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那個打鐵的男人-紅樓書話-文化縱橫-搜狐社區
那個打鐵的男人-紅樓書話-文化縱橫-搜狐社區
那是一個真正的亂世,政治動蕩,風云變幻。殺氣重,文氣也重。這個世界有點意思,往往越是紛亂的時代,越是文化和思想、藝術恣意縱生的時代。先秦時期的諸子百家,魏晉時期的魏晉風骨,民國時期新文化運動,都很好的作了注腳。其實這并不難理解,社會處于變革時期,文人和藝術家們往往更易于感知和躁動,而和平年代人們則更容易沉迷與昏睡。中國有很多竹林,但沒有哪片竹林能象嵇康家的那片竹林令人向往。中國有很多打鐵的,但沒有哪個鐵匠能象嵇康那樣,除了打鐵還能彈琴、寫詩、畫畫。每個人都有一雙手,但沒有誰能象嵇康的那雙手能把力氣活和藝術活都做的那么地道。如果僅僅如此那也就罷了,問題是嵇康還很帥,帥得讓無數男人自卑。晉書說他: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身長七尺八寸,用現在的換算單位換算出來大概在185厘米左右,符合現在女孩子的審美習慣:高大。中國的人,尤其是文人一般都會給人瘦弱的感覺,到嵇康這里可能我們要改變一下我們的思維定勢了,顯然嵇康不屬于這類。相反,他應該有很結實的肌肉,人家是打鐵的,瘦弱的人能掄得動那打鐵的錘子嗎?說到這里,一個高大威猛的男人形象已經被簡單的勾勒出來了。可是事情到這里還遠沒結束。嵇康擁有的太多太多,他不但高大威猛,而且風度翩翩,以至于上山采藥被山民誤認為是神仙,可見風度之好。魏晉時期的士子都比較會打扮,而我們這個嵇鐵匠卻“不自藻飾”,也就是說人家根本不注重修飾自己,人家完全是“龍章鳳姿,天質自然。”世說新語里曾這樣描述嵇康的長相: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我記得曹雪芹在描寫尤三姐自殺死的時候是描繪的很有些和嵇康相似----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看來嵇康想不帥都難,顯然上天太眷顧嵇康了,先天能能給的幾乎都給了他。這個劃時代的人物即便到了當下,一樣會是無數人的偶像。真正的魅力是有穿透力的,它可以穿透久遠的歷史,在任何時代都光芒四射。嵇康魅力之光真的散射了近一千八百年。連大詩人李白對他都崇拜不已。李白這個詩仙兼職酒仙就曾經寫詩過這樣的句子:“懶搖白羽扇,裸體青林中,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也許只有李白還不太能有說服力,那么再加一個魯迅吧,老先生也是很喜歡嵇康的,并親自校對了《嵇康集》,并多次在文章中提到他。嵇康太帥了,帥得驚動了曹操的孫女長樂公主,長樂公主欣然下嫁。嵇康的身上又多了一層光環:皇親國戚,用現在話說就是高干子弟了。按照那時候的規矩,嵇康當了一個中散大夫的閑官。我查了一下這個中散大夫,大約相當于五品,沒有什么實權。嵇康顯然并不在乎當什么官當多大的官,甚至對做官很有些感冒,后來他的好朋友山濤推薦他去當一個很大的官吏部郎就讓嵇康很不爽,于是寫下了那篇流傳千古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信中寫道:“足下無事冤之,令轉于溝壑----一旦迫之,必發狂疾------處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你山濤推薦我做官就是想害我啊,讓我墜入溝壑之中,你這樣強迫我,我肯定會發瘋的,你當你的官,我這輩子只喜歡在山林里混。一封信表明了自己對官場的態度,一封信使二十年的友誼決絕,一封信也凸顯了嵇康的高貴品格,一封信也使得當時的權臣大野心家司馬昭開始留意這個連孔子也不當一回事的打鐵匠身上。后來有很多文學界的專家說嵇康之所以寫這封絕交信與他是曹操的孫女婿這個身份有關,當時司馬昭正忙著篡權,他作為曹氏家族的人當然心情不爽,而山濤是司馬昭的干將,嵇康當然會采取不合作的態度。我覺得這樣的結論站不住腳。以嵇康的文化和藝術修養還有他求仙問道喜談老莊一貫作派,決定了嵇康絕非名利之徒。喜談玄學追慕隱逸的老莊道家思想的嵇康在思想根子上就是一個大隱隱于市的隱者。所以他一邊喝酒一邊寫詩彈琴,一邊打鐵,打鐵不為掙錢,只為喜歡。有的隱者所謂的超然物外多少都有些做作的成分,我相信嵇康不會,因為他秉性方直,因為他有一幫和他志趣相投的朋友。紅紅的火爐,鏗鏘的錘聲。四周是一片蔥綠的竹林。這片竹林散射著無窮的魅力,前前后后來了很多人。常客當然是阮籍、山濤、向秀、劉伶、阮咸,王戎他們幾個。喝酒,聊天,唱和,彈琴。古人聚會要比我們內容豐富且有趣的多。我們現在的人聚會一般就圍著兩張桌子轉:酒桌,牌桌,國人的智慧和精神也就大都耗在酒桌和牌桌上了,現今很多人的生活方式令時間加速,使生命縮短,陷入刺激與無聊的惡性循環,一輩子快過完了,依舊發現沒幾件有意義的事情。現在的人遠遠沒有古人活的精彩灑脫,相反的卻大都精神委頓,生命的張力在逐漸弱化。在我們這個娛樂至死淺表性的快餐文化流行的時代,不能不承認我們的精神是缺少強度和深度的,所以達爾文曾說的“進化其實也就是退化”是不無道理的。據說想要了解一個人就必須要了解一下他的朋友。所以我們得簡單了解這個打鐵匠的幾個朋友。阮籍,一個時常喝醉時常大哭的男人,據說長得也很帥,文學上的成就似乎在嵇康之上,但人格上的完美應該不及嵇康。雖然他用幾乎游戲的態度做過兩次官,但至少表面上看還是和當局合作了,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得以善終。向秀----魯迅的文章里就曾經提到過他寫的《思舊賦》,這個男人和嵇康一樣沉默,常常是嵇康打鐵,他拉風箱,和他崇拜的嵇康一樣喜歡莊子的學說,寫了《莊子注》。阮咸,和他叔叔阮籍一樣是個酒鬼,而且是裸體主義的忠實追隨者,音樂大師,琴彈得和嵇康有一拼。王戎,呵呵,這個人我想很多人都知道他,很小的時候就很聰明,對了就是那個路邊的李子別人都去采他卻站著不動的小男孩。現在我們的這個聰明的小男孩長大了,也喜歡清談喝酒了,是竹林的常客了。山濤我真有點懶得提他,因為嵇康的死多少和這個人有關,不過后來嵇康死后還虧他照顧嵇康的幾個孩子,總算是還留存一點好印象。劉伶,這個矮小且有些丑陋的男人不知道靠什么混進那片林子的,也許就是能喝酒和敢把自己脫光吧?這個天下第一酒鬼連自己的老娘死了都要喝酒,別人醉了嘔吐穢物,他倒好,吐血。他剛好驗證了李白那句“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他文學上好像沒有什么成就,只留下一篇還滿是酒氣----《酒德頌》。這幾個男人混在一起確實很有意思,用現在的話說那絕對是一道風景。很多人都在注視著這片竹林里的風景,很不幸,一個小人也在其中----鐘會,這個司馬昭的狗腿子原本也是個文人,且有一個很有名的大書法家父親鐘繇,此人算來在書法上應該是王羲之的師祖。很遺憾鐘會背棄了父親追隨了司馬昭,并成了心腹,這個少時就成名的神童對自己的文采很自信,但這種自信到了嵇康這里就成了敬畏,他甚至不好意思直接把自己寫的東西拿給嵇康看而是偷偷塞進了嵇康家的窗子里就走了。現在這小子做了大官有了些底氣,于是帶著大隊隨從“乘肥衣輕”的來到竹林邊。嵇康依舊再打鐵,連個招呼也懶得打。鐘會覺得當然尷尬,面子上很掛不住,正轉身要走,嵇康才慢吞吞的說---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趕緊回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文人就是文人,連對話搞得都跟參禪似的,但不能否認這對答確實很經典。很遺憾,這個叫鐘會的文人還是小人。小人的腸子據說都比普通人多幾道彎。鐘會在嵇康這里折了面子顯然心里很不爽,回去就對司馬昭說----那嵇康啊是臥龍,對您的江山是個極危險的因素,您得小心啊。司馬昭當然早就注意到這片竹林的風景了,只是他暫時還不想動手,因為動天下第一名士嵇康是需要理由的,而這個理由不久就來了。嵇康有一個朋友叫呂安。呂安這小子喜歡種菜,除了喜歡種菜和嵇康不一樣之外,其他基本差不多:喜歡清談,喜歡談老莊,喜歡一起研究養生之道。嵇康是養生高手,平時自己采藥,吃藥,還寫了本《論養生》。呂安也很注重養生,問題就出在這個養生上,整天忙著養生了,自己年輕且美貌的老婆可就冷落在一邊了。這個故事和金庸小說里的那個一燈大師差不多,一燈忙著練一陽指去了,冷落了老婆,于是那個年輕漂亮的王妃就跟老頑童好上了。而事情到了呂安這里就有些齷齪了,和他老婆好上的不是別人,卻是他哥哥,他親哥。這個小人我實在不愿意提他的名字,總之他就是那種地道的小人,天下女人多的是,動誰不行偏偏動自己弟弟的女人?可他真動了,喝酒上床。弟弟呂安知道了當然很惱火,和哥哥鬧翻了。呂安是嵇康的朋友,嵇康當然不會坐視不管,于是去調停。可是小人終究是小人,不思己錯,反而倒打一耙,把弟弟給告了,一告還一個準,弟弟呂安于是被抓起來了。我常常想為什么小人往往能得志?為什么往往比正人君子有有著廣闊的生存空間?因為他們變通,他們圓滑,他們會搞陰謀,他們會攀附。不要和我提什么王法道德。在小人眼睛里是沒有這些的,何況這個小人是司馬昭的人,和另一個小人鐘會是好朋友。呂安坐牢了。我們的可愛的打鐵匠帥哥也被抓起來了。嵇康的罪名就是那個小人鐘會抓破腦袋想出來的----理由是謀反,當然是莫須有的。被小人惦記著,名氣又那么大,嵇康想不死很難。文人一旦遭遇到政治和權利,下場大都比較慘。李白同樣也有過謀反的罪名,但他最終只被流放算是運氣好的了。司馬遷被宮刑,方孝孺被誅殺了十族,曹雪芹被抄家等等事件證明筆桿子大多時候是斗不過槍桿子的。文人大都講氣節講道義,而政治家搞陰謀搞斗爭,兩這相遇,要么合作,要么背離。嵇康正是因為不合作且名氣太大才招致了殺身之禍。真名士自風流。嵇康并不畏死,并且決不做所謂的“悔過”,他在監獄里給朋友寫信說他睡的很踏實。可惜這個帥哥打鐵匠真的要長睡不醒了。既然罪名是謀反,那肯定要砍頭的。行刑的那天嵇康和往常不一樣,往常他是“不自藻飾”,而今天他卻穿的很漂亮,一身絲綢長袍,面如美玉,風度翩翩的走上了刑場。圍觀的人當然很多。中國自古不乏無聊的看客。有官員,有名士,還有太學生三千。太學生按現在的話說大概就象北大清華里的大學生。這群大學生不是來做看客的,而是來求情的來拜師的,他們要拜嵇康做老師。可見嵇康的影響實在是很大,可就更堅定了司馬昭要殺他的決心。殺就殺吧,人終究是要死的。這個打鐵的男人的意志象他打的鐵一樣堅硬。臨行刑前沒有喊口號,當然也不會淚流滿面,而是彈琴。是的,他要把自己的風度推向極至,他要把自己的一生劃上一個堪稱完美的句號。是的,他彈的就是那首已經失傳了的《廣陵散》,晉書中是這樣說的: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廣陵散》于今絕矣。我們可以展開聯想:一神清氣閑的美男子,平靜如水,幽幽琴聲穿透千古----什么叫魏晉風度?嵇康給了一個很好的解釋,作為對人的豐富性的一種罕見的闡釋,他喝酒寫詩畫畫彈琴打鐵研究養生,并且無論哪個方面都很不錯,絕非淺嘗輒止。看看嵇康短短的三十九歲人生我們會覺得慚愧。魏晉人士用自己的做試驗,突破了陳規突破了舊俗突破了政治的藩籬。他們個個活得精彩紛呈,個個都堪稱藝術大師,看似放浪形骸,實則是關注自我,關注自身的內在體驗,堅守自己的信念。故事已經過去一千多年了,現在想想正是因為文化和生態的多元,導致那個時代文人的生活在今人看來象是一出出精彩的舞臺劇。我們當代人與其說是受的教育所限,不如說是生存的壓力導致的。而我們的生存壓力又大多來自自身對物質的無止境的追求。于是人生開始逼仄,世界開始窄小,連精神都被壓縮成有形可循的幾何體。莊子曾說過:“物而物而不物與物”。翻譯過來的意思大概就是我們不要做物質的奴隸。可是這話說了兩千多年了,又有幾個當回事的呢?今人為什么很多人都叫著活得累活得壓抑?就是因為患得患失,就是因為我們為了物質上很好的活著,而忽略了精神上的追求,我們絕不是這個時代的主宰,而成了這個時代的奴隸。我們嘲笑螞蟻忙忙碌碌的時候我們忘記了我們其實和螞蟻并沒有什么兩樣。至今很多人依舊會向往魏晉風度,可是向往歸向往,我們照舊犯著物質時代的通病,單一而貧乏。不過讓我們安慰的是,至少還有魏晉風度可以仰望,至少中國還有一片竹林在無數人心里一直蔥綠著,至少還有那個打鐵的男人人讓我們常常懷想。