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海瑞本無當官資格,為何還成了高官、模范官員?
海瑞本無當官資格,為何還成了高官、模范官員?
(明 王淵 蓮鹡鸰圖)
晚清學者薛福成認為,中國歷史上有“四大清官”:漢代的汲黯,唐代的宋璟,宋代的包拯,明代的海瑞。汲黯的祖先世代為官,汲黯因父親保舉而走仕途,這在當時很正常。宋璟與包拯,都是進士出身,在唐宋為官也很正常。“四大清官”中只有海瑞十分例外,他生在明朝,最高“學歷”只是舉人,這在明朝只能當吏而不能當官。但是,海瑞不僅當了官,還當上了高官,更是一位模范官員,這又是為什么?
(明
殷宏 花鳥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海瑞(1514-1587),字汝賢,瓊山(今海南)人。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海瑞進京會試再次落第,這年的閏三月,吏部授海瑞任福建延平府南平縣儒學教諭,四十一歲的海瑞開始涉足官場。
教諭,正八品,相當于科級的縣教育局長,在明朝屬于“吏”,并不是官。沒有取得進士身份,這對明朝官場中人來說,是一個致命的缺陷,幾乎沒有升遷的空間。
海瑞也沒有升官的欲望。在教諭的位子上,他從建章立制的基礎性工作抓起,不是刻意地急功近利。他一氣訂了六十多條教約,整頓校風校紀,狠抓教學質量。對教官與學生太過嚴厲,大家都稱其為“海閻王”。但是,一年以后,海瑞很快成為一顆政治明星。
(明 顏輝 波圖)
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延平府督學官到南平縣儒學視察。督學官平時到縣里來視察什么呢?按照明朝的規定,他們在任期內須兩次到所屬各學進行視學,基本任務是監督地方官學的辦學情況。朝廷是賦予督學官很大權力的,南平縣教育到底怎么樣,海瑞的政績如何,實際上都是督學官說了算!
但海瑞對頂頭上司的到來,根本就不想逢迎白馬。迎接延平府的督學官,海瑞帶了兩名教官。見到府督學官,兩名教官習慣性地跪拜在地,而海瑞只站在原地,雙手抱拳“長揖”作禮。
兩邊的跪著,中間的站著,一個“筆架”形“山”字在大庭廣眾之下,太醒目了。海瑞“筆架博士”的雅號,從此不脛而走。
督學官肯定沒見過這種場面,訓斥海瑞不懂禮節。海瑞的解釋是:這里是明倫堂,是莊嚴神圣的講堂。大明的禮制,便是這種禮!
海瑞的解釋是正確的。按照明初制定的禮制,學官在學校見上官,只需長揖,拜而不跪,體現師道尊嚴。海瑞這一站也一“站”成名。
——這是海瑞一生中做得最小的一件事,也是一生中最典型的一件事。明朝官場上的多數官員,都是學養深厚的,但在世風面前多選擇“順從”。當恪守禮法、堪為士范的海瑞出現時,更多的官員深為贊賞,悄然嘆息。海瑞得罪了一個視學,贏得了多數官員的好感——海瑞也第一次成了一個先進典型。
(明
仇英 船人形圖 絹本著色)
作為名人的海瑞,從此忙碌起來。他要做的一件事,還是接待。海瑞行的禮,都是“長揖”。
海瑞的接待對象,上升到了學政。提督學政,是由朝廷委派到各省主持院試,并督察各地學官的官員,一般由翰林院或進士出身的官員擔任。海瑞接待的這位學政,名叫朱衡——他在日后,將海瑞這張試紙,放到更多的官員面前。
接下來,海瑞接待的是道員,就是省級的行政與司法官員。海瑞的影響,已經從教育界漫延到了全省的官場。
再下來,海瑞接待的是按院。按院,朝廷派往各地的巡按御史——這說明什么?中央機關都知道南平縣有個干部叫海瑞——海瑞由“縣級”典型,變成了“國家級”典型!
(李唐 牛圖)
海瑞,就是這樣受到了官場的肯定,也就這樣名傳天下。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五月,四十五歲的海瑞出任浙江淳安縣令。一個舉人成為縣令,這在明朝十分罕見。直接將海瑞引薦進官場的,正是當年的頂頭上司朱衡。教諭海瑞,給學政朱衡的印象太深了!
海瑞成功躋身大明官員行列,身為一縣之主,海瑞按理應該與包拯一樣,以為民辦事或為民作主聞名。但事實上沒有,因為他不能明察秋毫,料事如神,辦理奇案遠沒有包拯式的傳奇,也沒有包拯的斷案技巧。海瑞辦案,不是包拯式調動各種刑偵手段一查到底,而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對那些疑案,他不是慎重調查,而是根據封建禮法要求,做出道德式的判斷,甚至連封建王法都不顧,更談不上法治精神。從公平、正義的角度來看,無論屈誰也都是不公平的。
但海瑞自己根本就不這么認為,《海瑞集》中他是這樣說:“與其屈兄,寧屈其弟;與其屈叔伯,寧屈其侄;與其屈貧民,寧屈富民;與其屈愚直,寧屈刁頑。事在爭產業,與其屈小民,寧屈鄉宦;事在爭言貌,與其屈鄉宦,寧屈小民。”
僅把事情擺平當作履行公務,海瑞肯定是成不了政治明星的。海瑞再度成為政治明星,完全與公務無關,而是一件非常著名的買肉事件。海瑞到淳安當知縣,非常窮,菜自己種,更舍不得吃肉。有一次,母親過生日,海瑞買了兩斤肉。賣肉的屠夫興奮不已:沒想到這輩子還做了筆海縣令的生意興。這條消息,還傳到了總督胡宗憲耳里,也載入了《明史》。
一縣之長,窮得買不起兩斤肉?這個問題很難論證,他當年的老領導也不相信。嘉靖四十年(1561)冬,海瑞到北京聽候吏部考核,拜見吏部侍郎朱衡。老領導看他穿著一件破袍子,很不高興:你即便是窮,也不至于窮得連一件官服也置辦不起吧?!
朱衡的話,有點刻薄。回來之后,海瑞便置辦了一件絹做的新服。
海瑞在淳安,做的最有意義的其實不是“買肉”,而是做了一件與官場相關的事:革除常例。縣令的常例是多少?沒當縣令時不知道,當上縣令海瑞嚇了一跳!海瑞上任后,讓師爺開列了一份全縣大小官吏的“常例”的明細清單,單是自己“縣令”名下,收錢糧、催稅賦、審均徭、管軍匠、造黃冊、驗鹽引、節禮等等,多則百兩,少則數錢,這一年下來,竟然有兩千兩銀子。
兩千兩,現值人民幣差不多四十萬!
當然,縣令名下的這兩千兩銀子,并不等于縣令個人的收入。非正常的接待費用,公關費用,給上級送禮的費用等,都得從這里出。這同樣是官場“常例”。縣令自己所有的,是“常例”剩下的部分,大概有一半。一半,一千兩銀子,人民幣二十萬,還是天文數字!
“紛紛世態,其不當予心有日矣!”早年讀書時的海瑞這么認為,現在的觀點依然如故。他要做的就是不同流合污,身在疫區而不被感染。而做到這一點,對別人人來說難于登天,對海瑞來說則易于反掌。上任第十天,海瑞主動作出了一個令人目瞪口呆的決定:革除所有常例。他這一刀下去,不光是他自己,縣丞、典吏、教諭、師爺,直到衙役、門子,全縣大小官吏的灰色收入全都沒了。
問題是沒有“常例”的只有淳安,所以大家不平衡,也受不了。干同樣的事,報酬只有同行一個零頭,誰愿給這樣的老板打工?跳槽!淳安有編制身份的縣丞、主簿,紛紛要調離;臨時工身份的衙役、門子,干脆招呼也不打直接回家,好處的大頭沒有了,誰在乎那么幾個死錢?
但這些根本難不倒海瑞。縣丞主簿走了,他自己兼職。衙役沒人干,無非待遇低,在更窮更貧困的鄉鎮總能找到人。所以,淳安縣并沒有就此關門,只有海縣令特別累。
公務多了,私活也重了。一個月工資只有幾兩銀子,家庭生活有難題,海瑞這回要以權謀私了:官署后院有一片閑置的國有土地,閑著也是閑著,不搞商品房開發,種點菜總是可以的。燒飯用柴,海瑞讓老仆人上山去砍。一把年紀的老同志還干體力活,好心人送了他一擔,海瑞發現了,付了柴錢,還把老仆人打了一頓。
淳安縣畢竟不是獨立王國,自己地盤的事好解決,同上面打交道怎么辦?“常例”實際上是與上級領導“分成“的,革除“常例”自己的好處沒有,領導的好處同時也沒了,海瑞這官還能當下去嗎?沒有“小金庫”的海瑞,很快就遇到了難題。
——有個路過淳安縣的人,需要接待,還必須高規格接待。但他又不官員,更談不上公務,連安排一頓“工作餐”都不好報銷。更可氣的是這位胡公子,真不含糊啊!一到淳安,譜擺得比他爹還足。驛站盛情款待,他卻百般挑剔。一不高興,竟把驛丞倒吊起來。
海瑞脾氣上來了,立即把胡公子給抓了。胡公子在淳安不僅沒收到禮,隨身所攜一千兩銀子,也被海瑞給沒收了。
海瑞還想了一個別人不敢想的辦法:給胡宗憲寫了一封信,吹捧總督大人節望清高,家風優良,現在有一個惡徒,冒充您家公子,敗壞您的聲望,我替您給收拾了!
自己的兒子是什么貨色,胡宗憲當然心知肚明。但這種窩囊事,畢竟擺不上桌面與海瑞較真。胡宗憲明白,海瑞這是給自己扎一針,痛歸痛,畢竟是自己人有毛病。所以,他只能忍著,還不能叫出聲,一口窩囊氣咽進肚里。
(錢選
畫盧仝烹茶圖 傳)
地方上的領導給得罪了,欽差大臣又被海瑞“醫”火了——
嘉靖三十九年(1560),都御史鄢懋卿巡行浙江。鄢懋卿本是個貪瀆的官員,因為貪瀆的太多,所以他早已習以為常了。只要有貪瀆的機會,他怎么會放過呢?這次他奉命巡視浙江鹽務,早早通知沿途各地:聲稱本院“素性簡樸,不喜逢迎”。
這種官樣通知,是讓接待方“謙虛”的機會都沒有。官場上的人,更是一看就明白:上級領導哪天要路過,接待工作要提前準備好,千萬不要措手不及!所以,通知一發,沿途官員一個比一個準備得充分,標準自然一個比一個高。
海瑞怎么辦?鄢欽差與胡公子顯然不同,說不接待,人家是公務。但接待標準低了,等于花錢買氣受。有學者稱海瑞想了個招,氣得鄢懋卿繞道而去。其實不是,根據《明世宗實錄》記載,鄢懋卿這次出巡,是帶著老婆一路吃喝玩樂,收受錢財。沿途郡縣官員,招待他們夫妻時,都跪著上菜,給供他用的便器都以白金裝飾。吃喝加帶,沒有千把銀子打不住,一個縣令的“常例”,即為他一人就要耗去大半。如此鄢欽差,海瑞只有硬著頭皮了。
鄢懋卿將過境淳安的消息傳來,沒有錢又要花錢,很為難的是師爺。海瑞心情也很沉重,權衡之后只有豁出去:“充軍死罪,寧甘受,安可為此穿窬舉動耶!”
海瑞為什么想到死呢?他是個有智商的人,都御史的頭銜實在太大,這病自己肯定治不了。既不能視而不見,又不能同流合污,那就甘愿一死。清白到死,也是圣人之志。
無藥可治,海瑞決定給“病人”喝白開水。鄢懋卿到了淳安,海瑞只給他們提供了普通工作餐。海瑞解釋說:“縣小民貧,不足容車馬。”
鄢懋卿知其不可屈,自己也不想丟面子,吃完這頓飯,便高興而來,生氣而去。
上上下下,海瑞都得罪了,這官應該是當到頭了。
但很奇怪,海瑞接到了升任嘉興通判調令,七品官要變成六品官。
得罪人還升官,因為官場上的“聰明人”太多。海瑞的舉動最受不了的,當然數浙江官員。怎么端掉海瑞讓自己清靜?捧殺,也就是讓海瑞當“先進典型”!
府道官員聯合上書:海瑞的道德實在太高尚了,浙江小地方配不上他,應該晉升到中央去任職!朝廷確實需要這樣的典型,吏部采納地方舉薦,提拔海瑞為浙江嘉興府通判。
吏部,太蠢,還是太英明?弄來弄去,海瑞還在浙江啊——浙江官員,真的哭了。
弄巧成拙,浙江官員決定更改策略,找被海瑞得罪的鄢懋卿,又給御史袁淳使銀子。當面笑臉背后刀,海瑞這個麻煩終于被解決了。
海瑞正準備和新任淳安知縣辦移交,主動幫忙的來了——被海瑞得罪的鄢懋卿,已指使巡鹽御史袁淳彈劾他“倨傲弗恭,不安分守”。
海瑞被免職,到手六品官帽飛了,浙江官員懸著的心也落地了。
干了五年淳安縣令,海瑞的官場生涯似乎就此結束,但老領導朱衡救了他。吏部侍郎朱衡極力向吏部尚書嚴諷推薦,海瑞在免職后又被調任江西興國知縣。
從嘉靖四十二年春赴任,至嘉靖四十三年冬離任,海瑞在興國干了一年零八個月。他在興國雷厲風行清丈土地,狠狠醫治大戶隱瞞土地偷稅漏稅的頑癥,連原兵部尚書張鰲的侄子張豹、張魁都治服了。常見病的治療,海瑞從來都是不含糊的。
當然,浙江官員懂的,興國官紳也明白。受不了,聯名推薦幫他升官“送瘟神”。就這樣,海瑞又一次成為“先進典型”。
(明
花籃圖 趙昌 東京國立博物館)
嘉靖四十三年十月,海瑞升為戶部云南司主事。這次升官,是興國地方勢力買通了省里京里,極言海瑞“工作出色”,應當升官。實際上,海瑞在興國的土地清理都沒有完成。既然表面上說得過去,私下里的運作又很到位,興國人趕走海瑞的目標,就沒有理由不實現。況且,除了私下的事不光彩,吏部也認為海瑞方正,卻少變通,適合在條條,不適于塊塊,算是用人所長吧!
戶部主事,正六品。官是升了,但干事就不如縣令任性、好使了。戶部主事是個閑差,或者說就是個高級機關干部,職掌的是各地的財政稅收監管工作,實際上不過是簽簽公文。主事又是一個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職位,大政方針有尚書、侍郎,具體事務有下官、吏員。對多數官員來說,當主事是件好事,不必每日到部辦公,熬、熬、熬,做官的資歷就積累出來了。同事們全在熬呢,并且很輕松,天上地下,家長里短。
海瑞是個閑不住的人,越閑越愛琢磨人,琢磨事,并且琢上了皇上。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二月,海瑞在棺材鋪里買了口棺材,交待好后事,將自己的家人托付給了一個朋友。然后,向明世宗呈上《治安疏》——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海瑞罵皇帝!
海瑞由此入獄,交錦衣衛審訊,問成死罪。怎么又活著出來了呢?因為嘉靖皇帝死了。
(明
高然暉 山水圖)
嘉靖死去的次日,隆慶皇帝登極,海瑞出獄。為表萬象更新,隆慶帝登基當天就釋放了海瑞。內閣首輔徐階更有意推舉名聲好的新人,整頓風氣,同時也想把海瑞這個全國道德模范培植為自己的黨羽,海瑞這時成了真正的“國家級”先進模范。這種君相間的默契,促成了海瑞火箭式地連續升遷。
復職的海瑞,先是改任兵部武庫司主事。隆慶元年正月,升為尚寶司司丞;四月,升為大理寺右寺丞;七月,又升為大理寺左寺丞。
半年的時間,海瑞職務變動了四次,一升再升,正六品變成了正五品。不過,海瑞職務變動非常有意思。武庫司,專司軍械的更換、制造、貯藏等,很適合海瑞較真的性格。但武庫司還有兵器研發的任務,這個是不能亂來的。在武庫司干了一個月,海瑞又換到了尚寶司。尚寶司的職責更機械些,是掌寶璽、符牌、印章。這個職位給海瑞,想出差錯都難的。但這個職位,像是對海瑞特質的肯定,又像是對海瑞能力的懷疑。大理寺就不一樣了,是掌刑獄案件審理,需要德才兼備的人啊!
但在大理寺丞的位子上,海瑞也只干了四個月。十一月,海瑞再升任為通政司右通政,正四品。
準確地說,海瑞升任的南京通政司右通政,地點在南京,不是北京。南京通政司是個閑差,海瑞在這個任上呆了兩年,這對不斷挪位子的海瑞來說,太不正常了。
其實,海瑞的升官路線圖一直不正常。但不正常,卻很有規律:在一個實權位子上,他總要鬧出動靜,然后升到閑職上。閑職再換到實權位子上,再鬧出動靜,然后又升到閑職上,或讓他離開中央中樞。這意思,是不給他官不行,給他官也不行。都知道海瑞以“罷官”聞名,事實上他是不斷升官,升得人眼花繚亂。
南京閑任上的海瑞,果然忍不住了,他給皇帝又上了一道書。這回,他不是罵皇帝,而是罵自己,說像自己這樣的人,對國家根本無用,應該“革退”,就是解除勞動合同。
隆慶接到奏疏,有點燙手。真將他辭退回家?這個先進典型是自己樹的呀!想來想去,還是讓內閣和吏部去處理吧。這一年,正好又是六年一次的“京察之年”,四品以上的官員都要評出“稱職,平常,不稱職”三個等次,然后換屆,決定干部的升降去留。
內閣和吏部對海瑞的安排,其實是動了腦筋的:給他升官又不給他實權,就是供著個模范人物。連皇帝都敢罵的人,誰領導得了他,誰又敢與他共事?捅亂子再收拾,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但海瑞不認為這是對自己保護,而是官場的不正之風。現在海瑞有情緒了,也不能讓人感到,若大的官場竟容不下一個海瑞。隆慶三年(1569年)六月,海瑞又回到了北京,升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總督糧儲、提督軍務,巡撫應天十府。
僉都御史,當然是實缺。但對海瑞的工作分工,內閣和吏部就又不厚道了:讓他去應天巡撫,駐地蘇州,這不是外放么?
海瑞對這個安排則沒有意見。巡撫,威權十足。權力在手的海瑞,很快讓官場目瞪口呆:被海巡撫拿來做外科手術的人,居然是徐階。
徐階,松江府華亭縣人,嘉靖朝后期至隆慶朝初年的內閣首輔。他的老家,正在這次海瑞巡視的范圍。
徐階算是一個有作為的首輔,他清除了嚴嵩的黨羽,法辦了坑害人的巫師,減免稅賦讓社會休養生息……在海瑞心目中,徐階也是正人君子,二的關系密切而特殊。當徐階受到高拱等人合攻時,海瑞義無反顧地支持徐階,幫助徐階擊倒高拱。海瑞并不是一個完全迂腐的人,他應該明白,自己官場上的青云直上,除了皇上輿論導向上的考慮,真正的靠山正是徐階——海瑞痛罵皇帝被捕下獄,刑部參照兒子詛罵父親的條例,主張處以絞刑。海瑞最終活了下來,救命恩人也是徐階。天底下,還有什么比這些恩情更重呢?
于情于理,手握巡撫大權的海瑞,都不可能拿徐階首先開刀!
不可理解,卻是白紙黑字——海瑞勒令富戶退回貧民投獻田地的公告就是這么寫的:本院法之所行,不知其為閣老尚書家也……
“閣老尚書”,除了徐階,沒有對號入座的第二個。
這時的徐階,政治斗爭中失利,被迫退休回到了老家,成為海瑞管轄下的一名鄉紳。勝利者高拱,接任為內閣首輔,執握朝政大權。
海瑞為什么要這么做?因為他發現了國家的重癥:土地兼并。為解決這個問題,海瑞選擇走了走極端:整治徐階。華亭縣的農民被發動,控訴徐府的多達萬人。在海瑞的支持下,要求退田的貧民成天圍著徐階的宅第游行示威,大聲呼號,徐階的日子沒法過:“時刁民皆囚服破帽,率以五六十為群,沿街攘臂,叫喊號呼。而元輔(徐階)之第,前后左右,日不下千余人。徐人計無所出,第取自泥糞貯積于廳,見擁入者,輒潑污之。”
潑大糞的事都用了,當初“宰相”,今日流氓。你不耍流氓,就被流氓耍,徐首輔實在無奈呀!
這事鬧得很過分,據《穆宗實錄》記載,當時即有很多言官批評海瑞,刑科都給事中舒化,稱言海瑞“迂滯不諳事體”;吏科給事中戴鳳翔,認為海瑞“沽名亂法,不諳吏事”。從某種意義上講,言官們對土地兼并性質的認識,比海瑞清楚。如何處理,他們也認為海瑞其實是違法。
結果,徐階的長子、次子和十多個豪奴被判充軍,三子被革去官職,數千家奴被遣散十之八九,掠奪的民田至少退還了一半。
這個結果很不正常,但為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所接受,并且叫好。海瑞除霸退田之事,受到民間追捧,也被后世演繹。《海瑞罷官》中為了強化戲劇沖突,把徐階父子塑造得無惡不作,徐階之子徐瑛霸占農田強搶民女,海瑞秉公執法,在御史來摘他的大印之前斬了徐瑛。其實,真實的歷史中海瑞沒有殺徐瑛。徐階的家人被處理,那是政敵高拱趁機報復。蘇州知府、后來的松江知府,海瑞以為他是自己的手下,其實他是高拱的手下。高拱成功地捅了徐階一刀,遞刀子的則是海瑞。
重重挨了一刀的徐階,并非沒有官場能量。對付高拱力不稱心,對付海瑞還游刃有余。他彎下腰去求高拱,高拱的目的已圓滿達到,開始顯出“公正”與“大度”,他說海瑞確實太過分,但我不好親自出手,您一定要理解我的難處!
徐階明白了,說這好辦,立即吩咐故舊,找個御史參了海瑞一本,高拱果然在奏本上簽字同意——海瑞,調任南京總督糧儲。土地兼并的事,從此與海瑞無關了。
南京總督糧儲,是一個沒有實權但待遇不錯的職務,海瑞已年過半百,正是貽養天年的好去處。但是,閑差上的海瑞,又發現了更多的疑似病人——所有的官員,都是“變態”的!
“今舉朝之士皆婦人也,皇上勿聽可也。”他在給皇帝的辭職報告中,開始罵滿朝臣工都是“變性人”。
首輔李春芳六十歲了,是個挺溫和的老頭,這回也忍不住與同僚打趣:呵呵,老夫我是個老太婆啊!
認為官場上的人都有病,這幾乎是海瑞的一貫觀點。他在巡撫應天時,不光是給徐階動手術,還給所有的人用過猛藥——
入職當天,他即頒布《督撫條約》三十六條。這個方子很大,需要照方吃藥的人太多。《督撫條約》規定,巡撫出巡各地,府、州、縣官一律不準出城迎接,也不準設宴招待。考慮到朝廷大員須存體面,他準許工作餐可以有雞、魚、豬肉各一樣,但不得供應鵝和黃酒,而且也不準超過伙食標準。這個標準是:物價高的地方紋銀三錢,物價低的地方兩錢,連蠟燭、柴火等開支也在上述數目之內。
《督撫條約》還禁止裝修招待房舍,樓堂館所一律停建。海瑞差一點搞了“無紙化辦公”:境內公文,一律使用廉價紙;過去公文習慣上文后留空白,今后一律廢止。
對官員的管理,海瑞從八小時以內,管到八小時以外,并且實行“實名制”:凡鄉紳、舉人、監生等到衙門拜見官員,或投遞書信,必須進行登記。內容包括談話的要點,書信的節錄。官員出行,行蹤和言論都要記載。記載不實的,官員和登記者都要處罰。
相關規定,不光是海瑞巡視地區的官員。路過這個地區的,也得照海瑞的規定去做。京師和外地的官員,到了海瑞的轄區,如同進入敵國。這影響,想不大都難啊!幾乎全國的官場,由此一片嘩然——如此怪僻、乖張、不近情理的封疆大吏,誰見過?
海瑞的怪異如果局限于官場,倒可以理解。但實際上,他將整個應天轄地包括蘇州、常州、鎮江、松江等十余府,攪得天翻地覆:他禁止百姓穿奇裝異服,禁止制造奢侈品,包括應天特產的忠靖凌云巾、宛紅撒金紙、斗糖斗纏、大定勝餅桌席等高端綢緞、文具、飾品及甜食……地方富豪的紅漆大門,也得刷成黑色。整個蘇州城,家家都像辦喪事。
(沈孟堅 牡丹蝴蝶圖)
太鬧騰,官場受不了,海瑞站到了整個官場的對立面,沒有一個人對他支持或同情。隆慶四年(1570年)三月二十三日,高拱在御史楊邦憲《議革南京督糧都御史疏》上題覆:“見任南京糧儲都御史海瑞依議裁革”。三天后,隆慶帝下旨:“是”。
罷官回家的海瑞,一呆就是十六年。閑居的海瑞,這期間有了新的觀點,他撰文稱:嘉靖、隆慶、萬歷數十年間,官場均黑暗腐敗,最重就是他的家鄉!
萬歷十三年(1585年),張居正已死,萬歷帝重復了隆慶帝的故事,再次起用七十二歲的海瑞為南京右僉都御史,因為他也需要一個先進典型。
但正如張居正所擔心的那樣,海瑞不是治病的妙手,而是診斷的能手。垂老的海瑞,一上任就要懲治敲詐勒索的五城兵馬司,引發極大反彈。海瑞又上書皇帝,對吏治表示強烈不滿,建議恢復明太祖對貪官剝皮實草的酷刑,以及定律枉法八十貫判處絞刑。此文一出,滿朝文武哭笑不得。
南京御史臺本沒有實際事務,官員幾乎從來不坐班,海瑞一到崗,馬上要求人人“打卡”坐班,不來就要扣發工資。有一位御史過生日,在家擺宴席,請歌伎戲班子唱了一天。當時聽戲,已是不分階層的社會時尚,就是老百姓也不會覺得官員請人唱戲犯法。海瑞則按照太祖“御史為百官之表,宴燕不得延伎”的規定,把這位御史按到地上,杖責了一頓,誰求情也不手軟。又一位姓陳御史,讓差役到市場上半價買米,被人舉報。海瑞要加倍處罰陳御史,把差役革職,打了三十大板,再把他枷號在陳御史辦公的衙門前,以羞辱陳御史。
每個皇帝起用海瑞,最終都會覺得得不償失。幾個月后,海瑞被改為南京吏部右侍郎,再改任南京右都御史。1587年(萬歷十五年),海瑞病死于南京任上,也以一個清官的形象定格在歷史上……選自拙著《明朝大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