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白巖松:我們不是在看一個時代的笑話 你也是其中的一員
白巖松:我們不是在看一個時代的笑話 你也是其中的一員
2010年11月23日 10:37國際先驅導報
【簡介】白巖松,42歲,中央電視臺《新聞1+1》、《中國周刊》節目主持人,曾主持《焦點訪談》《新聞周刊》《新聞會客廳》《感動中國》等節目,出版作品有《痛并快樂著》《巖松看美國》《巖松看日本》,以及新書《幸福了嗎》。【先鋒語錄】
★人到中年,你必須去做一個推動者,改變者。我們不是在看一個時代的笑話,你也是身在其中的一員。
★我沒想像大熊貓那樣讓全中國人民都喜歡我,從來沒有想過。
★我們沒扛旗,反而可以更平穩地向前走。那些扛旗的呢?走了多遠?所以這個旗我是不扛的。
《國際先驅導報》記者楊梅菊 實習記者楊越發自北京廣州亞運會開幕式兩個小時的解說,白巖松一如既往地未敢懈怠,解說中旁征博引的萬余字,源自幾個月來十余萬字的材料手稿——面對本職,這個“新聞人”選擇的,依然是一種近乎笨拙的操作方式。巧合的是,9月份出版的新書《幸福了嗎》,同樣得益于一沓力透紙背洋洋數十萬字的手寫稿。他不會打字,但享受鋼筆落在硬紙上的快感,一筆一劃,猶如雕刻時光。
白巖松說,年齡對他最顯而易見的作用是容易受傷。那個下午,他就這樣一瘸一拐走來,無人攙扶,沒戴眼鏡,比電視里看上去清瘦許多,并且沒有那么鋒利。他遠遠坐在沙發的一端,安頓好自己和那只受傷的腳,沒有客套,也并不直視你,只十分簡略地說:開始吧——他身為旁觀者的自己,或許就站在旁邊,冷眼注視這并不熱絡的開場。
話語十分密集,節奏不容喘息,間或有宏大的語詞被接連拋出,他的額頭,眼看著愈皺愈緊。他容易因話題而沖動,在每一個預設的選項中縝密地、事必躬親地為這個時代和國家思考每一個細節,但是,他并不憤怒。
十年前,他焦慮、失眠,在《痛并快樂著》中說,如果罵人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那么我選擇罵人為職業。后來,那本書一賣十年。如今,40多歲的白巖松,涉過急流險灘,河床趨于平緩,他與自己達成和解并能在明天來臨之前安然入睡。他寫出《幸福了嗎》——以問為題,問自己,問他者,問這個國家,也問身處的時代。
什么是幸福?“我很難用語言去形容它,我沒法用現代漢語詞典的角度去給它定義。”但沉吟片刻,他忽而以一種舒緩的詩一樣地節奏開口,“也許是,可持續的,然后平靜,感恩,覺得活著真好,看灰蒙蒙的天都覺得像藍的,早上愿意起床,愿意對別人笑??” 天然與時代發生關系 《國際先驅導報》:書的封皮上寫“這是一個人和一個時代的成長與困惑”,你和這個時代的關系怎樣?
白巖松:跟每個人一樣吧。可能不一樣的地方在于,我是一個媒體人,一個新聞人,你不能僅僅關注自己,你還在關注這個時代。十年既是你自己從三十多歲到四十多歲,也是中國改革從二十多年到三十多年的一個進程,這句話是我寫的,當時我就說,特別要把這句話寫到下面,其實重點是“一個人和一個時代”,還有一個是“困惑”,不僅僅是“成長”。如果僅僅說一個人和一個時代的成長,那肯定就沒什么味道,但是恰恰因為他還有很多困惑,其實可能更多的還是一個時代的困惑,不僅僅是個人的吧,因為千百年來,每一個人都會面臨相似的困惑,但屬于每一個時代的困惑都是獨一無二的。
Q:你把這種對時代的困惑放在什么樣的位置? A:我想不放在一個很重要的地方都不可能,因為我是一個新聞人,新聞人天然地就要跟這個時代發生關系,否則的話你不是一個稱職的新聞人。任何一個你每天接觸到的新聞點都是這個時代的碎片,你記錄的是新聞,但是到了明天就成為了歷史。那你貫穿了十年,它當然成為了中國十年的歷史。這個你想躲都躲不開,任何一個媒體人說你只關注你自己,那是不可能的。
Q:但當下的媒體人也會越來越多面臨個人的問題。A:不能因為是個媒體人有話語權,你就格外去放大這個行當所具有的很多生存壓力、發展壓力和突破壓力,哪個行當沒有呢?中國改革進程中存在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每個行當之間都互不服氣,互相抱怨,都覺得自己命苦。不會啊,就像有很多人說新聞這個行當對健康有很大的損傷,我說別太自戀了,相比較之下,你會比煤礦工人生命壓力更大嗎?你會比警察、交警和清潔工更面臨這種挑戰嗎?對那些還沒有工作的人,他連工作的權利都沒有。所以我覺得選擇了一種職業就選擇一種生活方式,你沒什么可抱怨的,非常正常。另外從找工作的角度來說,如果大家僅僅把這當作一個飯碗,一個養家糊口的崗位的話,這不是一個特別好的行業,盡可能地去中石油、中石化吧,還有中移動,現在我們領導的孩子都不會往新聞圈里送。這說明從飯碗的角度來講,新聞不是很好,在全世界的范圍內,在香港在美國,包括在日本,新聞的收入就是中等。但是你有另外的收入啊,你的收入就是來自于改造社會的一種卑微的成就感,你愿意在這里投放一些理想跟責任,你愿意收獲一些讓自己跟社會有關系的一種可能,這是你另一部分的收入。
所以我就勸那些不考慮第二個收入,只考慮第一個收入的,不要干這一行了,它不是很好的行當。但因為第二種收入,這是一種很好的行當,甚至對很多人來說,第二種收入很大的話,第一種收入再少點都能堅持。時代的折返點已經依稀可辨
Q:你做批評報道,可能會在某些方面觸動某些人的利益,怎么辦?
A:這沒什么啊,這就是你天然的職責的一部分,你不能討所有人歡心。
Q:會有人打招呼說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做么? A:有時候也許會有,但你想辦法去做唄,你搶時間,到現在為止中國這兩年最大、所謂最敏感的新聞,我們幾乎沒有錯過。電視上,唐福珍的強拆是我們首發,甕安事件我們是最早做。你如果有足夠的速度,足夠的分寸感、和勇氣、和建設性,我覺得大家都可以推動向前走。中國是有自己的問題,很大,但不能因此就認為其他地方什么問題都沒有。不會啊,你看美國的新聞史,也是掙扎、突破、智慧、勇氣、阻礙并存的一部歷史,然后推動社會的進步,一樣。我覺得中國的媒體人有時候挺幸福,又很痛苦,痛苦在于傳統的壓力,幸福就在于推卸責任特容易。
Q:現在的你還會為某些新聞事件而沖動嗎?
A:這就是新聞這個行當最有趣的地方,樹欲靜而風不止,你經常會有沮喪的時候甚至會有絕望的時候,但新的新聞一發生,你又發現你很煩,你不在現場或者不能參與報道的話你會挺沒成就感,挺失落。所以這就是新聞,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有人說你過去睡不好覺,我說現在我睡得非常好,為什么,你吃什么藥了,我說我從來沒吃藥,因為我既然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我為什么要帶著對明天的猜測去睡呢,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那明天再說吧,所以我睡得很好。
Q:你過分密集地涉入現場,又怎么把自己抽離出來去看待新聞?
A:我是一個AB型血,天然的旁觀血型。你必須有一個很好的開關,對我來說,工作一結束,我的開關就會立即關掉,我更多的時候是一個旁觀者。我的家鄉本身就離中心很遠,在一片草原上,但我覺得那里離世界也很近啊,在北京這鬧哄哄的大城市里,我反而覺得離世界挺遠的。家鄉、草原決定了我的距離,AB型血可能也決定了我的距離,這個職業也決定了我的距離,沒必要去探討,否則新聞里沒有“客觀”這兩個字,客觀是什么?客觀是距離。
你會讓自己以一種長距離的眼光觀察這個世界? A:判斷任何一個選題的時候,我都會把它納入一個更大的范圍去思考:你對社會的看法,你對社會的期待,你希望將來社會擁有的東西其實就是你每天選擇選題的標準。《新聞1+1》開播前,我說有兩點,一個對外說,一個不對外說。對外說的是記錄變化時代、變化人心;還有一個過去不說,但是現在可以說,就是一定要嵌入到中國民主進程當中。Q:民主的進程,這是你一直以來的野心么?
A:如果要用野心的話,這一個野字就說明我們對當下中國正處于的某種進程的判斷是不清晰。十七大的報告當中是以“兩個民”作為核心架構的,第一個民就是民生,這個在十七大報告中已經被媒體放大得很大了;但是第二個關鍵詞就是民主,很多媒體人出于敏感、擔心或者說是沒有學習到位,沒有更準確地去把握這方面的內容,避而不談。但是十七大閉幕式開始前一個小時,我做直播,跟中央黨校的副校長,也是參與起草十七大(報告)的人,談了一個小時的民主。當時很多的觀眾懵了,以為你膽子真大,我說膽子大不大,看看十七大報告就知道,現在有多少人看過十七大報告呢?我們經常會去說這個,罵那個,可是你要看十七大報告其實有很多你的想法都在里面。
Q:現在有那么多人在瘋狂地追逐經濟利益。
A:追吧,不撞南墻怎么能往回走呢,一定的,時代會有一個折返點的。
Q:這個折返點在你看來有多遠?
A:我覺得現在已經依稀看到折返點的痕跡了,到了折返點就意味著有很多東西繼續向前,但是很多東西要停下腳步,要重新地去關照笑容、幸福、信仰、民主、自由、人權,這都是接下來中國的命題。
Q:我也知道存在很多截然相反的論調,就是這個時代會越來越糟糕。
A:那然后呢?一個人不管你活在什么樣的時代,你得期待并且參與讓這個時代變得更好,每個時代都會有抱怨者,我也清晰地看到這些問題,甚至比很多抱怨者看到的問題更多,但是你的職責是什么?抱怨,罵人太容易了,我在第一本書里就寫了,如果罵人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那么我選擇罵人為職業。所以這不是一個立場的問題,這是一個即使是人家罵我,我也要去做的事情。早就說過二十多歲不偏激身體有病,四十多歲還偏激腦子有病,人到中年,你必須去做一個推動者,改變者,讓他起效果,讓將來的人在更好的平臺上去推動這個社會的發展。我們不是在看一個時代的笑話,你也是身在其中的一員。一個戰士莫大的榮光
Q:其實公眾人物出書,是一件挺險的事,因為很多年以后,還會有人拿那本書來求證。
A:有可能,所以這本書也是給我十年的矯正,但是上一本書賣了十年,馬上又要再版,這是我還有小小成就感的地方,有幾本書能賣十年?而且大家還愿意去讀它,我相信這本書(《幸福了嗎》)最少可以賣五年。你只要是真實的表達,就會有生命力,你只要想修飾,誰比誰傻多少。Q:你覺得自己不存在自我矯飾?
A:翻書你就知道,評價不能由我自己來做。Q:你主觀上沒有這個想法? A:哪個對我更有利呢?如果從利益的角度來說,是特真實的有利還是我天天特累地扮演自己有利呢?很早就有人說我,你應該親和一點,我干嗎呀?我沒想像大熊貓那樣讓全中國人民都喜歡我,從來沒有想過,反而(覺得)那是一個很悲劇的事情,作為一個新聞人,一旦要讓所有人都喜歡你了,完了,你別干了。
我進入四十歲以后就明確地跟身邊的人以及自己說過一句話,我要正式進入挨罵的時代以及得罪人的時代。如果正確的評論得罪了某些人,那這是驕傲的事情。崔健有首歌叫做《最后一槍》,被戰場上最后一槍給擊中,是一個戰士莫大的榮光。所以關于矯飾,我曾經開玩笑說過,剛開始你可以說嚴肅是不是擺出來的,嚴肅給我帶來過好處么?好像沒有,更何況我要真是扮演這個很成功,十七年沒太露餡的話,早應該是好萊塢最佳男主角了吧。更何況我沒那么不自信,掩飾很重要的(原因)恐怕是來自于不自信,我更多的時候在做自嘲,我想我足夠自信。
Q:你一直給我的感覺是愿意沖在前面,愿意扛旗,很多人忌諱做這個。
A:其實我做新聞的時候不愿意扛旗,我只愿意做新聞,就像那時我管《時空連線》時,他們總說應該主動做輿論監督的欄目,我就告訴所有的人,別扛旗,我們做新聞,就只迷戀新聞,而不迷戀新聞的某個細枝末節,輿論監督只是新聞的應有屬性。結果很奇怪啊,不扛旗不扛旗,我一年做365天,200多期被外界認為是輿論監督。我們沒扛旗,反而可以更平穩地向前走。那些扛旗的呢?走了多遠?所以這個旗我是不扛的。
另一個旗,不叫旗,是自身的責任,我覺得當我擁有了某種話語的權力,擁有了周圍人的信任,我有義務為我的兄弟姐妹們去開疆拓土。就像99年我做澳門直播的時候,孫玉勝直播前十分鐘把我叫出去,說“這是咱們第一次請境外的嘉賓做直播呀”。我知道他擔心,我當時跟他說,放心,門開了我不會讓他關上。《新聞1+1》又是一個破天荒,把這個領域拓寬到大家開始心平氣和地接受,過去很敏感的事情,現在不覺得怎么樣,那讓柴靜也好、泉靈也好、小萌也好,她們接著往下走的時候路更寬,站在更高的平臺上去走,這個旗是要扛的,但這不是旗,我覺得更多的是一種你去殺一條血路出來,更何況又沒那么艱險。
Q:柴靜說你其實可以走一條更輕易一點的路,但是你沒有。A:其實她也一樣,我們周圍的很多人其實都一樣,這個可以適用于好多人,沒有放棄的人一定是選擇了一條更艱難的道路,但是別把它偉大化,還是因為你自己覺得舒服,就這么簡單。
理想這個東西封存不了 Q:你真的不會打字么?
A:我真的不會打字,這個東西沒法撒謊。Q:十年前人們還可以原諒,但現在還不會?? A:對,最近我也看到網上說十個沒文化的人(之一),就是指不會打字,我覺得寫這篇文章的人真的很沒文化。我現在看到了很多高學歷的沒文化的人,也看到了很多什么學歷都沒有的文化者。我一直在舉倪萍姥姥的例子,大字不識的一老太太,要飯的人來了,姥姥拿著饅頭出去遞給他,一定要說上兩句,哎呀,謝謝你,孩子沒在家,我還正愁饅頭沒人吃會壞了呢——她給人尊嚴,有一種大文化。回到剛才那個話題,那是不是中國人都不會寫字了就都有文化了?每天互聯網上提供海量的信息,世界是平的,中國人更有文化了么?手機上有起碼四百個電話號碼,朋友有幾個?人跟人之間的心靈是近了還是遠了?我不會打字太正常了,反而引以為榮,但我也沒有對抗電腦時代。有人說,白老師你不會打字?我說不會。你沒發過任何電子郵件?沒有。那你怎么會知道犀利哥呢?我當時就在心疼他的思維方式,這兩者不在一起啊,我的手機能上網,我每天都要上好幾次網,我查資訊看各種材料等等,我之所以不會打字很簡單啊,我手寫跟我思維的速度是一樣的,這是我最愉快的時刻。打字還有更快的呢,我們那有速記員,那大家要更有文化就都把自己變成速記員吧。
Q:那么多年過去了,當年那個內心充滿欲望與理想、會為某個事情熱淚盈眶的人還在嗎? A:我依然會啊,這些東西不會變。Q:你沒有把他給封存起來?
A:這個東西封存不了,而且年齡有的時候不起那么大的作用,我看到很多年輕的老人,也看到很多老了的年輕人,看來年紀不是問題。
Q:你在這條路上還會堅持多久? A:要用堅持的話一定堅持不了太久,我干嗎要堅持?我沒有堅持,我是正常地在走,走多久我不知道,因為做新聞不取決于我,做新聞尤其是做評論,走多久,不僅僅取決于我。如果新聞改革長期向前邁動的幅度不大的話,也許也會不做,如果理想主義者都被變成了現實主義者,現實主義者變成了機會主義者,機會主義者變成投機分子,誰會堅持很久?
所以我覺得盡量不要用堅持這個詞,什么東西一到了拯救和堅持的地步,就都快吹了。當然也談不上享受,反正得往前走嘛,另外這是你選擇的道路,我覺得什么東西都沒必要過高或者過低地去看待它。正常,我現在更常用的一個詞就是正常,非常正常,你歲數大了就會覺得好多事情其實非常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