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特約專稿】民國時期北京自來水業與傳統井水業的博弈
【特約專稿】民國時期北京自來水業與傳統井水業的博弈
一、昂貴的自來水
打開龍頭,流出清澈的自來水,在我們今天的生活中,可是再正常、再普通不過了。不過,往上追溯個百八十年,誕生在歐洲的自來水,能夠流進中國社會,可還真是大為不易。特別是在北京這種傳統色彩極為濃厚的城市,就更是艱難險阻,關隘重重了,內中不單要解決經濟問題,還要克服社會矛盾,特別是要面對來自傳統利益格局的挑戰與糾葛。
北京有自來水始于1908年,距今已有105年的歷史。當年,由著名實業家兼官員周學熙等人發起,成立京師自來水股份有限公司,以京東溫榆河為水源,建孫河水廠,經東直門水廠向城內輸水,1910年正式投產供水,開始了北京自來水事業的歷史。自來水公司以蒸汽動力汲水,設沉淀池3座,清水池2座,每日平均出水量將近1.3萬立方米,可供約16萬人口生活用水。經過公司幾十年苦心經營,加之本身注重衛生、水質優良,自來水用戶穩步增長。據統計,1930年北京自來水用戶已有7777戶,1936年6月安裝水表戶數更增至10384戶。自來水逐漸在北京扎住了腳跟。
不過,如此成績顯然還沒令自來水公司管理層和股東們滿意。因為即便到了30年代中期,公司雖然擁有了一萬多穩定用戶,但這個規模大概也只占當時全市住戶的1/30左右,自來水在全市供水產業中的份額和影響力依舊非常有限,遠不能和其競爭對象——井水業相提并論。
當時是什么原因阻礙了自來水在北京這座百萬人口大城市中的拓展?一個關鍵問題,還是高昂的費用。
20世紀30年代之前,北京自來水的售價,大抵是每10加侖售銀元(大洋)1分(即每立方米0.22元),而且設有最低消費額:裝表計費用戶每月1500加侖(1.5元),包月用戶每月1600加侖(1.6元)。而據估計,1916年時北京豬肉的售價,是一市斤(新秤)為銀元0.11元。兩相比較,可見自來水的價格相當昂貴。自來水售價更是遠高于當時井水的售價。據估計,1933年時,占全市1/25售水量的自來水公司全年售水費約為30萬元,而占剩余24/25的井水售水費用僅需2~3萬元,差距顯而易見。
除了每月可觀的水費支出外,自來水用戶還要負擔一大筆設備安裝費用。由于公司資金和建設能力有限,20世紀前期北京自來水管道系統很不完善——1934年全市鋪設水管只有380公里。因此用戶在申請供水之前,往往需要自費安裝由水廠輸水主管到各戶的“專管”。裝管工料費,1917年時為每尺0.3元(4分口徑水管)至1.3元(2寸口徑水管)。根據《魯迅日記》記載:1919年,魯迅、周作人兄弟遷居八道灣住宅,為安裝自來水管道,花去工料費高達80.1元;水管要穿越鄰居陳姓住宅,還被索去“假道之費”30元;另外還有中間人調停費5元,總共花費115.1元。1916年,魯迅的月薪大概是銀元300塊,而一二十年代北京普通小學教師的月薪則只有40元左右。如此高昂的支出,連高級知識分子都甚是在意,就更別說一般的平民百姓了。“安設專管需費甚巨,其距離干管較遠,本巷并無支管,地方裝置費用每具動逾百元,以至中下等住戶及租房暫住之家,裹足不前。”(《北平特別市公用局1929年度施政大綱》)
面對經營中的劣勢,自來水公司自然也希望推陳出新,廣開客源。1923年,自來水公司為開拓用戶起見,制定《自來水公司水車送水試辦簡章》,準備招募水夫向未鋪設供水管線的地區和住戶出車零售送水。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一合理又便民的舉措卻重重地得罪了人,而且是老北京城里有勢力的一大群人——井商和井水夫。
二、自來水公司與井商及井水夫的糾紛
傳統上,北京城里吃水主要靠井水。因為水井數量有限,設施又不完善,所以城市供水基本靠人工販運,由此也就形成了一個專門的井水業行業群體。其中,井商經營水井,售水牟利,水夫則載運井水沿街叫賣。久而久之,這個群體日益龐大。據統計,到30年代中期,北京已有水夫六七千人。水夫各有“水道”(特定的販運區域和路線),所有者享有專營特權——據稱其專營權來自清朝乾隆年間的順天府判例——欲轉讓時則出錢買賣,且價格不菲。當時的北京《晨報》就報道:“北京各水夫皆山東人,各有水路,不相侵犯,其團體甚堅。住戶有時欲另換一人倒水,不惟舊水夫不準(謂系伊用錢買的水道,不準他水夫來賣水),即其他水夫亦不敢擔水。”水夫以地緣關系結成集團,壟斷城市居民生活用水,勢力很大。“他(水夫)的威焰既盛,所以住戶對之稍有不好,即用停止職務以對付之。??飲水一日缺乏,則茶飯皆不能辦。想另招夫役代理,又無人敢來,到最后結果,多半屈服于他”。北京市民稱之為“水閥”,怨言甚大。
▲北京第一座自來水廠——東直門水廠
此次自來水公司計劃推出零售送水,實際也是看到老井水夫們不得人心,希望以此為突破口,開拓業務,提升行業份額。然而政策甫一出臺,就引發全城井主、水夫的不滿。因自來水公司實力雄厚,再出車送水,必將極大地威脅傳統水井業者的利益。于是“操井業者聞之大嘩,欲施行其蠻橫手段,以謀抵制”。
這次糾紛對自來水公司而言,注定會是一場慘痛的“硬仗”。這點通過考察水夫們以往的“劣跡”就不難看出。水井業者常年居于壟斷地位,對于有人“搶生意”非常敏感。而且水夫大多出身低微,素質較低,遇事多靠“武力”解決。1923年安定門內兩家井主為爭一戶主顧,各約集水夫三四十人,用扁擔大打出手。后經警方極力排解,方告結束。當時《晨報》形容:“是役也,受重傷者七人,受輕傷者十一人,打折扁擔十二條。警察欲將伊等帶區,彼等一口同音不愿打官司。并經多人調解,各自回水屋養傷。”這種崇尚暴力、不管不顧的作風,注定會對自來水公司的業務發展構成巨大挑戰。
自來水公司與井水商及井水夫的矛盾,最終在1925年全面爆發。當年6月,“忍無可忍”的北京井水業者聯名向政府當局具文呈訴,要求制止自來水公司擴展業務。呈文中,井商們開宗明義,即重申其傳統“權利”:“查我挑水夫服務于北京社會也久矣,??相沿數百載,蓋有燕京即有我行,??我水夫蓋與北京居民須臾不可離者也。”并威脅將“用最后手段,齊行罷業向公司請求,將來市面無水,住戶恐慌,責為公司,請惟該公司是問”。同時,眾井商也直接向自來水公司提出了交涉。對此,自來水公司態度堅決而手段圓滑,先以井業未成立“行業公會”為由拒絕談判,等井商組建起“水業公會”后,公司又指責其組織渙散,不具備權威性和決策能力,仍拒絕協商。眾井商水夫屢次面對“質問不理,懇求不應”的境地,怒火中燒。于是矛盾進一步激化,井水業者遂采取非法的激烈手段,鼓動水夫倚仗人多勢眾,暴力阻撓安裝水管,攻擊安裝水管的自來水公司員工。據公司紀錄,1925年4至10月,發生阻撓安管事件10余起,涉及客戶20余戶。每次出事,往往是井水夫百余人,聚眾阻撓安管,“勢頗洶洶,不可理喻”,“肆意兇毆,打傷工匠,幾釀人命”,甚至“搶奪工具,毆辱警員”,嚴重破壞自來水經營和社會治安。
▲老北京城的挑水夫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只能由官方出面解決了。當時負責北京治安的京師警察廳考慮水井業者人多勢眾,并且掌握著城市供水的絕大部分份額,便采取息事寧人態度,與京師總商會(當時北京最高商會組織)聯合進行調解。首先勸令自來水公司作出妥協,停止水車送水計劃,仍然僅為住鋪各戶安設水管。由于水夫的暴力行為影響用戶安設專管,而專管用戶又是公司收入之最主要的來源,所以公司只得妥協,停止了零售送水計劃,以保住裝管用戶。
三、自來水公司與井水業者的激烈沖突
即便如此,井業對自來水的敵視仍未消減,攻擊事件還是時有發生,甚至引發人身傷害。面對水井業者的得寸進尺,京師警察廳恩威并施,態度轉趨強硬,不但法辦了肇事水夫,還駁回了井水業“取締自來水”的要求:“查北京居民用水出于自由,官廳詎能限制?且居民安設專管或購用井水亦系各戶自相接洽,更非自來水公司與各水夫等沿門乞求,強行買賣,尤無取締之理。現在該公司既專設專管,各水夫仍出車送水,雙方營業已無糾葛之可言,自當各安生業,共就范圍,庶不負本廳維持之初意。所請應毋庸議。”為了警告不法井商、水夫,警察廳還公開貼出布告:“現在該公司既已聲明取消出車送水辦法,雙方營業當不致再發生糾葛,??乃各井業水夫猶復多方阻撓,似此情形實屬跡近把持,??以后該公司與住鋪各戶安設水管,如再有聚眾阻撓等情,定當依法糾辦。”即便這樣三令五申,但在禁令公布后不到半年,還是發生了至少3起水夫暴力攻擊事件。警方只好進一步加緊取締和處罰,才稍稍平息了事態。可不管怎么說,自來水公司希望通過零售送水,以深入聯絡下層社會的計劃告吹,自來水普及進程大大受挫。
而且事情遠未結束。經過一系列的沖突之后,井商水夫們算是和自來水公司結下了“梁子”,甚至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1926年6月,京漢、京綏鐵路工人罷工,致使京西門頭溝煤炭無法運進北京,造成北京煤荒。“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自來水公司生產設備都是以燃煤為動力,結果煤炭供應短缺,自來水生產大受影響,出現了水流不暢、斷水、水質下降等問題,也引發一些用戶抱怨。這種局面對井水業者不啻為天賜良機。曾被自來水公司斥為“組織渙散”、“烏合之眾”的井商組織“水業公會”遂再度發難,憑借其送水夫網絡,向住戶宣傳施壓,要求住戶放棄自來水,改用井水。
6月7日,前門外精忠廟某戶正在安設自來水管,被水夫鄭玉文看到,便上前阻攔。安水管的工人上前與其理論,鄭某不問三七二十一,掄起扁擔就打。吵鬧又引來了鄭某的兩個同行,一并加入戰團,結果3個水夫合力打倒自來水工人8名之多。事后外左五區巡警將肇事水夫鄭玉文等三人帶去究訊,并轉送地方檢察廳候審。消息傳到水業公會,當天井商代表就到區署要求保釋肇事水夫。結果話不投機,協商未成。于是6月8日,北京城井商水夫舉行全體罷工。“至昨早內外城各住戶皆未見送水,至午后始知水夫罷工,是以多用木桶瓦盆等,赴自來水各龍頭處取水,男女絡繹不絕”。(《晨報》)另一方面,水業公會致函京師警察廳、京都市政公所等機關,要求“暫令該(自來水)公司停業,而京師用水純由水井負責供給,否則絕不開工”。同時全行提價,“每一擔水增價二枚,共合銅元五枚”。面對水業公會造成的社會秩序混亂和提出的無理要求,警察廳采取斷然手段,當天“下通令飭內外城各區署,傳知井業各家,即日供送各戶之水,否則嚴辦”。同時“令水井業,不準更增水價,仍按每擔三枚”。由于市政當局的強力介入,水井業者于罷工一日后恢復供水,并“恢復未罷工前之原狀”。井業罷工雖未達到其全面打擊自來水公司的目的,但對城市秩序和自來水事業發展造成了不利的影響。
四、余波未息的博弈
1928年北洋政府瓦解,“改朝換代”之后,國民政府定都南京,改北京為北平市。但自來水公司與井水業者的博弈依舊激烈,問題仍然沒有解決。1928年市公用局的一份報告稱:“本市井水井主暨水道主,因與自來水公司利害沖突,多方把持,往往唆使水夫毆打安設水管工人,發生訴訟已非一次。公司受此牽制,對于擴充水管一事,自未能放手進行。”(《北平特別市公用局1929年度施政大綱》)當年8月23日,前門外大馬神廟因水夫阻攔工人安設自來水管,爆發沖突。前來為住戶安管的自來水公司4人被數十水夫打傷,警察10余人排解無效,又增派警察多人方將水夫“壯漢十六七人”捉獲,被打者“均是遍體鮮血”,被警察抬走(《順天時報》)。這一事件使剛剛平靜的供水之爭再趨激烈。
事后,面對自來水公司的指責和社會輿論對暴力行為的普遍不滿,井水業者也向地方當局提出了申訴。這次出面的“主角”是代表水夫——井水業工人的“水行工會”。盡管1927年國共合作破裂后,國民黨整體已經轉向保守,但不少地方的基層國民黨組織和黨務人員仍帶有很濃厚的“革命”色彩。北京就是如此。1928年北伐勝利后,國民黨北平市黨部就以“革命者”的姿態,迅速指導組建了北平市總工會和十數個行業工會,還掀起了幾次有模有樣的工人運動,從工廠主、資本家手里爭來不少權益。所以,這次由代表工人的水行工會出面交涉,可謂名正言順,合理合法。而且打起“勞工權益”、“貧民生計”的大旗,也容易博得各界同情和關注。
水夫們的“勞工”路線果然奏效。他們的申訴書通過市總工會,呈遞到了國民黨北平市黨部民眾訓練委員會。作為工會的“保護人”,市黨部又出面與北平市政府協商交涉。在市黨部民訓會致市政府社會局的公函中,明確表達了對井水業從業者的支持和維護:“自來水為改良市政應行推廣之公用物,不應由水行工會加以阻撓,亦不待多述。惟水夫萬余人,應如何使之改業謀生,則問題重大,不容漠視。若徒壓迫水夫,不根本為之謀一出路,即非本黨黨義所許,且恐釀成糾紛,牽動全市秩序。貴局??務系將市上所有挑賣飲水之萬余水夫,預籌一謀生之道,以去此種爭執之禍根,而準工人生存。”(《益世報》)而為了穩定社會局勢,避免激起更大事端,地方行政機關當然也傾向于折中處理。最后,經社會局、公安局、市商會聯合調處,自來水公司“為救濟水夫失業起見,每戶貼洋三十元”了結此事。之后市公用局進一步計劃“擬每安設水管一具,由(自來水)公司酌給水會津貼,作為救濟水夫失業資金,一面由水夫代銷自來水若干,以資補償”。至此,持續數年之久的北京井商、水夫與自來水公司之間的激烈利益爭奪與沖突才算大體平息,而個別水夫“聚眾滋事,阻止安管”之事,直至30年代中期仍“猶有此風”。
20世紀以來,世界潮流,浩浩湯湯,作為新興公用事業的自來水,逐漸發展并取代井水,也是歷史發展的需要和必然方向。當時官民各界對此也很清楚。1923年12月北京《晨報》上就評論:“大凡有新的事業產生,舊的總難免受其影響,不能專顧舊的,凡使新的——便利的不能舉辦,這種誰也知道的。”更何況水夫這種傳統利益集團,固守壟斷地位,服務態度及質量惡劣,品質低下,早應加以限制和取締。然而,北京自來水發展中的紛爭與曲折,又分明彰顯了社會“新陳代謝”的復雜性、真實性。數千底層水夫,連同其家人眷屬,掙扎在貧困線上,他們的怨氣、怒氣,他們的生計、生命,都不是一句“除舊布新”或是“現代化”就能簡單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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