壁廂樹木森森,想必是人家莊院,我們趕早投宿去來。”三藏果策馬而行,徑奔人家,到了莊院前下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聲:“開門,開門!”那里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唿喇的開了門,看見行者這般惡相,腰系著一塊虎皮,好似個雷公模樣,唬得腳軟身麻,口出譫語道:“鬼來了,鬼來了!”三藏近前攙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貧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抬頭,見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然立定,問道:“你是那寺里來的和尚,帶這惡人上我門來?”三藏道:“我貧僧是唐朝來的,往西天拜佛求經,適路過此間,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萬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雖是個唐人,那個惡的卻非唐人。”悟空厲聲高呼道:“你這個老兒全沒眼色!唐人是我師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我是齊天大圣。你們這里人家,也有認得我的,我也曾見你來。”那老者道:“你在那里見我?”悟空道:“你小時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臉上挑菜?”老者道:“這廝胡說!你在那里住?我在那里住?我來你面前扒柴挑菜!”悟空道:“我兒子便胡說!你是認不得我了,我本是這兩界山石匣中的大圣。你再認認看。”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象他,但你是怎么得出來的?”悟空將菩薩勸善、令我等待唐僧揭帖脫身之事,對那老者細說了一遍。老者卻才下拜,將唐僧請到里面,即喚老妻與兒女都來相見,具言前事,個個欣喜。又命看茶,茶罷,問悟空道:“大圣啊,你也有年紀了?”悟空道:“你今年幾歲了?”老者道:“我癡長一百三十歲了。”行者道:“還是我重子重孫哩!我那生身的年紀,我不記得是幾時,但只在這山腳下,已五百余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記得祖公公說,此山乃從天降下,就壓了一個神猴。只到如今,你才脫體。我那小時見你,是你頭上有草,臉上有泥,還不怕你。如今臉上無了泥,頭上無了草,卻象瘦了些,腰間又苫了一塊大虎皮,與鬼怪能差多少?”
一家兒聽得這般
話說,都呵呵大笑。這老兒頗賢,即令安排齋飯。飯后,悟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舍下姓陳。”三藏聞言,即下來起手道:“老施主,與貧僧是華宗。”行者道:“師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華宗?”三藏道:“我俗家也姓陳,乃是唐朝海州弘農郡聚賢莊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陳玄奘。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賜我做御弟三藏,指唐為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見說同姓,又十分歡喜。行者道:“老陳,左右打攪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去燒些湯來,與我師徒們洗浴洗浴,一發臨行謝你。”那老兒即令燒湯拿盆,掌上燈火。師徒浴罷,坐在燈前,行者道:“老陳,還有一事累你,有針線借我用用。”那老兒道:“有,有,有。”即教媽媽取針線來,遞與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見師父洗浴,脫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過來披在身上,卻將那虎皮脫下,聯接一處,打一個馬面樣的折子,圍在腰間,勒了藤條,走到師父面前道:“老孫今日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藏道:“好,好,好!這等樣,才象個行者。”三藏道:“徒弟,你不嫌殘舊,那件直裰兒,你就穿了罷。”悟空唱個喏道:“承賜,承賜!”他又去尋些草料喂了馬。此時各各事畢,師徒與那老兒,亦各歸寢。
次早,悟空起來,請師父走路。三藏著衣,教行者收拾鋪蓋行李。正欲告辭,只見那老兒,早具臉湯,又具齋飯。齋罷,方才起身。三藏上馬,行者引路,不覺饑餐渴飲,夜宿曉行,又值初冬時候。但見那——
霜凋紅葉千林瘦,嶺上幾株松柏秀。未開梅蕊散香幽,暖短晝,小春候,菊殘荷盡山茶茂。寒橋古樹爭枝斗,曲澗涓涓泉水溜。淡云欲雪滿天浮,朔風驟,牽衣袖,向晚寒威人怎受?
師徒們正走多時,忽見路旁唿哨一聲,闖出六個人來,各執長槍短劍,利刃強弓,大咤一聲道:“那和尚,那里走!趕早留下馬匹,放下行李,饒你性命過去!”唬得那三藏魂飛魄散,跌下馬來,不能言語。行者用手扶起道:“師父放心,沒些兒事,這都是送衣服送盤纏與我們的。”三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閉?他說教我們留馬匹、行李,你倒問他要什么衣服、盤纏?”行者道:“你管守著衣服、行李、馬匹,待老孫與他爭持一場,看是何如。”三藏道:“好手不敵雙拳,雙拳不如四手。他那里六條大漢,你這般小小的一個人兒,怎么敢與他爭持?”
行者的膽量原大,那容分說,走上前來,叉手當胸,對那六個人施禮道:“列位有什么緣故,阻我貧僧的去路?”那人道:“我等是剪徑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東西,放你過去。若道半個不字,教你碎尸粉骨!”行者道:“我也是祖傳的大王,積年的山主,卻不曾聞得列位有甚大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說與你聽:一個喚做眼看喜,一個喚做耳聽怒,一個喚做鼻嗅愛,一個喚作舌嘗思,一個喚作意見欲,一個喚作身本憂。”悟空笑道:“原來是六個!你卻不認得我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來擋路。把那打劫的珍寶拿出來,我與你作七分兒均分,饒了你罷!”那賊聞言,喜的喜,怒的怒,愛的愛,思的思,欲的欲,憂的憂,一齊上前亂嚷道:“這和尚無禮!你的東西全然沒有,轉來和我等要分東西!”他輪槍舞劍,一擁前來,照行者劈頭亂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間,只當不知。那賊道:“好和尚!真個的頭硬!”行者笑道:“將就看得過罷了!你們也打得手困了,卻該老孫取出個針兒來耍耍。”那賊道:“這和尚是一個行針灸的郎中變的。我們又無病癥,說什么動針的話!”行者伸手去耳朵里拔出一根繡花針兒,迎風一幌,卻是一條鐵棒,足有碗來粗細,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讓老孫打一棍兒試試手!”唬得這六個賊四散逃走,被他拽開步,團團趕上,一個個盡皆打死。剝了他的衣服,奪了他的盤纏,笑吟吟走將來道:“師父請行,那賊已被老孫剿了。”
三藏道:“你十分撞禍!他雖是剪徑的強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該死罪。你縱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么就都打死?這卻是無故傷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家人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么不分皂白,一頓打死?全無一點慈悲好善之心!早還是山野中無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時沖撞了你,你也行兇,執著棍子,亂打傷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脫身?”悟空道:“師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卻要打死你哩。”三藏道:“我這出家人,寧死決不敢行兇。我就死,也只是一身,你卻殺了他六人,如何理說?此事若告到官,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說不過去。”行者道:“不瞞師父說,我老孫五百年前,據花果山稱王為怪的時節,也不知打死多少人。假似你說這般到官,倒也得些狀告是。”三藏道:“只因你沒收沒管,暴橫人間,欺天誑上,才受這五百年前之難。今既入了沙門,若是還象當時行兇,一味傷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忒惡,忒惡!”
原來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氣,他見三藏只管緒緒叨叨,按不住心頭火發道:“你既是這等,說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恁般緒浩惡我,我回去便了!”那三藏卻不曾答應,他就使一個性子,將身一縱,說一聲:“老孫去也!”三藏急抬頭,早已不見,只聞得呼的一聲,回東而去。撇得那長老孤孤零零,點頭自嘆,悲怨不已,道:“這廝,這等不受教誨!我但說他幾句,他怎么就無形無影的,徑回去了?罷,罷,罷!也是我命里不該招徒弟,進人口!如今欲尋他無處尋,欲叫他叫不應,去來,去來!”正是舍身拚命歸西去,莫倚旁人自主張。
那長老只得收拾行李,捎在馬上,也不騎馬,一只手拄著錫杖,一只手揪著韁繩,凄凄涼涼,往西前進。行不多時,只見山路前面,有一個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綿衣,綿衣上有一頂花帽。三藏見他來得至近,慌忙牽馬,立于右側讓行。那老母問道:“你是那里來的長老,孤孤凄凄獨行于此?”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奉圣旨往西天拜**求真經者。”老母道:“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國界,此去有十萬八千里路。你這等單人獨馬,又無個伴侶,又無個徒弟,你如何去得!”三藏道:“弟子日前收得一個徒弟,他性潑兇頑,是我說了他幾句,他不受教,遂渺然而去也。”老母道:“我有這一領綿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原是我兒子用的。他只做了三日和尚,不幸命短身亡。我才去他寺里,哭了一場,辭了他師父,將這兩件衣帽拿來,做個憶念。長老啊,你既有徒弟,我把這衣帽送了你罷。”三藏道:“承老母盛賜,但只是我徒弟已走了,不敢領受。”老母道:“他那廂去了?”三藏道:“我聽得呼的一聲,他回東去了。”老母道:“東邊不遠,就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那里還有一篇咒兒,喚做定心真言,又名做緊箍兒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記心頭,再莫泄漏一人知道。我去趕上他,叫他還來跟你,你卻將此衣帽與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喚,你就默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兇,也再不敢去了。”三藏聞言,低頭拜謝。
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東而去。三藏情知是觀音菩薩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東懇懇禮拜。拜罷,收了衣帽,藏在包袱中間,卻坐于路旁,誦習那定心真言。來回念了幾遍,念得爛熟,牢記心胸不題。
卻說那悟空別了師父,一筋斗云,徑轉東洋大海。按住云頭,分開水道,徑至水晶宮前。早驚動龍王出來迎接,接至宮里坐下。禮畢,龍王道:“近聞得大圣難滿,失賀!想必是重整仙山,復歸古洞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只是又做了和尚了。”龍王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虧了南海菩薩勸善,教我正果,隨東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門,又喚為行者了。”龍王道:“這等真是可賀,可賀!這才叫做改邪歸正,懲創善心。既如此,怎么不西去,復東回何也?”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識人性。有幾個剪徑,是我將他打死,唐僧就緒緒叨叨,說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孫,可是受得悶氣的?是我撇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來望你一望,求鐘茶吃。”龍王道:“承降,承降!”當時龍子龍孫即捧香茶來獻。
茶畢,行者回頭一看,見后壁上掛著一幅“圯橋進履”的畫兒。行者道:“這是什么景致?”龍王道:“大圣在先,此事在后,故你不認得。這叫做圯橋三進履。”行者道:“怎的是三進履?”龍王道:“此仙乃是黃石公,此子乃是漢世張良。石公坐在圯橋上,忽然失履于橋下,遂喚張良取來。此子即忙取來,跪獻于前。如此三度,張良略無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愛他勤謹,夜授天書,著他扶漢。后果然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太平后,棄職歸山,從赤松子游,悟成仙道。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盡勤勞,不受教誨,到底是個妖仙,休想得成正果。”悟空聞言,沉吟半晌不語。龍王道:“大圣自當裁處,不可圖自在,誤了前程。”悟空道:“莫多話,老孫還去保他便了。”龍王欣喜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請大圣早發慈悲,莫要疏久了你師父。”行者見他催促請行,急聳身,出離海藏,駕著云,別了龍王。
正走,卻遇著南海菩薩。菩薩道:“孫悟空,你怎么不受教誨,不保唐僧,來此處何干?”慌得個行者在云端里施禮道:“向蒙菩薩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壓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卻怪我兇頑,我才閃了他一閃,如今就去保他也。”菩薩道:“趕早去,莫錯過了念頭。”言畢各回。
這行者,須臾間看見唐僧在路旁悶坐。他上前道:“師父!怎么不走路?還在此做甚?”三藏抬頭道:“你往那里去來?教我行又不敢行,動又不敢動,只管在此等你。”行者道:“我往東洋大海老龍王家討茶吃吃。”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不要說謊。你離了我,沒多一個時辰,就說到龍王家吃茶?”行者笑道:“不瞞師父說,我會駕筋斗云,一個筋斗有十萬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來。”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語重了些兒,你就怪我,使個性子丟了我去。象你這有本事的,討得茶吃;象我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餓,你也過意不去呀!”行者道:“師父,你若餓了,我便去與你化些齋吃。”三藏道:“不用化齋。我那包袱里,還有些干糧,是劉太保母親送的,你去拿缽盂尋些水來,等我吃些兒走路罷。”
行者去解開包袱,在那包裹中間見有幾個粗面燒餅,拿出來遞與師父。又見那光艷艷的一領綿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行者道:“這衣帽是東土帶來的?”三藏就順口兒答應道:“是我小時穿戴的。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經,就會念經;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禮,就會行禮。”行者道:“好師父,把與我穿戴了罷。”三藏道:“只怕長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罷。”行者遂脫下舊白布直裰,將綿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著身體裁的一般,把帽兒戴上。三藏見他戴上帽子,就不吃干糧,卻默默的念那緊箍咒一遍。行者叫道:“頭痛,頭痛!”那師父不住的又念了幾遍,把個行者痛得打滾,抓破了嵌金的花帽。三藏又恐怕扯斷金箍,住了口不念。不念時,他就不痛了。伸手去頭上摸摸,似一條金線兒模樣,緊緊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斷,已此生了根了。他就耳里取出針兒來,插入箍里,往外亂捎。三藏又恐怕他捎斷了,口中又念起來。他依舊生痛,痛得豎蜻蜓,翻筋斗,耳紅面赤,眼脹身麻。那師父見他這等,又不忍不舍,復住了口,他的頭又不痛了。行者道:“我這頭,原來是師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得是緊箍經,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藏真個又念,行者真個又痛,只教:“莫念,莫念!念動我就痛了!這是怎么說?”三藏道:“你今番可聽我教誨了?”行者道:“聽教了!”“你再可無禮了?”行者道:“不敢了!”
他口里雖然答應,心上還懷不善,把那針兒幌一幌,碗來粗細,望唐僧就欲下手,慌得長老口中又念了兩三遍,這猴子跌倒在地,丟了鐵棒,不能舉手,只教:“師父!我曉得了!再莫念,再莫念!”三藏道:“你怎么欺心,就敢打我?”行者道:“我不曾敢打,我問師父,你這法兒是誰教你的?”三藏道:“是適間一個老母傳授我的。”行者大怒道:“不消講了!這個老母,坐定是那個觀世音!他怎么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三藏道:“此法既是他授與我,他必然先曉得了。你若尋他,他念起來,你卻不是死了?”行者見說得有理,真個不敢動身,只得回心,跪下哀告道:“師父!這是他奈何我的法兒,教我隨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當常言,只管念誦。我愿保你,再無退悔之意了。”三藏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馬去也。”那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擻精神,束一束綿布直裰,扣背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進。畢竟這一去,后面又有甚
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韁
卻說行者伏侍唐僧西進,行經數日,正是那臘月寒天,朔風凜凜,滑凍凌凌,去的是些懸崖峭壁崎嶇路,迭嶺層巒險峻山。三藏在馬上,遙聞唿喇喇水聲聒耳,回頭叫:“悟空,是那里水響?”行者道:“我記得此處叫做蛇盤山鷹愁澗,想必是澗里水響。”說不了,馬到澗邊,三藏勒韁觀看,但見——
涓涓寒脈穿云過,湛湛清波映日紅。聲搖夜雨聞幽谷,彩發朝霞眩太空。
千仞浪飛噴碎玉,一泓水響吼清風。流歸萬頃煙波去,鷗鷺相忘沒釣逢。
師徒兩個正然看處,只見那澗當中響一聲,鉆出一條龍來,推波掀浪,攛出崖山,就搶長老。慌得個行者丟了行李,把師父抱下馬來,回頭便走。那條龍就趕不上,把他的白馬連鞍轡一口吞下肚去,依然伏水潛蹤。行者把師父送在那高阜上坐了,卻來牽馬挑擔,止存得一擔行李,不見了馬匹。他將行李擔送到師父面前道:“師父,那孽龍也不見蹤影,只是驚走我的馬了。”三藏道:“徒弟啊,卻怎生尋得馬著么?”行者道:“放心,放心,等我去看來。”
他打個唿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用手搭涼篷,四下里觀看,更不見馬的蹤跡。按落云頭報道:“師父,我們的馬斷乎是那龍吃了,四下里再看不見。”三藏道:“徒弟呀,那廝能有多大口,卻將那匹大馬連鞍轡都吃了?想是驚張溜韁,走在那山凹之中。你再仔細看看。”行者道:“你也不知我的本事。我這雙眼,白日里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兇。象那千里之內,蜻蜓兒展翅,我也看見,何期那匹大馬,我就不見!”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進!可憐啊!這萬水千山,怎生走得!”說著話,淚如雨落。行者見他哭將起來,他那里忍得住暴燥,發聲喊道:“師父莫要這等膿包形么!你坐著,坐著!等老孫去尋著那廝,教他還我馬匹便了。”三藏卻才扯住道:“徒弟啊,你那里去尋他?只怕他暗地里攛將出來,卻不又連我都害了?那時節人馬兩亡,怎生是好!”行者聞得這話,越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濟,不濟!又要馬騎,又不放我去,似這般看著行李,坐到老罷!”哏哏的吆喝,正難息怒,只聽得空中有人言語,叫道:“孫大圣莫惱,唐御弟休哭。我等是觀音菩薩差來的一路神祗,特來暗中保取經者。”那長老聞言,慌忙禮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幾個?可報名來,我好點卯。”眾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各各輪流值日聽候。”行者道:“今日先從誰起?”眾揭諦道:“丁甲、功曹、伽藍輪次。我五方揭諦,惟金頭揭諦晝夜不離左右。”行者道:“既如此,不當值者且退,留下六丁神將與日值功曹和眾揭諦保守著我師父。等老孫尋那澗中的孽龍,教他還我馬來。”眾神遵令。三藏才放下心,坐在石崖之上,吩咐行者仔細,行者道:“只管寬心。”好猴王,束一束綿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著金箍鐵棒,抖擻精神,徑臨澗壑,半云半霧的,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潑泥鰍,還我馬來,還我馬來!”
卻說那龍吃了三藏的白馬,伏在那澗底中間,潛靈養性。只聽得有人叫罵索馬,他按不住心中火發,急縱身躍浪翻波,跳將上來道:“是那個敢在這里海口傷吾?”行者見了他,大咤一聲“休走!還我馬來!”輪著棍,劈頭就打。那條龍張牙舞爪來抓。他兩個在澗邊前這一場賭斗,果是驍雄。但見那——
龍舒利爪,猴舉金箍。那個須垂白玉線,這個眼幌赤金燈。那個須下明珠噴彩霧,這個手中鐵棒舞狂風。那個是迷爺娘的業子,這個是欺天將的妖精。他兩個都因有難遭磨折,今要成功各顯能。
來來往往,戰罷多時,盤旋良久,那條龍力軟筋麻,不能抵敵,打一個轉身。又攛于水內,深潛澗底,再不出頭,被猴王罵詈不絕,他也只推耳聾。
行者沒及奈何,只得回見三藏道:“師父,這個怪被老孫罵將出來,他與我賭斗多時,怯戰而走,只躲在水中間,再不出來了。”三藏道:“不知端的可是他吃了我馬?”行者道:“你看你說的話!不是他吃了,他還肯出來招聲,與老孫犯對?”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時,曾說有降龍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原來那猴子吃不得人急他,見三藏搶白了他這一句,他就發起神威道:“不要說,不要說!等我與他再見個上下!”
這猴王拽開步,跳到澗邊,使出那翻江攪海的神通,把一條鷹愁陡澗徹底澄清的水,攪得似那九曲黃河泛漲的波。那孽龍在于深澗中,坐臥不寧,心中思想道:“這才是福無雙降,禍不單行。我才脫了天條死難,不上一年,在此隨緣度日,又撞著這般個潑魔,他來害我!”你看他越思越惱,受不得屈氣,咬著牙,跳將出去,罵道:“你是那里來的潑魔,這等欺我!”行者道:“你莫管我那里不那里,你只還了馬,我就饒你性命!”那龍道:“你的馬是我吞下肚去,如何吐得出來!不還你,便待怎的!”行者道“不還馬時看棍!只打殺你,償了我馬的性命便罷!”他兩個又在那山崖下苦斗。斗不數合,小龍委實難搪,將身一幌,變作一條水蛇兒,鉆入草科中去了。
猴王拿著棍,趕上前來,撥草尋蛇,那里得些影響?急得他三尸神咋,七竅煙生,念了一聲絡字咒語,即喚出當坊土地、本處山神,一齊來跪下道:“山神土地來見。”行者道:“伸過孤拐來,各打五棍見面,與老孫散散心!”二神叩頭哀告道:“望大圣方便,容小神訴告。”行者道:“你說什么?”二神道:“大圣一向久困,小神不知幾時出來,所以不曾接得,萬望恕罪。”行者道:“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問你:鷹愁澗里,是那方來的怪龍?他怎么搶了我師父的白馬吃了?”二神道:“大圣自來不曾有師父,原來是個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如何得有什么師父的馬來?”行者道:“你等是也不知。我只為那誑上的勾當,整受了這五百年的苦難。今蒙觀音菩薩勸善,著唐朝駕下真僧救出我來,教我跟他做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經。因路過此處,失了我師父的白馬。”二神道:“原來是如此。這澗中自來無邪,只是深陡寬闊,水光徹底澄清,鴉鵲不敢飛過,因水清照見自己的形影,便認做同群之鳥,往往身擲于水內,故名鷹愁陡澗。只是向年間,觀音菩薩因為尋訪取經人去,救了一條玉龍,送他在此,教他等候那取經人,不許為非作歹。他只是饑了時,上岸來撲些鳥鵲吃,或是捉些獐鹿食用。不知他怎么無知,今日沖撞了大圣。”行者道:“先一次,他還與老孫侮手,盤旋了幾合。后一次,是老孫叫罵,他再不出,因此使了一個翻江攪海的法兒,攪混了他澗水,他就攛將上來,還要爭持。不知老孫的棍重,他遮架不住,就變做一條水蛇,鉆在草里。我趕來尋他,卻無蹤跡。”土地道:“大圣不知,這條澗千萬個孔竅相通,故此這波瀾深遠。想是此間也有一孔,他鉆將下去。也不須大圣發怒,在此找尋,要擒此物,只消請將觀世音來,自然伏了。”
行者見說,喚山神土地同來見了三藏,具言前事。三藏道:“若要去請菩薩,幾時才得回來?我貧僧饑寒怎忍!”說不了,只聽得暗空中有金頭揭諦叫道:“大圣,你不須動身,小神去請菩薩來也。”行者大喜,道聲:“有累,有累!快行,快行!”那揭諦急縱云頭,徑上南海。行者吩咐山神、土地守護師父,日值功曹去尋齋供,他又去澗邊巡繞不題。
卻說金頭揭諦一駕云,早到了南海,按祥光,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托那金甲諸天與木叉惠岸轉達,得見菩薩。菩薩道:“汝來何干?”揭諦道:“唐僧在蛇盤山鷹愁陡澗失了馬,急得孫大圣進退兩難。及問本處土神,說是菩薩送在那里的孽龍吞了,那大圣著小神來告請菩薩降這孽龍,還他馬匹。”菩薩聞言道:“這廝本是西海敖閏之子。他為縱火燒了殿上明珠,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是我親見玉帝,討他下來,教他與唐僧做個腳力。他怎么反吃了唐僧的馬?這等說,等我去來。”那菩薩降蓮臺,徑離仙洞,與揭諦駕著祥光,過了南海而來。有詩為證,詩曰:
佛說蜜多三藏經,菩薩揚善滿長城。摩訶妙語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靈。
致使金蟬重脫殼,故令玄奘再修行。只因路阻鷹愁澗,龍子歸真化馬形。
那菩薩與揭諦,不多時到了蛇盤山。卻在那半空里留住祥云,低頭觀看。只見孫行者正在澗邊叫罵。菩薩著揭諦喚他來。那揭諦按落云頭,不經由三藏,直至澗邊,對行者道:“菩薩來也。”行者聞得,急縱云跳到空中,對他大叫道:“你這個七佛之師,慈悲的教主!你怎么生方法兒害我!”菩薩道:“我把你這個大膽的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盡意,度得個取經人來,叮嚀教他救你性命。你怎么不來謝我活命之恩,反來與我嚷鬧?”行者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出來,讓我逍遙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著我,傷了我幾句,教我來盡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罷了。你怎么送他一頂花帽,哄我戴在頭上受苦?把這個箍子長在老孫頭上,又教他念一卷什么緊箍兒咒,著那老和尚念了又念,教我這頭上疼了又疼,這不是你害我也?”菩薩笑道:“你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誑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從前撞出禍來,有誰收管?須是得這個魔頭,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門路哩!”行者道:“這樁事,作做是我的魔頭罷,你怎么又把那有罪的孽龍,送在此處成精,教他吃了我師父的馬匹?此又是縱放歹人為惡,太不善也!”菩薩道:“那條龍,是我親奏玉帝,討他在此,專為求經人做個腳力。你想那東土來的凡馬,怎歷得這萬水千山?怎到得那靈山佛地?須是得這個龍馬,方才去得。”行者道:“象他這般懼怕老孫,潛躲不出,如之奈何?”菩薩叫揭諦道:“你去澗邊叫一聲‘敖閏龍王玉龍三太子,你出來,有南海菩薩在此。’他就出來了。”那揭諦果去澗邊叫了兩遍。那小龍翻波跳浪,跳出水來,變作一個人象,踏了云頭,到空中對菩薩禮拜道:“向蒙菩薩解脫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聞取經人的音信。”菩薩指著行者道:“這不是取經人的大徒弟?”小龍見了道:“菩薩,這是我的對頭。我昨日腹中饑餒,果然吃了他的馬匹。他倚著有些力量,將我斗得力怯而回,又罵得我閉門不敢出來,他更不曾提著一個取經的字樣。”行者道:“你又不曾問我姓甚名誰,我怎么就說?”小龍道:“我不曾問你是那里來的潑魔?你嚷道:‘管什么那里不那里,只還我馬來!’何曾說出半個唐字!”菩薩道:“那猴頭,專倚自強,那肯稱贊別人?今番前去,還有歸順的哩,若問時,先提起取經的字來,卻也不用勞心,自然拱伏。”
行者歡喜領教。菩薩上前,把那小龍的項下明珠摘了,將楊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氣,喝聲叫:“變!”那龍即變做他原來的馬匹毛片,又將言語吩咐道:“你須用心了還業障,功成后,超越凡龍,還你個金身正果。”那小龍口銜著橫骨,心心領諾。菩薩教悟空領他去見三藏,“我回海上去也。”行者扯住菩薩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這等崎嶇,保這個凡僧,幾時得到?似這等多磨多折,老孫的性命也難全,如何成得什么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菩薩道:“你當年未成人道,且肯盡心修悟;你今日脫了天災,怎么倒生懶惰?我門中以寂滅成真,須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傷身苦磨之處,我許你叫天天應,叫地地靈。十分再到那難脫之際,我也親來救你。你過來,我再贈你一般本事。”菩薩將楊柳葉兒摘下三個,放在行者的腦后,喝聲:“變!”即變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無濟無主的時節,可以隨機應變,救得你急苦之災。”行者聞了這許多好言,才謝了大慈大悲的菩薩。那菩薩香風繞繞,彩霧飄飄,徑轉普陀而去。
這行者才按落云頭,揪著那龍馬的頂鬃,來見三藏道:“師父,馬有了也。”三藏一見大喜道:“徒弟,這馬怎么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處尋著的?”行者道:“師父,你還做夢哩!卻才是金頭揭諦請了菩薩來,把那澗里龍化作我們的白馬。其毛片相同,只是少了鞍轡,著老孫揪將來也。”三藏大驚道:“菩薩何在?待我去拜謝他。”行者道:“菩薩此時已到南海,不耐煩矣。”三藏就撮土焚香,望南禮拜,拜罷,起身即與行者收拾前進。行者喝退了山神土地,吩咐了揭諦功曹,卻請師父上馬。三藏道:“那無鞍轡的馬,怎生騎得?且待尋船渡過澗去,再作區處。”行者道:“這個師父好不知時務!這個曠野山中,船從何來?這匹馬,他在此久住,必知水勢,就騎著他做個船兒過去罷。”三藏無奈,只得依言,跨了刬馬。行者挑著行囊,到了澗邊。
只見那上流頭,有一個漁翁,撐著一個枯木的筏子,順流而下。行者見了,用手招呼道:“那老漁,你來,你來。我是東土取經去的,我師父到此難過,你來渡他一渡。”漁翁聞言,即忙撐攏。行者請師父下了馬,扶持左右。三藏上了筏子,揪上馬匹,安了行李。那老漁撐開筏子,如風似箭,不覺的過了鷹愁陡澗,上了西岸。三藏教行者解開包袱,取出大唐的幾文錢鈔,送與老漁。老漁把筏子一篙撐開道:“不要錢,不要錢。”向中流渺渺茫茫而去。三藏甚不過意,只管合掌稱謝。行者道:“師父休致意了。你不認得他?他是此澗里的水神。不曾來接得我老孫,老孫還要打他哩。只如今免打就彀了他的,怎敢要錢!”那師父也似信不信,只得又跨著刬馬,隨著行者,徑投大路,奔西而去。這正是:廣大真如登彼岸,誠心了性上靈山。同師前進,不覺的紅日沉西,天光漸晚,但見——
淡云撩亂,山月昏蒙。滿天霜色生寒,四面風聲透體。孤鳥去時蒼渚闊,落霞明處遠山低。疏林千樹吼,空嶺獨猿啼。長途不見行人跡,萬里歸舟入夜時。
三藏在馬上遙觀,忽見路旁一座莊院。三藏道:“悟空,前面人家,可以借宿,明早再行。”行者抬頭看見道:“師父,不是人家莊院。”三藏道:“如何不是?”行者道:“人家莊院,卻沒飛魚穩獸之脊,這斷是個廟宇庵院。”
師徒們說著話,早已到了門首。三藏下了馬,只見那門上有三個大字,乃“里社祠”,遂入門里。那里邊有一個老者:頂掛著數珠兒,合掌來迎,叫聲:“師父請坐。”三藏慌忙答禮,上殿去參拜了圣象,那老者即呼童子獻茶。茶罷,三藏問老者道:“此廟何為‘里社’?”老者道:“敝處乃西番哈飛國界。這廟后有一莊人家,共發虔心,立此廟宇。里者,乃一鄉里地;社者,乃一社土神。每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各辦三牲花果,來此祭社,以保四時清吉、五谷豐登、六畜茂盛故也。”三藏聞言,點頭夸贊:“正是離家三里遠,別是一鄉風。我那里人家,更無此善。”老者卻問:“師父仙鄉是何處?”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國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的。路過寶坊,天色將晚,特投圣祠,告宿一宵,天光即行。”那老者十分歡喜,道了幾聲失迎,又叫童子辦飯。三藏吃畢謝了。行者的眼乖,見他房檐下,有一條搭衣的繩子,走將去,一把扯斷,將馬腳系住。那老者笑道:“這馬是那里偷來的?”行者怒道:“你那老頭子,說話不知高低!我們是拜佛的圣僧,又會偷馬?”老兒笑道:“不是偷的,如何沒有鞍轡韁繩,卻來扯斷我曬衣的索子?”三藏陪禮道:“這個頑皮,只是性燥。你要拴馬,好生問老人家討條繩子,如何就扯斷他的衣索?老先休怪,休怪。我這馬,實不瞞你說,不是偷的。昨日東來,至鷹愁陡澗,原有騎的一匹白馬,鞍轡俱全。不期那澗里有條孽龍,在彼成精,他把我的馬連鞍轡一口吞之。幸虧我徒弟有些本事,又感得觀音菩薩來澗邊擒住那龍,教他就變做我原騎的白馬,毛片俱同,馱我上西天拜佛。今此過澗,未經一日,卻到了老先的圣祠,還不曾置得鞍轡哩。”那老者道:“師父休怪,我老漢作笑耍子,誰知你高徒認真。我小時也有幾個村錢,也好騎匹駿馬,只因累歲屯屮,遭喪失火,到此沒了下梢,故充為廟祝,侍奉香火。幸虧這后莊施主家募化度日。我那里倒還有一副鞍轡,是我平日心愛之物,就是這等貧窮,也不曾舍得賣了。才聽老師父之言,菩薩尚且救護,神龍教他化馬馱你,我老漢卻不能少有周濟,明日將那鞍轡取來,愿送老師父,扣背前去,乞為笑納。”三藏聞言,稱謝不盡。早又見童子拿出晚齋。齋罷,掌上燈,安了鋪,各各寢歇。
至次早,行者起來道:“師父,那廟祝老兒,昨晚許我們鞍轡,問他要,不要饒他。”說未了,只見那老兒,果擎著一副鞍轡、襯屜韁籠之類,凡馬上一切用的,無不全備,放在廊下道:“師父,鞍轡奉上。”三藏見了,歡喜領受。教行者拿了,背上馬看,可相稱否。行者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果然是些好物。有詩為證,詩曰:
雕鞍彩晃柬銀星,寶凳光飛金線明。襯屜幾層絨苫迭,牽韁三股紫絲繩。
轡頭皮札團花粲,云扇描金舞獸形。環嚼叩成磨煉鐵,兩垂蘸水結毛纓。
行者心中暗喜,將鞍轡背在馬上,就似量著做的一般。三藏拜謝那老,那老慌忙攙起道:“惶恐,惶恐!何勞致謝?”那老者也不再留,請三藏上馬。那長老出得門來,攀鞍上馬,行者擔著行李。那老兒復袖中取出一條鞭兒來,卻是皮丁兒寸札的香藤柄子,虎筋絲穿結的梢兒。在路旁拱手奉上道:“圣僧,我還有一條挽手兒,一發送了你罷。”那三藏在馬上接了道:“多承布施,多承布施!”
正打問訊,卻早不見了那老兒,及回看那里社祠,是一片光地。只聽得半空中有人言語道:“圣僧,多簡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薩差送鞍轡與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卻莫一時怠慢。”慌得個三藏滾鞍下馬,望空禮拜道:“弟子肉眼凡胎,不識尊神尊面,望乞恕罪。煩轉達菩薩,深蒙恩佑。”你看他只管朝天磕頭,也不計其數,路旁邊活活的笑倒個孫大圣,孜孜的喜壞個美猴王。上前來扯住唐僧道:“師父,你起來罷。他已去得遠了,聽不見你禱祝,看不見你磕頭。只管拜怎的?”長老道:“徒弟呀,我這等磕頭,你也就不拜他一拜,且立在旁邊,只管哂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那里知道,象他這個藏頭露尾的,本該打他一頓,只為看菩薩面上,饒他打盡彀了,他還敢受我老孫之拜?老孫自小兒做好漢,不曉得拜人,就是見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個喏便罷了。”三藏道:“不當人子!莫說這空頭話!快起來,莫誤了走路。”那師父才起來收拾投西而去。
此去行有兩個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虜虜、回回,狼蟲虎豹。光陰迅速,又值早春時候,但見山林錦翠色,草木發青芽;梅英落盡,柳眼初開。師徒們行玩春光,又見太陽西墜。三藏勒馬遙觀,山凹里,有樓臺影影,殿閣沉沉。三藏道:“悟空,你看那里是什么去處?”行者抬頭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們趕起些,那里借宿去。”三藏欣然從之,放開龍馬,徑奔前來。畢竟不知此去是什么去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
卻說他師徒兩個,策馬前來,直至山門首觀看,果然是一座寺院。但見那——
層層殿閣,迭迭廊房。三山門外,巍巍萬道彩云遮;五福堂前,艷艷千條紅霧繞。兩路松篁,一林檜柏。兩路松篁,無年無紀自清幽;一林檜柏,有色有顏隨傲麗。又見那鐘鼓樓高,浮屠塔峻。安禪僧定性,啼樹鳥音閑。寂寞無塵真寂寞,清虛有道果清虛。
詩曰:上剎祗園隱翠窩,招提勝景賽娑婆。果然凈土人間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長老下了馬,行者歇了擔,正欲進門,只見那門里走出一眾僧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頭戴左笄帽,身穿無垢衣。銅環雙墜耳,絹帶束腰圍。
草履行來穩,木魚手內提。口中常作念,般若總皈依。
三藏見了,侍立門旁,道個問訊。那和尚連忙答禮,笑道失瞻,問:“是那里來的?請入方丈獻茶。”三藏道:“我弟子乃東土欽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經。至此處天色將晚,欲借上剎一宵。”那和尚道:“請進里坐,請進里坐。”三藏方喚行者牽馬進來。那和尚忽見行者相貌,有些害怕,便問:“那牽馬的是個什么東西?”三藏道:“悄言,悄言!他的性急,若聽見你說是什么東西,他就惱了。他是我的徒弟。”那和尚打了個寒噤,咬著指頭道:“這般一個丑頭怪腦的,好招他做徒弟?”三藏道:“你看不出來哩,丑自丑,甚是有用。”
那和尚只得同三藏與行者進了山門。山門里,又見那正殿上書四個大字,是“觀音禪院”。三藏又大喜道:“弟子屢感菩薩圣恩,未及叩謝。今遇禪院,就如見菩薩一般,甚好拜謝。”那和尚聞言,即命道人開了殿門,請三藏朝拜。那行者拴了馬,丟了行李,同三藏上殿。三藏展背舒身,鋪胸納地,望金象叩頭。那和尚便去打鼓,行者就去撞鐘。三藏俯伏臺前,傾心禱祝。祝拜已畢,那和尚住了鼓,行者還只管撞鐘不歇,或緊或慢,撞了許久。那道人道:“拜已畢了,還撞鐘怎么?”行者方丟了鐘杵,笑道:“你那里曉得,我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的。”此時卻驚動那寺里大小僧人、上下房長老,聽得鐘聲亂響,一齊擁出道:“那個野人在這里亂敲鐘鼓?”行者跳將出來,咄的一聲道:“是你孫外公撞了耍子的!”那些和尚一見了,唬得跌跌滾滾,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爺爺!”行者道:“雷公是我的重孫兒哩!起來起來,不要怕,我們是東土大唐來的老爺。”眾僧方才禮拜,見了三藏,都才放心不怕。內有本寺院主請道:“老爺們到后方丈中奉茶。”遂而解韁牽馬,抬了行李,轉過正殿,徑入后房,序了坐次。
那院主獻了茶,又安排齋供。天光尚早,三藏稱謝未畢,只見那后面有兩個小童,攙著一個老僧出來。看他怎生打扮——
頭上戴一頂毗盧方帽,貓睛石的寶頂光輝;身上穿一領錦絨褊衫,翡翠毛的金邊晃亮。一對僧鞋攢八寶,一根拄杖嵌云星。滿面皺痕,好似驪山老母;一雙昏眼,卻如東海龍君。口不關風因齒落,腰駝背屈為筋攣。
眾僧道:“師祖來了。”三藏躬身施禮迎接道:“老院主,弟子拜揖。”那老僧還了禮,又各敘坐。老僧道:“適間小的們說東土唐朝來的老爺,我才出來奉見。”三藏道:“輕造寶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老僧道:“不敢,不敢!”因問:“老爺,東土到此,有多少路程?”三藏道:“出長安邊界,有五千余里,過兩界山,收了一個小徒,一路來,行過西番哈咇國,經兩個月,又有五六千里,才到了貴處。”老僧道:“也有萬里之遙了。我弟子虛度一生,山門也不曾出去,誠所謂坐井觀天,樗朽之輩。”三藏又問:“老院主高壽幾何?”老僧道:“癡長二百七十歲了。”行者聽見道:“這還是我萬代孫兒哩?”三藏瞅了他一眼道:“謹言!莫要不識高低沖撞人。”那和尚便問:“老爺,你有多少年紀了?”行者道;“不敢說。”那老僧也只當一句瘋話,便不介意,也不再問,只叫獻茶。有一個小幸童,拿出一個羊脂玉的盤兒,有三個法藍鑲金的茶鐘。又一童,提一把白銅壺兒,斟了三杯香茶。真個是色欺榴蕊艷,味勝桂花香。三藏見了,夸愛不盡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那老僧道:“污眼污眼!老爺乃天朝上國,廣覽奇珍,似這般器具,何足過獎?老爺自上邦來,可有什么寶貝,借與弟子一觀?”三藏道:“可憐!我那東土,無甚寶貝,就有時,路程遙遠,也不能帶得。”行者在旁道:“師父,我前日在包袱里,曾見那領袈裟,不是件寶貝?拿與他看看如何?”眾僧聽說袈裟,一個個冷笑。行者道:“你笑怎的?”院主道:“老爺才說袈裟是件寶貝,言實可笑。若說袈裟,似我等輩者,不止二三十件;若論我師祖,在此處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百件!”叫:“拿出來看看。”那老和尚,也是他一時賣弄,便叫道人開庫房,頭陀抬柜子,就抬出十二柜,放在天井中,開了鎖,兩邊設下衣架,四圍牽了繩子,將袈裟一件件抖開掛起,請三藏觀看。果然是滿堂綺繡,四壁綾羅!行者一一觀之,都是些穿花納錦,刺繡銷金之物,笑道:“好,好,好,收起,收起!把我們的也取出來看看。”三藏把行者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與人斗富。你我是單身在外,只恐有錯。”行者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錯?”三藏道:“你不曾理會得,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見貪婪奸偽之人。倘若一經入目,必動其心;既動其心,必生其計。汝是個畏禍的,索之而必應其求可也。不然,則殞身滅命,皆起于此,事不小矣。”行者道:“放心,放心!都在老孫身上!”你看他不由分說,急急的走了去,把個包袱解開,早有霞光迸迸,尚有兩層油紙裹定,去了紙,取出袈裟!抖開時,紅光滿室,彩氣盈庭。眾僧見了,無一個不心歡口贊。真個好袈裟!上頭有——
千般巧妙明珠墜,萬樣稀奇佛寶攢。上下龍須鋪彩綺,兜羅四面錦沿邊。
體掛魍魎從此滅,身披魑魅入黃泉。托化天仙親手制,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老和尚見了這般寶貝,果然動了奸心,走上前對三藏跪下,眼中垂淚道:“我弟子真是沒緣!”三藏攙起道:“老院師有何
話說?”他道:“老爺這件寶貝,方才展開,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豈不是無緣!”三藏教:“掌上燈來,讓你再看。”那老僧道:“爺爺的寶貝,已是光亮,再點了燈,一發晃眼,莫想看得仔細。”行者道:“你要怎的看才好?”老僧道:“老爺若是寬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后房,細細的看一夜,明早送還老爺西去,不知尊意何如?”三藏聽說,吃了一驚,埋怨行者道:“都是你,都是你!”行者笑道:“怕他怎的?等我包起來,教他拿了去看。但有疏虞,盡是老孫管整。”那三藏阻當不住,他把袈裟遞與老僧道:“憑你看去,只是明早照舊還我,不得損污些須。”老僧喜喜歡歡,著幸童將袈裟拿進去,卻吩咐眾僧,將前面禪堂掃凈,取兩張藤床,安設鋪蓋,請二位老爺安歇。一壁廂又教安排明早齋送行,遂而各散。師徒們關了禪堂,睡下不題。
卻說那和尚把袈裟騙到手,拿在后房燈下,對袈裟號啕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小幸童也不知為何,卻去報與眾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時候,還不歇聲。”有兩個徒孫,是他心愛之人,上前問道:“師公,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無緣,看不得唐僧寶貝!”小和尚道:“公公年紀高大,發過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開看便罷了,何須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長久。我今年二百七十歲,空掙了幾百件袈裟,怎么得有他這一件?怎么得做個唐僧?”小和尚道:“師公差了。唐僧乃是離鄉背井的一個行腳僧。你這等年高,享用也彀了,倒要象他做行腳僧,何也?”老僧道:“我雖是坐家自在,樂乎晚景,卻不得他這袈裟穿穿。若教我穿得一日兒,就死也閉眼,也是我來陽世間為僧一場!”眾僧道:“好沒正經!你要穿他的,有何難處?我們明日留他住一日,你就穿他一日,留他住十日,你就穿他十日便罷了。何苦這般痛哭?”老僧道:“縱然留他住了半載,也只穿得半載,到底也不得氣長。他要去時只得與他去,怎生留得長遠?”
正說話處,有一個小和尚名喚廣智,出頭道:“公公,要得長遠也容易。”老僧聞言,就歡喜起來道:“我兒,你有什么高見?”廣智道:“那唐僧兩個是走路的人,辛苦之甚,如今已睡著了。我們想幾個有力量的,拿了槍刀,打開禪堂,將他殺了,把尸首埋在后園,只我一家知道,卻又謀了他的白馬、行囊,卻把那袈裟留下,以為傳家之寶,豈非子孫長久之計耶?”老和尚見說,滿心歡喜,卻才揩了眼淚道:“好,好,好!此計絕妙!”即便收拾槍刀。內中又有一個小和尚,名喚廣謀,就是那廣智的師弟,上前來道:“此計不妙。若要殺他,須要看看動靜。那個白臉的似易,那個毛臉的似難。萬一殺他不得,卻不反招己禍?我有一個不動刀槍之法,不知你尊意如何?”老僧道:“我兒,你有何法?”廣謀道:“依小孫之見,如今喚聚東山大小房頭,每人要干柴一束,舍了那三間禪堂,放起火來,教他欲走無門,連馬一火焚之。就是山前山后人家看見,只說是他自不小心,走了火,將我禪堂都燒了。那兩個和尚,卻不都燒死?又好掩人耳目。袈裟豈不是我們傳家之寶?”那些和尚聞言,無不歡喜,都道:“強,強,強!此計更妙,更妙!”遂教各房頭搬柴來。唉!這一計,正是弄得個高壽老僧該盡命,觀音禪院化為塵!原來他那寺里,有七八十個房頭,大小有二百余眾。當夜一擁搬柴,把個禪堂前前后后四面圍繞不通,安排放火不題。
卻說三藏師徒,安歇已定。那行者卻是個靈猴,雖然睡下,只是存神煉氣,朦朧著醒眼。忽聽得外面不住的人走,揸揸的柴響風生,他心疑惑道:“此時夜靜,如何有人行得腳步之聲?莫敢是賊盜,謀害我們的?”他就一骨魯跳起,欲要開門出看,又恐驚醒師父。你看他弄個精神,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蜜蜂兒,真個是——
口甜尾毒,腰細身輕。穿花度柳飛如箭,粘絮尋香似落星。小小微軀能負重。
囂囂薄翅會乘風。卻自椽棱下,鉆出看分明。
只見那眾僧們,搬柴運草,已圍住禪堂放火哩。行者暗笑道:“果依我師父之言,他要害我們性命,謀我的袈裟,故起這等毒心。我待要拿棍打他啊,可憐又不禁打,一頓棍都打死了,師父又怪我行兇。罷,罷,罷!與他個順手牽羊,將計就計,教他住不成罷!”
好行者,一筋斗跳上南天門里,唬得個龐劉茍畢躬身,馬趙溫關控背,俱道:“不好了,不好了!那鬧天宮的主子又來了!”行者搖著手道:“列位免禮休驚,我來尋廣目天王的。”說不了,卻遇天王早到,迎著行者道:“久闊,久闊。前聞得觀音菩薩來見玉帝,借了四值功曹、六丁六甲并揭諦等,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去,說你與他做了徒弟,今日怎么得閑到此?”行者道:“且休敘闊。唐僧路遇歹人,放火燒他,事在萬分緊急,特來尋你借辟火罩兒,救他一救。快些拿來使使,即刻返上。”天王道:“你差了,既是歹人放火,只該借水救他,如何要辟火罩?”行者道:“你那里曉得就里。借水救之,卻燒不起來,倒相應了他;只是借此罩,護住了唐僧無傷,其余管他,盡他燒去。快些快些!此時恐已無及,莫誤了我下邊干事!”那天王笑道:“這猴子還是這等起不善之心,只顧了自家,就不管別人。”行者道:“快著,快著,莫要調嘴,害了大事!”那天王不敢不借,遂將罩兒遞與行者。
行者拿了,按著云頭,徑到禪堂房脊上,罩住了唐僧與白馬、行李,他卻去那后面老和尚住的方丈房上頭坐,著意保護那袈裟。看那些人放起火來,他轉捻訣念咒,望巽地上吸一口氣吹將去,一陣風起,把那火轉刮得烘烘亂著。好火,好火!但見——
黑煙漠漠,紅焰騰騰。黑煙漠漠,長空不見一天星;紅焰騰騰,大地有光千里赤。起初時,灼灼金蛇;次后來,威威血馬。南方三硁逞英雄,回祿大神施法力。燥干柴燒烈火性,說什么燧人鉆木;熟油門前飄彩焰,賽過了老祖開爐。正是那無情火發,怎禁這有意行兇,不去弭災,反行助虐。風隨火勢,焰飛有千丈余高;火趁風威,灰迸上九霄云外。乒乒乓乓,好便似殘年爆竹;潑潑喇喇,卻就如軍中炮聲。燒得那當場佛象莫能逃,東院伽藍無處躲。勝如赤壁夜鏖兵,賽過阿房宮內火!
這正是星星之火,能燒萬頃之田。須臾間,風狂火盛,把一座觀音院,處處通紅。你看那眾和尚,搬箱抬籠,搶桌端鍋,滿院里叫苦連天。孫行者護住了后邊方丈,辟火罩罩住了前面禪堂,其余前后火光大發,真個是照天紅焰輝煌,透壁金光照耀!
不期火起之時,驚動了一山獸怪。這觀音院正南二十里遠近,有座黑風山,山中有一個黑風洞,洞中有一個妖精,正在睡醒翻身,只見那窗門透亮,只道是天明。起來看時,卻是正北下的火光晃亮,妖精大驚道:“呀!這必是觀音院里失了火!這些和尚好不小心!我看時與他救一救來。”
好妖精,縱起云頭,即至煙火之下,果然沖天之火,前面殿宇皆空,兩廊煙火方灼。他大拽步,撞將進去,正呼喚叫取水來,只見那后房無火,房脊上有一人放風。他卻情知如此,急入里面看時,見那方丈中間有些霞光彩氣,臺案上有一個青氈包袱。他解開一看,見是一領錦蝠袈裟,乃佛門之異寶。正是財動人心,他也不救火,他也不叫水,拿著那袈裟,趁哄打劫,拽回云步,徑轉東山而去。
那場火只燒到五更天明,方才滅息。你看那眾僧們,赤赤精精,啼啼哭哭,都去那灰內尋銅鐵,撥腐炭,撲金銀。有的在墻筐里,苫搭窩棚;有的赤壁根頭,支鍋造飯。叫冤叫屈,亂嚷亂鬧不題。
卻說行者取了辟火罩,一筋斗送上南天門,交與廣目天王道:“謝借,謝借!”天王收了道:“大圣至誠了。我正愁你不還我的寶貝,無處尋討,且喜就送來也。”行者道:“老孫可是那當面騙物之人?這叫做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天王道:“許久不面,請到宮少坐一時何如?”行者道:“老孫比在前不同,爛板凳高談闊論了。如今保唐僧,不得身閑。容敘,容敘!”急辭別墜云,又見那太陽星上,徑來到禪堂前,搖身一變,變做個蜜蜂兒,飛將進去,現了本象,看時那師父還沉睡哩。
行者叫道:“師父,天亮了,起來罷。”三藏才醒覺,翻身道:“正是。”穿了衣服,開門出來,忽抬頭只見些倒壁紅墻,不見了樓臺殿宇,大驚道:“呀!怎么這殿宇俱無?都是紅墻,何也?”行者道:“你還做夢哩!今夜走了火的。”三藏道:“我怎不知?”行者道:“是老孫護了禪堂,見師父濃睡,不曾驚動。”三藏道:“你有本事護了禪堂,如何就不救別房之火?”行者笑道:“好教師父得知。果然依你昨日之言,他愛上我們的袈裟,算計要燒殺我們。若不是老孫知覺,到如今皆成灰骨矣!”三藏聞言,害怕道:“是他們放的火么?”行者道:“不是他是誰?”三藏道:“莫不是怠慢了你,你干的這個勾當?”行者道:“老孫是這等憊懶之人,干這等不良之事?實實是他家放的。老孫見他心毒,果是不曾與他救火,只是與他略略助些風的。”三藏道:“天那,天那!火起時,只該助水,怎轉助風?”行者道:“你可知古人云,人沒傷虎心,虎沒傷人意。他不弄火,我怎肯弄風?”三藏道:“袈裟何在?敢莫是燒壞了也?”行者道:“沒事,沒事!燒不壞!那放袈裟的方丈無火。”三藏恨道:“我不管你!但是有些兒傷損,我只把那話兒念動念動,你就是死了!”行者慌了道:“師父,莫念,莫念!管尋還你袈裟就是了。等我去拿來走路。”三藏才牽著馬,行者挑了擔,出了禪堂,徑往后方丈去。
卻說那些和尚,正悲切間,忽的看見他師徒牽馬挑擔而來,唬得一個個魂飛魄散道:“冤魂索命來了!”行者喝道:“什么冤魂索命?快還我袈裟來!”眾僧一齊跪倒叩頭道:“爺爺呀!冤有冤家,債有債主。要索命不干我們事,都是廣謀與老和尚定計害你的,莫問我們討命。”行者咄的一聲道:“我把你這些該死的畜生!那個問你討什么命!只拿袈裟來還我走路!”其間有兩個膽量大的和尚道:“老爺,你們在禪堂里已燒死了,如今又來討袈裟,端的還是人是鬼?”行者笑道:“這伙孽畜!那里有什么火來?你去前面看看禪堂,再來說話!”眾僧們爬起來往前觀看,那禪堂外面的門窗鬲扇,更不曾燎灼了半分。眾人悚懼,才認得三藏是位神僧,行者是尊護法,一齊上前叩頭道:“我等有眼無珠,不識真人下界!你的袈裟在后面方丈中老師祖處哩。”三藏行過了三五層敗壁破墻,嗟嘆不已。只見方丈果然無火,眾僧搶入里面,叫道:“公公!唐僧乃是神人,未曾燒死,如今反害了自己家當!趁早拿出袈裟,還他去也。”
原來這老和尚尋不見袈裟,又燒了本寺的房屋,正在萬分煩惱焦燥之處,一聞此言,怎敢答應?因尋思無計,進退無方,拽開步,躬著腰,往那墻上著實撞了一頭,可憐只撞得腦破血流魂魄散,咽喉氣斷染紅沙!有詩為證,詩曰:
堪嘆老衲性愚蒙,枉作人間一壽翁。欲得袈裟傳遠世,豈知佛寶不凡同。
但將容易為長久,定是蕭條取敗功。廣智廣謀成甚用?損人利己一場空。
慌得個眾僧哭道:“師公已撞殺了,又不見袈裟,怎生是好?”行者道:“想是汝等盜藏起也。都出來,開具花名手本,等老孫逐一查點!”那上下房的院主,將本寺和尚、頭陀、幸童、道人盡行開具手本二張,大小人等,共計二百三十名。行者請師父高坐,他卻一一從頭唱名搜檢,都要解放衣襟,分明點過,更無袈裟。又將那各房頭搬搶出去的箱籠物件,從頭細細尋遍,那里得有蹤跡。三藏心中煩惱,懊恨行者不盡,卻坐在上面念動那咒。行者撲的跌倒在地,抱著頭,十分難禁,只教:“莫念,莫念!管尋還了袈裟!”那眾僧見了,一個個戰兢兢的,上前跪下勸解,三藏才合口不念。行者一骨魯跳起來,耳朵里掣出鐵棒,要打那些和尚,被三藏喝住道:“這猴頭!你頭痛還不怕,還要無禮?休動手!且莫傷人!再與我審問一問!”眾僧們磕頭禮拜,哀告三藏道:“老爺饒命!我等委實的不曾看見。這都是那老死鬼的不是。他昨晚看著你的袈裟,只哭到更深時候,看也不曾敢看,思量要圖長久,做個傳家之寶,設計定策,要燒殺老爺。自火起之候,狂風大作,各人只顧救火,搬搶物件,更不知袈裟去向。”
行者大怒,走進方丈屋里,把那觸死鬼尸首抬出,選剝了細看,渾身更無那件寶貝,就把個方丈掘地三尺,也無蹤影。行者忖量半晌,問道:“你這里可有什么妖怪成精么?”院主道:“老爺不問,莫想得知。我這里正東南有座黑風山,黑風洞內有一個黑大王。我這老死鬼常與他講道,他便是個妖精。別無甚物。”行者道:“那山離此有多遠近?”院主道:“只有二十里,那望見山頭的就是。”行者笑道:“師父放心,不須講了,一定是那黑怪偷去無疑。”三藏道:“他那廂離此有二十里,如何就斷得是他?”行者道:“你不曾見夜間那火,光騰萬里,亮透三天,且休說二十里,就是二百里也照見了!坐定是他見火光昆耀,趁著機會,暗暗的來到這里,看見我們袈裟是件寶貝,必然趁哄擄去也。等老孫去尋他一尋。”三藏道:“你去了時,我卻何倚?”行者道:“這個放心,暗中自有神靈保護,明中等我叫那些和尚伏侍。”即喚眾和尚過來道:“汝等著幾個去埋那老鬼,著幾個伏侍我師父,看守我白馬!”眾僧領諾。行者又道:“汝等莫順口兒答應,等我去了,你就不來奉承。看師父的,要怡顏悅色;養白馬的,要水草調勻。假有一毫兒差了,照依這個樣棍,與你們看看!”他掣出棍子,照那火燒的磚墻撲的一下,把那墻打得粉碎,又震倒了有七八層墻。眾僧見了,個個骨軟身麻,跪著磕頭滴淚道:“爺爺寬心前去,我等竭力虔心,供奉老爺,決不敢一毫怠慢!”好行者,急縱筋斗云,徑上黑風山,尋找這袈裟。正是那——
金禪求正出京畿,仗錫投西涉翠微。虎豹狼蟲行處有,工商士客見時稀。
路逢異國愚僧妒,全仗齊天大圣威。火發風生禪院廢,黑熊夜盜錦蝠衣。
畢竟此去不知袈裟有無,吉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篇:西游記11到15集摘抄
西游記,是我們中國的四大名著之一,里面所講述的是神魔故事題材,故事豐富生動。下面是小編整理收集的西游記11到15集摘抄,歡迎閱讀參考!
第11集 智激美猴王
師徒三人去到寶象國,國王思念女兒,懇請豬八戒、沙僧上山降妖。二人不是妖怪對手,沙僧被擒,豬八戒逃回館驛。黃袍怪變做俊俏郎君,去國中拜見岳父,并施展妖法,將唐僧變做老虎囚禁籠中。白龍馬為救師父,變作宮女,伺機刺殺黃袍怪,卻力不能勝,受傷潛入水中。豬八戒來到花果山,用激將法請回孫悟空。悟空與豬八戒雙戰黃袍怪:原來黃袍怪是二十八星宿之一——奎木狼星下界,悟空請二十七星宿將他召回天廷。悟空破除妖法,幫師父恢復原形,師徒重歸于好。
第12集 奪寶蓮花洞
西進路上,豬八戒巡山,被蓮花洞銀角大王捉去。銀角大王又使用移山法,一面壓住悟空,一面將唐僧、沙僧和白馬掠回洞府。悟空掙扎脫險后,經過幾番周折,終于將銀角大王裝進葫蘆內,這時,太上老君趕來,收走了由煉丹的金、銀二道童變幻的金角、銀角大王。
第13集 除妖烏雞國
烏雞國“國王”冷落皇后,又不許太子和母后相見,往日的夫妻、父子情似乎都已付之流水。唐僧師徒投宿禪寺,夜半時分,唐僧恍惚入夢:只見芭蕉樹下一口古井,青煙中一位已故的國王時隱時現,向唐僧訴說了被妖道推落井中的往事,懇請為他復仇。在太子進香之時,唐僧將太子請入禪房,出示已故國王交給唐僧的信物,太子偷偷與母后見面,述說了真情。
第14集 大戰紅孩兒
在深山枯松澗有一個紅孩兒,他是牛魔王與鐵扇公主的兒子,法術高強,頑皮好勝,正等著唐僧師徒路過,一心想用唐僧肉孝敬父母。紅孩兒用苦肉計騙取了唐僧的信任,乘機將唐僧擄進火云洞。悟空、豬八戒前去尋師父,紅孩兒率領一群小妖精,口噴烈火,燒得悟空、豬八戒落荒而逃。
第15集 斗法降三怪
師徒四人來到車遲國。國王寵信三位道士——虎力大仙、鹿力大仙和羊力大仙,封他們為國師。他們作威作福,欺壓僧人,悟空大為不平,設計戲耍國師。悟空攜豬八戒、沙僧潛入三清殿,三人分坐神位,盡情享用供品。三位國師以為三清顯圣,連連祈禱長生。悟空、豬八戒、沙僧以尿水作圣水賞賜給三位國師。
第三篇:西游記20到30回摘抄賞析
《西游記》是一部值得一讀的名著,以下是小編整理的西游記20到30回摘抄,歡迎參考閱讀!
【片段】
只好又來到翠云山,這次他變成了的丈夫的樣子。不辨真假,把他接了進去。說到借扇一事,假故意捶胸道:“可惜,可惜,怎么就把那寶貝給了猢猻?”笑道:“大王息怒,給他的是假扇。”假到:“真扇子你藏在哪兒了?仔細看管好,那猢猻變化多端,小心他再騙了去。”鐵扇公主說:“大王放心。”說著將真扇從口中吐出,只有一片杏葉兒大小。悟空大喜過望,連忙抓在手中,問道:“這般小小之物,為何能扇滅八百里火焰?”鐵扇公主道:“大王,你離家兩年,怎么連自家的寶貝也忘了?只要念一聲口訣,這扇就能長到一丈二尺長短。”記在心上,將扇兒噙在口中,把臉一抹,現了本像,徑自出了芭蕉洞。鐵扇公主氣得一下子跌倒在地。
【欣賞】
孫悟空變成牛魔王的樣子去借扇,這真是一條妙計。這一小節詳細描寫了孫悟空是如何去智借芭蕉扇的。
本文段運用了心理、神態、動作的方法,如“故意捶胸”“笑”“大喜過望”“連忙”等,通過生動的語言,如“可惜,可惜,怎么就把那寶貝給了猢猻?”等,形象地給我們展示了孫悟空的聰明機智,更反襯出了鐵扇公主的愚笨。本文段貫穿著一個“智”字,使借扇過程更加生動有趣。
寫作借鑒:這告訴我們,記敘一件事情,一定要學會把握住人物的特點,要抓住人物的心理、神態、動作等進行描寫來表現人物的性格特點是很有必要的。
評論沉沉宮漏,蔭蔭花香。繡戶垂珠箔,閑庭絕火光。秋千索冷空留影,羌笛聲殘靜四方。繞屋有花籠月燦,隔空無樹顯星芒。杜鵑啼歇,蝴蝶夢長。銀漢橫天宇,白云歸故鄉。正是離人情切處,風搖嫩柳更凄涼。
這是玉免精中的一段詞,主要是暗寫真公主的可憐遭遇。我尤為欣賞是其中的兩句:秋千索冷空留影,羌笛聲殘靜四方。此時正是深夜,玉宇無塵,秋千空懸,寒月留影,平日的歡鬧早已遠去;夜深人靜,羌笛聲起,悲韻不絕,更添凄涼;您動了側隱之心了嗎?
穿一件織金官綠紵絲襖,上罩著淺紅比甲;系一條結彩鵝黃錦繡裙,下映著高底花鞋。時(上“髟”下“的”)髻皂紗漫,相襯著二色盤龍發;宮樣牙梳朱翠晃,斜簪著兩股赤金釵。云鬢半蒼飛鳳翅,耳環雙墜寶珠排。脂粉不施猶自美,風流還似少年才。
這是第二十三回中描繪的一位夫家姓賈,娘家姓莫的婦人的形象。你看,一個是賈(假),一個是莫(沒);只可憐了八戒了。
這一段寫得相當流暢,顏色鮮艷奪目,重點描繪頭飾,‘時樣’、‘宮樣’二字,說明這個婦人還是相當時髦;‘飛鳳翅’、‘寶珠排’給人一種動感;
末兩句更是畫龍點晴之筆:脂粉不粉猶自美,風流還似少年才!您看看,可謂半老徐娘,風韻猶存,怨不得走投無路的八戒要說:“娘啊,既是他們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罷!”
勢鎮汪洋,威寧瑤海。勢鎮汪洋,潮涌銀山魚入穴;威寧瑤海,波翻雪浪蜃離淵。水火方隅高積土,東海之處聳崇巔。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鳳雙鳴;削壁前,獨臥。峰頭時聽錦雞鳴,石窟每觀龍出入。林中有壽鹿仙狐,樹上有靈禽玄鶴。瑤草奇花不謝,長春。仙桃常結果,修竹每留云。一條澗壑藤蘿密,四面原堤草色新。正是百川會處擎天柱,萬劫無移大地根。
賞析:長短句結合,一路對偶下來,讓人嘆服作者高超的語言駕馭能力。字里行間,現出一個美麗神奇、鐘靈毓秀的花果山來。
跳樹攀枝,采花覓果;拋彈子,邷么兒,跑沙窩,砌寶塔;趕蜻蜓,撲八蠟;參老天,拜菩薩;扯葛藤,編草未;捉虱子,咬圪蚤;理毛衣,剔指甲;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壓的壓;扯的扯,拉的拉,青松林下任他頑,綠水澗邊隨洗濯。
賞析:讀著讀著,眼前仿佛能看到那個群猴稱王的花果山來了。運用生動形象的動作神態描寫,展現了猴兒們快樂悠閑的日子,讀來讓人忍俊不禁,眼前滿是猴兒們撒潑玩耍的場面
第四篇:《西游記》摘抄
閱讀的時候遇到喜歡的句子都會摘抄下來,那么,以下是小編給大家整理摘抄的《西游記》相關句子,希望大家喜歡。
《西游記》摘抄:
1、一日,見那老樹枝頭,桃熟打扮,他心里要吃個嘗新。奈何本園土地,力士并齊天府仙吏緊隨不便。忽設一計道:“汝等且出門外伺候讓我在這亭上少憩片時。”那眾神果退。
選自:《亂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
評價:這段話體現了孫悟空的機智,聰明,很有辦法。
2、那赤腳大仙撞見大圣,大圣低頭定計,賺哄真仙,他要暗去赴會,卻問:“老道何往?”大仙道:“蒙王母見招,去赴蟠桃嘉會。”大圣道:“老道不知。玉帝應老孫筋斗云疾,著老孫五路邀請列位,先至通明殿下演禮,后方去赴宴。”大仙是個正大光明之人,就以他的誑語作真,道:“常年就在瑤池演禮謝恩,如何先去通明殿演禮,方去瑤池赴會?”
選自:《亂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
評價:這一段與赤腳大仙的對話寫出孫悟空的機智。
3、這大圣一條棒,抵住了四大天王與李托塔,哪吒太子,俱在半空中,殺夠多時,大圣見天色將晚,既拔毫毛一把,丟在口中,嚼碎了,噴將出去,叫聲“變!”就變了千百個大圣,都使的是金箍棒,打退了哪吒太子,戰敗了五個天王。
選自:《亂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
評價:這段寫出了孫悟空英勇善戰,才打退了哪吒太子和五個天王。
4、大圣行時,忽見有無根肉紅柱子,撐著一股青氣。他道:“此間乃盡頭路了。這番回去,如來作證,靈霄宮定是我坐也。”又思量說:“且住!等我留下些記號,方好與如來說話。”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做一管濃墨雙毫筆,在那中間柱子上寫一行大字云:“齊天大圣,到此一游。”寫畢,收了毫毛。又不莊尊,卻在第一根柱子下撒了一泡猴尿。
選自:《八卦爐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
評價:這段話寫出了孫悟空的自以為是,也寫出了他淘氣,可愛的本性。
5、這菩薩近前來,拍著寶臺,厲聲高叫道:“那和尚,你只會談‘小乘教法’,可會談‘大乘教法’么?”玄奘聞言,心中大喜,翻身下臺來,對菩薩起手到:“老師父,弟子失瞻,多罪。見前的蓋眾僧人,都講的是‘小乘教法’,卻不知‘大乘教法’如何。”
選自:《玄奘秉誠建大會 觀音顯像化金蟬》
評價:這一段寫出了玄奘謙虛,尊重老者的性格。
6、眾僧們燈下議論佛門定旨上西天取經的原由。有的說水遠山高,有的說路多虎豹,有的說峻嶺陡崖難度,有的說毒魔惡怪難降。三藏箝口不言,單一手指自心,點頭幾度。眾僧們莫解其意,合掌請問到:“法師指心點頭者,何也?”三藏答曰:“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對佛設下洪誓大愿,不由我不盡此心。這一去,定要到西天,見佛求經,使我們法輪回轉,愿圣主皇圖永固。”
選自:《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評價:這段話說明了哪怕水遠山高,路多虎豹,峻嶺陡崖難度,毒魔惡怪難降;三藏去西天取經的想法都很堅定,是不可動搖的。
7、原來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氣,他見三藏只管絮絮叨叨,按不住心頭發火道:“你既是這等,說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恁般絮舌惡我,我回去便了!”
選自:《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評價:說明了孫悟空受不得人氣,離師傅而去。也為下文當中幾次離三藏而去做了鋪墊。
8、行者見說得有理,真個不敢動身,只得回心,跪下哀告道:“師傅!這是他奈何我的法兒,教我隨你西去。我也不敢惹他,你也莫當常言,只管念誦。我愿保你,再無退悔之意了。”三藏道:“既如此,伏待我上馬去也。”那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擻精神,束一束棉布直裰,扣背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進。
選自:《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評價:有了這一段對話,才有了后來孫悟空死心塌地的跟著唐三藏。
9、慌得個三藏滾鞍下馬,望空禮拜道:“弟子肉眼凡胎,不識尊神尊面,望乞恕罪。煩轉達菩薩,深蒙恩佑。”你看他只管朝天磕頭,也不計其數。路旁邊活活得笑倒個孫大圣,孜孜的喜壞個美猴王,上前來扯住唐僧道:“師父,你起來罷,他已去得遠了,聽不見你的禱祝,看不見你磕頭。只管拜怎的?”長老道:“徒弟啊,我這等磕頭,你也就不拜他一拜,且立在旁邊,只管傻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那里知道,像他這個藏頭露尾的,本該打他一頓;只為看菩薩面上,饒他打盡夠了,他還敢受我老孫之拜?老孫自小兒做好漢,不曉得拜人,就是見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歌喏便罷了。”
選自:《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韁》
評價:寫出了孫悟空的頑劣,大膽,同時也反襯出了唐僧對于老者的尊重。
10、行者在旁道:“師父,我日前在包袱里,曾見那領袈裟,不是件寶貝?拿與他看看如何?”眾僧聽說袈裟,一個個冷笑。行者道:“你笑怎的?”院主道:“老爺才說袈裟是件寶貝,言實可笑。若說袈裟,似我等輩者,不止二三十件;若論我師祖,在此處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百件!”叫:“拿出來看看。”
選自:《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
評價:寫出了孫悟空喜歡炫耀,大膽的個性。
11、三藏把行者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與人斗富。你我是單身在外,只恐有錯。”行者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錯?”三藏道:“你不曾理會得。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見貪婪奸偽之人。’倘若一經入目,必動其心;即動其心,必生其計。汝是個畏禍的,索之而必應其求,可也;不然,則損身滅命,皆起于此,事不小矣。”
選自:《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
評價:說明了唐僧的小心謹慎,生怕出了什么差錯。
12、行者見了,呵呵大笑道:“那個老剝皮,死得他一毫也不虧!他原來與妖精結黨!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歲。想是那個妖精,傳他些甚么服氣的小法兒,故有此壽。老孫還記得他的模樣,等我就變作那和尚,往他洞里走走,看我那袈裟放在何處。假若得手,即便拿回,卻也省力。”
選自:《孫行者大鬧黑風山 觀世音收伏熊罷乖》
評價:寫出了孫行者的機智和勇敢,并且一定要奪回袈裟的決心。
13、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營生。這才是湊四合六的勾當。你也不需遠行,莫要花費了銀子。我們不是那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其實有些手段,慣會拿妖。這正是‘一來照顧郎中,二來又醫得最好’。煩你回去上復你那家住,說我們是東土駕下來的御弟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經者,善能降妖縛怪。”
選自:《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大圣除魔》
評價:說明了孫行者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勇氣,愿意幫助別人。
14、三藏聞之道:“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呵,不是個出家的了,你還回去罷。”那呆子慌得跪下道:“師父,你莫聽師兄之言他有些臟埋人。我不曾抱怨甚的,他就說我抱怨。我是個直腸的癡漢,我說道肚內饑了,好尋個人家化齋,他就罵我是戀家鬼。師父啊,我受了菩薩的戒行,又承師父憐憫 情愿要服侍師父往西天去,誓無退悔。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說的不是出家的話!”三藏道:“既是如此,你且起來。”
選自:《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評價:有了這一段的對話,才會有后文八戒死心塌地的跟著唐僧的故事。
15、行者哪里肯放,執著棒,只情趕來,呼呼吼吼,喊聲不絕,卻趕到那藏風山凹之間。正抬頭,見八戒在那里放馬。八戒忽聽見呼呼喊聲,回頭觀看,乃是行者趕敗的虎怪,就丟了馬,舉起鈀,刺寫著頭一筑。可憐那先鋒,脫身要跳黃絲網,豈知又遇罩魚人。卻被八戒一鈀,筑得九個窟窿鮮血冒,一頭腦髓盡流干。
選自:《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評價:現在看來豬八戒也不是那種只會吃,不會干的人啦。
16、行者笑道:“賢弟啊,這樁兒我不敢說嘴。水里勾當,老孫不大十分熟。若是空走,還要念訣,又念念‘避水咒’,方才走得;不然,就要變化做甚么魚蝦蟹鱉之類,我才去得。若論賭手段,憑你在高山云里,干甚么蹊蹺異樣事兒,老孫都會;只是水里的買賣,有些兒榔杭。”
選自:《八戒大戰流沙河 木叉奉法收悟凈》
評價:孫行者也有不擅長的東西,雖說他下得了地,上得了天,可就是不擅長水戰,不知水性。人無完人嘛!
17、豬八戒道:“哥啊,你只知道你走路輕省,那里管別人累墜?自過了流沙河,這一向爬山過嶺,身挑著重擔,老大難挨也!須是尋個人家,一則化些茶飯,二則養養精神,才是個道理。”行者道:“呆子,你這般言語,似有抱怨之心。還像在高老莊,倚懶不求福的自在,恐怕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門,須是要吃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
選自:《三藏不忘本 四圣試禪心》
評價:整天辛辛苦苦趕路的日子,難免總會有一些抱怨。但是取到經之后,回頭想想一切總都是值得的。
18、那長老見了,戰戰兢兢,遠離三池道:“善哉!善哉!今年倒也年豐時稔,怎么這觀里作荒吃人?這個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如何與我解渴?”清風暗道:“這和尚在那口舌場中,是非海里,弄得肉眼凡胎,不識我仙家異寶。”明月上前道:“老師,此物叫做‘人參果’,吃一個兒不妨。”三藏道:“胡說!胡說!他那父母懷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生下。未及三日,怎么就把他拿來當果子?”清風道:“實是樹上結的。”長老道:“亂談!亂談!樹上又會結出人來?拿過去,不當人子!”
選自:《萬壽山大仙留故友 五莊觀行者竊人參》
評價:這個唐僧不認得人參果,卻不愿意吃一點。才會有后來的一場鬧劇。
19、那八戒食腸大,口又大,一則是聽見童子吃時,便覺饞蟲拱動,卻才見了果子,拿過來,張開口,囫圇吞咽下肚,卻白著眼胡賴。向行者,沙僧道:“你兩個吃的是甚么?”沙僧道:“人參果。”八戒道:“甚么味道?”行者道:“悟凈,不要睬他!你倒先吃了,又來問誰?”八戒道:“哥哥,吃的忙了些,不像你們細嚼慢咽,嘗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無核,就吞下去了。哥啊,為人為徹;已經調動我這饞蟲,再去弄個兒來,老豬細細的吃吃。”
選自:《萬壽山大仙留故友 五莊觀行者竊人參》
評價:說明了八戒的莽撞,匆忙和貪吃的個性。
20、行者道:“你們且慢行。等老孫去照顧那兩個童兒睡一兩個月。”三藏道:“徒弟,不可傷他性命,不然,又一個得財傷人的罪了。”行者道:“我曉得。”行者復進去,來到那童兒睡的房門外。他腰里有帶的瞌睡蟲兒,原來在東天門與增長天王猜枚耍子贏的。他摸出兩個來,瞞窗限兒彈將進去,徑奔到那童子臉上,鼾鼾沉睡,再莫想得醒。他才拽開云步,趕上唐僧,順大路一直西奔。
選自:《鎮元仙趕捉取經僧 孫行者大鬧五莊觀》
評價:說明了孫行者除了大大咧咧的另外一面,他還是十分的謹慎,小心的,21、大仙道:“唐三藏做大不尊,先打他。”行者聞言,心中暗道:“我那老和尚不禁打,假若一頓邊打壞了啊,卻不是我造的業?”他忍不住,開言道:“先生差了。偷果子是我,吃果子是我,推倒樹也是我,怎么不先打我,打他做甚?”
選自:《鎮元仙趕捉取經僧 孫行者大鬧五莊觀》
評價:偷人參果,推倒樹都是行者干的,理應受到懲罰;但是他愿意為唐僧受鞭子,也確實讓人想不到,算是仁至義盡了。
22、行者聞得此言,心中暗喜道:“造化了!造化了!菩薩一定有方也!”他又上前懇求。菩薩道:“我這凈瓶底的‘甘露水’,善治得仙樹靈苗。”行者道:“可曾經驗過么?”菩薩道:“經驗過的。”行者問:“有何經驗?”菩薩道:“當年太上老君曾與我賭勝:他把我的楊柳枝拔去,放在煉丹爐里,炙的焦干,送來還我。是我拿了插在瓶中,一晝夜,復得青枝綠葉,與舊相同。”行者笑道:“真造化了!真造化了!烘焦了的尚能醫活,況此推倒的,有何難哉!”
選自:《孫悟空三島求方 觀世音甘泉活樹》
評價:從行者得知人參果樹有救了的興奮和高興,就可以看出他對唐僧的忠孝。
23、行者道:“她是妖精。”唐僧道:“這個猴子胡說!就有這許多妖怪!你是個無心向善之輩,有意作惡之人,你去罷!”行者道:“師父又叫我去?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一件不相應。”唐僧道:“你有甚么不相應處?”八戒道:“師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著你做了這幾年和尚,不成空著手回去?你把那包袱里的甚么舊褊衫,破帽子,分兩間與他罷。”
選自:《尸魔三戲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
評價:行者經歷了千辛萬苦保師父上西天取經,半路卻被師父趕走,確實讓人心痛。八戒的油嘴滑舌也讓人討厭。
24、長老獨坐林中,十分悶倦。只得強打精神,跳將起來,把行李攢在一處,將馬拴在樹上,柬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錫杖,整一整緇衣,徐步幽林,權為散悶。
選自:《花果山群妖聚義 黑松林三藏逢魔》
評價:這一段是唐僧把行者趕走之后的畫面,如果行者在的話,八戒和沙和尚就會在唐僧的身邊就不會讓唐僧那么無聊。
25、摘抄: 石猿端坐在上面道:“列位呵,‘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你們才說有本事進的來,出的去,不上身體者,就拜他為王。我如今進來又出去,出去又進來,尋了這一個洞天與列位安眠穩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為王?”
選自:《靈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評價:寫出了孫悟空起初的自大,自滿,將人物刻畫的生動形象。
26、美猴王領一群猿猴,獼猴,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簾洞,合契同情,不入飛鳥之叢,不從走獸之類,獨自為王,不勝歡樂。
選自:《靈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評價:說明了花果山的生活很快樂,也寫出了美猴王在花果山的地位。
27、祖師又道:“教你‘流’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又問:“流字門中,是甚義理?”祖師道:“流字門中,乃是儒家,釋家,道家,陰陽家,墨家,醫家,或看經,或念佛,并朝真降圣之類。”悟空道:“似這般可得長生么?”
選自:《悟徹菩提真妙理 斷魔歸本和元神》
評價:像這樣的對話有很多,也說明了孫悟空一心的想要學到長生不老之術,卻完全不顧及菩提祖師的感受,才使祖師最后撇下悟空而去。
28、悟空道:“師傅昨日壇前對眾相允,教弟子三更時候,從后門里傳我道理,故此大膽徑拜老爺塌下。”祖師聽說,十分歡喜,暗自思尋道:“這廝果然是個天地生成的!不然,何就打破我盤中之暗迷也?”
選自:《悟徹菩提真妙理 斷魔歸本和元神》
評價:這一段說明了孫悟空非常的聰明,可以從師父打他三下,背著手進門,看出師傅叫他三更從后門進去要傳他道理。
29、悟空道:“‘一客不煩二主’,若沒有,我也定不出此門。”龍王道:“煩上仙再轉一海,或者有之。”悟空又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千萬告求一副。”龍王道:“委的沒有,如有既當奉承。”
選自:《四海千山接拱伏 久游十類盡除名》
評價:寫出了孫悟空的大膽和不知好歹,為下文做鋪墊。
30、玉帝垂簾問曰:“哪個是妖仙?”悟空卻才躬身答應道:“老孫便是。”仙卿們都大驚失色道:“這個野猴!怎么不拜伏參見,輒敢這等答應道:‘老孫便是!’,卻該死了!該死了!”
選自:《官封弼馬溫何足 名注齊天意未寧》
評價:有一次寫出了孫悟空的大膽,在玉帝面前也不拜伏參見,只是躬身答應道;還在玉帝前自稱“老孫”。
第五篇:西游記13-14回
西游記13-14回:
●第十三回
標題: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主要內容:唐僧騎馬西行。山邊城,夜登雙叉嶺,被虎魔王部下生擒。太白金星搭救了唐僧。唐僧行至兩界山,忽聽喊聲如雷:我師父來也!
●第十四回
標題: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主要內容:叫喊者正孫悟空。唐僧收悟空為徒。西行路上,悟空打死六個剪徑的強盜,唐僧抱怨不已。悟空縱云離開唐僧。觀音授唐僧緊箍咒,悟空接受龍王勸告,重來保護唐僧,戴上了緊箍咒,表示不現款違背師言。
精彩片段: 文言文:
大有唐王降敕封,欽差玄奘問禪宗。堅心磨琢尋龍穴,著意修持上鷲峰。邊界遠游多少國,云山前度萬千重。自今別駕投西去,秉教迦持悟大空。卻說三藏自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蒙唐王與多官送出長安關外。一二日馬不停蹄,早至法門寺。本寺住持上房長老,帶領眾僧有五百余人,兩邊羅列,接至里面,相見獻茶。茶罷進齋,齋后不覺天晚,正是那:影動星河近,月明無點塵。雁聲鳴遠漢,砧韻響西鄰。歸鳥棲枯樹,禪僧講梵音。蒲團一榻上,坐到夜將分。眾僧們燈下議論佛門定旨,上西天取經的原由。有的說水遠山高,有的說路多虎豹,有的說峻嶺陡崖難度,有的說毒魔惡怪難降。三藏鉗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點頭幾度。眾僧們莫解其意,合掌請問道:“法師指心點頭者,何也?”三藏答曰:“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對佛設下洪誓大愿,不由我不盡此心。這一去,定要到西天,見佛求經,使我們法輪回轉,愿圣主皇圖永固。”眾僧聞得此言,人人稱羨,個個宣揚,都叫一聲“忠心赤膽大闡法師”,夸贊不盡,請師入榻安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