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第十一屆云南日報文學獎獲獎作品-云之美·花潮川街記
第十一屆云南日報文學獎獲獎作品-云之美·花潮川街記
李長平一
恐龍山鎮在2009年以前叫川街鄉。川街,就是一條狹長的河加上河邊一條狹長的街。沿河一帶,山腳裸露的沙石像被暗紅的血染過一樣,太陽下的山溝里經常看見暗紅色的影子,所以老鄉說,花生種在沙地里西瓜種在太陽里。橫亙的幾處小山丘,是山體的肝臟,許多人家就安居于此,在狹長的居所過著熱騰騰的生活。那些恐龍、魚龜獸化而為石后在綿軟的紅沙里美美地睡著,有點荒寂但依然血脈涌動。山腰之上,一排整齊的巨石,幾千年來守望著家鄉的山水草木,也有人說是隕石坑邊的天外神靈。樹往山上走,在包圍山頭的同時眺望自身的風景。人往山外行,不向祖先告別,把繞行當作捷徑,肝區的疼痛不可避免。星宿江河川街河,痛苦的時候,我沒有在場,我的信箋上塵土飛揚。天地似兩粒塵埃,就在家鄉的窗外,我不相信孤獨就會圓滿,那種與死神比賽的跑道,在我目及之外。沉默的長跑,也會肝腸寸斷。
我離開川街,幾近20年,每年回去,情感卻是怯懦的。我在燈火輝煌的地方上班,可我的魂卻一直蹲在家鄉老屋的煤油燈上。我寫了一首詩叫《回家之路》:“幾番彷徨,我像一個乞丐,登上了破舊的客船。要回家,我應該裝飾一下,雖然我確定心一直在故鄉,但回得去的家,能否相識一個幾經?整容?的老兒?”
二
川街鄉來路不明,歷代史籍志書對它的記述都語焉不詳,甚至民國以前的志書都沒有對川街鄉有過文字記載。《康熙祿豐縣志》上說,元至十二年置祿豐縣時,才有驥琮籠等為一鄉,米糟為二鄉,老鴉關為三鄉,祿豐僅蕞爾一隅。在1997年12月出版的《祿豐縣志》一書中,川街鄉的辭條如下:“位于縣境南部。距縣城公路里程54公里。南與易門、雙柏兩縣為界,東與土官、北與腰站、金山接壤,西與羅川4鄉鎮相鄰,面積198.7平方公里。民國時屬易門縣北區,后稱盤龍鎮。1950年劃入祿豐縣為第4區。1957年設川街區。1966年為川街公社。1984年為川街區。1987年為川街鄉。”
2006年8月出版的《易門縣志》“疆域”篇中說:“(新中國成立后),在原疆域基礎上,1950年10月,原易門縣盤龍鎮,(1949年12月15日稱北區即今川街)所屬上、下九聯鄉(木沖)及普廠等29個自然村外,劃歸祿豐縣。”
我的老家在中山。聽老輩人講,他們的祖先是從南京應天府高石坎柳樹灣來的。中山一條河分散著7個小村子,只有李、沐、文三姓。他們都自稱大明朝傅友德大帥部下的后裔。我翻了一下明史,明洪武十四年九月,朱元璋任傅友德為征南將軍,藍玉、沐英為左右將軍,討伐困守云南的元朝梁王。洪武十七年取得全勝后,傅友德、藍玉班師回朝,沐英則留守云南。沐英為人“沉毅寡言笑,好賢禮士,撫卒伍有恩,未嘗妄殺,”“簡官僚,修惠政,剔奸蠹,興學校,治水利,墾田一百一萬二千畝,軍糧贏足,恩威蒞著,教化大行,云南遂為樂土。”朱元璋曾對他說:“使我高枕無南顧憂者,沐英也。”看來,這個沐英能文能武,英拔卓然,深得養父朱元璋的信任,據史料記載,他統治云南期間,百姓們也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明末清初,最后一個黔國公沐天波隨永歷帝逃入緬甸,后被吳三桂剿滅。
我小時就感到很奇怪,中山一條河7個村3個姓500多人,都有親戚關系,當時以為是父母以禮儀之道教化小孩使然,現在看來,并不僅僅是這樣。我臆測,這3個姓的人家,應該是沐英的后裔隱居下來的族人,包括川街村委會的大武莊村的李姓,老輩人對我說:“我們就是一個祖公分開的。”我曾在祖先的墓碑上隱約看到明永樂年間的字跡,后來有意尋之,漫漶難辨了。
在歷史的長河中,瑣屑的事物往往與塵埃一起掩藏,一個村甚至一個鄉的歷史,是難以進入史家視野的。歷史的迷茫在于撲朔迷離的事實與非事實的纏攪,歷史的漏洞是人為的造作還是時空留下的玩笑,是真正的茅塞和迷津啊!
三
川街屬峽谷型亞熱帶氣候,川街河經長田、梨園、川街、大村、法門流歸綠汁江。鄉政府所在地戥子山海拔1420米。過去交通不便、人多地少、資源分散,人們受教育程度低,是祿豐縣相對落后和貧困的鄉鎮。很久以前,它是黑(井)易(門)鹽運道上的中途大站,石板鋪就的鹽運古道時不時可以見到,小時候常聽父親說起上輩人背鹽營生之事。
在川街的后山頭東北方,有一個小星寺,破“四舊”時才被毀。為何叫小星寺?《詩經》里有《小星》詩:“嘒彼小星,三五在動。肅肅霄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嘒彼小星,唯參與昂,肅肅霄征,抱衾與裯,寔命不憂。”他描述的是些些小吏星光之下,為生計忙亂奔苦,感嘆自己舛寒的命運的情景。小星在古代又借指“妾”,反正都是地位低下、依附別人的難民。小星寺就是當地勞苦民眾精神棲息之所。聽老人們講,過去香火很旺的,傳說寺中有一塊建文皇帝落難逃避到此手書的御匾,破“四舊”中流落民間不知所終。后山頭頂上有一座土地廟,有一定規模,我讀初中時,主體建筑還在。現在這些東西早已蕩然無存,連一點蹤跡也沒有了。星宿江南段流經川街的九渡、栗樹和李珍莊村,沿江綿延數公里有竹林翠海。傳說吳三桂追拿明朱余脈時,有一工匠病不能逃,藏匿于此向當地老百姓傳授土法造紙之術為生。1938年至1939年,從英國學成歸來的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在云南大學任教期間,2次考察了川街李珍莊和小栗樹彝族土法造紙的作坊群,這是一個頗具規模的造紙中心,費孝通認為這種手工作坊的規模經營會發展成為現代造紙廠,因此在其名作《祿村農田》中進行了詳盡描述并大加贊擁。后來,費孝通的同事在此基礎上寫出了《易村手工業》,費孝通在該書序言中強調并闡明了必須發展鄉村手工業的觀點。這一系列的調查研究,把社會學與農村現狀發展緊密聯系了起來,為社會學贏得了更高的聲譽。1990年5月28日,80歲的費孝通又回到川街,重申了“無工不富”是經實踐證明了的道理,鼓勵農村要大膽實踐,開動腦筋加快發展。當他了解到星宿江邊的土法造紙作坊群后來沒有發展成現代化造紙廠,連傳人都難尋的時候,表情肅然,久不作聲。文武村的皮影戲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十分活躍。額加壽的皮影戲在祿豐、易門、雙柏地帶很有名氣,他演的《水漫金山》、《薛仁貴征東》、《薛剛反唐》、《說岳傳》精彩紛呈,我現在都記憶猶新。有人家娶媳嫁女、建房祝壽,大凡都是要請他來耍的,熱鬧非凡。后來由于電影、電視的沖擊再沒有人傳承下來。川街姓額的僅此一村,他們老人講,他們的祖先是蒙古人。
四
我第一次見到航拍的中山隕石坑圖片時,對這個億萬年前形成的天坑驚詫不已。我從小生活在這里竟然不知它是一個隕石坑。再仔細從衛星地圖上看,似有明顯的撞擊痕跡。根據有關部門測算,這個億萬年前形成的“天坑”直徑4000米,環形山內坑總面積約13平方公里。小時跟在母親后放羊,這些山我都跑遍過,隨意撿起一個石頭打羊,都會被上面的花紋迷住,后來才知道這是化石。祿豐因恐龍而聞名世界。1938年,楊鐘健先生在祿豐發掘了中國第一具完整的恐龍化石標本,祿豐被稱為“中國恐龍原鄉”。祿豐恐龍五大千古之謎,令世人不得其解。一是一個小小的盆地,為何聚集了如此眾多的恐龍?二是在川街阿納同一地區同一剖面的山坡里,竟然埋藏著“三疊紀、侏羅紀”3000多萬年前不等的植食龍和肉食龍,包括“早、中、晚”期8具恐龍化石和5具蛇頸龜化石,為什么不同時期的恐龍化石會同在一地?這么多完整的化石是怎樣保存下來的?三是恐龍雄踞地球2億年,為何在6500萬年前突然失蹤,集體滅絕?四是為何所有發掘出來的恐龍化石其頭部都朝向東方?五是發現了種類如此繁多、數量如此巨大的恐龍化石,為何至今尚未在此域發現一枚恐龍蛋化石? 這些奧秘,不知何時能解?何人能解?
持星體撞擊說的科學家最有力的證據是中生代與新生代開始的第三紀界限間沉積著一層一厘米來厚的粘土層,層中富集銥元素,而這種銥元素,是外星體帶來地球的。持氣候變化說的科學家說6500年前,氣候突然降溫,植物物種發生變化,恐龍無法適應而滅絕。如果說滅絕乃生命之常態,那我們人類該如何面對? 我站在隕石坑的山梁上,無數次打量這片神奇的熱土。在地圖上,這是云南的地理中心,它的北面就是世界恐龍谷,就在我站的山嶺之下。一個生物科學家曾對我講過,他們曾用等離子發射光譜對川街恐龍化石進行測試,發現鑭、銥、鍶等元素含量,說明當時恐龍死亡與當時的生態環境有密切關系。從埋藏學的角度分析,這些動物死后即遭到移運,堆積在河湖漫灘中,但移運的距離并不遠。如此看來,一個結論好像要呼之欲出。
五
盤龍鎮名之何由?許多人想從天坑尋找答案。但我是誰的問題,還得在史籍舊典里找尋。袁嘉谷《滇繹》記載:“(沐)天波(沐英第十二世孫)知國事已去,死亡在旦夕,而先人宗祀不可不繼,乃使其子分贅各土司。曰:?諸蠻吾先人所撫也,魂可依焉,汝依婦翁,猶不失為凈土。?”從先人的墓碑浮雕和墓葬習俗上看,還留有明朝遺風,似沐氏后裔承祧。我第一次看《紅樓夢》感到分外親切,文中口語與我們本地方言很契合,后來看到芮增瑞老師的一篇考證文章,把明清小說中的口頭語言與楚雄地方方言作了科學的分析和比較,認為楚雄有的地方的民間口語還保留著過去南京等地的口語。
現在,整個川街都被劃入滇中產業新區范圍,這個榮膺我國第一批恐龍地質公園的地方,已經成為牽動楚雄州乃至云南省旅游業發展新的引擎,隨著基礎設施的改善,這一世界級資源將帶來巨大的開發價值。
我的家鄉舉目皆山,我在山上行走,是山抬高了我。我像化石般匍匐在地,樹葉就會為我遮陽擋雨,我與家鄉貼身,我會讓蟲豸毫不費力的從我身上爬過,就像爬過一節枯木。在山中行走,清風拂面,花次第開。如果相愛,泉水就會破土而出。
我從母腹中來,慈愛如影隨形,我如今銀發初泛,照片上的母親眼掛淚花。從大山中來,憨厚的腳印從淺到深。有時我在恐龍山上奔跑,樹葉湊近我的雙唇,有誰聽見水遠山高?從山村離開,牽掛就瘋長。那天我在敦煌,不小心丟失了一只眼睛,女兒說,在彩虹里找找吧,它里面也有黃沙。我說,算了吧,我寧愿被家鄉念掛。清明節我回到家鄉,山茶花滿山滿凹,在墳頭上放下幾粒從黃河邊帶來的沙子,同時放下愧疚的骨架。
家鄉就是一座山。我還寫了一首詩,題目叫《與一座山喝酒》:“松下的客棧,一生你來一次。旁邊的酒坊,蒸騰著你大同小異的日子。蕎麥包谷摟進懷里后你就化成霧,翻滾著透明的肉體,然后,擠出一滴滴愛液。每天捏著自己的骨頭,在裝滿月光的甄子里攪動,一種飄逸的感動激勵著山花野草。父母很窮,卻給了我一座山。為了這座山,我必須把一坡一坡的花瓣喝醉,讓他們從枝頭跳躍而下不致疼痛。我還要把山腰的一排巨石喝醉,讓他們最好不要醒來。我不能讓山坡喝醉,讓他們最好不要醒來。我不能讓山坡喝醉,他必須保持坡度。我經常舉辦酒宴請樹草與水土訂立盟約,我允許山風時常偷走我的佳釀,在五顏六色的風景里顯擺醉意。我還要掌握鳥獸的酒量,該聒噪時不能沉默,該飛奔時不能沉睡。我的山要讓它相對平整,因為我要邀請云彩和星辰在這里閑逛,在我喝醉的時候,可以在此隨意棲息,讓天穹對我不生戒備。”
共誰爭歲月,贏得鬢邊絲?面對家鄉,我的思緒究難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