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宋詞是一朵蓮花

今年這個夏季,窗外時而烈日炎炎，蟬鳴聲聲,時而是風(fēng)狂雨驟,葉落萍飄。好在終于過了立秋,日子會一天天清涼起來。閑時信手翻了翻宋詞，不覺悠然心會：“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弊x來不覺喟然長嘆。誰說小詞只能娛情遣興？這樣的人生畫景豈非情致深遠(yuǎn)、意蘊(yùn)渾厚？

大凡對漢語言文字稍有敏感者，無不為宋詞所傾倒。記得張愛玲曾經(jīng)回憶自己小時候讀到過李煜的《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一讀之下，小小女孩兒驚異無比：世間竟有這樣美麗而有靈性的文字！

讀宋詞，觸摸的是形象，看重的是意境，享受的是美感。那些長長短短的句式，疏疏密密的韻腳，有著特別的音樂節(jié)奏感。宋詞的真正魅力，卻不在于華美絢爛的辭藻和韻律，而在于百轉(zhuǎn)千回、真摯動人的情感，在于深藏于文字中所充盈的飽滿生命體驗。我們能夠不斷從中尋覓鮮活的心境，捕捉生命中隨之而來的嶄新體驗。古今的人性是一樣的，心靈都會被那些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真情而感動。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鄙喕氐墓爬下贸讨校鋵嵱兄嘞嗨频募で榕c歡笑、憂傷與淚水。唐詩和宋詞悄悄塑造了我們生命情感的基因符碼。古典的相思和寂寞早已經(jīng)染透了那些美麗的象形文字，染透了漫長的時光，滲透到我們的骨血里。面對那些帶著呼吸、心跳和體溫的文字，面對那些彌漫的花香與飄舞的紅袖，我感到宋詞的真正意義是使我們從這些文字中找到自己的影子，重新發(fā)現(xiàn)生命曾經(jīng)帶給我們的美麗與歡樂。

“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碑?dāng)浮華煙云散去，宋詞就宛如透過雕花窗欞照進(jìn)深深庭院的一抹斜陽，盡顯大宋王朝的昔日風(fēng)華與悠悠遺韻。我們今天讀那些穿越了無數(shù)歲月流光的宋詞，讀到的是裊裊盈袖的一縷馨香，是春日繁花間的似錦歲月，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兩處閑愁，是梧桐更兼細(xì)雨的綿綿憂傷，是月夜一簾幽夢的春風(fēng)柔情，是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的凄清愁悵，是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飛逝流光，是小園香徑獨徘徊的閑適安然，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萬分驚喜，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的堅貞情意。同時，在風(fēng)雨如晦之夕，我們讀宋詞還讀到的是“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壯懷，是“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落寞，是“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悲慨，是“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的焦灼??

每一次重溫宋詞都會有新鮮的感受，都仿佛是在重溫生命中那一段曾經(jīng)十分熟悉的內(nèi)心律動，以及一種無法言說的美好與婉麗。因為某些靈性文字的瞬間復(fù)活，我們的心會一下子象被子彈擊中。歲月時光的塵封剎時間被擊成碎片，美與愛在靈魂中被深切地喚醒，在風(fēng)中輕舞飛揚(yáng)，盡顯它本真的美麗妖嬈。其實，無論時光怎樣流轉(zhuǎn)遷延，宋詞都一如那些精美的宋代官窯青瓷，保存著一份獨立于時光之外的詩意，純粹、雋永而恒定。

在聲光電藝術(shù)和娛樂業(yè)高度發(fā)達(dá)的現(xiàn)代社會里，宋詞作為古典文化中最優(yōu)美的那一部分，大概是最能與現(xiàn)代人的心靈相契合、相交融了。讀宋詞時，就宛如打開了一扇連接現(xiàn)代與古代的大門，開啟了我們心頭那熟悉而又親切的故園之思。而宋詞似乎象一口永遠(yuǎn)不會枯竭的深井。那種從人性深處汩汩流淌出來的美好情思，那些從古時人們內(nèi)心深處流出來的真性情文字，是對個體生命情感體驗最為真實、最為本質(zhì)也最為獨特的一種詩化表達(dá)。永遠(yuǎn)不會因歷朝歷代千萬人的閱讀吟誦而耗盡、而干涸。所以，盡管它們歷經(jīng)歲寒、風(fēng)塵滿面，卻

難掩真精神、真性情的光芒。它們不是死的、冷漠干枯的文字，終究會流淌到千萬人的內(nèi)心里去，如泉一樣滋養(yǎng)生命的靈根。

宋詞呵，她是飄蕩在山川日月風(fēng)物之外的性靈精魂，是超拔于大千世界市井塵俗之上的清風(fēng)雅韻；是紛呈世象駁雜人心之內(nèi)的一份澄明至純，是功名俗累生存重壓之下的一份縱放不羈；是閃爍著人文精神的溫暖燭光，是文化鄉(xiāng)愁的清涼慰藉；是一份抵御孤獨深寒的貼心溫存。

在大地上詩意地棲居，在陽光下自由地歌唱，是人類的永恒理想。感謝古人那些蘊(yùn)藉深沉的文字，猶如文化精魂所盤系的三生石，挽系著大地之根脈，傳遞著那份殷殷綿綿的古典情懷，使得今天的我們靈魂有所寄托、有所慰藉，不再無根無系地漂泊流浪。

讀宋詞時，會有一朵蓮花靜靜盛開在我們的內(nèi)心，圓滿地綻放著生命的喜悅與美好的光芒。

一、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xì)雨夢回雞塞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干。

——李璟《攤破浣溪沙》

讀南唐中主李璟這首詞,正好是夏末秋初之際.文字間微微有縷縷西風(fēng)的涼意襲來，也帶來些許季節(jié)流轉(zhuǎn)、光陰悄逝的悵然。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荷花枯萎，清香銷盡，翠葉凋殘，一陣秋風(fēng)吹過水面，綠波間漾起縷縷愁意。這正是夏末秋初的景象，象一幅殘荷水墨畫，也象一幀美人手持羅扇坐在湖邊沉思的精致小像。四季在身邊悠悠流轉(zhuǎn)，所見的唯有飄零，蒼涼和寂寥。

時光會讓一個敏感的人分外孤獨和感傷。本來應(yīng)該是美麗裊娜的荷花已經(jīng)花葉凋殘，那被西風(fēng)吹起的陣陣波紋仿佛是它哀愁的心緒。凋零的荷花、銷歇的馨香、摧敗的殘葉，那碧綠的西風(fēng)愁波、那美人的憔悴自傷，一點一點地熏染著我們的身心。這是生命對季節(jié)變換、時光流轉(zhuǎn)的一種細(xì)微感受。

這里的“菡萏”二字，似乎比“蓮蕊”、“荷花”等詞別有一番味道。它語出《爾雅》和《詩經(jīng)》，《說文解字》中稱荷花未開之時為“菡萏”，開花后名為“芙蓉”。此處實為蓮花的古稱，顯得更為高古典雅，更為精致，顯出一份亭亭玉立、香遠(yuǎn)益清的風(fēng)姿。“香銷”讓人似乎聞到了一絲即將消逝、若有若無的荷花清香，此“菡萏”之香高潔而淡雅，自然非比一般的俗物之香?！按淙~殘”，一個“翠”字，恍然有金玉翡翠名貴之色的光影與凋殘。正是這種高華典雅的字句，使人感到了此處的荷花自有一種珍貴精美的生命特質(zhì)。而秋寒肅殺的“西風(fēng)”在綠波間醞釀漾動之時，便不免令人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毒鸥?湘夫人》云：“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這“愁起”二字來得自然而然，正是這蕭索景象觸人眼目時，于人的內(nèi)心深處引起的情感波動。仿佛讓人看見一位紅妝美人在花葉凋殘的荷塘邊佇立，西風(fēng)乍起，碧波輕漾，指尖微涼，眉梢凝愁。

有了這樣的景象和氛圍，“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便很自然地脫口道出了?！吧毓狻币辉~蘊(yùn)含有深雋的生命意識。“韶光”的憔悴,既是時節(jié)花木的凋殘，更是人生中美好年華的消逝。正是“韶光”的憔悴，讓我們感到那“菡萏香銷翠葉殘”，其實是寫人的青春年華。這“菡萏”宛然就是詞中人的象征，也是詞人自我人格的主觀投射，正是“思君令人老，歲

月忽已晚”，正是“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泵篮玫那啻阂呀?jīng)漸漸失去，又怎么看得下去？于是，與韶光一同憔悴下去的人，不忍去看這滿眼蕭瑟的水塘景象。“不堪看”三個字也就分外深沉有力。不堪去看的又何止是那朵荷花，難道不包括詞人自己嗎？

李璟雖然位高為皇帝，但是生性文弱，再加上當(dāng)時內(nèi)外矛盾重重，國勢飄搖，韶光易逝，南唐正如這漸漸枯敗的荷花一樣，美麗不復(fù)存在。一切美好都已經(jīng)逝去了，往事只能留存在回憶中。此時此刻，觸景傷情，這位南唐中主心中產(chǎn)生了無窮痛苦和哀怨。他的這種種愁苦投射到美人眼中，便是那滿塘枯荷，一池愁波，西風(fēng)乍起。讓人不禁想起納蘭容若的那句：“誰道西風(fēng)獨自涼”。（浣溪沙·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是呵，西風(fēng)已至，那般艷麗明媚的菡萏翠葉幻象之下，已然是蒼涼的晚景收梢。季節(jié)風(fēng)景的變幻中，生命萬象已在華麗轉(zhuǎn)身，冉冉謝幕。那些生命曾經(jīng)煙花般絢爛的華麗演繹，最終沉靜寂廖一如深沉夜幕，將那些往昔歲月深深隱匿。

在長長的一生里，為什么，歡樂總是乍現(xiàn)就凋落？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時光！

“細(xì)雨夢回雞塞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細(xì)細(xì)回味這兩句，常常讓人心頭升起一種如夢似幻的人生飄渺之感。迷蒙淅瀝的秋雨滴滴答答輕敲著窗欞，敲碎了人的夢境，敲得人心寂寞而荒蕪。夢醒方驚覺良人還遠(yuǎn)在云水關(guān)山重隔的朔方雞塞?！半u塞”，是“雞麓塞”的簡稱，在陜西橫山之西，這里泛指邊塞戍遠(yuǎn)之地。這個地名的出現(xiàn)使詞的主題漸漸清晰：原來是在思念遠(yuǎn)方的征人，也使詞境一下子轉(zhuǎn)為遼遠(yuǎn)開闊。

由西北朔方之地的“雞塞”到菡萏初凋、荷葉枯殘的江南，相距何其遙遠(yuǎn)！煙雨迷茫，天高地遠(yuǎn)，益發(fā)使思念之線顯得分外纖弱。孤寂清冷的小樓里，回響著玉笙一曲終了的清越之聲，時斷時續(xù)，似那深閨獨處的幽寂哀怨，悠悠不盡。一個“徹”字，說盡天高地遠(yuǎn)、時空交錯的人間寂寞，一個“寒”字，令驀然襲來的悲慟如那漫天寒雨浸入骨髓。然而，風(fēng)雨樓高，吹笙并不能減輕相思愁悶：“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眼淚不停地流淌，帶有無限的怨恨、無限的惆悵?？墒茄蹨I又能改變什么呢？無可奈何，她只有獨倚小樓欄桿，眺望遠(yuǎn)方的良人。

秋雨綿綿、夢境緲遠(yuǎn)，小樓玉笙幽咽，佳人闌干獨倚，構(gòu)成悲涼凄清的意境，使全詞惆悵傷感的氣氛愈發(fā)濃烈。在看似柔婉精致的文字背后，是詞人李璟對人生浮脆、國運(yùn)孤懸的大感慨。他可以鎖住手中的筆，卻鎖不住生命中那種深刻的愛和憂傷.一代名相王安石曾對“細(xì)雨夢回雞塞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兩句稱賞有加，感其刻畫人生離恨之凄迷動人，甚至認(rèn)為超過了李后主的“一江春水向東流”。而近代學(xué)者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碧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xì)雨夢回雞塞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故解人之不易得”。他很推崇“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一聯(lián)，認(rèn)為“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生起一種美人芳草的理想寄托。

“細(xì)雨夢回雞塞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這兩句寫得實在是好。讀到這樣的詩詞句子，總會在心頭氤氳起夢幻般的雨霧來。它們在詞中雖是寫思婦雨夜夢回的凄清感受，但人人都能從中感受到一種超出了閨怨范疇的意韻。

那朔方雞塞之遠(yuǎn)，江南小樓之寒，細(xì)雨聲、玉笙聲之綿遠(yuǎn)飄忽，也許喚起了我們獨自在

雨夜里聽著滴答雨聲的那種寂寞感受，讓我們想起某些午夜夢回時思念生命中某些歲月時的蒼涼體驗，想起深夜里聽到遠(yuǎn)處傳來飄飄渺渺的笙簫或笛聲時的片刻心動。一切的夢想、一切我們曾經(jīng)擁有而又失去的東西，都可以是那個魂牽夢繞而不可得的夢。只有在夢里才能夠回憶??

“細(xì)雨夢回雞塞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這種由詞的意境引起的感觸與聯(lián)想，正是葉嘉瑩先生所謂詞的“感發(fā)”力量。王國維嘗云：“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薄耙鹨诵蕖背鲎猿o《九歌》：“美要眇宜修兮”，言湘水女神之美麗。所謂“要眇宜修”之美即是書寫一種女性婉麗陰柔之美，一種最精致、最細(xì)膩、最纖細(xì)幽微的，而且?guī)в行揎椥缘姆浅＞傻囊环N美（見葉嘉瑩先生《嘉陵詞稿》）

“美要眇宜修兮”，與此相似的還有秦觀《浣溪沙》里的兩句：“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不記得還有誰能有這樣纖柔細(xì)膩的筆觸，有這樣空靈婉轉(zhuǎn)的情懷。細(xì)細(xì)地品味中，會忽然感到某種似乎曾經(jīng)在什么地方見到過相似的情境：朦朧飄渺的愁緒如花飛，如絲雨，彌漫在整個世界里，綿綿密密，飄飄灑灑。美妙得不可思議，難以捉摸。這是很多年前某次在雨中見到的朦朧情境？是某次夢里見到的飄渺幻境？忽然間，就感到自己的心被這樣柔軟纖細(xì)的文字輕輕粘住了，就象被一片柔軟的天鵝羽毛輕輕拂過指尖，一片晶瑩的雪花兒在掌心悄無聲息地融化。生命中曾經(jīng)沉重的無數(shù)歲月此時變得輕盈起來。晚唐花間詞人皇甫崧的《夢江南》中有句：“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也與李璟的這兩句意境相似。幽暗的雨夜中，一切都惝恍迷離，所以詞句中處處是一種濕漉漉的聽覺感受：在瀟瀟的雨聲中交織著笛音和人語。笛聲如起自明月高樓上，當(dāng)然清越、悠揚(yáng)，但在瀟瀟夜雨江船上聽來，卻不免顯得凄清幽咽。人語一經(jīng)與雨聲、笛聲混在茫茫夜色之中，便隱隱約約、斷斷續(xù)續(xù)，若有而若無了。于是船只、驛亭、石橋還有船里的和橋上的人，也都是影影綽綽的，在夜幕和雨簾中幽昧不顯，營構(gòu)出一種幽靜、深邃又朦朧迷離的意境。然而，就是這樣黯淡而冷清的場景，這樣清曠寂寥的夢境，卻令人感到一種遙遠(yuǎn)的生命記憶里透出來的美好與親切。

“細(xì)雨夢回雞塞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李璟的這兩句之美在“朦朧渺遠(yuǎn)”，它的氣象也是“朦朧迷離”，境界“朦朧飄渺”，意韻十分蘊(yùn)藉，頗耐咀嚼品味。雨意朦朧，夜色朦朧，夢境朦朧，真可謂極迷離倘恍之致了。更有想象中的被蒙蒙細(xì)雨阻斷視線的遠(yuǎn)塞關(guān)山，有小樓中幽幽咽咽、若有若無的笙簫之聲。

據(jù)說南唐中主李璟對自己的這兩句詞也頗為自負(fù)。據(jù)傳有一次，李璟和大臣馮延巳開玩笑說：“說‘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出自馮延巳的一首詞《謁金門》，生動雋永，傳誦一時。這李璟是調(diào)侃馮延巳：“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關(guān)你什么事呢？馮延巳知道李璟很欣賞他這句詞，便說：“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也”。意思是比不上中主李璟的名句“小樓吹徹玉笙寒”。李璟聽后頗為得意。

“細(xì)雨夢回雞塞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那是一種寧靜而蘊(yùn)藉的古典雨境，可謂是“雨亦綿綿，思亦綿綿”。雨，實在是有一種神奇的點化力量；它能彌漫成一種情調(diào)，浸潤成一種氛圍，點染成一種意境，鐫刻成一種記憶。

二，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

南唐中主李璟，字伯玉，原名李景通，南唐烈祖李昪的長子。

李璟生得姿容俊美，氣度謙和仁愛，好讀書，多才藝，才情出眾，十歲時曾詠新竹云：“棲鳳枝梢尤軟弱，化龍形狀已依稀?！睍r人嘖嘖稱奇。史載：“中主音容閑雅，眉目若畫。趨尚清潔，好學(xué)而能詩?！眱叭挥质且晃伙L(fēng)度翩翩、儒雅風(fēng)流的才子。

升元七年（公元943年），李昪病重逝世，二十七歲的李璟即位稱帝，改元“保大”。登基為帝后，年少氣盛、好大喜功的李璟一改父親保守的政策，開始大規(guī)模對外用兵。保大三年（公元945年），南唐乘閩內(nèi)亂，出兵滅閩。不久楚也發(fā)生內(nèi)亂。保大九年（951），南唐乘派兵滅楚，楚國主馬希崇出降。南唐疆土至此達(dá)到頂峰。然而好景不長，保大十五年（公元957年）后周出兵侵入南唐，占領(lǐng)了淮南大片土地，并長驅(qū)直入到長江一帶。南唐軍連戰(zhàn)連敗。眼見后周即將兵臨國都金陵城下，李璟只好派人向后周世宗柴榮稱臣，去帝號，自稱唐國主，使用后周年號。南唐的國勢從此一蹶不振。

此后，李璟自信受挫，不喜政事，自言為社稷所累，喜好風(fēng)花雪月。史書上說他“天性儒懦，素昧威武”，可見他本質(zhì)上還只是位性情文弱的書生。他將二弟景遂封為南唐兵馬大元帥，賜太弟稱號，并位居?xùn)|宮。又封三弟景達(dá)為齊王，作副元帥。并且李璟將幾個弟弟拉在先皇靈前，立盟約，日后傳位太弟，誓必兄弟相繼。立誓之后，就將所有軍國大事全委于太弟景遂參決，而他自己則成天邀約一幫詩朋畫友四處吟風(fēng)弄月、游山玩水，醉心于飲宴歌舞，“時時作為歌詩，皆出入風(fēng)騷”，經(jīng)常與其寵臣韓熙載、馮延已、徐鉉等一班文人官員飲宴填詞，堪稱是一位風(fēng)雅君主。適合于筵間歌詠的令詞在南唐得到充分發(fā)展。李璟的文學(xué)才華和對文士的推重，使得南唐文治盛極一時。

馬令《南唐書》說他“美容止，器宇高邁，性寬仁，有文學(xué)”。一次，李璟傳旨設(shè)宴，文武群臣齊集昆明宮，登樓賜宴。李璟下令：“今日眾卿個個都要開懷暢飲，盡情歡娛，不醉不歸。”酒至半酣，李璟略有醉意，但卻興致不減，命人召來宮中樂工王感化，唱水調(diào)詞佐酒。王感化是福建建州人，歌喉清亮，“聲韻悠揚(yáng)，清振林木”；詩詞俱佳，機(jī)敏過人。正因為她美麗而聰慧，被李璟選進(jìn)了金陵樂坊。當(dāng)王感化一襲紅衣，輕挪蓮步款款而來時，李璟很高興，大臣們也很興奮，紛紛要求她唱水調(diào)詞。而王感化徐徐地對李璟說：“今天我不要樂手伴奏，我要清唱一曲?！崩瞽Z以為王感化最近填了新詞，就問：“最近度了什么新曲子呀？”王感化說：“陛下聽我唱就知道了?！庇谑?，王感化展開儼儼的歌喉，唱道：“南朝天子愛風(fēng)流?！眱H就這一句，她連續(xù)唱了四遍。聰明的李璟馬上醒悟，把酒桌上的杯子傾覆過來，感慨地說：“假使吳主孫皓和南陳后主陳叔寶知道這句歌詞的意思，也許就不會有亡國之恨了?！碑?dāng)場宣布罷宴。

李璟雖貴為國主，卻天生有一種憂郁柔婉的文人氣質(zhì)，詞作情調(diào)沉郁愁苦。陳廷焯贊賞中主有溫婉沉郁詞風(fēng)。據(jù)明代《堯山堂外紀(jì)》載，一次李璟在后花園設(shè)宴，忽然有許多白野鵲飛集在樹枝上，于是命樂工王感化賦詩，感化隨即云：“碧山深洞恐游遨，天與蘆花作羽毛。要識此來棲宿處，上林瓊樹一枝高。”李璟讀過此詩十分欣喜，于是填詞一闕，即《攤破浣溪沙》：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

風(fēng)里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

回首綠波三峽暮，接天流。

《攤破浣溪沙》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遍|閣中的佳人纖手輕輕卷起珠簾，閑掛在玉鉤上，動作遲緩，心慵意懶。倚在窗前只見樓閣重重，煙鎖霧籠，心中春愁無限。“真珠”即“珍珠簾”。這相思春愁是停留在輕卷珠簾的指尖，還是深鎖在那尖蹙的眉頭？

“風(fēng)里落花誰是主？思悠悠！”樓外，風(fēng)中飄零亂舞的落花顯得那么的纖弱，身不由己，隨風(fēng)而逝，令人禁不住思緒悠悠。風(fēng)不僅吹落花朵，更將凋零的殘紅吹得四處飛揚(yáng)，那么何處是它的歸宿呢？春紅竟不得東風(fēng)作主，一如有人如玉，卻不得愛憐珍惜。在這里可以看到的是人的身世飄零，孤獨無依。當(dāng)女子手卷真珠簾掛上玉鉤的時刻，眼前景象不禁讓她心頭春恨綿綿：那風(fēng)中的落花飄零無主，令人情思悠悠。

“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舉目天外，不見那遠(yuǎn)方的青鳥傳書，無法得知遠(yuǎn)方思念的人兒的一點兒消息。那綿綿春雨中綻開的丁香花蕾結(jié)成了團(tuán)團(tuán)愁怨。“青鳥”語出《山海經(jīng)》，是古代傳說中傳遞信息的神鳥，曾為西王母傳遞消息給武帝。李商隱《無題》中有：“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的句子?！霸仆狻保@里用了《漢武故事》中的典故，相傳當(dāng)年漢武帝在宮中得青鳥傳信西王母將至。“丁香結(jié)”是丁香的花蕾。“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用李義山詩“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同向春風(fēng)各自愁”之境，用此象征內(nèi)心的愁苦?！盎厥拙G波三楚暮，接天流?！被厥字灰娔呛坪平畯娜乇剂鞫?，蒼茫暮色籠罩著天際碧濤，長空萬里，水天一色。

風(fēng)里花落，抬頭不見青鳥信來，眼中雨中的丁香花空結(jié)愁意。由于中國古代詩人們反復(fù)吟詠和廣泛傳唱，在中國人（尤其是文人）心中，丁香逐漸成為美麗、高潔、柔弱、愁怨的象征。丁香花擁有“天國之花”的光榮外號，也許是因為它高貴的香味，自古就倍受珍視。丁香屬木犀科植物，又名百結(jié)、情客、紫丁香。丁香花開在仲春時節(jié)，花色或白或紫，花蕾分呈四瓣，呈十字結(jié)狀，仿佛是一個結(jié)系住人的愁思?！靶乃齐p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就屬此意。所以丁香結(jié)自古以來也象征著紅顏女子的千千心結(jié)。

自古人們就賦予了雨中丁香憂愁的色彩。古代的詩人們對著丁香往往傷春，說丁香是引愁之物。唐代詩人李商隱有《代贈》詩云：“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同向春風(fēng)各自愁?！北戎酝淼年扆斆稍凇抖∠恪芬辉娭幸苍伒溃骸耙笄诮鈪s丁香結(jié)，縱放繁枝散誕春?！北彼卧~人賀鑄在《石州引》中也寫道：“深恩縱似丁香結(jié)，難展芭蕉一寸心。”

南唐中主李璟的這兩句：“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當(dāng)然更為流傳后世的絕妙佳句。這兩句不是眼前實景，全是想象中的清奇意象，寫出一種俊逸宛轉(zhuǎn)、清空舒卷的意境。平常的十四個字，在唇間便流轉(zhuǎn)成一闋柔婉的清歌。中主南李璟的詞往往會有這樣清冷幽遠(yuǎn)的情韻，已經(jīng)擺脫花間雕飾習(xí)氣，沒有晦澀之病，辭語雅潔，感慨深沉。

青鳥不傳信，丁香愁空結(jié)，回首間只見楚天日暮，江水接天，這樣的畫面暗示著愁思之深廣無際。一筆宕開，造出渾茫廣闊的大境象。顯然，這最后的闊大意象與詞中女子望景傷春的相思懷人情調(diào)雖也相諧，但更有一種遼遠(yuǎn)的思緒，一種深刻的若隱若現(xiàn)的虛無感、幻滅感。與前面“細(xì)雨夢回雞塞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都有種天高地遠(yuǎn)的意味。這就是身為帝王的詞人常常有與人不同的視野和格局。能以如此縱意舒卷的大筆，出如此雄健壯偉的氣象，也正因為他是中宗李璟。迷茫塵世里，眼看著美好流逝于眼前，卻無法留住的悲哀；是仙齡

韶光之時，眼看著鏡里朱顏，無法挽回衰敗下去的悲哀，是軟紅十丈里，眼看著繁華南唐，無法停止地敗亡下去的悲哀。這一點，我們在后主李煜入宋后的一些詞作中也能感受到：“獨自莫憑欄 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

兩首《攤破浣溪沙》詞中的春恨就不是這位風(fēng)流天子一般閑愁，可能是南唐受后周威脅時的?？喔锌！扒帏B”句也不是“思美人兮天一方”的濃情艷想，而是憂國之思的深沉寄托。據(jù)《南唐書?王感化傳》載：“王感化善謳歌，聲韻悠揚(yáng)，清振林木，系樂府為歌板色。元宗（李璟）嘗作浣溪沙詞二闋，手寫賜感化?！崩瞽Z曾手書上面《浣溪沙》詞二首送給她。這是李璟的得意之作，親自手書給王感化，當(dāng)然是希望她來歌唱自己詞作，也可見對王感化的寵幸之深。后主李煜即位以后，王感化又將李璟賜給她的這兩首詞呈上。后主李煜十分感動，對她以禮優(yōu)待。

由此我們可以想見，這兩首《浣溪沙》中的女主人公是否有王感化的影子呢？也許，只有這位歌喉清越的樂工才是中主李璟的知音，明白他心頭的家國之憂，體貼他的危苦之心。

“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

這兩句詞可謂是又美麗又哀愁。在纏綿繾綣的情致里，透出一絲清空幻世之感。關(guān)于青鳥和丁香的詞里，總是蘊(yùn)含著無數(shù)美麗的夢想。回看那些曾經(jīng)的素錦華年，那飄搖的風(fēng)雨之夕，心里何嘗是沒有哀愁？花兒盛放的時間是如此短暫，而衰落的速度又是如此迅速。它的盛放和凋謝，全是因為一個紅顏女子的青春與愛情。美麗哀愁如這南唐詞，寫盡了閨中女兒愛而不得的那種刻骨思念和哀愁。世間的許多美好就是這樣容易破碎，就是這樣難以留住。而且越是嬌艷盛開的花兒，越是容易凋謝；越是美麗絕世的佳人，越是害怕衰老。

青鳥，是傳說中的一種神鳥。它色澤亮麗，體態(tài)輕盈，形態(tài)優(yōu)美，可幻化成人，是具有神性的吉祥之物。它的使命是將吉祥、幸福、快樂的佳音傳遞給人間。在以后的神話中，它逐漸演變成百鳥之王的鳳凰。

我國上古奇書《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記載：“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郭璞注：“三青鳥主為西王母取食者，別自棲息于此山也?！闭f是有三只青鳥居住在三危之山，它們負(fù)責(zé)為西王母取食。

相傳這種青鳥常伴隨西王母左右。西王母要去哪里，青鳥就會先飛到。班固《漢武故事》記載：“七月七日，上(漢武帝)于承華殿齋，正中，忽有一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來也?！许?，王母至，有兩青鳥如烏，俠侍王母旁?！痹谄咴鲁跗哌@天，漢武帝在承華殿時看見一只青鳥從西方飛來。他大概覺得奇怪，就問一邊的東方朔這是什么預(yù)兆。博學(xué)多識的東方朔回答說，是西王母要來了。過了會兒，果然西王母就飄然而至。有兩只青鳥分別陪侍在她的左右。后來，人們就以“青鳥”作為信使的代稱。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青鳥代表神的使者，象征著吉祥幸福，理想的寄托，真愛的見證。能夠飛越千山萬水傳遞信息，也常常被詩人們借以用做傳遞愛情的使者。晚唐詩人李商隱《無題》詩中就說道：“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有情人在人間不能相見，唯愿在蓬萊仙山可以再相見。但是蓬萊此去迢迢無路，只有靠那熱情的青鳥來為我們傳信了。

青鳥，在西方還代表快樂，也象征著對夢想與希望的追求。“青鳥不傳云外信”，顯然預(yù)示著美好理想的落空，希望追求益發(fā)地渺茫，筆致顯得清逸空靈。

下一句是“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丁香花的出現(xiàn)讓寂寞哀愁變得美麗，顯出幾分雅致。

在西方，丁香花有著特殊的寓意。記得曾經(jīng)看到過一幅關(guān)于丁香的油畫。那是法國畫家雅姆、蒂索的一幅色調(diào)優(yōu)美、帶著春天里粉色氣息的油畫。在明亮的馬賽克地板上佇立著一位身穿白色長裙的女孩，手捧一瓶淡粉紫丁香花，裊裊娉娉，白色的長裙與繁茂的丁香花朵交相輝映，丁香花香溢滿畫面，可以想象那些細(xì)碎而色澤粲然而芬芳醇然丁香花，靜靜地綻放在明媚的春光里的樣子，在那個女子懷里渾然一體，女子依然如丁香，丁香依然如女子?？梢姡∠闩c青春有關(guān)，與女性有關(guān)，與某種明媚而美好的情感有關(guān)。

據(jù)說在西方文化里，丁香所代表的花語大致有：

1、光榮、不滅、光輝；

2、愛情萌芽；

3、友情；

4、美麗；

5、喜歡寂靜；

6、青春時的回憶、想起年輕時；

7、初戀、初戀的刺痛、初戀的感激、想起初戀的她；

8、純潔；

9、記憶，10、秋思不解；

11、羞怯。

丁香花在中國古典詩語中的丁香花花語是憂愁思念，寓意著愛情和暗結(jié)同心的希望。自古人們就賦予了雨中丁香憂愁的色彩，逐漸成為美麗、高潔、柔弱、愁怨和憂郁的象征。那些深閨落寞的女子多愁善感，見花落淚，一如紅樓夢里林黛玉的落花傷情感懷。

丁香花纖小柔弱，清香幽雅。顏色有白、紫兩種，白色是純潔的象征，紫色是高雅、高貴的象征。丁香未開時，花蕾分呈四瓣，呈十字結(jié)狀密布枝頭，稱“丁香結(jié)”。李商隱在《代贈》詩中這樣寫道：“樓上黃昏欲望休，玉梯橫絕月如鉤。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同向春風(fēng)各自愁?！?在詩人的想象中，丁香再也不是叢生落葉灌木，而是充滿生命，充滿了細(xì)膩情感，是豐富、敏感的生命存在。

丁香花蕾緘結(jié)不開，含苞未吐，仿佛是一個結(jié)系住人的愁思。這是“象”，人的愁懷郁結(jié)，就使在細(xì)雨迷蒙中丁香的花蕾更讓人看成“愁結(jié)”。正所謂： “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丁香結(jié)就成為郁結(jié)的愁思，難以排解的離愁別恨。自唐李義山始，詩人們開始用丁香花含苞不放，比喻愁思郁結(jié)，用丁香結(jié)來寫夫妻、情人或友人間深重的離愁。

近代國學(xué)大師王國維妻子去世，相思難忘，心緒惆悵，揮筆寫下了一首《點絳唇》：

“屏卻相思，近來知道都無益。

不成拋擲，夢里終相覓。

醒后樓臺，與夢俱明滅。

西窗白，紛紛涼月，一院丁香雪?！?/p>

王國維明知相思無益，決心將其放棄，但相思又難“拋擲”。詩人魂牽夢縈，醒來月光如水。丁香似雪，一片凄涼。暮春時節(jié)花開繁茂的丁香，在凄涼的月色中就如同冰雪一般。這種時令的錯位、似乎無理的描寫，深刻地表現(xiàn)了詞人思念亡妻的悲愴冷寂心境。后人是這樣評價的：“君詞往復(fù)幽咽，動搖人心，快而能沉，直而能曲，不屑于言詞之末，而名句間出，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遠(yuǎn)，意決而辭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p>

另一方面，詩人也往往能平達(dá)另一種意趣。唐代詩人陸龜蒙的有《丁香》詩一首：“江上悠悠人不問，十年云外醉中身。殷勤解卻丁香結(jié)，縱放繁枝散誕春?！?這首詩中也有“丁香結(jié)”的意象，但卻不是憂愁郁結(jié)，而是無牽無掛、恬淡閑適。詩人浪跡江湖，飲酒放達(dá)，襟懷高遠(yuǎn)。他看到丁香千結(jié)就殷勤地去解開她，讓丁香花在春天的枝頭自由自在的開放，表達(dá)了一種放曠灑脫的情懷。

由丁香的花蕾密布，聯(lián)想到愁思郁結(jié)，由丁香的嬌美的、詩一般的花朵和淡淡的芬芳聯(lián)想到美麗的女子，感受到了丁香意象的“韻外之致”。古往今來，文人騷客傾倒于丁香花的

美麗與芬芳，鐘愛她的花形所象征的人類情感，托丁香而言志，借丁香而抒情，使丁香成為一種象征，一種文化。詩人的心靈燭照，使丁香成為一種被主觀情感再造的美麗新世界，成為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美好情結(jié)。

丁香花開，在詩人的心靈中含苞吐蕊，搖曳生姿.如一個款款碎步的浪漫女子，又似婉約纏綿的詩，一縷清香若有若無，在這大千世界輕輕地飄蕩。

在多雨的季節(jié)，丁香花一串串地開起來。枝條很是柔軟，在雨中也總是彎彎地下垂著，擎不起那繁密的花束，所以丁香的花總是彎彎地下垂著。丁香那柔軟的枝條、綰結(jié)的花蕾，芬芳的味道，正如婀娜的女子。于是在文人眼中，丁香便成了哀怨而美麗，柔弱而多情的女子的化身。如丁香一樣結(jié)著愁怨的女人，也如丁香花兒一般美麗而輕盈，幽怨而空靈。

在李璟的這首詞中，這雨漫天地下著，如訴如泣；一叢叢憂傷的丁香花盛開著，在雨中盡情綻放著寂寞中的美麗。雨一滴滴的灑落在枝葉上。淡紫色的花朵彌散著淡淡的憂傷。淡淡的文字，淡淡的心情，輕輕訴說著自己或別人的故事。在不經(jīng)意間熏透著愁人的千里遙夢。別樣的風(fēng)情，別樣的心境。一簇簇，一株株，生長出一生的繁華，一世的牽掛。

丁香凝結(jié)著愁絲，在細(xì)雨中開放，在秋風(fēng)里凋零。一切的淡淡的愁怨，會不會在這雨中的丁香花中，伴一縷暗香，隨風(fēng)飄散呢？其實，一株丁香就是一個夢，如同愛情小說里的故事凄美而曲折。一季花開，一世輪回。如果你的心里有一棵丁香樹，請一定要珍惜，因為，那不是普通的一棵樹，那是席慕蓉筆下那棵開花的樹：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他讓我們結(jié)一段塵緣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jīng)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dāng)你走近請你細(xì)聽

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dāng)你終于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讀這些詩句，讓我不禁想起了一九二七年的那個夏天，年輕的詩人戴望舒，撐著一把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而又寂寥的雨巷”，幻想著邂逅一個“丁香一樣地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那雨巷里，霧一樣彌漫的憂傷，霧一樣彌漫的落寞；空氣中，也流動著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精致的愁緒。戴望舒的《雨巷》則將丁香之美麗寂寞、之飄渺迷離推向了極致：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著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

默默彳亍著

寒漠、凄清，又惆悵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地

像夢一般地凄婉迷茫

從李璟的 “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到戴望舒的“雨巷”，都有著丁香花的枝枝葉葉和飄香，都有一個和丁香一樣迷離飄飄渺的女子。她“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的姑娘。她獨自走在古色古香的長巷里，江南的煙雨迷蒙了心情。紅傘微傾，精致的雨絲飄到她的手掌上，清新的涼意在掌心聚成一朵雨花，閃動著青色長巷的影子，閃動著清淺的微笑。輕薄的紗袖上一痕濡濕的深紫，如一抹悄然彌漫的傷痕??

在今天的流行歌曲中，也搖曳著丁香花的美麗身影。多年前，一首《丁香花》曾風(fēng)靡一時：

“你說你最愛丁香花，因為你的名字就是它。

多么憂郁的花，多愁善感的人啊，花兒枯萎的時候，畫面定格的時候，多么嬌嫩的花，卻躲不過風(fēng)吹雨打

飄啊搖啊的一生，多少美麗變成的夢啊

就這樣匆匆的走來，留給我一生牽掛

那墳前開滿鮮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

你看那滿山遍野,你還覺得孤單嗎

你聽那有人在唱那首你最愛的歌謠啊

城市間多少煩惱,從此不必再牽掛??”

一個柔和純凈的男聲在低低地吟唱，歌聲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傷感，一下子就攫住了我的心。傳說這首歌是為一個患了絕癥的叫丁香的女孩子所作。窗外淅淅瀝瀝的雨還在飄灑，街頭的人們打著五顏六色的雨傘匆匆而行。歌聲卻如夢如幻，縹縹渺渺。其實細(xì)想起來，斯時斯景，斯歌斯境，誰的心不曾柔軟過？誰的情感不曾脆弱？

風(fēng)花雪月的年代總有很多讓人感動的故事，象牙塔里面總有很多讓人無法割舍的情愫。還有丁巍的一首《丁香》：

我是那雨后最初的丁香

在她不經(jīng)意時開放

守候著每個黎明和夜晚

只為她經(jīng)過瞬間

你遠(yuǎn)遠(yuǎn)的為她開放

在每個夜里

在夢里她可曾感到

你的憂傷

你遠(yuǎn)遠(yuǎn)的為她開放

她在一個雨后的清晨里走近你身旁

她那并不經(jīng)意的目光那么悲傷

她可知她轉(zhuǎn)身的時候，你就會凋落

她可知常常的等待，只是為她瞬間開放

曾苦苦的為她等待，在每個夜里

就在今夜你將要我，隨風(fēng)飄逝

曾苦苦的為她等待，在每個夜里

就在今夜你將凋落，隨風(fēng)飄逝

LALALA......丁香花也許只是一個載體，這首歌表達(dá)了很多人內(nèi)心深處共同情感。對逝去的人和事的深深懷念，也表達(dá)了對那些夢幻般青春年代的懷念。

丁香，是詩意的，是女性化的，是屬于愛情的，是伴著傷感和憂愁的。在雨中開放，在雨中哀怨，在雨中深情地緬懷生命的消失，歲月的流逝————

三，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

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

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李煜《一斛珠》

讀南唐后主李煜的這首詞時，詞中那種兒女風(fēng)情、青春浪漫的氣息撲面而來。

其實，這是人們都很熟悉的一首詞，寫得很歡悅、很有風(fēng)情，很象一段歌舞酒會的視頻

鏡頭。詞中一開頭的畫面，是在深宮的化妝間里。一位晚妝的美麗女子正對著菱花銅鏡，用胭脂輕輕點描著紅唇。稍許幾筆點描后，她便帶著淡淡馨香起身走向?qū)m庭的舞池。這里也許正在進(jìn)行一場盛大的宮庭歌舞宴會。她儀態(tài)萬方地向人們輕輕一笑，紅唇間微露皓齒，笑容如丁香般芬芳美好。然后，她輕啟紅唇，唱起了一曲柔婉纏綿的清歌。紅唇綻開，猶如櫻桃綻破。沉浸在音樂歌舞中的她是那樣歡快，邊歌邊舞間還邊飲酒，以致紅色羅袖被那酒水沾濕后，色澤顯得更深。一杯飲盡，她的酒杯中很快又斟上了香醪（清酒）。

微醺時分，暈生兩頰、面若桃花的女孩子斜倚繡床，眉目顯得嬌媚無限。她隨口嚼爛了紅茸，嬌笑著向她心儀的情郎吐去。

這首詞可以說是一曲描寫兒女歡情的艷歌，更象是一段美人歌舞和酒醉后向人撒嬌的特寫鏡頭。“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這最后幾句畫面風(fēng)光旖旎，姿態(tài)曼妙，令人難忘。

我們來細(xì)細(xì)品味一下這首詞吧。

“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晚妝剛剛做完的女孩子，用沉檀在小嘴上輕輕點了一點點。櫻桃小嘴便一點而出。原本就天生麗質(zhì)的美人，經(jīng)過著意打扮更是格外美麗，楚楚動人。

“沉檀”是古代女子用來涂唇的胭脂。據(jù)說是用沉香、用檀香、用紫丁香、用梨子汁放在一起蒸，反復(fù)地蒸餾、過濾多次后成為一種絳紅化妝品?！拜p注”是輕輕點畫?！靶﹥簜€”是當(dāng)時南唐方言口語，意思是少許，一點點而已。李煜的詞有時會用當(dāng)時一些口語入詞，對后世影響很大。女孩子晚妝做好以后，就用那“沉檀”來點口紅，那口紅不要很多，用那么一點點，一點就夠了?！俺撂础币痪浼?xì)致描繪出了女子“點唇”的動作和情態(tài)。

“向人微露丁香顆”，丁香也叫“雞舌香”，這里是代指女孩子的舌頭，“顆”是指牙齒?！岸∠泐w”應(yīng)指女孩子美好的唇齒。這一句寫女子開口歌唱時舌齒微露的神情，將那微露的牙齒妙喻為初綻的丁香花那樣整齊潔白。

“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很是美妙生動?！扒甯琛?，非常纏綿婉轉(zhuǎn)、非常抒情的清亮動人的歌聲。也指不用樂器伴奏的清唱?！皶阂龣烟移啤保耙?，使得。“櫻桃破”指女孩子張開嬌小紅潤的口。“櫻桃”其實是一種玲瓏小巧、甜中微酸的可愛水果，現(xiàn)在一些生日蛋糕上都常有點綴。它晶瑩殷紅，味道甜美略帶酸味。唐代白居易詩有“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句。晚唐詩人韓偓《裊娜》詩云：“著詞但見櫻桃破，飛盞遙聞荳蔻香?！惫湃艘赃@樣的紅櫻桃比喻女子紅唇，可見其瑩潤小巧，玲瓏可愛。女孩子原來緊閉的紅潤小口張開歌唱，好似櫻桃乍破。一個“破”字又何其妙絕，頗有想象力。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絲羅衣袖剛剛被殷紅的酒色染濕。此時女孩子已是醉色襲人，但她卻全然不顧這些，又將香醪美酒倒進(jìn)酒杯里?！跋沲病本褪敲谰?，美酒濺出來沾染了衣裳，喝酒興致很高，有些忘乎所以，手中的酒杯一晃，酒就濺出來了。濺出來的酒汁把衣服染濕了，色澤顯得更深。

“裛”字通“浥”，即沾濕的意思。也有說“裛”是熏香的意思。指羅袖上的熏香裊裊消散。但斜陽認(rèn)為這里寫女孩子的醉態(tài)，還是以酒濕羅袖更好更合理?！皼稹弊?，即沾連、沾染，指酒汁粘在酒杯上?！氨睢?，應(yīng)指酒杯盛納酒水的部分。這里當(dāng)是指斟酒斟得很滿，酒喝得過量。也喻示了飲宴歌舞進(jìn)行的時間已經(jīng)很久，女孩子因為內(nèi)心歡愉，容色更加嬌媚

動人?！氨钚幌沲矝稹币痪鋵懪⒆右蚺c情郎歡會而貪杯忘情。

“繡床斜憑嬌無那”，“嬌無那”，這里是形容嬌媚無比，不能自主的樣子?！盁o那”，猶言無限，非常之意。她在繡床邊斜躺著撒嬌，百般嬌態(tài)，無奈得很，拿她沒辦法。“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這一句最是傳神，非常形象生動，非常有生活氣息，寫出女孩子酒醉后的嬌媚情態(tài)。“紅茸”，有的版本中作“紅絨”。即紅絨，刺繡用的紅色絲線。明代楊孟載《春繡》詩中有：“閑情正在停針處，笑嚼紅絨唾碧窗。”

“檀郎”就應(yīng)該是李煜他自己了。中國古代最著名的美男子潘安，小名就叫“檀奴”。所以后世把一個女子所心儀愛慕的那個男子叫做“檀郎”。正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女孩子眼里中的情郎當(dāng)然也個個都是檀郎，這是必須的。

“嚼”、“唾”這兩個動作，讓一個嬌媚可愛的少女形象一下子俏生生地立在眼前。娥皇羞澀地嬌笑著，嘴里嚼著紅茸，含笑吐向那心儀的男子，向情郎傳遞著脈脈春情。這樣風(fēng)情萬種的女孩子豈不令人怦然心動，頓時生起憐愛呵護(hù)之情！

這首南唐后主李煜所作的詞歷來被人們喜愛，詞中那位“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的女子即是他的妻子大周后娥皇。

細(xì)細(xì)讀過這首《一斛珠》詞，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奇妙的地方：正如攝像機(jī)的聚焦特寫鏡頭一樣，詞人的中心視點一直沒有離開女孩子的面部。準(zhǔn)確地來講，詞人的筆觸一直在寫女孩子的紅唇。

你看，“沉檀輕注些兒個”，是在描涂口紅吧？“向人微露丁香顆”，嗯，還是看到唇齒間的美好，“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更是寫絕了歌唱中的紅唇開合；喝酒時，“羅袖裛殘殷色可”，寫的是被酒沾濕的羅袖，實際上還是寫女孩子不勝酒力的醉飲之態(tài)。最后是“爛嚼紅茸”的還是那張可愛的櫻桃小口，最后“笑向檀郎唾”也還是嘴。而我們最后當(dāng)然知道了，這首詞寫紅唇之美，實際上寫的是那美麗多情的佳人。

在《詞的》、《古今詩余醉》、《古今詞統(tǒng)》中，這首詞調(diào)下面都有個小標(biāo)題：“詠佳人口”；在《歷代詩余》中，詞調(diào)下有小標(biāo)題作：“詠美人口”；《清綺軒詞選》中調(diào)下有題作“美人口”。所以，這首詞是以“美人口”為主要描寫對象的。

詞中女孩子的音容笑貌，神情媚姿全都與“口”相關(guān)。通過輕注點描、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爛嚼紅茸等不同角度，對女孩子紅唇的動態(tài)描寫可謂是筆筆點睛傳神，細(xì)致生動地描繪出了一個美麗可愛的少女形象，表現(xiàn)了這個女子的無限柔情嬌態(tài)。應(yīng)當(dāng)說，李煜在這首詞里寫得恰到好處，把少女的姿容之美、風(fēng)儀之美表現(xiàn)得既淋漓盡致，又很有分寸。如果再多寫一點可能那就過了，就成為花間詞人那樣的俗艷之筆。但是他沒有寫過線，這個界線恰是審美的關(guān)鍵所在。所以寫得非常好，讓人有所回味。

除了前面的李煜《一斛珠》寫出了兒女嬌態(tài)，唐朝無名氏也有一首《 菩薩蠻》：

“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

含笑問檀郎：花強(qiáng)妾貌強(qiáng)？

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

一面發(fā)嬌嗔，碎挼花打人?！?/p>

這里的美人折下一枝尚含露珠的牡丹花，興致勃勃地從庭前走過。她含笑問情郎：“花

強(qiáng)妾貌強(qiáng)？”你說說，是花兒漂亮？還是我漂亮？那位情郎卻故意說：“還是花美??！”于是美人生氣了，把花捋碎了灑向那個不識趣的情郎。這里的美人與檀郎當(dāng)然是在打情罵俏，小伙子的“故相惱”，美人的“發(fā)嬌嗔”，都頗有生活情趣。這大概是原生態(tài)的詞，有一種來自生活細(xì)節(jié)的質(zhì)地。

五代時的花間詞人和凝《山花子》也有這樣的畫面：

銀字笙寒調(diào)正長，水紋簟冷畫屏涼。

玉腕重因金扼臂，淡梳妝。

幾度試香纖手暖，一回嘗酒絳唇光。

佯弄紅絲蠅拂子，打檀郎。

正是這是秋夜的寒涼天氣，詞人飲著酒，聽一位女子吹笙奏樂。那女子手中的笙管幽寒而音調(diào)悠長，身下的竹席清冷而屏風(fēng)冰涼。吹笙女子雪白的手腕上帶著金圈，手臂上帶金釧，因而使手腕顯得沉重。她薄施脂粉，淡掃娥眉，衣著素凈，風(fēng)韻宛然。一曲吹奏完了，她幾次將那纖纖素手伸向香爐試探取暖，又端起酒杯嘗一口酒，紅唇泛起了濕潤的光澤。詞人調(diào)笑了她幾句，她嫣然一笑，隨手拿起紅絲蠅拂子，嬌嗔地打向情郎。

詞人筆下活現(xiàn)了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女子情態(tài)。這位吹笙麗人一襲素雅淡妝，端坐于畫屏前的水紋席中央，她玉臂金釧，手拿銀字笙，纖指輕捻，檀口輕吹，樂聲悠揚(yáng)。一曲奏罷，她又纖手試香，紅唇嘗酒，嬌羞嫵媚，風(fēng)情蕩漾，讓人如臨其境，如見其人。

詞的佳處，除了要有愛、要有美，還要有情趣。正如李煜的那句“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也是如此。這種活活潑潑的情趣也是一種生活之美，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種東西。這種情趣讓人暫時忘記生活中那些沉重的、那些讓人累的東西，在當(dāng)下活得有滋味，有趣味，有意思。生活多一些情趣，多一些歡愉。

這本身或許也是文學(xué)藝術(shù)的一種價值和意義。

“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李煜，這是一個光昌流麗、輝耀日月的名字。他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

李煜生于公元937年七夕這一天，字重光,初名從嘉。號鐘山隱士等。李煜這個名字是他即位時改的，他是南唐最后一個皇帝，世稱“李后主”。他天資聰穎,精通六經(jīng),洞曉音律,工書善畫,尤精鑒賞,于詩詞文章中的造詣,歷代帝王無人能比，因此被后人稱為“詞中之帝”。據(jù)說李煜生有奇表，廣額豐頰，駢齒，一目重瞳子。駢齒是說他兩個門牙是連在一起的，重瞳則是說他一只眼睛有兩個瞳仁，故而李煜字“重光”。歷史上有重瞳的著名人物還有項羽和舜。這預(yù)示著他的來歷非凡。

大周后，小字娥皇，出身南唐世家，父親周宗是南唐元勛功臣。周娥皇生于公元936年，比李煜大一歲。嫁給李煜的時候十九歲，這樁婚事是李煜之父、南唐中主李璟親自選定的。

有一次，周娥皇應(yīng)詔入宮演奏琵琶。只見她生得花容月貌，膚白似雪；眉彎似月，紅唇似櫻，細(xì)腰如柳，艷壓群芳。而彈起琵琶來纖指輕攏慢捻，技藝嫻熟，曲聲琮琮，如聽清泉，似見飛花，使深諳音樂的中主李璟大為贊賞，嘆為觀止。南唐宮中珍藏有上古流傳的國寶“燒槽琵琶”。李璟高興之下特賞賜給娥皇。并與周娥皇的父親定下了兒女姻緣。

就這樣，國色天香，才色雙絕的周娥皇走進(jìn)了帝王家。這是真正的嫁入“豪門”呵。應(yīng)

當(dāng)說，父親李璟這次為兒子挑的兒媳是很有眼力的。娥皇嫻靜聰慧，氣質(zhì)高雅；詩畫雙絕，能歌善舞。她的歌喉，她的舞姿，她的一手好琵琶，都使六宮粉黛望塵莫及。不僅如此，她還通曉文史，真可謂蕙質(zhì)蘭心。雖然比李煜還大一歲，她卻三千寵愛于一身。與李煜可謂才子佳人，琴瑟和諧。兩人在后宮花前彈琴，月下吟詩，自有一番卿卿我我的似蜜濃情。

這首《一斛珠》應(yīng)當(dāng)就寫于這個時候。“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边@是李煜眼中的周娥皇，嫻靜典雅，能歌善舞，儀態(tài)萬方。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這是她的浪漫天真，嬌俏活潑。

這樣多才多藝、活潑嫵媚的女孩子總是惹人喜愛的。

讀李煜這首詞，總讓人想起那些古今中外文學(xué)作品中的美麗女主人公。

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寫林黛玉：“寶玉早已看見了一個裊裊婷婷的女兒，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見禮。歸了坐細(xì)看時，真是與眾各別。只見：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fēng)。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真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好似一朵輕云出岫來。曹公筆下的絕代佳人妙不可言。徐志摩也在詩中寫到屬于東方女子的含蓄溫婉之美：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一朵水蓮花

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yáng)娜拉！

這樣溫婉甜美的女子，如一抹煙，似一陣微風(fēng)，柔若無骨，清潤如水，加之眼神如怨如訴，真是說不盡的溫柔可人。女子之美妙真是難以一一言傳。李煜沉迷于女孩子的紅唇，而現(xiàn)代的古龍則一定愛極了笑時皺鼻子的女子，他在《碧玉刀》中寫道：“她笑的時候鼻子先皺起來，就好象春風(fēng)吹起了湖水中的漣漪?！薄冻粝銈髌?桃花傳奇》里寫張潔潔時又嘆道：“世上很少有人能懂得，一個女孩子笑的時候皺鼻子，那樣子有多么可愛。”有甜美酒窩的女子平時常見到，可是有多少人見過笑起來鼻子皺皺的女子呢？也許讀過這小說的少年也愿意遇見一個會這樣笑的女孩子，然后看定她，聽?wèi){那皺皺的漣漪，像春風(fēng)一樣拂過來。

記得朦朧詩人舒婷曾有過一首詩《自畫像》，寫了一個“小林妖”一樣嬌蠻可愛的女孩子形象：

她是她的小陰謀家

祈求回答，她一言不發(fā)，需要沉默時她去笑呀鬧呀

叫人頭眩目花。

她破壞平衡，她輕視概念，她象任性的小林妖

以怪誕的舞步繞著他。

她是他的小陰謀家。

他夢寐以求的，她拒不給予，他從不想望的，她偏要求接納。

被柔情吸引又躲避表示，還未得到就已害怕失去，自己是一個旋渦，還制造無數(shù)的漩渦，誰也不明白她的魔法。

她是他的小陰謀家。

招之不來，揮之不去，似近非近，欲罷難罷。

有時象冰山，有時象火海，時時象一支無字的歌，聆聽時不知是真是假，回味里莫辨是甜是辣。

他的，他的，她是他的小陰謀家

詩中的女孩形象簡直就是朦朧詩歌版的《我的野蠻女友》。這樣嬌蠻活潑的女孩子形象，與李煜筆下那位“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的周娥皇頗為神似。也讓人不禁想起了金庸先生經(jīng)典之作《射雕英雄傳》里的那個“俏黃蓉”。

這位桃花島上長大的少女，簡直象是集天地靈氣和桃花美麗而于一身的“小林妖”，艷絕天下卻又古靈精怪。她冰雪聰明，玲瓏剔透；她多才多藝，博古通今，精通琴棋書畫，廚藝卻也了得。更難得的是她一往情深，與郭靖不離不棄，患難與共。

這個俏黃蓉在金庸筆下象征了女性的美麗、智慧和忠貞，是難得的、十分完美的女孩子形象。她在書中的出場十分有趣，先是郭靖在江南邂逅的一個小叫化形象：

“兩名店伙卻在大聲呵斥一個衣衫襤褸、身材瘦削的少年。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年紀(jì)，頭上歪戴著一頂黑黝黝的破皮帽，臉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來面目，手里拿著一個饅頭，嘻嘻而笑，露出兩排晶晶發(fā)亮的雪白細(xì)牙，卻與他全身極不相稱。眼珠漆黑，甚是靈動?！?/p>

然而，轉(zhuǎn)眼間在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方，這個小叫化卻讓傻小子郭靖驚艷到發(fā)癡發(fā)呆：

“只見船尾一個女子持槳蕩舟，長發(fā)披肩，全身白衣，頭發(fā)上束了條金帶，白雪一映，更是燦然生光。郭靖見這少女一身裝束猶如仙女一般，不禁看的呆了。那船慢慢蕩近，只見這女子方當(dāng)韶齡，不過十五六歲年紀(jì)，肌膚勝雪、嬌美無匹；容色絕麗，不可逼視。郭靖只覺耀眼生花，不敢再看......“郭靖猛吃一驚，轉(zhuǎn)過頭來，只見那少女笑靨生春，衣襟在風(fēng)中輕輕飄動。郭靖如癡似夢，雙手揉了揉眼睛。

那少女笑道：‘怎么？不認(rèn)識我啦？’郭靖聽她聲音，依稀似黃蓉模樣，但一個骯臟襤

褸的男叫化，怎么會忽然變成一個仙女，真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黃蓉嫣然一笑道：‘現(xiàn)在我唱曲兒了，你聽著?！灰娝龁⒅齑?，發(fā)皓齒，一縷清聲自舌底婉轉(zhuǎn)而出??郭靖一個字一個字的聽著，雖然于詞義全然不解，但清音嬌柔，低回婉轉(zhuǎn)，聽著不自禁的心搖神馳，意酣魂醉，這一番纏綿溫存的光景，竟是他出世以來從未經(jīng)歷過的。

“黃蓉把身子輕輕靠在他的胸前，郭靖只覺一股清如幽蘭般的甜香圍住了他的身體，圍住了湖水，圍了整個天地，兩人手握著手不再說話?！?/p>

如果說這是金庸先生以一枝生花妙筆精心編織的溫柔夢鄉(xiāng)，那么當(dāng)年該有多少少男少女沉迷其中，不愿醒來！

記得有一首《讀你》的歌，寫盡了年輕戀人間那種相看兩不厭的鐘情與繾綣：

讀你千遍也不厭倦，讀你的感覺像三月，浪漫的季節(jié)，醉人的詩篇

讀你千遍也不厭倦，讀你的感覺象春天，喜悅的經(jīng)典，美麗的詩篇。

你的眉目之間，鎖著我的愛憐。

你的唇齒之間，留著我的誓言。

你的一切移動，左右我的視線。

你是我的詩篇，讀你千遍也不厭倦。

在青春的歲月中，曾經(jīng)有許多夢輕輕流過?；蛟S時間會帶走一切，但人們常會記得那段曾在陽光下的日子。歲月無痕，踏著如歌的行板，很多人已然匆匆走過那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春年少??

四，南唐國里的純白少年：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

《清平樂》

“彼岸少年，雪樣純白?！边@是來自唯美動漫片中的一句話。孤獨的少女邂逅了一位如雪般美輪美奐的少年，他有著炫目的身姿與清澈天真的心靈,一切都如雪般夢幻??

在我的印象里，南唐后主李煜就是這樣一位純白的少年：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這少年獨自一人佇立在白梅飄落如雪飛的風(fēng)中，紛紛揚(yáng)揚(yáng)拂了一身還滿。夢境中，天空高遠(yuǎn)昏暗。他站在時光的深處凝想遠(yuǎn)方的離人，雁已歸來，卻無那人音信。離恨綿綿，邈無盡期，就象這遠(yuǎn)連天邊的春草，正在不斷地繁生。綠色芳草無盡延伸，無論走多遠(yuǎn)還是被它們的森森綠影籠罩。

《楚辭》云：“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庇钟袠犯断嗪透柁o》云：“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yuǎn)道?！边@少年眼中最后那一片草影，遠(yuǎn)接天涯、綿綿不盡，無處不生。人走得愈遠(yuǎn)，空間愈闊大，春草就蔓延更深更遠(yuǎn)，已幻為天邊那一片虛化的無限空間：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離情之深廣似乎無往而不在，已彌散在渺渺大荒，漫漫天地間。

落梅似雪，一片潔白，人立其中，一襲輕衣，拂衣還滿，拈花微笑。境乃靈境，人似仙子。這一切構(gòu)成了夢幻般純粹迷離的境界。

白梅為梅花品種之一，花開較晚。春已過半，猶有白梅花開似雪?！叭缪﹣y”是說落梅

之繽紛繁亂，也說明這少年花下佇立時間之久，心中那份對落花紛落的憐惜傷悼之情，又有對生命殞落的傷悼之情。梅白如雪，盡為冷色，寫出了那份純凈和無瑕，同時也寫出一種冷寂的色調(diào)氛圍，寓意著愁慘的心境，人世間的哀傷。一個“亂”字寓意人心中的思緒之亂正如眼前落梅之亂?！胺髁艘簧磉€滿”，梅花越落越多，如掃不盡的離愁拂去仍還來。正如后來他在《相見歡》中所說的“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這少年花下久立戀戀不去，落梅如雪，一身潔白，拂了還滿，境界深情而高潔。雪色盈白，絲毫不染纖塵，一如這少年的心。這樣的詞境和格調(diào)令人悠然神往。

一個“癡”字就這樣靜悄悄地彌漫全詞，彌漫在我們心底。

李煜“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性寬恕，威令不素著”，心地純凈，仁善溫良。可謂是天生的貴族佳公子心性。這位“皇二代”精于書畫，書學(xué)柳公權(quán)，曾作顫筆樛曲之狀，孤瘦峭拔如寒松霜竹，人謂“金錯刀”。大字作書時，他棄筆不用，唯以卷帛書之。上下左右皆如人意，世稱“撮襟書”。他的畫作則以翎毛墨竹最為擅長，氣韻高古不凡。他還諳于音律，工于詩文，詞尤為五代之冠。

這樣一個骨子里都是風(fēng)雅文人氣質(zhì)的少年，原本就無心帝位，內(nèi)心向往歸隱林泉，過那隱逸山水、自由自在的生活。后來，這位文采風(fēng)流的翩翩佳公子能夠登上君位，完全是個意外。帝座于他而言，是個華麗的囚籠。命運(yùn)的輪盤開始轉(zhuǎn)向未知的彼岸。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我想，這個少年會永遠(yuǎn)記著這個有著早春梅花飄落，亂雪紛飛、芳草連天的時刻。直到后來山河易色、歸為臣虜?shù)哪切┍淙兆?，他夢里回憶那江南的如雪落梅，那些連天碧草，都會感到那樣溫情彌漫，那樣暖如艷陽。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

絲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fēng)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

歸時休照燭花紅，待放馬蹄清夜月。

《玉樓春》

日光傾城。二十四歲的李煜即南唐國主君位，周娥皇被冊封為皇后，“嬖之專房”，可謂榮極恩寵。

那些年，雕欄玉砌的南唐后宮里，一定飄蕩春風(fēng)般的快樂笑聲。風(fēng)流儒雅的君王，聰穎曼妙的妃子，夫妻倆陶醉在詩詞音樂歌舞的藝術(shù)天堂里。他的笑顏美好，似陽光明朗。她的眼神溫柔，似月光傾城。單純的快樂就像一張還沒有寫詩的紅箋。

在她眼中，帝王之尊的他其實就是一個溫暖干凈的少年。她所深愛的這少年有著干凈明朗的側(cè)臉。半邊陰影，半邊陽光，身上是細(xì)細(xì)碎碎的花葉剪影。他的眼神很純粹，笑起來似一片晴天，溫暖了一季的風(fēng)景。而她，淺笑盈盈，眉眼彎彎，不染纖塵。

是的，李郎，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是的，娥皇，你若快樂，便是天堂。

不論時間的流逝，歲月的變遷，他們執(zhí)手相牽，從未離開。抬頭只見那雙眼眸的一抹溫柔，已是晴天。低眉卻是一縷不勝涼風(fēng)的如蓮羞澀，傾國傾城。

那些在溫婉的時光里，辭采華贍的李煜將那些深宮風(fēng)情、兒女歡愛寫成一首首詞，繪盡周娥皇令人心旌搖動的風(fēng)韻。周娥皇常彈奏起李煜新作的詞調(diào)，她的聰慧與才情讓李煜深深迷戀。

從他留下的那些詞作里，我們都能看到周娥皇的動人倩影。后宮佳麗三千，李煜卻心無旁騖，專寵娥皇。只能說兩人情趣相投，水乳交融。而大周后的藝術(shù)天分之高令人稱異。據(jù)說在一次賞雪夜宴之后，酒至半酣的周后舉杯邀李煜起舞，李煜調(diào)笑說：“若要我起舞，除非你能為我新譜一曲。”周后立即當(dāng)席揮筆，立時譜成新曲。李煜讓樂工演奏，果然旋律優(yōu)美，雅韻動人。這首曲子因此得名《邀醉舞破》。

《霓裳羽衣曲》是唐代大曲里法曲中的精品，是唐代歌舞作品的集大成之作。它由楊敬述進(jìn)獻(xiàn)給唐玄宗的《婆羅門曲》發(fā)展而成。傳說唐玄宗李隆基夢游月宮聽到了此曲。經(jīng)過唐玄宗李隆基潤色修改，易名為《霓裳羽衣曲》，成為規(guī)模盛大、氣勢宏偉的大型舞曲，用來表現(xiàn)道教神仙的故事。當(dāng)年楊貴妃寵冠后宮，正在于她的色藝雙絕，與那同樣多才多藝的唐玄宗一同改編創(chuàng)造了《霓裳羽衣曲》，并且還能以優(yōu)美的舞姿進(jìn)行表現(xiàn)。這部舞曲在安史之亂后便失傳了。后來，南唐得到了《霓裳羽衣曲》的殘譜。當(dāng)時一些宮廷樂人和民間樂人都曾試圖修復(fù)它，均未成功。公元963年，李煜得到殘譜。周娥皇和他一起“變易訛謬，去繁定缺，遂清越可聽”。修復(fù)樂譜之后，開始在宮中演奏。二人按樂編成了霓裳羽衣組舞。由娥皇親自教習(xí)教坊宮娥，經(jīng)常在宮中舉行大型的霓裳羽衣舞歌舞會。

這首《玉樓春》就描繪了當(dāng)時的情形：清風(fēng)明月之夜，肌膚勝雪的嬌美宮娥們剛剛化好了晚妝。畫眉點唇色澤鮮麗。在她們雪白肌膚的映襯下顯得光彩照人。宮廷歌舞酒宴開始了，春殿上嬪娥隊列整齊，魚貫而入，飄然如云，在《霓裳羽衣舞》樂曲聲中翩然起舞。絲簫悠揚(yáng)，輕歌曼舞，直至曲終人散，還興猶未盡。于是詞人當(dāng)即吩咐隨從滅盡紅燭，純?nèi)文堑玫玫鸟R蹄踏著一路月色悠然歸去！

“臨風(fēng)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一句很有味道。那種逸興豪情化為了輕拍闌干的動作，洋溢著一種身心沉醉、意興融融的感受?！皻w時休照燭花紅，待放馬蹄清夜月”兩句很受后人稱道，寫得極為俊逸神飛。如果說“歸時休放燭光紅”一句還多少有些宮廷味道的話，“待踏馬蹄清夜月”則完全是風(fēng)流文人的雅致逸興了。

詩詞研究名家葉嘉瑩曾詳評此句：“后主真是一個最懂得生活之情趣的人。而且‘踏馬蹄’三字寫得極為傳神，一則，‘踏’字無論在聲音或意義上都可以使人聯(lián)想到馬蹄得得的聲音；再則，不曰‘馬蹄踏’而曰‘踏馬蹄’，則可以予讀者以雙重之感受，是不僅用馬蹄去踏，而且踏在馬蹄之下的乃是如此清夜的一片月色，且恍聞有得得之聲入耳矣。這種純真任縱的抒寫，帶給了讀者極其真切的感受。”

那南唐國原本就處于江南富庶之地。經(jīng)過南唐烈祖李昪實行不生戰(zhàn)事、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經(jīng)濟(jì)開始繁榮起來。而到了中主后主兩朝，朝野上下開始彌漫奢華之風(fēng)?！秷蛏教猛庥洝肪硭氖挥涊d，南唐后主的內(nèi)宮從來都不點蠟燭，每到夜晚就會懸起一顆大寶珠，照得一室光亮如同白晝。不知道這夜明珠是何種寶物，只是看這亮如白晝的情形很象是今天的電燈。據(jù)說那些在南唐后宮服務(wù)多年的宮女，后來被北宋的王公大臣們挑去了。這些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宮女們，竟不習(xí)慣汴梁城那些王公大臣之家夜里點蠟燭，說是熏得眼睛疼。有文人把這寫進(jìn)了筆記小說里，驚嘆南唐國的富庶和奢靡。

可見，李后主和大周后的宮庭生活應(yīng)當(dāng)是浮華而快樂的。那些宮中那些夢幻般的日子里，大周后娥皇小姐深諳化妝養(yǎng)顏和服裳秀姿之道，獨創(chuàng)了“高髻纖裳”、“首翹鬢朵”等時尚形象設(shè)計品牌?？梢姶笾芎蟛粏问悄芨枭莆瑁〞晕氖罚€對時裝設(shè)計和美發(fā)化妝也頗為精通。

可以說女孩子不會的她也會，女孩子該會的她則是獨領(lǐng)風(fēng)騷。

透過那些簡古的文字記載，想象中的大周后云髻高挽，鬢角蓬松微翹，插上翹起的首飾，在鬢間簪上一朵碩大明艷的紅牡丹。這樣的簪花秀發(fā)的盛妝也是頗讓人驚艷的。而細(xì)腰窄袖的緊身裙衫，勾勒出這位絕代佳人纖麗裊娜的美妙身姿，盡顯傾國傾城的絕世美色。大周后這樣的潮人時裝在當(dāng)時南唐的時尚界，也許就象今天巴黎時裝節(jié)的T字臺上或奧斯卡電影節(jié)的紅地毯上那些盛妝一樣吸引眼球。這大周后既是一國之尊的皇后，又是頗有創(chuàng)意的時尚潮人，自然成為賺足了人們眼球的時尚風(fēng)向標(biāo)。當(dāng)周娥皇那“纖秾挺秀”、“高髻臨風(fēng)” 的身影在宮中飄然而過時，人們遠(yuǎn)遠(yuǎn)望去竟以為是仙女下凡。于是，不僅宮中女子都競相效仿，也成為南唐少女們街頭巷尾爭相模仿的時尚潮流。在那個時代的江南金陵城里，大周后娥皇的魅力是不可抵擋的，就象當(dāng)年那位風(fēng)靡世界的英國王妃戴安娜。在其皇后的尊貴身份感中，又自有一番女性的清新與嫵媚。這樣的女人堪稱是至尊權(quán)杖上一綹漂亮華美的流蘇。

李煜是眼光不俗的詩人、藝術(shù)家，對美的鑒賞力當(dāng)然是敏銳獨到的。當(dāng)他看到大周后的驚艷時裝時，難掩心底的欣賞和喜愛。他當(dāng)然知道“女為悅己者容”，對大周后的時尚之舉贊賞有加。

李煜和周娥皇的宮中生活更是日日曼舞，夜夜笙歌：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

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浣溪沙》

金紅色的和暖陽光已經(jīng)高懸在天際，照亮了南唐后宮高高低低的宮殿和花花草草。一切都在陽光下那樣明朗、清晰。宮女輕輕地往香爐里續(xù)燃著香料，紅錦地毯隨著腳步的走動而微微翻起了細(xì)紋。這“紅錦地衣隨步皺”寫出了宮庭生活的生動細(xì)節(jié)，可見李煜筆觸之細(xì)膩。

李煜想起了昨夜的歡情飲宴，盡興歌舞??，昨天那佳人踏著節(jié)拍起舞，優(yōu)美的舞姿和舞步令人心醉。舞蹈中的她嬌喘微微，水袖飄飛，金釵斜溜，仿佛聽得見她輕輕翕動的鼻息。她因飲酒過量感到有些醺醺然，不時拈起一枝花來聞聞，以花的清香來醒酒提神。這時殿外隱約傳來了絲竹簫鼓合奏之聲，那是宮庭樂隊在演奏周后新譜的舞曲。

“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酒惡”就是中酒，酒喝多了，喝過量了。據(jù)宋代趙令畤的《侯鯖錄》記載：“金陵人謂中酒曰酒惡，則知后主詞：‘酒惡時拈花蕊嗅’，用鄉(xiāng)人語也?！币驗槟咸圃诮鹆杲ǘ?，金陵人都把醉酒叫做“酒惡”。后主這句“酒惡時拈花蕊嗅”，是用的是當(dāng)時的金陵方言。

從這首詞中，我們可以讀出南唐宮中那通宵達(dá)旦的歌舞場面、奢靡繁華的生活。李煜就是這樣一位不知治國、醉心藝術(shù)的非典型君王。他寧可騎著白馬穿過茂盛的叢林，俯下身去輕嗅一朵花的氣息；寧可醉倒在溫柔旖旎的紅綃帳里，為她彈琴譜曲，或者為她梳妝描眉。對于紅塵中的那些繁雜政務(wù)卻無心打理。

不過，這首詞中的舞者，那位“金釵溜”的佳人到底是誰呢？舞者不僅在宮中舞蹈，還可以飲酒，而且喝得醉步不穩(wěn)。也許她就是那位艷冠后宮的大周后。但斜陽以為，“佳人舞點金釵溜”中的一個“點”字，可能說明這位佳人跳的不是一般的舞蹈，而是以足尖跳的金蓮舞。而這金蓮舞的創(chuàng)舞者就是來自波斯的混血女子窅娘。

據(jù)說，“三寸金蓮”的起源就與南唐宮中這位舞姿獨特、步步金蓮的窅[yǎo] 娘有關(guān)。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烏夜啼》（一名《相見歡》）

這是一首很美麗也很凄涼的精致小詞。凡是對文字的音韻色彩十分敏感、對四季風(fēng)物景象流變也十分敏感的人，會第一眼愛上這首詞。

它幾乎不象是一般文人那樣做詩填詞做出來、填出來的，而是直接從眼中得來的，從心靈中流出來的。自然、輕盈、流暢，卻又跌宕有致。一個多余的字都沒有，一點夸飾的技巧都感覺不到。怎么說呢？就象是一曲心靈的天籟。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遍_篇的文字意象顯得精致而凄艷?！傲只ā边@個詞很美，說的不是庭院里、陽臺上擺放的花，不是人工栽培的花，而是樹林中的花，帶有大自然的原始特質(zhì)，是大自然中一切美麗生命的象征。這樣的花就不是一朵兩朵，也不是一樹兩樹，而是千樹萬樹鮮艷的紅花，還可能是滿山滿谷的林花。它們象征了大自然在春天特有的一種青春爛漫的蓬勃生命力，象征了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

“春紅”這個詞也很精美，色彩十分鮮明。春紅就是春天最美最亮麗最具有代表性的色彩。一看到這個詞，我們眼前就隱隱有萬紫千紅，明麗鮮亮，心底就會升起一種美好和歡悅之情。曾經(jīng)不少女孩子的名字都用這個詞?！傲只ㄖx了春紅”，當(dāng)大片樹林中的花朵都凋謝了的時候，給人感覺就與面對一兩朵花的凋殘完全不一樣了。當(dāng)林花盛開之時，那種滿山滿谷充滿躍動、繁鬧的生命景象何等熱烈，何等生機(jī)勃勃！而一旦凋殘時，繁鬧的紅塵花開轉(zhuǎn)眼間就只見千樹萬樹繽紛花謝，風(fēng)中飄舞著落紅，滿地狼藉殘紅。樹林里褪盡了盛妝，大地上只剩下凋零頹敗的景象。到最后真象紅樓夢里說的“只落得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凈”。這種景象就不是那種小清新、小傷感、小惆悵，而具有一種天地變換、山河易色的強(qiáng)烈感受。這種感受投射到人的主觀世界，就會產(chǎn)生劇烈的身心體驗。于是下面就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太匆匆！”

這么美好的林花，這樣燦爛的春紅，美得讓人心醉，說凋零就凋零了，而且是天地間的花兒無一例外，全部凋謝。美好的春夢轉(zhuǎn)瞬即逝，一去不返，何其太匆匆。在大自然面前，生命怎會如此脆弱短暫！“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美好的花迅速地凋零已經(jīng)“太匆匆”，無奈從早到晚還要承受寒風(fēng)冷雨的侵?jǐn)_?！俺瘉砗晖韥盹L(fēng)”自然是造成“林花謝了春紅”的原因。林花是美麗的又是柔弱的，朝來雨打，晚來風(fēng)摧，何能消受？“無奈”兩字飽含了一種生存的無奈，對美的消逝的無奈，對山河巨變的無奈，對人生無常的無可奈何。李煜長期生活在南方，習(xí)慣了南方溫暖濕潤的氣候，小橋流水的江南風(fēng)物，后來到北宋汴梁過著亡國之君的生活。斜陽發(fā)現(xiàn)，李煜在入宋后的詞中，多有畏寒苦冷之語。除了這首詞里的“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以外，還有“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边@種寒當(dāng)然是由心情沉郁引起的寒冷之感，同時與不習(xí)慣北方天寒風(fēng)冷的氣候也不無關(guān)系。正是這身與心的雙重寒意，使他感到了人生命運(yùn)的無奈。

所以，前面這兩句其實是對大自然景象、對生命、對宇宙流變的大感嘆。光陰太匆匆，春去太匆匆，花落太匆匆。而人對此是無能為力的?；íq如此，人何以堪？不僅林花是如此，自然界一切有生命的事物也是如此，人的生命之春不也是如此？曾經(jīng)勃發(fā)的青春生命，曾經(jīng)夢幻般美好的人生理想，如今只留下破碎的一地殘紅、幾縷春夢。美麗的生命在光陰流轉(zhuǎn)中

轉(zhuǎn)瞬就變幻了容顏，怎不令人感到時光太匆匆！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這幾句比較朦朧，大致上表達(dá)的是惜春傷別之意。細(xì)細(xì)品來，“胭脂淚”這三個字從直觀上就顯然具有一種女性色彩。于是就有學(xué)者，如百家講壇的趙曉嵐教授就認(rèn)為是指與詞人話別的紅顏知己。李煜曾有詞云：“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女子離別時的眼淚染上了胭脂紅，故云“胭脂淚”，又叫“紅淚”。這美人之淚，就是在回憶當(dāng)初惜別時的情形?！跋嗔糇怼?，在有的版本中又作“留人醉”。一個“醉”字很令人品味。可能是說臨別時與紅顏女子飲酒而醉，也可能說詞人臨別時心情繁雜，如癡如醉。也可能是想起當(dāng)時情景，至今讓人神迷心醉?！皫讜r重”？那樣的日子、那樣的情形還能重來嗎？這里，“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三句就成為和紅顏知己飲酒作別而醉，并相期再次重逢的意味。

其實，“胭脂淚”不一定就必須坐實為美人紅淚，還有可能是從上面“林花謝了春紅”而來。唐代詩人杜甫《曲江對雨》詩云：“林花著雨胭脂濕”。這個“濕”還有的版本作“落”。無論“濕”或“落”，都與紅顏之淚具有相似之處。這“胭脂淚”就可能是林花遇雨的寫照，一種主觀情感向雨中落花的投射。如此一來，“相留醉”三字顯得含蓄蘊(yùn)藉，情意婉轉(zhuǎn)，道出一種詞人與林花流連相守，如癡如醉的情意。人在對大自然風(fēng)物的靜靜觀照中，常常總會有一些景象能與人的主觀情感發(fā)生碰撞、交融、糾結(jié)。這種天人融合的過程，常常對一個人的思想感情與性格氣質(zhì)產(chǎn)生重大影響。讀李煜生命后期的詞，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落花、流水、寒雨等等意象和他內(nèi)心情感總是有著難解的呼應(yīng)與糾纏。所以，正是詞人的流連多情，讓林花帶雨如淚，難舍難分?！皫讜r重”，盛景何時重來，落花何時重開？此問此情，綿綿無盡。那雨中落紅的凄美無奈之狀，令詞人如癡如醉。他不禁要問，幾時才能再見到林花重新綻放，春紅何時再來？

然而，“流水落花春去也”，一切都過去了。于是，李煜在最后發(fā)出了深長的一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比松膽n愁與悲傷綿綿不盡，就象滔滔江水一樣永遠(yuǎn)向東流。這一嘆，似乎是“為林花謝了春紅”而發(fā)，似乎又是為了“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而發(fā)。然而細(xì)細(xì)品味似乎又不止于此。那與江水共滔滔的憂怨心緒，似乎還有更加深廣而悠遠(yuǎn)的意味。它似乎是面對整個人生的悲劇性而發(fā)，似乎還將所有人面對生命的短暫、面對大自然的無情、面對命運(yùn)的無奈都包容其中。從而引發(fā)人們的聯(lián)想和內(nèi)心深深的共鳴。

江水滔滔滾滾，無窮無盡，猶如人生長恨之綿綿無期。李煜似乎特別愛用江水東流來比喻人的內(nèi)心情感。如他的另一名句就：“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還有“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江水滔滔滾滾，無窮無盡，猶如人生憂愁離恨之綿綿無期。這種類比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這種文字上的比喻對于不同的讀者來說，感受力和沖擊力是迥異的。據(jù)說現(xiàn)代作家張恨水特別喜愛李煜的這一句詞，以致他取的筆名“恨水”就由此而來。

當(dāng)一個人心情沉郁的時候來到大江之濱，江水奔流東去的那種深遠(yuǎn)宏大的景象常常很能觸動滿腔情懷。孔夫子就是如此：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面對大江，人常常面對的其實是整個世界，是時間與空間的遷延與位移，特別能直觀地呈現(xiàn)一種深刻的思想。而人們往往將自己的主觀情感投射到這樣恢宏崇高的自然景象上，產(chǎn)生一種對個體命運(yùn)和現(xiàn)實情境的超脫與反省。所以，李煜詞的境界在北歸之后產(chǎn)生了質(zhì)變，境界、氣象都脫離了花間風(fēng)格的藩籬。這首詞無論從哪方面來講，都可以斷為李煜在南唐國滅入宋為臣虜時所作。我們可以看

到，經(jīng)歷家國離亂的李后主筆下雖仍有精致優(yōu)美的意象，但文字間隱然已有一種境界開闊、悲天憫人的大格局，大氣象，已經(jīng)含有某些觸動人們心靈的深刻體悟。

可以說，李煜生命后期的詞的意境格調(diào)更加深廣，更具有豐富的人生體驗和深刻內(nèi)涵，有生命，有血，有淚。因而已經(jīng)具有一種偉大的感染力。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詞至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p>

由此，李煜成為一代詞宗。

落花，是一種凄迷憂傷的美

詞壇素有“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之謂。李煜和李清照的詞常常被合編成一冊出版。

在那個年少不知愁的歲月里，我常常捧著一本兩人的合集，在校園的小樹林里默默地看。念到這句“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常常會抬頭瞇起眼睛，看著林子里的那些星星點點的花草。一些落花在風(fēng)里輕盈地飄舞，轉(zhuǎn)瞬間就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只有這個世界依然安祥寧靜。天上那些淡淡的流云在靜靜地行走。

花落無聲。歷史上那短暫卻華美的南唐正象一片落花，早已湮沒在歷史的煙塵之中。李后主用才情建立的那個藝術(shù)王國卻永存下來，在煙水迷離的夢中融入永遠(yuǎn)的時空。于是，我常常會產(chǎn)生感到一種幻覺：歷史上真的有李煜這個人嗎？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唇間輕輕讀過這一句，總會感到內(nèi)心有一種無言的感動，短短的六個字中似包容著極深廣的內(nèi)容，有許多話想說卻又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正是秋雨綿綿的時節(jié)，濕涼的風(fēng)不時穿過窗簾撲在臉上，傳遞著秋天的寒意。這秋雨總能帶給人或深或淺的傷感氣息，心中也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緒。

于是，眼前恍然有個清瘦的身影在晃動，那也許就是蕭索寂寞的李后主吧。在讀他的詞時，我總禁不住想象他的模樣、形象。也許，他該是一個白衣紗帽、清清瘦瘦的男人。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蒙蒙雨霧里時，臉色是蒼白的，神情有些淡淡的憂郁，也似有幾分倦意。在他的身后，一片片被雨水打濕的花瓣兒不時從樹梢飄落。那些殷紅濕冷的花瓣兒一片片似是從天而落，繞著這個男人的衣襟飄舞?？粗切┢w紅，他的目光中閃動著某種夢幻般的光澤，看上去有些若有所思。他的發(fā)際和衣襟可能被雨打濕了，卻是渾然不覺。

其實，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一定是落寞而蒼涼的。正象那兩句杜甫詩所說：“一片飛花減卻春,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

落花深具東方的審美觀，代表了生命過程行將結(jié)束時一種安謐、憂傷和凄迷的美。

印度詩哲泰戈爾就表達(dá)了一種充滿佛理的生死觀：“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币灰癸L(fēng)雨之后，那些落花以一種凄美的舞姿離開朝夕相伴的枝丫，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落紅塵。曾經(jīng)是那樣芬芳和嫣紅的美麗生命，頃刻間便碾作了塵泥。它們飄落的姿態(tài)也許優(yōu)雅而安詳。在落地的瞬間，整個世界靜謐無言。

說到落花的審美，這里不能不談到與我們中國文化淵緣極深的日本。這個正圖謀侵占我國釣魚島的國家，原本不愿去說它。但既然談到了落花卻不能不提到它。在李東君《落花一瞬：日本精神文化的底色》這本書里講到，在日本傳統(tǒng)文化中，落花的美感則到了極大的推崇。日本人用感哀之眼看花。先是受唐詩的影響，喜愛和推崇梅花。王公貴族們在庭院以種梅為風(fēng)雅。慢慢地，他們開始梅櫻易代。本土的櫻花雅而不艷，開時相偎，簇?fù)矶鴣?，謝時同去，一時紛紛，齊開齊落，似云水流逝。由神圣而不朽的古木轉(zhuǎn)向易逝的鮮花，從偉大的

永恒轉(zhuǎn)向追求瞬間的美感。他們認(rèn)為，“笑容是臉上的因果之花”；“‘淚’是死亡的花蕾”；“‘華麗的寂’兼并風(fēng)雅”； “秋天透出存在的芬芳”。

“花是櫻花，人是武士”。在日本人的觀念中，櫻花與武士，命運(yùn)酷似?；罃?shù)日，人武幾時？人不能選擇生，但可以選擇死，武士之死，如落花一瞬，美之極矣！落花一瞬，雖然是死，卻死得從容，死得美艷。而武士道就是死之道，帶著美感赴死，是武士道精神得以確立的根本。在死神面前展現(xiàn)絕美姿態(tài)，便是日本武士一生的追求。真正的武士上疆場之前，用香熏透盔甲，在鎧甲插上花，而去打那一場必敗的戰(zhàn)斗。作為武士，不能骯臟難看的死，要死得如落花一瞬的美。

追求落櫻般瞬間之美，在最美的芳華消逝，變幻出櫻花漫天的景致，令死也沾染著神性的美感。這種對落花、對死亡的美感追是日本文化中開出的妖冶之花，在暗夜里寂然綻放。這種落花情結(jié)一旦上升為不論是非善惡的民族文化，則是一種可怕的潛在的毀滅性力量。

與日本文化中的這種落花審美觀相比，中國文化中的落花觀似乎更有一種“不知生，焉知死”的現(xiàn)實理性。其實，花在中國人的文化傳統(tǒng)中有著重要的意義。華夏之“華”，中華之“華”，華人之“華”，其實最早都是指花?？梢哉f我們是一個花的民族，花的國度。

落花，在我們的文化觀念中意味著生命的凋亡。與日本人追求死亡的瞬間凄美不同，我們在落花的凄美中，更加看重和珍惜生命。落櫻之美，誘人祈望向死，而梅花開時，卻帶來生的決意，新的勇氣。中國人尚梅，乃循儒教“知生”之義，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也正是花的凋謝，讓我們領(lǐng)悟到生命原來就是如此的脆弱。一夜風(fēng)雨就能讓盛放的花朵化為一地破碎的春夢。

見落花而傷懷其實多半因移情所致。從落花想到青春生命的短暫，想到時間腳步的匆匆，感到了人生的短促。明年的春天花也許還會再開，但那時開的花還是眼下這一朵嗎？人生無常，生命短暫，失去的永遠(yuǎn)不會再來。所以就有了古今許許多多的惆悵和嘆息。

“人壽期滿百，花開唯一春。其間風(fēng)雨至，旦夕旋為塵。若使花解愁，愁于看花人。”這是唐代詩人陸龜蒙的《惜花》詩。人生短暫，如同落花之一瞬。如果花能解語，想必比看花的人更加惆悵。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边@是孟浩然的感受。對風(fēng)雨春夜的落紅滿含憐惜之情，詩里躍然而起的是一顆仁者慈心。

“昨夜三更雨，臨明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cè)臥卷簾看?！边@是韓偓《懶起》中對落花的關(guān)切。然而他仍懶懶地、舒適地側(cè)臥在床上，只是卷簾一望而已，儀態(tài)慵閑從容。

五代時花間詞人薛昭蘊(yùn)《謁金門》：“斜掩金鋪一扇，滿地落花千片?！边@是閑慵欲眠的女子眼中的落花，閨門斜掩，門外落花千片。歐陽修《蝶戀花》則有：“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边@位風(fēng)雅詞人筆下的繽紛亂紅何其悲切動人！李清照在《好事近》中吟道：“風(fēng)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風(fēng)的停息，使簾內(nèi)簾外一片靜謐。靜謐之中，那落英繽紛、擁紅堆雪的景象令人陷入深深的惆悵。秦觀在《千秋歲》中則喊出了心底的悲音：“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落花，似乎與青春紅顏關(guān)聯(lián)更密切。那花本來就宛如女性生命的一個隱喻，搖曳在紅塵中，隨風(fēng)輕輕舞動，經(jīng)歷著一樣的風(fēng)雨和悲歡。所以，正如《古詩十九首》（冉冉生孤竹）中所道：

“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傷彼蕙蘭花，含英揚(yáng)光輝。

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君亮執(zhí)高節(jié)，賤妾亦何為？”

這里說的正是閨中女子對青春易逝的哀傷：蕙蘭含英，蓓蕾初綻，如若此時不采，蕙蘭也將隨同秋草而凋萎了。郎君哪，不要錯過了時光。我就在這里等待你那迎娶的軒車！

唐時的杜秋娘曾有一首：“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說盡了青春易逝，美麗難以保鮮。清人袁枚的《隨園詩話》中有云：“有佟氏姬人名艷雪者，一絕甚佳，其結(jié)句云：‘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這兩句詩更寫出了一種女人心中難言的悲愴。

《紅樓夢》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中，林黛玉吟出一首《葬花詞》：“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復(fù)去。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fā)，明年閨中知有誰？??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fēng)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qiáng)于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這《葬花詞》寫得悲切宛轉(zhuǎn)，感人至深。落花，也象征著生命中最為燦爛的青春歲月的流逝。

流光無情，歲月不居，青春便注定會成為一道明媚的憂傷。記得曾經(jīng)在江邊的沙灘散步，當(dāng)俯身抓一起細(xì)細(xì)的沙，流沙卻從指縫輕盈地滑過。于是凝眸，淺笑，悟出那流淌的不是沙，是人生所有把握不住的東西。手握得越緊，沙流得越快越多，比如情感和時間。很多時候，我們都在想念和挽留些什么，其實都如指間沙一樣悄然失落。

搖曳的那些花季，飄灑的那些雨季，那些憂傷的，歡樂的、幸福的，或深或淺的記憶有著相同的結(jié)局。再回首，那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幻化成迷離空濛的幻影，落花般散落在成長的歲月里，銘刻成生命中永久的情殤。

“凄雨冷風(fēng)中 多少繁華如夢 曾經(jīng)萬紫千紅 隨風(fēng)吹落

驀然回首中 歡愛宛如煙云 似水年華流走 不留影蹤

我看見水中的花朵，想要留住一抹紅

奈何輾轉(zhuǎn)在風(fēng)塵，不再有往日顏色

我看見淚光中的我，無力留住些什么

只在恍惚醉意中，還有些舊夢

這紛紛飛花已墜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

這流水悠悠匆匆過，誰能將它片刻挽留

感懷飄零的花朵，塵世中無從寄托

任那雨打風(fēng)吹也沉默

仿佛是我 ”

最近聽過《美人天下》里的片頭曲《落花》也還不錯：

花開的時候最珍貴，花落了就枯萎。

錯過了花期花怪誰，花需要人安慰。

一生要哭多少回，才能不流淚。

一生要留多少淚，才能不心碎。

我眼角眉梢的憔悴，沒有人看得會。

當(dāng)初的誓言太完美，像落花滿天飛。

冷冷的夜里北風(fēng)吹，找不到人安慰。

當(dāng)初的誓言太完美，讓相思化成灰。

一生要干多少杯，才能不喝醉。

一生要醉多少回，才能不怕黑。

我眼角眉梢的憔悴，沒有人看得會。

當(dāng)初的誓言太完美，像落花滿天飛。

冷冷的夜里北風(fēng)吹 找不到人安慰。

當(dāng)初的誓言太完美，讓相思化成灰

花開的時候最珍貴 花落了就枯萎。

錯過了花期花怪誰 花需要人安慰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烏夜啼》

其實，李煜和李清照的詞是不需要過多解釋的。他們的文字本身就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第一時間打動你。和南宋詞過份雕琢和過多用典相比，李煜詞和北宋初的詞多有一種直抒胸臆、本色流露的感人力量。

這一首詞就是如此。它是如此獨特，如此靜謐，如此寂寞。短小的文字間，竟有著一種輕音樂般的旋律，一種油畫般的幽謐氛圍，也象一部極為講究畫面構(gòu)圖和色彩和諧搭配的高清電影，顯示巨大的藝術(shù)張力。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p>

眼前仿佛看見深深庭院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白衣的男人走了進(jìn)來。月光下，他慢慢踱著步子靜靜走上西樓。樓上，他扶欄而望，只見新月如鉤，清光如水，靜靜地灑在那西樓上，灑在庭院里，灑在那高大厚密的梧桐樹上。此時，四下里一片靜謐，悄無人聲。那墨綠色的森森梧桐樹象個巨大的傘蓋，覆蓋著小小庭院。感覺中，這梧桐象是一個飽盡滄桑、淡泊寂寞的老人。而月光如夢如幻，幾縷清輝灑在梧桐疏影上，仿佛是人的縷縷思緒。那白衣男人似有些癡了。也許他會想起很多過去遺忘了的一些事，很多遙遠(yuǎn)的回憶，一些曾經(jīng)做過的夢。

“無言”、“獨上”開篇即點出詞人沉默的神情，孤獨而有幾分滯重的步履?！霸氯玢^”寫出愁人憑欄時眼中所見，一彎殘月既映照著山河乾坤之廣大，也映照著眼前梧桐深院之幽狹，更映照著詞人的孑然一身、孤苦無言。一個“鎖”字，讓一種冷清凄涼的秋意彌漫在森森庭院之中，也寫出了詞人幽居獨處的心境?！扒迩铩睂嶋H上是一種時間存在，一種季節(jié)特定的景觀?！吧钤骸笔且环N空間存在，是眼前的居所環(huán)境。天上有如鉤殘月，清光寂寂，地上有梧桐深院，幽獨寂寞。斯時斯景，景語即是情語。畫面就是心情。情與景可謂是“妙合無間”。

今天的我們讀到這里，仿佛聽到貝多芬的《月光曲》，仿佛想起朱自清筆下的月影：“光

和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阿玲上奏著的名曲?！币蚕肫饏枪谥?、陳逸飛的畫：畫面留著巨大的空白，那空白也許是濃墨潑成的模糊黑色底襯?？瞻椎囊唤牵菬艋鹩陌档臉桥_，是一鉤斜斜的殘月，是詞人孤獨的身影。那巨大的空白或陰影則是梧桐，或是深院，對畫面一角的樓臺和人物構(gòu)成一種畫面空間上的壓力感。

如果是張藝謀或陳凱歌的電影，則畫面的處理想必也是這種濃墨重彩的遠(yuǎn)景和人物特寫相合。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p>

這里就是寫看不見、摸不著的主觀情感了。前面曾經(jīng)寫離愁如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這里又寫離愁如絲亂，千絲萬縷“剪不斷”，千頭萬緒“理還亂”。這種剪之不斷，理之還亂的寫法，使那深藏詞人心中的離愁思緒化作了可視可感的東西，真是貼切而形象?！凹舨粩?，理還亂”六字雖明白如話，卻有強(qiáng)大的表現(xiàn)力。寫出了人處于特定情境下繁亂迷茫、復(fù)雜而微妙的心情，所以一再被人們引用、化用，成為書寫離情愁緒的千古名句。

離愁如絲，在古詩詞是源遠(yuǎn)流長的?！皶円估須埥z，知欲早成匹”（《子夜夏歌》），“前絲斷纏綿，意欲結(jié)交情”（《子夜歌》）。不論你是在離鄉(xiāng)去國的天涯海角，還是在辭親別友的黃昏清晨，這首詞都能引起你內(nèi)心的深深共鳴?！皠e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滋味”二字多半用作人的味覺。味覺有酸甜苦辣咸等諸般滋味。這里說“別是一般滋味”，顯然是在這幾種滋味之外。那么是何滋味呢？

正如《莊子》里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吾不知魚之樂？”這兩種情況這里其實交織在了一起：我們確實不知道詞人心里的離愁具體是何滋味，但從詞人全詞文字所營造的畫面氛圍中，我們好象又知道了一點他心頭的離愁是個什么樣子。加上我們調(diào)動自己的生活積累和體驗，就會產(chǎn)生各自的理解和聯(lián)想，于是“一千個觀眾眼里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那些經(jīng)歷過詞中相似情境的人們則會產(chǎn)生更加深切的共鳴，那種纏綿的相思，那種深摯的懷念，那種無法重逢的失落感，那種耿耿難眠、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思念，仿佛一一都到眼前來，不禁深深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懷念之中。所以詞人和古今的讀者們讀過這首詞，其實都是“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各自都能品出一番滋味來，這就是藝術(shù)的偉大感染力，就是中國古典詩詞所具有的“感發(fā)”力量。

以前，曾經(jīng)看過汪曾祺先生的一篇文章回憶說，抗戰(zhàn)時昆明西南聯(lián)大一位著名文字學(xué)家唐蘭教授開講詞學(xué)課，一學(xué)期只講一本詞集。上課時只是捧著詞集自己讀，讀到好處便大叫一聲“好”。如他用無錫腔調(diào)念（其實是吟唱）一遍：“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fēng)。好，真是好?！睂W(xué)生們一驚，以為他終究要闡發(fā)點什么了。哪知他仍是接著讀一直到下課。其品味沉醉之狀歷歷可見。這種吟誦的方式，讓學(xué)生體味詞的美妙之處，有點禪宗里“明心見性”的意味。

李后主和北宋詞多半都具有這種“明心見性”的特質(zhì)，它們沒有過多地掉書袋，也沒有過份拘泥于詞律的謹(jǐn)嚴(yán)，純以性情出之，情真語摯，清新流麗又婉曲深致。清代的納蘭容若就直接繼承了李后主和北宋詞這一特色，形成了自己清新純真的特點。他在《淥水亭雜說》中說：“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質(zhì)重,李后主兼有其美,饒煙水迷離之致。”

近代學(xué)者王國維曾經(jīng)講到：“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

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主觀之詩

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六、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仆七歲時，見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歲。自言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納涼摩訶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fēng)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zhuǎn)。但屈指西風(fēng)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蘇軾《洞仙歌》

這是一首很奇特、很有些仙氣的詞。從詞的小序開始，就讓人感到一種有點神秘、有些遙遠(yuǎn)朦朧的傳說氛圍。

蘇軾記得，在他還是七歲孩童的時候，在眉山遇見過一位姓朱的尼姑，己經(jīng)是九十歲的高齡。她說自己年輕時隨著師父到過五代后蜀國國君孟昶的宮中。有一天，天氣酷熱難耐，孟昶和花蕊夫人夜晚在摩訶池上納涼，曾經(jīng)作詞一首。老尼姑記得這首詞的全文，就背給蘇軾聽。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老尼姑早已去世。蘇軾只記得這首詞的開頭兩句“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再沒人知道這首詞了，蘇軾覺得十分可惜。這首詞當(dāng)時留給他那種飄逸絕塵的美好感覺，也許一直保留在記憶里。他猜度這首詞的詞調(diào)就是《洞仙歌》，于是就把全詞續(xù)完。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確實是令人驚艷的句子，讓人想象那花蕊夫人不同于人間俗骨凡胎的仙姿妙體，難怪年方七歲的小蘇軾印象這樣深刻?！抖聪筛琛肥翘平谭磺?。原用以詠洞府中的神仙生活，節(jié)奏徐緩，情致超脫。蘇軾續(xù)完的這首《洞仙歌》詞，寫的是五代時后蜀國君孟昶妃子花蕊夫人夏夜納涼的情境?？梢娺@兩句詞是贊美花蕊夫人的。

花蕊夫人是五代時后蜀主孟昶的寵妃。陳師道的《后山詩話》有記載：“費(fèi)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宮，后主嬖之，號花蕊夫人?！笨梢?，花蕊夫人原本是四川青城人，姓費(fèi)。生得可謂是體態(tài)輕盈，溫婉如水，明眸皓齒，肌膚勝雪，因她善能詩文，聰慧過人，被封為“慧妃”。

當(dāng)年吳越王錢謬對愛妃的溫情愛意，以家書中一句“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表露無遺。后蜀之主孟昶對這慧妃也不遑多讓，可謂寵愛有加?；坼矚g芙蓉花和牡丹花。據(jù)《堯山堂外紀(jì)》載：“蜀主昶令羅城上皆種芙蓉，覆以帷幕。每至秋時盛開，四十里皆鋪錦繡，高下相照。昶謂左右曰：“自古以蜀為錦城，今日觀之，真錦城也。”他還下令在城墻上種滿芙蓉花，連尋常百姓家也要家家栽種。并以帷幕覆蓋著，好替這些花兒遮風(fēng)擋雨。每到芙蓉花開時節(jié)，成都城中花團(tuán)錦簇，爭奇斗艷，紅如火，白似雪，遠(yuǎn)看如朝霞燦爛，近聞花香濃郁。成都也得了雅號“錦城”。孟昶帶著慧妃登城飲酒賞花，沿城放眼四十里開外，風(fēng)吹香來如花海，真是一片錦繡河山！當(dāng)孟昶回過頭望著花叢中的慧妃時，一時不覺有些癡了：在百花之中，她竟是如此姿容殊絕，傾國傾城。這位風(fēng)流蜀主感嘆：“花不足以擬其色，蕊差堪狀其容?！庇谑?，又封她為“花蕊夫人”。

更難得的是，這位花蕊夫人兼善詩詞，氣質(zhì)高華，吐氣如蘭。陳師道《后山詩話》：“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宮詞百首。國亡，入備后宮?！被ㄈ锓蛉艘簧鷮戇^很多宮詞。如“三月櫻桃乍熟時，內(nèi)人相引看紅枝?；仡^索取黃金彈，繞樹藏身打雀兒?！?、“立春日進(jìn)內(nèi)園花，紅蕊輕輕嫩淺霞。跪到玉階猶帶露，一時宣賜與宮娃”、“廚船進(jìn)食簇時新，侍宴無非列近臣。日午殿頭宣索鲙，隔花催喚打魚人?！?、“春風(fēng)一面曉妝成，偷折花枝傍水行。卻被內(nèi)監(jiān)遙覷見，故將紅豆打黃鶯”、“自教宮娥學(xué)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上棚知是官家認(rèn)，遍遍長贏第一籌”等等大約一百多首。

花蕊夫人的才智靈巧也讓孟昶時時耳目一新。她除了擅寫宮詞，更兼歌喉曼妙，舞姿翩躚，還做得一手精致的菜肴。孟昶日日飲宴，漸覺煩膩，花蕊夫人就用紅姜煮白羊頭，石頭鎮(zhèn)壓，以酒淹之，使酒味入骨，然后切如紙薄，把來進(jìn)御，風(fēng)味無窮，號稱“緋羊首”。孟昶遇著月旦，必用素食，且喜薯藥，花蕊便將薯藥切片，蓮粉拌勻，加用五味，清香撲鼻，味酥而脆，又潔白如銀，望之如月，宮中稱為“月一盤”。

這樣才貌雙絕的佳人，也正如清朝漲潮所說：“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tài)，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以翰墨為香?！?/p>

據(jù)說孟昶很怕暑熱，在摩河池上建水晶宮殿，用楠木為柱，沉香作棟，珊瑚嵌窗，碧玉為戶，四周墻壁用數(shù)丈寬的琉璃鑲嵌，內(nèi)外通明。再將后宮中的明月珠移來，夜間也光明透澈。四周青翠飄揚(yáng)，紅橋隱隱。盛夏夜晚，水晶宮里備鮫綃帳、青玉枕，鋪著冰簟，疊著羅衾，還備有雪藕、冰李。

一個夏夜，孟昶與花蕊夫人行至避暑水晶殿中，二人攜手而行。只見涼風(fēng)升起，那岸旁的柳絲花影映在摩河池中，橫斜搖曳。孟昶回頭看那花蕊夫人，愈覺得冰肌玉骨，粉面櫻唇，格外嬌艷動人。

這情景正是《洞仙歌》中的情境。

蘇軾筆下的花蕊夫人是如此迷人：“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fēng)來暗香滿。”寫花蕊夫人超塵絕俗之美，寫摩訶水殿清涼幽雅之勝，簡直就是神來之筆。尤其是“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一句道盡了人間能想象到最美的女子姿容與風(fēng)儀。

美麗的花蕊夫人她生得“冰肌玉骨”，花容月貌。在清涼夏夜里，在銀色月光映照下，這如冰雪之肌、美玉之骨顯得如此風(fēng)姿綽約，超塵脫俗。僅此一句，再無贅言，即寫出了花蕊夫人的神韻。冰和玉都是寒涼之物，在炎炎暑氣之中，花蕊夫人麗質(zhì)天生、冰清玉潔，沒有絲毫人間俗見之象。古典文學(xué)里對女子肌膚最佳的描寫莫過于此。美得冰清玉潔，美得風(fēng)神飄逸。

“水殿風(fēng)來暗香滿?！彼钭匀皇侵浮澳υX池”，在今天的四川省成都市東南十二里。相傳隋開皇二年(586年)，益州刺史楊秀鎮(zhèn)守蜀郡，修筑成都子城，那取土后形成的巨坑就成為水池?！澳υX池”得名于一位西域僧人。他來到池邊嘆道：“摩訶宮毗羅”?！澳υX宮”為大宮殿之意，“毗羅”為龍，意思是其池廣大而有龍，所以取名“摩訶池”。

“暗香”者何香？殿里焚焙之香？殿外蓮荷之香？冰肌玉骨之人，身自清涼無汗，當(dāng)也幽幽生香。四川青城山上有一句詩云：“清涼自生香”。也作如是理解：夏天是如此的清涼，以至能聞到幽幽馨香。朦朦朧朧之中，令人心醉。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一點”與“窺”字靈動曼妙，借明月之眼以窺美人欹枕的

幽情。而 “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美人斜倚山枕，釵橫鬢亂，目光當(dāng)有幾分迷離，幾分幽情，更增添許多情致。月華如水，點點熒光傾瀉在蜀宮摩坷池邊的水殿上。晚風(fēng)起時，絲絲軟香氤氳彌漫。那后主孟昶撩開繡簾一角，借著點點月光，只見花蕊夫人“釵橫鬢亂”。美人孤枕未眠，嘴角牽動笑意，叫人心旌神搖。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夏夜清寂，這美人與情郎相伴攜手繞戶而行。只見繁星點點，時有流星穿過，天地之廣闊景象就在這一動一靜之間。

“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zhuǎn)?！笔顨獗迫?，人難以眠，只看見月光稍減和北斗垂柄，夜已經(jīng)很深了?！敖鸩ā笔侵冈鹿??！坝窭K”指北斗星，這里是指斗轉(zhuǎn)星移之意?！短接[·天部五》引《春秋元命苞》曰：“玉衡北兩星為玉繩?！彼尉⒃唬骸袄K能直物，故名玉繩。溝，謂作器?！庇窈猓倍返谖逍且?。秋夜半，玉繩漸自西北轉(zhuǎn)，冉冉而降，時為夜深或近曉也。

“但屈指、西風(fēng)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钡娞焐鲜栊枪⒐ⅲy河淡淡，心中暗思那秋日西風(fēng)幾時能來。人人皆厭夏之暑熱，喜秋之清涼，每逢夏日則盼秋風(fēng)，在寒冬盼春陽。不知不覺間，時間在悄悄流逝，季節(jié)在暗中更換。

沒有香艷奢靡的場面，沒有庸俗的調(diào)情，人是“冰肌玉骨”，“清涼無汗”，頗有超塵脫俗的天仙之姿；境則是水殿、清風(fēng)、暗香、月光，如置身月殿瑤臺的清虛之境。清夜深宵，一雙璧人攜手而行，共看疏星明月，銀河淡淡，頗有超拔絕塵、清空飄逸的意境。南宋張炎評價說：“清空中有意緒，無筆力者未易到。”（《詞源》卷下）意思是在清空的筆調(diào)中卻含有內(nèi)涵。明代沈際飛也稱贊此詞“清越之音，解煩滌苛”（《草堂詩余正集》卷三），說是這清越的文字能讓心頭郁悶一掃而光。

出生于四川眉山的蘇東坡在孩童時聽說過的幾句詞，居然在記憶中保留了幾十年。不能不說是蘇東坡對自己家鄉(xiāng)故園懷有深切的感情，也是對一種冰肌玉骨、清絕脫俗的女性之美的欽慕與向往。他全憑想象描繪出“冷美人”花蕊夫人一派清絕脫俗的綽約風(fēng)姿。她麗質(zhì)天生，有冰之肌、玉之骨，本自清涼無汗。晚風(fēng)吹來，絲絲暗香彌漫水殿。繡簾撩開一角，月光一點照進(jìn)來，如置身殿瑤臺的清虛之境，無一毫塵俗氣。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fēng)來暗香滿。”這幾句讓今天的人們也不禁為之驚艷。它們讓我們心頭喚起的，是一種天外飛仙般超塵絕俗的美感。事實上，這種形象最初的源頭在《莊子·逍遙游》中：“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黃帝篇》中也有記載：“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fēng)飲露，不食五谷，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偎不愛，仙圣為之臣?！?/p>

后來，神話傳說中就有了“姑射(yè)仙子”這一“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的美好形象。姑射仙子冰清玉潔的仙子形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古詩詞中。明代馮夢龍《警世通言·卷三十五 》有云：“廣寒仙子月中出，姑射雪里來?！眲⒍Α兜麘倩āらL道縣和元彥修梅詞》：“玉軟云嬌，姑射肌膚潔?！标悗煹馈恫匪阕印罚骸帮h颻姑射仙，誰識冰肌好?！敝於厝濉抖聪筛?》：“ 何人不愛，是江梅紅綻。雪野寒空凍云晚。照清溪綽約，粉艷先春，包絳萼、姑射冰肌自暖。”可見，“冰肌玉骨”就是姑射仙子的特點。

不過，特別要指出來的，是宋元之際全真教道士丘處機(jī)所寫的一首《無俗念》：

春游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jié)。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

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萬蕊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下土難分別?，幣_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這三句，寫的正是姑射真人的仙姿風(fēng)儀。相信很多人讀了這首《無俗念》都會感到眼熟。是的，這首詞出自金庸先生筆下的《神雕俠侶》：

作這一首《無俗念》詞的，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學(xué)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處機(jī)，道號長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对~品》評論此詞道：“長春，世之所謂仙人也，而詞之清拔如此?！边@首詞誦的似是梨花，其實詞中真意卻是贊譽(yù)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說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又說她“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不與群芳同列”。詞中所頌的美女，乃是古墓派傳人小龍女。她一生愛穿白衣，當(dāng)真如風(fēng)拂玉樹，雪裹瓊苞，兼之生性清冷，實當(dāng)?shù)闷稹袄浣苋茉隆钡男稳?，以“無俗念”三字贈之，可說十分貼切。長春子丘處機(jī)和她在終南山上比鄰而居，當(dāng)年一見，便寫下這首詞來。

金庸先生筆下的小龍女容顏絕世、清麗脫俗、美勝天仙、生性冷漠、不諳世事，對待愛情堅貞不悔，一襲白衣若雪，肌膚若冰玉，猶似身在煙中霧里。她剛出生不久，就被遺棄在終南山下。古墓派林朝英的丫環(huán)將其收為弟子，十八年來始終與兩個老婆婆為伴。十八歲那年，她遇到了頑皮淘氣、身世同樣可憐可嘆的楊過，破戒收了第一位男弟子。幾經(jīng)波折后，與長大成人的楊過互生情愫。但兩人感情之路上劫難重重、幾度生死，卻深深相愛，其間跨越一十六年。十六年后，她與楊過義助郭靖、黃蓉守衛(wèi)襄陽，成為揚(yáng)名天下的“神雕俠侶”，第三次華山論劍后，與楊過歸隱古墓。

可見，“小龍女”的形象就出自前面那位“冰肌玉骨”、“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的姑射仙子。

其實，《紅樓夢》中的妙玉也頗有這種氣質(zhì)。

妙玉是《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是一個帶發(fā)修行的女尼。她出身于蘇州一個“讀書仕宦之家”，因自小多病出家為尼。十七歲時隨師父到長安都修行。師父圓寂后，被賈家請入大觀園中櫳翠庵帶發(fā)修行。她“文墨也極通”，“模樣又極好”，她雖是美麗、博學(xué)、聰穎，但也極是孤傲清高、不合群，不為世俗所容?？芍^是：“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币菜闶谴笥^園中的一處風(fēng)景。在十二金釵正冊中她排名第六。

妙玉愛讀莊子的文章，自認(rèn)為是畸零之人，這意味著她看破紅塵，自愿在邊緣生存，享受孤獨。同時又以出身名門而自尊，不可輕褻，凜然莫犯?！都t樓夢》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和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lián)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中，因薛寶琴等人初來榮府大觀園，當(dāng)時正值下雪，于是李紈提議結(jié)詩社作詩，得到大家的響應(yīng)。到了次日一早，寶玉因心里記掛著這事，一夜沒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來。掀開帳子一看，雖門窗尚掩，只見窗上光輝奪目，心內(nèi)早躊躇起來，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nèi)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將有一尺多厚。出了院門，四顧一望，并無二色，遠(yuǎn)遠(yuǎn)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卻如在琉璃世界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zhuǎn)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仡^一看，恰是妙玉門前櫳翠庵中有

十?dāng)?shù)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在蘆雪庵，寶玉與姐姝們以雪論詩，寶玉被判輸了，便主動去櫳翠庵折梅代罰。并作詩一首《訪妙玉乞紅梅》：

“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

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

入世冷桃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

槎椏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在《紅樓夢》里的這幾枝雪中梅花無疑是妙玉清逸高潔氣質(zhì)的象征。

妙玉之“潔”，是因嫌世俗社會紛紛擾擾不清凈才遁入空門；她又有“潔癖”，劉姥姥在她那里喝過一次茶。她竟要把劉姥姥用過的一只名貴的成窯杯子扔掉。按規(guī)矩，出家就要“ 六根凈除”，可她偏要“帶發(fā)修行”，似乎塵緣末了。第六十三回寫寶玉過生日時，妙玉特意送來一張拜帖，上寫：“檻外人妙玉恭肅遙扣芳辰 ”。一個妙齡尼姑給一個貴公子拜壽，這在當(dāng)時是荒唐的，似乎透露出她不自覺地對寶玉萌生了一種愛慕之意。這類地方把一個少女隱秘心思寫得極細(xì)。作者寫這些細(xì)節(jié)充滿了憐惜之情。一個才貌雙全的少女，冷清清地躲在廟里過著那種枯寂的生活，該是多么殘酷!書中對妙玉的判詞：“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庇幸粭l脂批說： “瓜洲渡口??紅顏固不能不屈從枯骨”。推測起來，她可能在榮府?dāng)÷浜罅髀涞焦现?，被人買去作妾。七，細(xì)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fēng)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xì)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

很喜歡蘇軾的這首詞。好象沒有太多的理由，就是一個字：美。

蘇東坡屬于天才型的文人，學(xué)識過人，才華橫溢，其人自有一種山高水長的絕大魅力。人說蘇東坡是豪放詞的開山者，理所當(dāng)然就是豪放詞人。其實在某種程度上講，這并不很恰當(dāng)。他所寫的婉約風(fēng)格的詞占了相當(dāng)大的分量。

這首詠楊花柳絮的《水龍吟》就是那種經(jīng)典的婉約詞，寫得很美很朦朧，也很傷感。詞題為“詠楊花”，也就是詠柳絮。隋煬帝開鑿運(yùn)河，命人在河邊廣種柳樹，并御賜姓楊，故后來便稱柳樹為“楊柳”。“楊花”實際上是柳絮。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币婚_篇的這兩句就讓人感受到一種飄飄渺渺、朦朦朧朧的傷感與惆悵，一種似花又不是花、似人又未見人的迷朦氛圍。楊花也許不能稱作花。它纖細(xì)微小，無色無香，所以說它好像是花卻又不像花。落花總會令人傷感憐惜，可是這楊花任它怎樣飄零墜落，也沒有誰去在意、去憐惜。這兩句意味深長，空靈飄忽，篤定了全詞格調(diào)。“從”，任憑。“教”，讓、使。一個“惜”字，有著濃郁的感情色彩。

“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這楊花拋枝離家隨風(fēng)飄飛，落在路旁。“拋家”遠(yuǎn)行看似“無情”，而“傍路”又顯出內(nèi)心戀戀不舍之意，是為“有思”。所以說仔細(xì)思量，雖說無情卻也有情。楊花飄零，不說“離枝”而言“拋家”，將其擬人化為拋家別土的游子，賦予了人的主觀情感。

如果說楊花有思，那么所思為何呢？于是詞筆轉(zhuǎn)向了飄零楊花所思念的那棵柳樹。那纖柔的柳枝，就像思念遠(yuǎn)人游子的深閨女子受盡離愁折磨的柔腸；那嫩綠的柳葉，猶如她小睡初醒后的嬌眼欲開還閉?！翱M”是愁思縈回宛轉(zhuǎn)之意?！叭崮c”，取的是柳條柔軟細(xì)長之狀。白居易《楊柳枝》：“人言柳葉似愁眉，更有愁腸如柳枝?！薄皨裳邸?，柳葉初生時如人的睡眼初展，故稱“柳眼”。

“夢隨風(fēng)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游子遠(yuǎn)去，思婦懷人不歸，常引起惱人春夢。柳樹大概也如此吧。在夢中，她追尋千萬里，好像尋到了那游子一樣的楊花。只是剛要相見，卻又被黃鶯的啼叫驚醒。這里化用唐人金昌緒《春怨》詩：“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边@幾句幾乎似是在寫人，又似是在寫楊柳。她隨風(fēng)飛舞、欲起旋落、似去又還，又似一個女子內(nèi)心有無限幽怨。楊花與人情渾然一體。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辈辉鼓菞罨w盡，嘆只嘆西園里百花凋零。恨的是落紅難綴?；ǘ悸淞耍耆A似水?。　按嘶w盡”，是一花之事；而“落紅難綴”，是一春之事。待到楊花飛盡時，正是暮春時節(jié)，燦爛春光，不復(fù)重來。正如杜甫《曲江》詩云：“一片花飛減卻春，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p>

“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鼻宄恳粓鲲L(fēng)雨過后，楊花已不見了蹤影。它在哪里呢？已化為一池浮萍，花殘身碎?！耙怀仄妓椤本?，蘇軾自注：“楊花落水為浮萍，驗之信然?！惫湃苏J(rèn)為水中的浮萍是飄落入水中的楊花所化。杜甫在《麗人行》中有名句：“楊花雪落覆白萍”，清人李漁在《閑情偶記》中說，“楊花入水為萍，為花中第一怪事”，其實都是誤解。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xì)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此時春色可以三分的話，那么兩分歸于塵土，一分歸于流水?！皦m土”，是說落花飄零委于塵土；“流水”，則指楊花落入流水。可見春色已然銷盡。細(xì)細(xì)看來，那水中的浮萍，哪里是什么楊花；那一點一滴分明是離人傷心的眼淚。唐人詩曰：“君看陌上梅花紅，盡是離人眼中血。”這里蘇軾的化用更是字字驚心，催人淚下。

暮春時節(jié)，柳絮飛舞成忘不掉的蒼茫記憶。它在提醒人們春天已經(jīng)離去，時光正在流逝。柳絮在這樣的時刻漫天飛舞著，想做一次生命的旅行，讓生命盡情飛揚(yáng)。它們大部分最后都落入泥土或飄到池塘里。

仰望著漫天飄舞的柳絮，讓人不禁想起東晉才女謝道韞的佳話。謝道韞是王羲之的兒媳，東晉有名的才女，被譽(yù)為“神情散朗，有林下風(fēng)氣”。有一天，謝安問侄女謝道韞和侄子謝朗：“大雪紛紛何所似？”謝朗說：“撒鹽空中差可擬?！闭f是下雪就同往天上撒鹽差不多可。謝道韞說：“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她說那雪花更像柳絮被風(fēng)吹起，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在天空中飄蕩。多么輕盈、美麗而浪漫的想象！

柳絮作為春時景物，似花非花，因風(fēng)而起，飄忽無根，滿天飛舞。晉代伍輯之《柳花賦》曾形容:“揚(yáng)零花而雪飛，或風(fēng)回而游薄，或霧亂而飆零，野凈穢而同降，物均色而齊明。”謝道韞將此來比擬北風(fēng)吹起漫天飛雪，堪稱契合無間。謝道韞受到謝安的稱賞。此后人們稱女子有才情、能詩文為“詠絮之才”。

古人在詩中時常寫到楊花。楊花并不是花，而是楊樹的種子，有白色的絨毛覆蓋。春風(fēng)吹拂時，楊花隨風(fēng)飄舞，如花絮飛揚(yáng)。古典詩詞中寫到楊花，大多是感嘆人生飄零的悵惘和

愁緒。如司空圖《暮春對柳》：“縈愁惹恨奈楊花，閉戶垂簾亦滿家?！背詈秃?，就像漫天飛舞的楊花一樣，哪怕關(guān)門鎖戶，它們還會飄飛進(jìn)來，無法躲避。北魏時胡太后的《楊白花》有這樣的詩句：“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币詶罨ū扔魅松钠礋o定，以宋人石矛的一首七絕寫得最有趣：“來時萬縷弄輕黃，去日飛球滿路旁。我比楊花更飄蕩，楊花只是一春忙。”楊花只是在春風(fēng)里飄蕩，而游子卻終身在天地間漂泊。

不同的人眼中，楊花也分別代表了不同的情懷?！都t樓夢》第七十回中，時值暮春之際，大觀園中的女孩子閑居無聊，因見柳花飄舞，于是眾人以柳絮為題，以各色小調(diào)作成柳絮詞。林黛玉的一首是《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tuán)團(tuán)逐對成球。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fēng)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fēng)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而薛寶釵的是一首《臨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fēng)卷得均勻。蜂團(tuán)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fēng)頻借力，送我上青云！”

兩首詠柳絮詞卻分明是兩種情懷。在金陵十二釵的判詞中，黛玉和寶釵同一首判詞“可嘆停機(jī)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以樂羊妻比寶釵之德、以晉朝才女謝道韞比黛玉之才。

說黛玉有“詠絮”之才，她的命運(yùn)何嘗不象那柳絮呢？她自幼喪母，從姑蘇乘船投奔金陵賈家，寄住在外祖母家。大觀園里，她與那賈寶玉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卻難成眷屬。最終在賈寶玉成婚之際，多愁多病的林黛玉焚盡詩稿，撒手塵寰。她的一生未嘗不象她筆下的柳絮：“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fēng)流。?? 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fēng)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p>

當(dāng)年紅極上海灘的現(xiàn)代女作家張愛玲也是這樣一位頗富“詠絮才”的才女名媛？在胡蘭成的筆下，她記憶中最生動美好的是一個柳絮亂舞的春日：“一日我說要出席一處時事座談會。她竟亦高興同去。我們兩人同坐一輛三輪車到法租界，舊歷三月艷陽天氣，只見遍路柳絮舞空，紛紛揚(yáng)揚(yáng)如一天大雪，令人驚異。我與愛玲都穿夾衣，對自己的身體更有肌膚之親。我在愛玲的發(fā)際與膝上捉柳絮，那柳絮成團(tuán)成球，在車子前后飛繞，只管撩面拂頸，說它無賴一點也不錯。及至開會的地點，是一幢有白石庭階草地的洋房，這里柳絮越發(fā)蒙蒙的下得緊，下車付車錢，在門口立得一會兒，就撲滿了一身。春光有這樣明迷，我竟是第一次曉得，真的人世都成了仙境?? ”

這個時候的張愛玲周身散發(fā)出一種浪漫的風(fēng)情。23歲的她以《沉香屑第一爐香》，《傾城之戀》等小說，成為上海才名倜儻的女作家；而好扮作一派名士風(fēng)度的胡蘭成，也慕名登門來拜訪示愛。事業(yè)成功的狂喜，獲得愛情的喜悅，讓一個年輕女人的生命盛放出華麗的光芒。上世紀(jì)四十年代中期幾年間，是張愛玲的人間四月天。她和心儀的男子坐在黃包車上，周遭市井喧嘩，她卻滿面春情，仰頭舉手，嬌憨至極地掬起空中飄揚(yáng)的朵朵四月柳絮來??

可以想象，柳絮飛揚(yáng)的上海灘，名媛張愛玲的眼中蕩漾著絲絲春水。目光沒有后來的那種蒼涼和冷漠，而是和熙的、溫暖的。那時的她對未來有一種美妙的憧憬，正所謂：“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p>

然而，柳絮飛揚(yáng)的天空中彌散著淡淡的憂傷，是誰曾在這天空下，許她一生的承諾？世

間許多往事亦不免如這翻飛飄蕩的柳絮。生命中的柳絮漫天飛舞，它們大部分還是會落入泥土或飄到池塘里。張愛玲最后也如落絮般飄零到了香港，到了遙遠(yuǎn)的大洋彼岸，在極度的寂寞中走完了人生。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xì)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币苍S，直到生命的終點，她都不忍回首那老上海蒼涼的月光和當(dāng)年飄過她青春發(fā)際的柳絮楊花，那是一抹來自心底的深深憂傷，那一場浮華的春夢??

蘇軾這首《水龍吟》的詞題又為“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可見是一首步韻唱和之作。

章質(zhì)夫，名楶，浦城（今福建蒲城縣）人。他早年參加科舉禮部考試獲得第一，是北宋一位儒將，善用人領(lǐng)兵，是位曾在西域叱咤風(fēng)云的“小諸葛”?！端问贰份d： “夏自平夏之?dāng)?，不?fù)能軍，屢請命乞和”，“楶立邊功，為西方最”。戰(zhàn)場凱旋歸來，軍功顯赫一時。他任荊湖北路提點刑獄時，經(jīng)常和蘇軾詩詞酬唱。章質(zhì)夫曾作過一首《水龍吟》寫柳絮，那詞寫得也很美。蘇軾這首《水龍吟》就是按照章詞原韻和的一首。章的原詞是這樣的：

燕忙鶯懶芳?xì)?，正陌上柳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閑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依前被、風(fēng)扶起。

蘭帳玉入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繡床漸滿，香球無數(shù)，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

“燕忙鶯懶芳?xì)?，正陌上柳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毖嘧诱τ阢暷嘀?，黃鶯已懶得啼叫，繁花也紛紛凋殘，已是暮春時節(jié)。那陌上的柳花正飄然墜落。它們輕盈而紛亂地飛舞著，自由自在地點綴著林中的風(fēng)景，卻全不見刻意之處。“閑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飛舞的柳花象一群頑皮嬉鬧的孩子，悠閑地趁著春天的游絲飄入深深庭院。春日漸長的庭院里門長緊閉?！鞍楹熒⒙?，垂垂欲下，依前被，風(fēng)扶起?！绷跹刂楹熒⑸⒙仫h舞，緩緩欲墜卻一次次地被旋風(fēng)吹起來。這三句真是逼真生動，“曲盡楊花之妙”。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霑瓊綴。繡床旋滿，香球無數(shù)，才圓卻碎。” 這是閨中少婦眼中所見。那柳花鉆入了閨房，如雪粘瓊綴般粘在了少婦春衣上。繡床也很快堆滿落絮柳花，象無數(shù)香球似地飛滾著，一會兒是渾圓的，一會兒又破碎了。寫出了柳花在風(fēng)中的動態(tài)，也寫出了少婦惝恍迷離、若有所思的內(nèi)心世界?！皶r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边@是寫蜜蜂追逐柳絮粘上了輕粉，魚兒在水中追逐柳絮，吞吐著水泡。寫出柳絮那種沾蜂惹魚、嬉戲貪歡的情態(tài)。最后一句“望章臺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則點出閨中少婦孤獨寂寞之所由來，原來她的情郎騎著金鞍白馬到處冶游玩耍，卻讓她獨守空閨，淚水盈盈。

章質(zhì)夫的這首《水龍吟》在楊花物態(tài)風(fēng)神方面下足功夫，摹寫柳花物態(tài)十分精妙，形神兼?zhèn)?，筆觸細(xì)膩，輕靈生動，清麗和婉，不失為詞中精品，曾經(jīng)轟動汴梁，傳誦一時。而蘇軾的唱和之作要想超越原作，確屬不易。在這首《水龍吟》的和詞中，蘇軾以一個“惜”字貫穿全詞，以情感驅(qū)動文字，隨著楊花隨風(fēng)而起的各種動態(tài)變化而引發(fā)情感波動，從而賦予楊花更為強(qiáng)烈的主觀色彩，更多地顯示出人的性情品格，從而別開新境界。他將楊花定位在“似花還似非花”，把楊花比作美人，她正“隨風(fēng)萬里”，夢尋相思情郎，花人糅合，準(zhǔn)確凸現(xiàn)了楊花和思婦相契合的共通之處?？芍^是意象天成，取喻絕妙，“花非花”也成為后人常引用的妙語。詞的下半闋緊扣楊花寫出一個相思中的女子孤獨悲苦的心境。尤其令人驚心動

魄的是最后那幾句：“細(xì)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庇旰蟮奶炜罩胁灰娏藯罨?，它們落在水里，隨波浮動，在相思女子的眼里，它們不是落花，不是浮萍，而是離別人點點滴滴的傷心淚水，奇思妙想中透出一種綿長的傷感惆悵。在離人眼中，枝頭紅梅亦如血，落水楊花更似淚，人間情癡難有過于此者。正如詞評家俞陛云先生所說：“結(jié)句怨悱之懷，力透紙背，既傷離索，兼有遷謫之感。”

蘇東坡的這首和詞寫得聲韻諧婉，幽怨纏綿。蘇軾在給章質(zhì)夫的信中說：“??柳花詞妙絕，使來者何以措詞!本不敢繼作，又思公正柳花飛時出巡按，坐想四子閉門愁斷，故寫其意，次韻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笨梢姡K軾作此詞的緣由是因為章質(zhì)夫出任外官，遠(yuǎn)離家人，自己“閉門愁斷，故寫其意”。因此寫楊花也就是寫宦途漂泊的章質(zhì)夫，寫千千萬萬離家遠(yuǎn)行的游子。事實上，蘇軾一生輾轉(zhuǎn)各地，對飄泊生涯有著真切而深刻的體驗，筆下傾注了自己的深摯情感，也就寫得真摯感人。沈謙《填詞雜說》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特質(zhì)：“幽怨纏綿，直是言情，非復(fù)賦物?！?就這一點而言，章質(zhì)夫原作僅止于對柳絮動態(tài)的生動描摹和簡單比附，在感人程度和思想深度上較蘇的和詞有所遜色。同時蘇軾和詞中妙語如珠，俯拾皆是。如“似花還似非花”、“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xì)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等，都是令人讀之口有余香的佳句。

與蘇東坡這首絕美感人的“和詞”比較，章質(zhì)夫“原唱”雖是精妙也不免稍遜一籌。所以，蘇東坡這首《水龍吟》詞一經(jīng)傳出便深受贊譽(yù)。明代楊慎《草堂詩余》極贊道：“質(zhì)夫詞，工手；坡老詞，仙手?！泵鞔螂H飛《草堂詩余正集》卷五評論道：“‘隨風(fēng)萬里’、‘尋郎’。悉楊花神魂。讀他文字，精靈尚在文字里面；坡老只見精靈，不見文字?！碧乒玷跋壬詾榇嗽~“詠楊花，遺貌取神，壓倒古今”（見《唐宋詞簡釋》）。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東坡楊花詞，和韻而似元唱；章質(zhì)夫詞，元唱而似和韻。” 八，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序：乙卯正月二十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江城子》

人生世間之痛苦，莫過于生死離別。

這首《江城子》情深如癡，如訴如泣，直指人心，讀起來不象其他的詞那樣輕飄飄。所以它不是一首“做”出來的詞，而是象眼淚一樣從內(nèi)心深處流淌出來的文字。在燈下靜靜地誦讀這首《江城子》，恍惚間感到月下走來了蘇東坡的身影，聽到他低沉哀切的聲音：“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敝两穸紵o法忘記初讀時那種眼澀鼻酸的感覺。

事實上，自古大凡悼亡文字多出自真情，如西晉潘岳的《悼亡詩》、唐代元稹的《遣悲懷》以及南宋吳文英的《鶯啼序》，很少有不感動人的。蘇軾這首《江城子》詞也正是情動于衷，形諸文字尤為感心動魄，常能引起今天人們的深深共鳴。人們從這首詞中，也讀出了一個情真意切的蘇東坡，一個性情中人的蘇東坡，一個真實的、有著濃濃人情味的蘇東坡。

詞中所懷念的是蘇東坡的結(jié)發(fā)妻子王弗。從十六歲到二十七歲，她把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都默默獻(xiàn)給了丈夫。據(jù)史料記載，王弗出身書香門第，為人“敏而靜”，可謂是知書達(dá)理，秀外慧中。在與蘇軾婚后的生活中，她有過與蘇軾同吟“喚魚池”的默契，有“幕后聽言”的賢明。剛嫁給蘇軾時，她從未說自己讀過書。新婚不久后一天，蘇軾坐在園子里背書，王弗坐在一邊做針線。每當(dāng)背到忘記的地方，王弗就會抬起頭來提醒。這讓蘇軾很詫異，好奇地問她其他書籍里的問題，她都能對答無誤。頓時，蘇軾對這位新娶的嬌妻刮目相看。王弗不但幫蘇軾讀書，懂得怎樣識人和應(yīng)酬。蘇軾每每心悅誠服，肅然起敬。古話說“賢妻如寶?！爆F(xiàn)代作家沈從文在念及妻子張兆和的好時，曾感言到：“我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

在那個正當(dāng)最好的時節(jié)，蘇軾遇到了他生命中正當(dāng)最好的人。王弗陪伴著蘇東坡一起在宦海沉浮，情深意篤，恩愛有加，營造了一個溫暖的家庭港灣?？上Ъt顏如花，流年似水，人生最難躲開的是命運(yùn)無常。這樣一個賢惠至極的女子，卻偏偏紅顏薄命，年僅二十七歲便因病故去了，留給蘇軾以無盡的思念與悲痛。

愛妻的驟然亡故讓蘇軾措手不及，他身心備受打擊，一下子失去了內(nèi)心最堅實而溫暖的依靠。猝然遭遇的喪妻之痛讓蘇軾再次看到命運(yùn)的無常與殘酷。這時，父親蘇洵告誡兒子蘇軾：“婦從汝于艱難，不可忘也！”意思是王弗和他一起同甘共苦度過艱難歲月，不能忘記她。更叮囑他將王弗安葬在婆婆程夫人的旁邊，足見蘇家上下對她的憐愛與肯定。在王弗墓旁，蘇軾曾經(jīng)“手植青松三萬栽”，親手在他的墳前種植了萬株松苗。這三萬棵松樹融入了蘇軾的情和淚。也許他就是想要這些松樹代替自己守候在愛妻身邊。

宋熙寧八年(公元1075年)乙卯正月二十日，正是王弗忌日十周年。這天夜里，蘇東坡夢中遇見了亡妻王弗。夜半驚魂后惶惶四顧，那夢中亡妻對鏡梳妝的樣子依稀猶在眼前。蘇軾堆積壓抑了十年的情感再也無法隱藏，寫下了令人肝腸寸斷的《江城子》。這首詞被后人視作悼亡詞中的絕唱。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笔昵?，他十八歲，娶了十五歲的王弗為妻。十年后，即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王弗在開封去世。到熙寧八年又是一個十年，是王弗的周年，王弗進(jìn)入蘇軾的夢中，醒來后惟有淚千行。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p>

此時的王弗孤墳在四川彭山縣，而蘇軾身處千里之遙的密州。對亡妻的哀思，對仕途波折的愁苦，相距千里，無處訴說，道出了內(nèi)心深處的悲愴之情。十年來，蘇軾顛沛流離，歷經(jīng)憂患，已是“塵滿面，鬢如霜”。他想象著即使相逢，妻子也認(rèn)不出自己了。這既寫出了亡者千里孤墳的凄涼，也寫出了生者碌碌、輾轉(zhuǎn)人世的風(fēng)霜辛酸。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p>

乙卯正月二十日，正是王弗忌日十周年。也許是冥冥中的心靈感應(yīng)，也許是積累了太久

太久的思念，正在密州（今山東諸城）任知州的，蘇軾在這天夜里忽然做夢了。在夢里，他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回到了老家?？吹搅似拮油醺フ诖扒?，對鏡梳妝。也許那時正是新婚燕爾，剛作新郎的蘇軾眼看她沐浴晨光對鏡理妝時的神情儀態(tài)，心里滿是蜜意柔情。妻子容止儀態(tài)的那份靜謐和安恬，也許是留在蘇軾腦海里一種永恒而沉靜的美，是一種綿長而悠遠(yuǎn)的思念，一個“忽”字寓有多少人世滄桑、世事變遷的感嘆！

然而，夢里的相逢場景卻令人萬分感慨：“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人生酸甜苦辣的諸般滋味霎時涌上心頭，心頭那積蓄十年之久的千言萬語一時竟無從說起。在這默默無言中，只有淚流滿面。醒來時卻只聽得數(shù)聲更漏，一窗疏影。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軒窗梳洗，執(zhí)手相顧，王弗化作思念融進(jìn)了蘇軾的血液里。料想那令人年年思念斷腸之處，就是月夜里灑滿清輝的低矮山岡，那片幽深茂密的松林。他愛得深切，愛得純粹，他永遠(yuǎn)記得王弗梳妝的樣子，記得王弗嫣然一笑的回眸，記得那片月光下的山岡松林。

那里，十年前在愛妻墳前親手種下的松苗，已是一片茂密松林，綠滿山岡

對北宋時代的人們來說，“十年”是一個漫長的時間之流；而“千里”是廣闊蒼茫的空間距離。在這漫長廣闊的時空阻隔中，還有更加難以逾越的生死陰陽界限，怎讓人不生“無處話凄涼”之浩嘆！

清初才子納蘭容若有《虞美人》詞云：“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十年前，納蘭公子和那個“她”在花下乘涼。她身著香云紗撲流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十年之后，納蘭容若重回故地，人去園空，只在草間拾到當(dāng)年無意間遺落的翠翹。納蘭心中惆悵難言。在古時，十年也許是一個并不精確的時間概念。“十年”也許可以指那些足以讓世事和人本身都發(fā)生巨大變化的時空遷延與流變。十年間，世上的人和事會發(fā)生多少變化呵。蘇軾都已是“塵滿面，鬢如霜”，變得連妻子不認(rèn)識自己了。

十年前，陸游和唐琬在沈園攜手相依；十年后，他們再次在沈園相遇，而她已經(jīng)嫁作他人婦。而十六年前，楊過和小龍女在戰(zhàn)亂中流散；十六年后，他們在絕情谷應(yīng)約重逢。問世間，情為何物？愛情的輾轉(zhuǎn)曲折令人蕩氣回腸。正所謂“情深不壽”，十年前，愛妻王弗年僅二十七歲就撒手而去，讓蘇軾悲痛萬分。沉默了十年，蘇軾胸中的懷念與愁苦終于在這首《江城子》中噴涌而出。這大概是寫夫妻之情最成功、最動人的詞章之一，寫出了夫妻之間生離死別最撼人心魄的一幕。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睍r空與生死這諸種大限是塵世凡人所無法跨越的。

凡塵與冥界之間不是只隔著一扇小軒窗。十年前，兩人俱是青春年少,是何等美妙的少年夫妻，人間伉儷。而今，蘇軾卻只能遠(yuǎn)遠(yuǎn)眺望那亡妻的埋骨之地,怔怔看著那輪明月,追憶從前種種往事。讓人不禁想起白居易筆下那孤獨凄涼的唐明皇：“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魂魄不曾來入夢?！?/p>

前塵如夢,而今夕何夕?人間再無王弗在,那些往事再也拼不完整。蘇軾心已碎,仿佛能感覺到愛妻在天上對他輕輕地微笑,一如從前。

長歌當(dāng)哭，“悲莫悲兮生別離......”

熙寧元年（1068年），也就是王弗去世第四年，蘇軾續(xù)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閏之為妻。

王閏之比蘇軾小十一歲。也許，她自小就早知這位堂姐夫的大名，對這位大名人、大才子崇拜有加，既仰慕蘇軾的文采，更看重蘇軾對亡妻的深情厚意。她性情溫順，質(zhì)樸賢惠，善于持家。她相夫教子，柴米油鹽，事無巨細(xì)。對蘇軾的體貼、關(guān)心無微不至，對王弗留下的兒子蘇邁視如己出。

在汝陰時，一天晚上，堂前梅花盛開，月色鮮霽，王潤之叫蘇軾請朋友到花下飲酒。原本不會作詩的她居然說道：“春月勝如秋月，秋月令人凄慘，春月令人和悅?！碧K軾大喜說：“我還真不知道你會詩。剛才你說的話，真是詩家語言?！蓖蹰c之不經(jīng)意間的話語給了蘇軾靈感，寫出了一首《減字木蘭花》：

春庭月午，搖蕩香醪光欲舞。步轉(zhuǎn)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輕云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

可見王閏之也是位頗有靈氣的女子。

王閏之性格柔順賢惠。仕途坎坷的蘇軾心情郁悶，而小孩還在他面前牽衣哭鬧，蘇軾要發(fā)火，王閏之開導(dǎo)蘇軾說：“你怎么比小孩還癡，為什么不開心點呢？”蘇軾聽后正有所感愧，王閏之又洗滌好酒杯放在他面前。這件事被蘇軾寫進(jìn)了詩里。在蘇軾遭貶偏遠(yuǎn)之地的那些苦澀歲月中，有如此賢妻可說是一種大安慰。

在王閏之過生日之際，蘇軾曾作一首《蝶戀花》：

泛泛東風(fēng)初破五。江柳微黃，萬萬千千縷。

佳氣郁蔥來繡戶，當(dāng)年江上生奇女。

一盞壽觴誰與舉。三個明珠，膝上王文度。

放盡窮鱗看圉圉，天公為下曼陀雨。

這首詞作于蘇東坡任職杭州知州時。那時的杭州，有一種放魚以積功德的風(fēng)氣。蘇東坡一生好佛，王閏之也深受其影響，篤信佛教。王閏之提議在自己生日那天到西湖放生。于是蘇東坡帶著三個兒子，陪伴夫人到西湖岸邊過了一次別具匠心的生日會，并作了這首《蝶戀花》獻(xiàn)給妻子。

王閏之的生日在陰歷正月初五。這一天，東風(fēng)輕輕拂面。絲絲縷縷的江柳微微已經(jīng)泛黃?！凹褮庥羰[來繡戶，當(dāng)年江上生奇女?！蓖蹰c之和王弗家鄉(xiāng)都是眉州青神。那里山嶺青翠，碧水孱湲，佳氣蔥郁，岷江穿境而過。這初春蔥郁的佳氣飄入書香繡戶，孕育誕生一個非凡的奇女子?？梢姡@生于江畔人家的王閏之，在蘇軾眼里是世上最美麗可愛的奇女子。

詞中“三個明珠，膝上王文度”，取典于東晉人王文度深受父親溺愛，長大了，父親還讓他坐在其膝上討論問題。因此，人們就將愛子稱為“膝上王文度”。這里是稱贊王閏之對三個兒子都一視同仁，疼愛不分彼此。其中包括王弗留下的一個兒子和自己的兩個兒子?？吹缴屏嫉膲坌菍Ⅳ~全部放生，天公感動得為之降下曼陀羅花雨。

在《后赤壁賦》中有這么一段：“客曰：‘今者薄暮，舉綱得魚，巨口細(xì)鱗，狀似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不時之需?！谑?，攜酒與魚，復(fù)游于赤壁之下?！?/p>

這位備酒以待丈夫不時之需的小婦人就是王閏之了。小女子很容易知足，愛家庭愛丈夫愛孩子。王閏之伴隨蘇軾共同生活的25年，將自己的愛融入日常點點滴滴的生活細(xì)節(jié)之中，與丈夫相互扶持，相濡以沫，共同經(jīng)歷了宦海沉浮的大起大落，度過了他一生中最困窘落魄 的時光。經(jīng)濟(jì)最困難時，她甚至和蘇軾一起采摘野菜，墾荒耕田，種菜澆園，自食其力。在“三月食無鹽”的日子里，全靠妻子王閏之的辛勤和努力，才維持了一家的基本生活。

宋哲宗元祐八月初一，王潤之因病去世，終年四十六歲。蘇軾為她寫了祭文，并按佛教儀式辦理后事，喪事辦得十分隆重。蘇軾原打算將她的靈柜運(yùn)回眉山，與王弗合葬。但因變故未能實現(xiàn)。王閏之的靈柩一直安放于京郊的寺院內(nèi)。蘇軾請畫師李眠龍繪了十幅菩薩像，并請和尚做了道場。蘇軾所作《祭亡妻同安郡君文》全文如下：“維元祐八年，歲次癸酉，八月丙午朔，初二日丁未，具位蘇軾，謹(jǐn)以家饌酒果，致奠于亡妻同安郡君王氏二十七娘之靈。嗚呼!昔通義君，沒不待年。嗣為兄弟，莫如君賢。三子如一，愛出于天。以我南行，菽水欣然。湯沐兩郡，喜不見顏。我日歸哉，行返丘園。曾不少頃，棄我而先。孰迎我門，孰饋我田?已矣奈何，淚盡目干。旅殯國門，我實少恩。唯有同穴，尚蹈此言。嗚呼哀哉!”

十年后，蘇東坡去世。長子蘇邁與叔父蘇轍按照蘇軾“惟有同穴，尚蹈此言”的遺愿，將蘇軾與王閏之合葬于汝州郟城嵩陽小峨眉山。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xiāng)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醉。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范仲淹《蘇幕遮》

說來好笑，真正記住這首詞是因為瓊瑤的兩本小說。一本是《碧云天》，一本是《寒煙翠》，居然都是出自這首詞。瓊瑤是曾經(jīng)風(fēng)行一時的臺灣言情作家，小資趣味，多情善感，喜歡這首詞也許是不無來由的。

依我的個人感覺，這首詞的色彩非常濃郁、絢麗，象一幅深秋的風(fēng)景油畫：“碧云天，黃葉地”，碧云飄在天空，黃葉堆于地。在俯仰天地之間，眼前是一片開闊無際的蒼莽秋景。“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清曠的秋色與浩蕩秋波在天邊相連，秋波上是帶著寒意的翠色輕煙。“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西天的斜陽映照著群山，天水相接，迷蒙渾茫。碧綠的春草向遠(yuǎn)方生長、延伸著，直到那斜陽之外的蒼茫天際。那斜陽之外，那看不見的遠(yuǎn)方，可是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

“黯鄉(xiāng)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醉?！边@樣明麗的秋景卻觸動了詞人的鄉(xiāng)愁。孤旅天涯的游子，遠(yuǎn)遠(yuǎn)眺望那斜陽之外的家鄉(xiāng)不禁黯然神傷。而那羈旅的愁思無時不在追逐縈繞著他，久久不肯離去。只有夜夜在夢里見到故鄉(xiāng)才聊慰思鄉(xiāng)之情?！懊髟聵歉咝莳氁?，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泵髟轮?，就不要到那高樓上憑欄獨倚，徒然望鄉(xiāng)生愁卻又回歸無計。端起酒杯來，那酒入愁腸全都化作了思鄉(xiāng)的淚。

這首詞下片所抒發(fā)的鄉(xiāng)愁情懷，真可謂是低徊婉轉(zhuǎn)，蒼涼透骨。斜陽西下，只剩下那個孤獨的身影徘徊在黃葉地、秋水邊，看斜陽漸漸離去，望天邊殘月升起，一滴思鄉(xiāng)淚從腮邊悄然滑落??我想，對于原籍身處臺島的瓊瑤女士，除了被這首詞所描繪的美景所打動，也未嘗不懷有與范文正公一樣的濃濃鄉(xiāng)愁。

“碧云天，黃葉地”，這兩句一下子就點染出秋日的氛圍，實是寫秋景的佳句。王實甫

《西廂記》第四本第三折開頭，就是一段崔鶯鶯的唱詞：“碧云天，黃花地，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憋@然這一段唱詞由范仲淹這首《蘇幕遮》而來。

這個“碧云天，黃葉地”的時節(jié)，總讓人想起了無數(shù)的過往，想起了過往中那或清或淡的人與事，西風(fēng)烈，雁南飛，染醉霜林的便是那點點離人淚，分離似總鐘情秋天，鐘情黃葉飄凌的季節(jié)。

范仲淹《蘇幕遮》中的斜陽景象是如此開闊，又如此令人悵惘：“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鄙接承标枺焖嘟?，芳草一直蔓延到斜陽所照的視野之外，在視野上更加開闊，在意境上更渾厚深沉。而范仲淹在另一首《漁家傲》的落日則將蒼涼雄渾的風(fēng)格推向新的高度：“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仿佛一幅群山邊城落日的圖畫，境象闊大，蒼茫無際，自是為卿相、為將帥者手筆。

對于日暮斜陽這一千古意象，那些胸襟開闊、筆力雄健的詞人總有特殊的偏好。在寫斜陽日暮景象中，辛棄疾的《摸魚兒》中的斜陽也是十分動人：“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是暮色蒼茫中的景象，在詞的結(jié)尾處深有韻味，抒發(fā)了自己深沉的家國情懷。

今人一闕《憶秦娥*婁山關(guān)》中的日暮景象也堪稱是雄渾大氣：

“西風(fēng)烈，長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p>

此詞篇幅雖短，“份量”吃重，置諸唐宋名篇中亦毫不遜色。“蒼山如海，殘陽如血”一句有如天外飛來之筆，充滿深沉廣袤的宇宙意識和慷慨昂奮的生命意志，是為大丈夫手筆。

在諸多古典詩詞意象中，斜陽夕照和日暮景象無疑是最令人動情、牽惹人的無限情思和愁緒的意象。只要那樣一種日薄西山、沉沉欲墜的景象出現(xiàn)，就立時讓我們進(jìn)入一種深沉遼遠(yuǎn)、無限蒼茫的境界之中。

斜陽夕照的美學(xué)境界自是神秘幽遠(yuǎn)、迷離朦朧的。夕陽的美學(xué)境界是神秘幽遠(yuǎn)的空間構(gòu)成,表現(xiàn)為心靈與藝術(shù)的契合。在唐宋詩詞意象里,詩人對夕陽情有獨鐘,夕陽不僅是感傷的,也是審美的。日暮西山的肅殺氣氛吻合了離人的黯然神傷的情愫,溫馨如畫的夕陽晚照又讓我們體驗到了人類最深刻的審美感受。

黃昏是一個時間概念，是光明向黑暗的過渡。宋詞中的黃昏情境是一個意象群，由斜陽日暮與芳草、歸鳥、楊柳、煙靄等景物意象共同組合而成。它美妙而短暫，熔鑄了生命悲情與時空滄桑?！拔锷畡?，心亦搖焉”。面對斜陽黃昏的蒼茫景象，人們往往會流露相思離別的傷感，思鄉(xiāng)懷家的孤苦；會詠嘆人生將逝的哀愁，感懷亡人的悲涼；會抒發(fā)懷才不遇的悲憤，懷古傷今的感慨。因而是最具詩意的審美對象。

宋代王禹偁這首《村行》就很典型，常常在不經(jīng)意間打動人的心弦：

“馬穿山徑菊初黃, 信馬悠悠野興長。

萬壑有聲含晚籟, 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p>

山野之間，詩人信馬由韁地游玩，路邊野菊花開星星點點，那山谷間鳥聲啁啾、溪聲潺潺之聲，聽來皆是難得的天籟。而幾座山峰沉默無語地筆立在夕陽之下，顯出幾分孤寂和蒼茫。棠梨葉落紅如胭脂，蕎麥花開色白如雪，最后發(fā)現(xiàn)眼前村莊里的小橋和原野上的樹木看來十分眼熟，原來與家鄉(xiāng)景致很相似，于是心底平添了幾分思鄉(xiāng)的愁緒。這里的夕陽日暮景色何其美好可愛!“萬壑有聲含晚籟, 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詩人把自然擬人化了，萬壑、晚籟、山峰、斜陽和人一樣仿佛也有了生命。其間有“聲”有“色”，情景交融，人與自然達(dá)到神形相契, 物我兩忘的境界。

再看唐朝劉禹錫的《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p>

夕陽斜照在烏衣巷口，朱雀橋邊的野花獨自開放。舊時堂前的燕子也已經(jīng)飛入了尋常百姓的家。凄清氛圍中, 當(dāng)年那些烏衣諸郞今安在?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往日的繁華早已煙消云散。物是人非，空留余恨，只有一抹夕陽還在輝映著歷史的滄桑變遷。這烏衣巷口的一抹夕陽令人無限感慨，彌散著幾多懷古幽情！

古代那些學(xué)識淵博又敏感多情的文人士大夫常常在出世與入世之間轉(zhuǎn)寰，大隱于紅塵和朝堂，又時常將目光投向山水林泉之間,尋求內(nèi)心安寧和精神歸宿。正所謂“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唐代詩人王維 《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一詩,就把自己的閑適心境與夕陽中的自然美景融為一體, 具有一種禪宗心境, 顯出了隱逸者的情懷：

“寒山轉(zhuǎn)蒼翠, 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門外, 臨風(fēng)聽暮蟬。

渡頭余落日, 墟里上孤煙。

復(fù)植接輿醉, 狂歌五柳前。”

詩人為寒山、秋水、柴門、渡頭、墟里, 五柳等意象營造了“落日余暉”這一更為廣闊的背景。夕陽漸落, 寒山轉(zhuǎn)翠, 秋水潺潺, 富有濃郁的山林生活氣息, 意境悠遠(yuǎn)奇妙, 格調(diào)高遠(yuǎn)。山林之美, 隱逸之趣, 暮風(fēng)落日相互映襯, 別具情調(diào)?！耙姓炔耖T外, 臨風(fēng)聽暮蟬”。這一聯(lián)勾起筆者的很多美好記憶，晚風(fēng)中的蟬聲，斜陽下的詩人，山野間的那些蕭瑟草木，曾經(jīng)的青春豪情只剩得一襟晚照，情懷深沉，意韻悠長。詩人晚年歸隱山林, 脫離塵俗, 獨守一

份寧靜的天空, 此詩下表現(xiàn)了那種自得其樂的隱逸情懷。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這是明代楊慎《臨江仙》一詞中的名句，充滿了對歷史對人生的哲思。世事浮沉變幻，功名轉(zhuǎn)瞬即逝，只有高高的山峰，永恒地聳立在夕陽的映照下。全詞為: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fēng)。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p>

宋朝一代名臣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蘇州吳縣人，其人的一生功業(yè)事跡堪稱是勵志的典范。

他兩歲喪父，家境衰落。少時勤奮好學(xué)，胸懷大志，以天下為已任，后來成為一位“在布衣為名士，在廟堂為忠臣，在邊境為良將”、類似管仲、諸葛亮式的人物。他體恤民情，剛直不阿，力主改革，因直言數(shù)度被貶。在邊境御敵時，他采取積極防御方針整頓邊防。西夏兵稱他“胸中自有甲兵百萬”，不敢輕易犯邊。在北宋政治軍事舞臺上，范仲淹可以說是頗有作為。同時，他也不失風(fēng)雅之度，一篇《岳陽樓記》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成為流傳后世的千古名句。如同諸葛亮《出師表》中那句“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一樣，激勵了后世無數(shù)志士仁人。無論是立功、立德、立言，范仲淹都堪稱是士林楷模。

1052 年（皇佐四年）五月二十日病逝于徐州，終年64歲。卒時被朝庭贈授兵部尚書，謚“文正”，封楚國公、魏國公。宋代大儒朱熹就極力推崇這位范文正公是“有史以來天地間第一流人物”。

如此一位人格標(biāo)桿式的宋代士大夫，在出任西北邊帥時曾寫過一首著名的《漁家傲》詞：

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范仲俺《漁家傲·秋思》

有人說宋代豪放詞應(yīng)該從范文正公《漁家傲》濫觴。這首詞深沉地抒發(fā)了范仲淹憂國憂民，決心抵御外來進(jìn)犯，報國立功的壯烈情懷和英雄氣概。

公元1040至1043年，范仲淹出任陜西經(jīng)略副使等職，抵抗西夏侵略。長期的邊地生活，使他非常熟悉邊陲景物特征。對邊塞風(fēng)情和戍守生活有切身感受。因此，這首詞中的景物極富邊地特征?！昂怅栄闳ァ?、“四面邊聲”、“長煙落日”、“孤城閉”，便展示出一幅蒼涼的邊地畫面。“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兩句，更是堪與《敕勒歌》中“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相媲美。

下闋以“濁酒思家”、“胡虜未滅”、“征夫難眠”一組情感細(xì)節(jié)，反映了邊境將士的真實情感。他們思家懷鄉(xiāng)，借酒消愁，甚至是難以入眠?！皾峋埔槐胰f里，燕然未勒家無

計”，既有征戰(zhàn)無功、有家難歸之嘆，又含“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之意。蒼涼悲壯中又透出激越奮發(fā)的意緒，拳拳報國之心，濃濃思鄉(xiāng)之愁兼而有之。結(jié)句“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道出戍邊生活的辛酸，感慨不盡。

這首詞寫出了當(dāng)時邊防將士的真實生活和真實情感，不失英雄氣概。讀來真切感人。詞的意境悲涼、壯闊，語言質(zhì)樸凝練，一反五代以來柔弱詞風(fēng)，開慷慨雄放風(fēng)氣之先。為宋詞的發(fā)展開拓了一個新的領(lǐng)域。

第二篇：想象一朵馬蹄蓮花詩歌

一

這哪是仆仆風(fēng)塵里的偶然，像朵馬蹄蓮花

在眼前

忽的一聲怦然綻放，從歲月的褶皺間蔓延。

瀑布般垂落的栗棕色

頭發(fā)，灌滿陽光，在風(fēng)中微微飄動；

眸子的幽藍(lán)

——這流淌在鏡片里的晨曦。

紫紅色墜子，掛在銀色的細(xì)項鏈的末端

宛如一滴藏滿秘密和故事的紅淚。

我是一條很滑很滑的路，穿延在青春的貧瘠里，像一行漂泊的詞句。

帶著朦朧的噓唏聲，披荊斬棘地來到你的面前。

哪料只是驚鴻一瞥，便已是在劫難逃。

突然下起了大雨，哪時候

黑色泥水濺在這潔白的潔白的靈魂里，會有誰為她輕輕拂拭，像火焰，也像嘴唇的綿綿。

就這樣看著，笑著，還流著淚。

總想著醞釀一個漫長承諾。

二

這像一場總沒結(jié)局的戲演，哪怕是主角，或只是無聊的陪襯，都會將你的每一寸表情思念

——我一個不解風(fēng)情的青年。

憤怒的石頭，散發(fā)著野草的氣息；

生長的麥秏里，河流在奔騰；

就連那沉睡的銅鼓聲

也跳躍著烈焰。

掙扎，不甘，生命，追尋的理想，如同奮不顧身的飛蛾撲火。

突然覺得在這么一瞬間里，生命這叵測的謎

牽扯了太多的緣分。

該停留的卻已倉促錯過，縱是想珍惜的，怎惱只是一廂情愿的蠱惑。

可誰又能把誰遺忘在風(fēng)塵里呢，就算只是一朵馬蹄蓮花的盛開。

此刻我隱隱的擔(dān)心——

我們那偶爾彼此寒暄的冷淡，就是那隨意擺在歲月的風(fēng)尖浪口上的麥糖。

稍不留神就消逝了，只留下單薄而饑渴的懷想。

一個女人，我向著你的名字奔跑

我走過你走過的每一條街巷和念想，南棉街已沒了落花，二十八中還有舊舊的塑膠跑道，鵬飛路卻已是繁花盛開。

三

這裊娜的馬蹄蓮花，是否會像所有的薔薇一樣，只開一個早晨，然而我想她，在永不凋零的漫漫紅塵中……

第三篇：我是一朵百合花

我是一朵百合花

我是一朵潔白、優(yōu)雅的百合花。

不知哪一只淘氣的小鳥，在花園里無意間把我吞食到肚里。向南飛之時有把我撒落到一片荒野中。

春天的早晨，我慢慢的發(fā)芽了，旁邊的小草發(fā)出了笑聲并嘲諷：“瞧，長得那么難看。”我不予理睬繼續(xù)生長著。

一天中午，我異常口渴急切的期盼有一場大雨的滋潤。誰知夜里，“沙沙···”的雨聲把我驚醒，我不禁大口大口的允吸著。不一會兒，我使勁抖動了身體，幾片嫩綠的葉子抽出來了。我努力的生長。

夏天，一縷縷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我開始長出美麗的花苞，我正享受著陽光，旁邊的小草輕蔑的說：“你頭上長得是腦瘤嗎？好難看?！蔽覝睾偷卣f：“這是百合花苞”但小草們都不相信說：“什么百合花，分明是那么的丑的東西，你知道百合花有多漂亮嗎？癡人說夢話。哼！”我并不理睬他們，仍然努力生長著。

沒有多久，我的花苞待放了。那寶塔形的頂上長滿了白色的花蕾，就像一只只蝎子的大斗筆。

秋天來了，我的花蕾綻放成美麗的花朵，我的花蕊像一把勺子，時時散發(fā)出一股股的清香。小草們看到既驚訝又慚愧的說：“好漂亮呀！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嗎？我們不該嘲笑你，我們····錯··了”我微微一笑：“過去的事我都忘了，我只知道我要努力的生長，完成我的夢想。有朋友的日子是開心的?！?/p>

一陣風(fēng)吹來，我望著百合花醒了，是回家的時候。我就是一朵百合花——不管受到怎樣的打擊，都不言放棄，堅持努力，夢想總有一天會成真的。

賣冰激淋

快樂的暑假無聲無息的流逝著，歷經(jīng)的事猶如海邊的五彩繽紛的貝殼都是那么絢爛，唯有買冰激凌那份快樂牢牢的烙印在我的腦海，怎么也揮之不去。

暑假的第四天，爸爸不辭勞苦的從鄭州趕回家，接我到他的工地去玩。到那里，爸爸因為安全方面，禁止我亂竄亂跑。無奈白天只能呆在屋里玩，晚上才可以“放放風(fēng)”。

一天晚上，媽媽帶我逛街，非常熱鬧。我發(fā)現(xiàn)賣冰激淋的阿姨手忙腳亂，我突發(fā)奇想：整天悶在樓上，既單調(diào)又枯燥。如果晚上出來做一些有趣而有意義的事，何樂而不為呢？我和媽媽商量，媽媽經(jīng)爽快地答應(yīng)了，也許他不信我的能耐吧。我急忙跑過去找到老板興奮的說出了我的打算，誰知老板冷冷的說：“我們是合法經(jīng)營者從不雇傭童工?！蔽野侔愕钠蚯笾吕习宀琶銖?qiáng)答應(yīng)。

第二天晚上，我高興的去上班。買冰激凌的人很多，我手忙腳亂的應(yīng)付著，哎呀，冰激凌遞過去，顧客沒接好弄掉在地，老板白了我一眼毫不講情面的說扣工錢，從未受過委屈的我任憑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仍倔強(qiáng)地想：我一定要做好！

賣冰激淋并未像我想象中那樣簡單。炎熱的一天，一個小女孩甜甜的說：“姐姐，我要吃冰激凌?！蔽覄傔f給他，他撒腿就跑，我大聲喊：“還沒給錢？”他仍不理睬的跑，我不服氣的追一不小心被什么絆倒了，再看她已不知躲到哪？無影有無蹤。老板嚴(yán)肅的訓(xùn)斥：“干不了就別干了?！蔽揖趩手翗O真想撒手不干，可想到媽媽一定會笑我半途而廢，不能被人笑看。不行，一定要做好！

然而賣冰激凌有著很深的學(xué)問?？矗瑤讉€穿著花里胡哨的二流子跑來刁難的說：“乳毛都未干的你會不會買冰激凌？”“不會算賬吧？”另一個附和道，我氣得真想沖上去揍他們一頓，但冷靜一想要是老板知道我與顧客發(fā)生頂撞，他一定會不分青紅皂白炒我魷魚的，來

之不易的工作不能丟。我強(qiáng)壓怒火和氣地說：“大哥哥，我會做，不行你們賣冰激凌。我一定做好。”不知何故那幾個竟然反不好意思的走開了。我轉(zhuǎn)頭一看老板向我投來贊許的眼光。我終于明白了和氣生財之道。

漸漸地我掌握賣冰激凌其中的技巧，老板也夸我機(jī)靈能干，一個月下來我竟然掙了300多元，老板還送了我一只向往已久的筆，我欣喜若逛所有的不快都消失了都是那么的親切。我也用自己的錢給媽媽爸爸買了禮物，他們都笑得那么開心。

買冰激凌的酸甜苦辣，讓我懂了看似很簡單的賣冰激凌，做起來卻很難。我也知道了爸爸媽媽掙錢的艱辛，所以我以后不亂花錢，還要關(guān)心爸爸媽媽的身體健康，在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第四篇：假如我是一朵白云

假如我是一朵白云

假如我是一朵白云，假如我是一朵白云，我會飄到草原，我還飄到大海，去看看成群的牛羊；去摸摸活潑的魚兒。假如我是一朵白云，我回飄到森林，去找找可愛的藍(lán)精靈；

假如我是一朵白云，我會飄到沙漠，去探探豐富的寶藏。

第五篇：假如我是一朵白云

假如我是一朵白云

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飄，白云隨著馬兒跑……假如我是一朵白云。陽光照耀著我；藍(lán)天襯托著我；清風(fēng)吹拂著我。在天空中翱翔，多自在啊！

假如有一天，我真的變成蔚藍(lán)天空中飄著的一朵白云，我會每天享受著陽光的照射，欣賞著明媚的大地，在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隨風(fēng)飄蕩。時而變成一匹奔跑的駿馬，時而變成一座威武的石獅時而變成一只飛翔的老鷹，時而變成一頭悠閑的老?！瓟?shù)不清的小水珠都像趕集似的聚攏來，我漸漸地長大，變成了一大片白云。

假如我真的是一朵白云，親愛的朋友，你們想認(rèn)識我嗎？請?zhí)ь^仰望星空吧！你們會看到我的身影，一朵飄逸，快樂的白云，更是一朵有著一腔熾熱愛心的云。

六年級:紫月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