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從蘇軾詩詞中的水月意象微探其文化品格
從蘇軾詩詞中的“水月”意象微探其文化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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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傳: 賴煒明 更新時間:2012-12-28 19:54:17
【摘要】蘇軾作品中的“水月”意象是異常豐富多彩的,他的詩、詞、文、賦中各種各樣的水和月隨處可見,伴隨著他獨特、豐富的人生感悟和喟嘆。他以一種復雜而豁達的心情去體驗和感悟“水月”,因而他筆下的“水月”時而透露出一股寂寥空漠的荒寒之感,時而又流露出一種逝者如斯的隨緣自適、與世無爭的態(tài)度。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蘇軾筆下的“水月”才區(qū)別于前人筆下的“水月”,浸透著蘇軾獨特的人生感受與生命哲學,具有非凡的文化品格和藝術魅力。
【關鍵詞】蘇軾 水月意象文化品格
文化中的“水、月”之緣
中國古代文化中,人們最關注的莫過于生命,而與生命息息相關的那就是“水”。遠古神話中,水是一個中心話題。“大禹治水”自不必說,即便是“女媧補天”,實際上也是一個洪水為災,女媧用種種辦法誅妖除魔,堙塞洪水的故事,而“夸父逐日”的悲壯結局,更是因為夸父飲水不足造成的。水在人類的生活與藝術中都是一個內(nèi)涵豐富的意象。從“水”之物質(zhì)特征講,水是柔軟的、透明的、多變化的、流動的、不竭的。一般而言,涉及“水”的詩文只有少數(shù)是單純正面的描摹水以及相關物象的性質(zhì)狀態(tài),大多是作者通過比喻、相關、象征等手法有所寄寓,這種興發(fā)寄寓是古已有之的。先秦孔子曾經(jīng)臨水嘆息:“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當他周游列國,四處碰壁,理想受挫時,感喟:“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另一位哲人老子則說出了水之所以備受青睞的原因:“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之所惡,故幾于道。”莊子更在《逍遙游》里描述了大水雄鳥的非凡氣勢:“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這段話后來引出了李白“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的豪歌。
“水”的意象在唐詩中層見疊出。初唐張若虛曾以“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詩句,贊嘆了長江月夜的美景。盛唐王之渙的“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尺幅萬里,傳頌千古。詩仙李白豪邁地高吟“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詩圣杜甫則有“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悲嘆。到了晚唐,杜牧的“煙籠寒水月籠沙”“青山隱隱水迢迢”諸句,在贊美江南景色的同時,表達了對唐朝衰微局勢的深深憂慮。
作為中國古代文化中一個內(nèi)涵豐富的意象,水有著許多寄寓。一是代表對歷史的感慨: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水又隱喻著時光的飛逝,如“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更有包含了離愁別緒或家國之悲的水:“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當然也有象征著甜蜜愛情的水——“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歷代詩文中水意象的重章疊唱可謂不勝枚舉。月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同樣引人注目。先秦有“嫦娥奔月”,漢代有“蟾蜍蝕月”,南北朝有“吳剛斫桂”。《詩經(jīng)·陳風·月出》可以說是最早的一首詠月詩,而《古詩十九首》里的明月更是演繹出游子思婦的纏綿深情。“海上生明月”“清風明月苦相思”“舉頭望明月”“月是故鄉(xiāng)明”,這些流傳千古的清詞麗句,折射出歷代文人被明月觸發(fā)的生命感懷。[1]
明月是詩人“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的一個題材源泉。同樣一個“月”的意象,不同的詩人各有各的的感悟,開掘出了豐富的寄寓和詩境。“磧里征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愿隨孤月影,流照伏波營”,無論征人思家還是思婦懷遠,都是望月生情,月作為一種寄托似乎能傳遞彼此的情誼;月光是流逝的,月亮是永恒的,月的永恒存在反襯出了人生的短暫,于是月又有著時間的意象——“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在自然界中,月明月陰,月圓月缺與圓滿、欠缺等事物異質(zhì)同構,天上或圓或缺的月亮,牽動著人間的悲歡情愁,因此,月又是離愁別緒的象征——“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月上柳梢的纏繞,曉風殘月的悲涼,月照高樓的孤寂,情到深處,月自然又與情愛相連了——“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吳洲如見月,千里幸相思”。一輪明月,給了古往今來的人們多少感傷和慰藉。
水、月意象在寓意上有很多類似的地方,它們都有對時間的隱喻,它們都是情感的象征,常常同時出現(xiàn)在詩文中。“水月”一詞本是佛門的偈語,后來泛指一切虛幻的現(xiàn)象。然而“水月”對于蘇軾而言,既不是佛門中“鏡花水月”的虛幻現(xiàn)象,也不單純是大自然中唯美空靈的客觀風景,而是一種逝者如斯的隨緣自適、與世無爭的超然態(tài)度和一段獨特、幽深、清遠、曠達的人生感受與生命哲學。
君子如水,美人如月
(一)君子如水,因物賦形。
孔子說過:“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儒家偏于仁,佛、道則偏于智。因此,儒家更強調(diào)從社會功能上看水,佛、道二家則更多從審美角度而言。對于蘇軾,似乎介于仁智之間。出世與入世之間的徘徊,仁與智之間的波動,正可從蘇軾對“水”意象的選擇中得到明證。入世之時,蘇軾充滿了仁者情懷,失意之后,蘇軾則選擇佛、道二家的“水觀”,是一個典型的智者。無論是入世還是出世,蘇軾的一生都表現(xiàn)出對水的極大偏愛,仕宦經(jīng)歷也多與水結緣。
蘇軾愛水,似乎與生俱來,宋人王宗稷甚至認為蘇軾十二月十九日出生,不僅與水有關,而且決定了他的才性:“議者以十二月為辛丑,十九月為癸亥日,丙子癸亥,水向東流,故才汗漫而澄清。”[2]蘇軾早年沿江出峽,為夔門江水的“瀰漫浩汗”而驚嘆,作《滟滪堆賦》,開篇即對水的品格有一段評說:“天下之至信者,唯水而已。江河之大與海之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為形,因物以賦形,是故千變?nèi)f化而有必然之理。”水之為物,無固定的形態(tài),但因物賦形,千變?nèi)f化難以窮其變。所以他在闡發(fā)“水流而不盈,行險而不失其信”時說:“萬物皆有常形,唯水不然,因物以為形而已。世以有常形者為信,而無常形者為不信。然而方者可斫以為圓,曲者可矯以為直,常形之不可恃以為信也如此。今夫水,雖無常形,而因物以為形者可以前定也,是故工取平焉,君子取法焉。唯無常形,是以迕物而無傷;唯莫之傷也,故行險而不失其信。由此觀之,天下之至信,未有若水者也。”蘇軾兩處說的水之“信”,即水之“性”,揭示的正是其與別的事物最不相同的特性。
不難看出,蘇軾之愛水,正是喜愛其變化無窮和姿態(tài)萬千。他晚年作《天慶觀乳泉賦》言:“今夫水在天地之間者,下則為江湖井泉,上則為雨露霜雪,皆同一味之甘,是以變化往來,有逝而無竭。”水不僅可以因物賦形,窮極變態(tài),而且可以在天地之間往來變化,在地為江湖井泉,在天為雨露霜雪,循環(huán)往復,姿態(tài)萬千,以至無窮。在蘇軾看來,水之魅力,正在于不拘其形,不守常態(tài),因物賦形,無所不有。蘇軾將水的這種品格擬之于人,有“君子如水,因物賦形”之說,要求君子如水一樣,不拘一格,不守故舊,善于與時俱進,通變維新,即“天不違人,水不失平。惟一故新,惟新故一。” ﹙《尚書·商書·咸有一德》﹚君子要具備“水”一般的變化和活力,成為通變之才。[3]
蘇軾在他的文論中,特別喜歡用水的特征與品格來闡述文藝創(chuàng)作必須不斷變化的道理,如:“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蘇軾評價自己的文章,如水之隨物賦形,當行則行,當止則止,沒有固定的模式,沒有先驗的程式,完全取決于立意和行文表達的需要。另外,詩畫本一體,他在《書蒲永昇畫后》一文中贊賞孫位、孫知微、蒲永昇幾位畫家,畫“奔湍巨浪,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盡水之變,號稱神逸”,畫水能夠畫出其隨物賦形、不拘一格的文化品格,才是“得水之神”的“活水”。[4] 不管是作品還是人品,蘇軾都有如水的一面,他有水的靈性、自發(fā)性與豐富性。林語堂說:“一提到蘇東坡,中國人總是親切而溫暖地會心一笑”,其原因在于“其作品散發(fā)生動活潑的人格,有時頑皮有時莊重,隨場合而定,但卻永遠真摯﹑誠懇,不自欺欺人。”這就跟水一樣,它不自為形而可以變化無方;它看似隨和柔弱而蘊藏著無堅不摧的力量;它最為平淡無奇卻包孕酸咸眾味;它外顯平靜無爭內(nèi)卻擁有豐富的智慧和信念。[5]
(二)美人如月,清明皎潔。
《苕溪漁隱叢話》中有言“中秋詞自東坡《水調(diào)歌頭》一出,余詞皆廢”。在蘇軾的三百余首詞中,寫月夜的就有五十多首,變化多端,神妙獨到。月盈虧變幻卻永恒常在,獨冷凄清卻又高潔美好,深得蘇軾喜愛。他在清風皓月中舉杯獨酌,感悟人生;在暗月孤燈下神馳心系,惆悵懷人。隨著年齡的增長,蘇軾的月亮情結愈加濃烈。由最初的《宿望湖樓》等詩詞中偶爾借用月亮意象,到《中秋月》以月為題,由《赤壁賦》中對月亮的無限遐思,再到《水調(diào)歌頭》中“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經(jīng)典的提出,蘇軾將月亮意象提升到一個能夠穿越時空的審美高度。
蘇軾的一生極其坎坷不平,他才華橫溢卻命途多舛,人生中總是交織著各種失意:壯志未酬之悲、去國懷鄉(xiāng)之悲、親人離別之悲、慘遭橫禍之悲……這樣的人生經(jīng)歷,使蘇軾總是敏感于自然界中的圓滿和缺憾,敏感于月的盈虧對人生的啟示。“人有悲歡離合, 月有陰晴圓缺”,人生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他卻用“人有”、“月有”這樣平淡的語調(diào)道出。縱觀蘇軾的平生遭際,即使有大磨難卻仍然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樣的清遠曠達和 “大江東去”一樣令人驚心動魄。蘇軾把時代之悲、個人之悟都融進月里,他的月意象自此有了特殊的文化內(nèi)涵,融進了時代的風霜和自己的獨特感悟。例如《江城子·密州出獵》:“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這是蘇軾四十歲時在密州作的一首記射獵的詞。“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三句說自己雖然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但是尚有豪放開朗的心胸。“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表達老當益壯的豪情壯志。然“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的理想?yún)s難以實現(xiàn),隱含作者人生不得志的悲情。“如滿月”而實際的人生不盡人意,反襯出人生的不圓滿。再如《浣溪沙》中有:“璧月瓊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來歲與誰看”,《陽關曲》則有:“此生此夜不長好,明年明月何處看”,《西江月》更為悲愴:“中秋誰與共孤光”。三首詞都是東坡異時異地之作,都有一個很明顯的主題,即是對良辰不再、世事無常的感慨,慨嘆不知何時一切圓滿。這種何時何地何人共看明月的哀嘆,正是蘇軾執(zhí)拗地發(fā)現(xiàn)人生不圓滿的心理體驗,明月盈虧使他悲嘆人生的無常缺憾,即使明月圓了,他悲的仍是此生此夜不長久。
《水調(diào)歌頭》在中秋詞中最負盛譽:“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首詞是蘇軾任職山東密州時寫的。詞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作者望月生悲,無限感慨,自古以來,人有悲歡離合、苦樂辛酸,月有陰晴圓缺,天時不定。作者閱盡世事,驀然回首,想起李白《把酒問月》的結句:“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惟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又想起謝莊《月賦》的名句:“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感悟出“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美好愿望。人間的生活雖然不盡如意,但天上的也并非完美,也許到了那里一片凄清寒冷,只能成個顧影自憐的寂寞仙子,那還不如留在人間,人間的這些不如意、不完美才是生活的本質(zhì)。從來就如此,不但不該厭棄,更當細細品嘗這人生原本的滋味。所以蘇軾決定不再悲嘆,也不去做那寂寞的神仙,而情愿“永留世間與君共嬋娟”。[6]此詞雖是因想念蘇轍而作,以天上人間的這番思量和討論來安慰蘇轍,但我們從中不難聽出蘇軾這位“謫仙”的心聲,他是如此留戀人世,盡管有許多不平,盡管世間有許多人給予他的只是打擊和傷害,但是蘇軾依然戀著人間,依然為世人的生活唱出衷心的贊歌,這是何等的高尚與曠達。他就如那一輪明月,高高的懸掛在夜空,散發(fā)著清明皎潔的月光,靜靜地照亮著大地。
月亮的描寫對蘇軾清曠瀟灑的人格,起到了完美塑造的作用。蘇軾仕途坎坷,幾經(jīng)沉浮,但始終泰然處之,以清高脫俗的襟懷尋求精神上的解脫,清風明月便成為心靈的寄托。《赤壁賦》中說:“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又有:“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這里的月亮意象體現(xiàn)出蘇軾清曠脫俗、嘯傲山林的人格,成為他飄逸風采、瀟灑氣度的象征。水有潮漲潮落,人有禍福旦夕;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無論是水還是月,蘇軾都在追求它們的最高境界:君子如水,因物賦形;美人如月,清明皎潔。在“恒常”與“變易”的瀟瀟水月中,月色悄悄地被打撈起,蘇軾掬一捧“水月”在手,弄陣陣花香滿衣,他已經(jīng)漸漸地把自己融入了水月,他的清晰又朦朧的一生就是一汪透明而幽遠的水月。【參考文獻】
[1]程章燦《古典詩詞風物風情系列.——月》.第一版.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5.3頁
[2]王宗稷.《宋人所撰三蘇年譜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4頁 [3][4]楊勝寬.《通才與變才——從“水”意象看蘇軾的文化品格》.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05,9.13頁
[5]楊勝寬.《君子如水,因物賦形——蘇軾人格思想片論》.唐都學刊,1993,2.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